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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寻找河姑

1

迷蒙的烟雨中,一辆绿色吉普车颠颠晃晃驶进湘南山区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下车后,由村民带路,来到河姑家门口。

杉皮土墙屋陈旧、矮小。久已无人开启的铁锁布满紫锈挂在门上,窗户里蛛网斜挂,两只老鼠拖着水渍逃也似的钻过墙下的破洞窜入屋去……

坐车来的几个人都愣住了。他们是县电视台的记者和县民政局的干部。湘北某灾区收到河姑十多万元的捐款,把感谢信寄到了县里。前来寻访的路上,县里来的几个人都猜测,河姑是本地一个鲜为人知的暴富者。洋房、小车……这个向外地捐款一出手就是十多万元的暴发户家里肯定有许多惹人羡慕的东西。然而,一切都出乎意料,一切都是那么令人不可置信。这破破烂烂的杉皮土墙屋连当地山民都不屑一顾、不愿居住,但这却是河姑的家!

问河姑哪里去了,热心的村民说,我们也不知道河姑现在到哪里去了,你们说她向外地捐了钱,但我们不知道她何时赚了那么多的钱。她从前在河边摆渡,乡里干部来收“四费”了,她也同我们一样,要乡干部催讨几次才交清,不像一个很有钱的人。

他们来到渡口,见到了现在摆渡的独眼老人。老人青箬笠,绿蓑衣,手持竹篙精神矍铄地立在船头。他说,河姑出走了,走到很远很远的永乐河边去了。她出走之前就在这船上摆渡,并不富裕,也没听说她在什么地方赚过一笔大钱。村里有一个人曾经赚过一笔大钱,那是过去与河姑相好的后生崽老陆。可是,河姑出走后,他也不见踪影了。

听了老人的话,县城来的几个人犹如坠入云山雾海,摸不着头脑。

雨大了些。春雨淅淅沥沥吻落村头的桃花,又汇聚地上的落花与污泥一起流过河边那几个人的脚旁。他们就这样遗憾地带着这个猜不破的谜,怅然归去……

2

永乐河上,那只盖着竹篷的小船仍在浪荡。这只小船在永乐河上来来去去已经浪荡了两年。

撑船人粗壮结实,头发零乱。他神色冷峻地立在船头,看着脚下温柔的河水静静地淌过。

他就是老陆,邻县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里的村民。

他与河姑青梅竹马,心心相印。在他的心里,像河姑这样心地善良、清纯如水的女子,在当今充满物欲、充满浮躁的现实生活中已是很难找得到了。她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本来,他可以与他挚亲挚爱的河姑一起在老家那个小山村里快快活活地享受美好的生活,可是,后来河姑却因故丢下他,一个人出走了。自从河姑出走后,他的心上就犹如压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让他时常喘不过气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人告诉老陆,说在永乐河边曾看见过河姑。他听后,买了一条小船,置了几张渔网,沿水路来到了这条河上。

他一边用网捕鱼,一边在永乐河两岸寻找河姑。他成了永乐河上不多见的专门以捕鱼为业的渔佬。

可是,河姑在哪里?

老陆缓缓地撑船。竹篙磕击着河水,一篙,又一篙……

3

永乐河的水退了。

秧田里踡伏的青蛙呱呱鼓鸣。

天刚蒙蒙亮,河湾的四婆婆在菜园子里摘了几片青菜,到码头上去洗。码头是石头砌成的,退水后,上面铺满了一层淤泥和青苔。四婆婆一不小心,摔倒在青石板上,啪哒一声传得很远。湾里人急匆匆赶来扶起她,见她的左脚拖在淤泥地上站不起,手中还紧紧捏住菜篮子不放。

左脚断了,四婆婆瘪着嘴哭了一天。四公公也在床前看着她不住地叹气。他们今年都刚过六十一岁。从十七岁开始,两个人就共同合作造“细把戏”,隔几年造一个,到了四十多岁,再也造不出来了,他们就不再造。四婆婆收起摇篮,屈指一数,竟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生了九个女。四公公见四婆婆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一个站着撒尿的崽,常在半夜抓住四婆婆的头发打,打得她杀猪似的叫。

九个女先后落下地,成了九株没有谁会认真看上几眼的马根子草。过了十六七年,她们一个个竟出落得水灵灵的有模有样。四公公懒得给她们起名字,最大的就叫大妹,然后二妹三妹依次叫下去,等到九妹到了六岁,看着再也不会有十妹出世,于是,“满妹”就成了九妹的名字。

四公公家里穷,嫁一个女出去只陪送一担杉木笼子。前前后后,四公公一共做了七担杉木笼子,让人家吹吹打打挑着从湾里走出去。八妹最漂亮,心眼最活,去年,她招了一个后生崽上门。四公公见祖宗香火承继有望,心里头一高兴,便给八妹做了一套全新的家具。然而分家后,八妹和她的上门郎没有外出打工,只在村里侍弄几亩责任田,无论两口子如何勤耕细作,也只勉强挣得身上衣裳口中食,日子过得不轻松,心中自然不再像从前那样时常牵挂年迈孤独的爹娘。

