土屋枝子是我们入住伊豆一家民宿的“房东”。
土屋枝子看上去六十多岁,身材瘦小,但很硬朗,很健谈。在我们三个中国房客中,她最喜欢和我交谈,可能是因为我口语更好些的缘故。每次和我说话,土屋枝子总是叫我一声“刘桑”,相当于我们汉语中的“刘先生”,我理解为“小刘”或是“小刘啊”,很亲切。土屋枝子有个口头语——欧巴桑。日本人很少称自己“桑”,也有例外,要么是老年人,要么是轻狂高傲的人,土屋枝子显然属于前者。土屋枝子总是习惯称自己“欧巴桑”,三个音节连在一起,“巴”的音节稍稍拉长些,意思就好比我们中国的老大妈自称“本老太太”,语气中既有长者的自尊,也充满了自信和自豪。
土屋枝子是有自豪的资本的。她不仅一个人打理设有十多间客房的民宿(相当于国内的私人旅店,条件很好),还养了一群欢蹦乱跳的鸡。土屋枝子可以称得上是养殖专家,她把那群鸡调理得异常勤奋,每天不到中午,一个个就像比赛似的,“咯咯答咯咯答”的叫声此起彼伏,产蛋率很高。个别干劲儿不足的,就会被淘汰掉。那些淘汰下来的鸡被土屋枝子送到山上,放生。这可能是日本人的习惯,自己养的家禽一般是不宰杀的;土屋枝子喜欢吃鸡,但她总是去超市买宰杀现成的。
我问过土屋枝子,山上没有别的动物吗?
她说有。
那(鸡)不会被其他动物吃掉吗?
土屋枝子笑着看我,好像没听明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刘桑,你们如果喜欢吃鸡,可以送给你,但是你得自己做。
我当然求之不得了。
从那以后,土屋枝子每个星期都送给我们一只淘汰下来的鸡。我们炖鸡吃时,她就可以不管荤菜了,做好米饭再做一盘凉拌菜就行了。
宰鸡时,土屋枝子是绝对不在场的,我们也有意避开她。刚开始,淘汰的鸡多,吃不完,我就悄悄放到冰箱里。
我随中日合作地质找矿项目组刚到日本伊豆郡时,金融危机还没爆发,至少亚洲还没有受到华尔街风暴的冲击。后来,金融危机愈演愈烈,日本经济衰退,日元贬值,物价上涨。土屋枝子家的民宿只剩我们三个客人了。土屋枝子去超市购物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做的饭菜质量也明显下降,就连她养的鸡也极少淘汰了。
那是伊豆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我和同事利用雨休改善生活。照例是我下厨。我用山菜罐头拌个凉菜,又做了个土豆炖鸡块,鸡,就是冰箱里冷冻的“淘汰鸡”。
开饭前,土屋枝子送来做好的米饭后,没有像往常那样转身离开。老人家站定,给我鞠了一躬,轻声说,刘桑,你的厨艺真正好,菜做得多么香呀!我窘在那,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土屋枝子接着又说,我(这次她没说“欧巴桑”)想问一下,你做的鸡是从超市买来的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就随口说是的,又客气地说,您来尝尝吧?中国菜很好吃的。我知道土屋枝子做鸡的方法很单一,不是清蒸,就是水煮,有一次她让我品尝她做的鸡,我象征性地吃了一口,没吃出一点儿鸡肉的味道。
土屋枝子听我这么说,脸微微地红了一下,笑着说,如果不是我养的鸡,我是可以吃一点儿的。
我们给老人让了座,一起坐在塌塌米上吃饭。
那天,土屋枝子一直没称自己“桑”,那也是我们到日本后唯一一次同桌吃饭。土屋枝子吃得很开心,边吃边称赞中国菜好吃,拌菜好吃,鸡更好吃。她还喝了两杯清酒。
吃到高兴时,土屋枝子起身跪在塌塌米上,为我们唱了一首日本民谣:广濑河边回忆不会消失/你的眼眸中闪动着光芒/时光会倒流/夏天还会回来……
土屋枝子的歌声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从前,我情不自禁地打着节拍,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溢满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