两家虽只隔一壁,但四婆婆断了脚,八妹过了两个时辰才知道。她从田埂上一路跑回来看娘的伤,满身还尽是泥水。看了一会,她不声不响地出门;不久,又不声不响地回来,手里拿着从湾里老郎中开的药店里买来的一把草药。八妹把草药往娘的床上一放,对四公公说:“爹,这是治伤的,你烧水熬了给娘吃,再去请郎中来接骨。我忙,栏里的猪还没有吃潲,已经饿得嗷嗷叫,我要走了。”说完,也不管答应不答应,麻利地走出去,衣角带得风声嗖嗖响。

出了门,八妹又说:“要是满妹在屋里,就可以省好多事,那就好了。”

“我的命苦呀。”四婆婆听了她的话,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又瘪起了嘴巴……

第二天黄昏,湾里人打制的那只旧渡船从对岸摇摇晃晃撑过来。渡船分开河面上晚霞涂抹的余辉,稳稳当当地靠在河边码头上。船拢岸后,满妹踩着河滩上的细沙,一步一个脚印走进河湾。

本来,她还可以早一点回来。

昨天晚上,在乐江镇的“金喜酒家”里,关上店铺结完账后,老板金喜避开店里所有人的耳目,向满妹神秘地眨了几下眼。满妹看了,心头如鹿撞,脸上顷刻飘上了两朵红云,赶紧羞涩地低下了脑壳。这神秘的眨眼,是金喜和她夜里幽会的暗号。接到暗号后,满妹在店里店外磨蹭了一会,就到卫生间去淋了一次澡,早早回房去睡觉。她在床上刚刚躺下,又立即蹑手蹑脚溜到门边,把反锁的门扣轻轻打开。不一会金喜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来。一见面,两个人就紧紧搂在了一起……

天快亮时,金喜像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凑在她的耳朵说:“你娘的脚跌断了……”

“谁说的?”满妹吃了一惊。

“你们湾里有个人昨天下午在镇上看见了我,顺便说给我听了。”

满妹不知娘的脚伤得怎么样,心里很着急。

“你昨晚怎么不告诉我?”

“现在告诉你不是一样?”

满妹生气了:“你太不象话!我娘的脚伤了,人家心里急得不得了,早点告诉我,我就可以早一点回去看看。你……”她心里一急,就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

“做什么?”

“回家。”

金喜拖住她的胳膊:“二十多里的山路,摸着黑回去,路上碰到猛兽怎么办?”

“你操什么心?我又不是你老婆!”

他在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说:“你不是我老婆,却是我最喜爱的女人。我知道你性子急,昨晚告诉你,你昨晚就会摸黑回去,所以拖到现在才告诉你。天快亮了,天亮你再走吧。”说着,他又将嘴唇伸到满妹的脸上,“你摸黑走山路,我能不担心?”

听了金喜的话,满妹心头的怨愤慢慢平息下去。在金喜的甜言蜜语中,她不再生身边这个男人的气了,也暂时忘记了妈妈的伤情,顺从地躺在金喜身边。不久,两个人又一次忘情地踏入了温柔之乡……

金喜和满妹是在前年过春节时认识的。那次,满妹从广东打工回来,下了长途客车后,她到乐江镇上的金喜酒家吃盒饭,准备吃饭后再赶二十多里山路回家。金喜见正在吃饭的满妹脸蛋耐看,姿色出众,再听她说话的声音有韵有味,就前来与她搭话。当时,他的金喜酒家办起不久,生意不怎么好,问清满妹是本镇河湾人后,他就产生了聘满妹来酒家做事的念头。而满妹听他讲的工价不算低,心想如今在家单是种几亩山地已难得保证衣食无忧,反正过年后又要外出打工,到广东打工要远离家乡,还要时常担心遭受外人欺负,钱也越来越难赚。这样一想,满妹就答应金喜,过春节后来金喜酒家上班。

永乐河的水从满妹屋边的码头下面流过,流到乐江镇歇一口气,又悠悠流下去。隔永乐河,乐江镇对岸是青一色的山,山的肚子里藏着谁也说不出数量的煤。这些煤分布很散,不便于大规模开采,近些年,无数孔的小煤窑便应运而生。每天,挖煤佬将煤从山里挖出来,用小船载到镇上,再由汽车把煤拖走。故而乐江镇虽然不大,但流动人口却不少。

金喜酒家临水而立,是镇上规模最大的旅馆。它一共有四层,二楼和三楼是旅客住宿的地方,楼下东端是餐厅和厨房,西端三间房算是店里工作人员的住室,金喜两口子住四楼。

满妹到这里做事后,金喜就只管店里的一切外务,厨房的事由他老婆桂花和一个胖厨子料理,后来他又请他的一个表兄来店里做杂工,餐厅里的事大多由满妹来做。不久,拖煤的司机和挖煤的外地人慢慢地都喜欢进金喜酒家,金喜酒家的生意不经意间就好了起来。金喜和桂花都知道,有许多客人是冲着满妹的漂亮脸蛋来的,生意好,这里面有满妹的一份功劳。他庆幸聘满妹来做事是请对了人。

满妹在这里,只为一件事担忧。

她怕金喜的目光。

金喜的目光有点邪气。他常常有意无意地用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满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司机和挖煤佬也常这样不礼貌地看她,可她不在乎。他们看她,她也直盯盯地看他们,直到看得他们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躲躲闪闪地移至别处,她还要盯着他们看。然而,金喜的目光扫到她身上,她却不敢与他对视。有几次,满妹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怕,你也看他,看他!但一旦四目相对,她还是要不自觉地勾下脑壳。

满妹想不出不敢与金喜目光对视的理由。怕他吗?金喜并不可怕。他待她很好,对她说话,脸上总带着笑意。讨厌他吗?金喜做事风风火火,会说会做,颇具魅力,而且长得非常帅气;他比满妹大不了几岁,却事业有成,管着那么气派的一个酒家。满妹并不讨厌他。

晚上收工后,金喜常与店里几个做事的人在餐厅里看电视,让他老婆一个人上四楼。他看电视爱搬把椅子坐在满妹身后,边看电视边打量满妹。满妹在她的九姐妹之间,模样仅次于八妹,而且她是九姐妹中唯一的一个读完了初中的人,其心灵乖张和举止适度却是八妹可望而不可及的。收工后洗完澡,她站到餐厅的灯光下亭亭玉立,身上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苗条的地方苗条,脸上该红的地方红,该白的地方白,举手投足之间仪态万方,让金喜看了心旌摇荡。金喜没有心思看电视了,他转身走上前,面对着满妹,两道带着邪气的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他说:“唉呀,满妹,你这模样,比得上巩俐了。”

“巩俐如果是我这个丑样子,哪里还演得电影?”满妹对他莞尔一笑。听到别人的夸赞,她心里痒痒的,感到非常舒服。

“依我看,那些演电影的女人,比你都要逊色一些。”

坐在前面的胖厨子和金喜的表兄也回过头,与金喜逗乐:“满妹比你的桂花,哪个漂亮?”

“比不得,桂花哪能和满妹相比,一个是可以演电影的,一个是丑八怪。”

那两个人一听,顿时乐了,一齐咧开大嘴怪笑起来。

“不要笑,桂花要是有满妹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哈哈哈哈哈……”

三个男人平时都是开粗俗玩笑开惯了的,桂花不在面前,他们三人就随随便便拿桂花来取笑了。

满妹听了他们的话,脸上火一样烧。她的眼睛对着电视机,脸上不露出任何神色,装作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看了一会电视,胖厨子拉着金喜的表兄上楼,找挖煤佬打牌去了。餐厅里只剩下金喜和满妹。金喜在满妹的斜对面坐下来,带着邪气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脸上,看得满妹全身像有蚂蚁在爬。

“满妹。”金喜突然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声音有些异样。

“嗯?”

“我喜欢看你。”

满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她不想在此时此地跟他说笑,也不想绷起脸骂他。左右为难一会后,她干脆默不作声,眼睛装模作样看电视,不搭理金喜。但是,她的心却一阵狂乱,跳得咚咚直响。

满妹不作声,金喜也不再说话。餐厅旁边三间房子,只住了店里三个做事的人。现在胖厨子和金喜的表兄到楼上去了,楼下只有她和金喜,她不能进房去睡觉,也不好意思上楼去看打牌,因为她听说那些挖煤佬非常粗鲁,不少人夜里睡觉时一丝不挂。就这样,在餐厅里,她坐着看电视,他坐着看她。坐了很久,坐到胖厨子和金喜的表兄过足牌瘾下楼,她才去睡觉。

满妹越来越怕金喜带有邪气的目光。对他,她有点捉摸不透。

一天天黑后,他们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这天生意不错,看来金喜相当高兴,筛白酒与胖厨子及表兄对饮,又拿瓶甜米酒给桂花和满妹喝。这餐饭吃得很有气氛,几个人有说有笑,一瓶白酒和一瓶米酒很快被吃光了。吃完饭后,桂花上四楼去了,胖厨子和金喜的表兄每天都离不开牌和酒。两个放下酒杯,就去找挖煤佬打牌。金喜看了一会电视,也到楼上去和客人闲谈。满妹喝了甜米酒,感到头有点晕,就早早关门去睡觉……

一觉醒来,满妹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睁开眼睛一看,吓得她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原来,金喜光着身子睡在她身边!

夜显得格外宁静,楼下另外两间房子里一高一低的鼾声清清楚楚地传入耳鼓,甚至,连永乐河里梦呓似的流水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满妹呆呆地坐在床上。开始,她脑子里除了害怕什么也不想;过了一会,她无声地抽泣起来;接着,她就发了疯似的扑向沉睡的金喜,打他的耳光,捶他的胸脯……

面对狂怒的满妹,金喜有些害怕。他抓住满妹的双手,抓了一会,又松开,然后他双膝一软,跪在她的脚边,絮絮叨叨地向她求饶。

“不饶你,不饶你。”她趴在被子上,泪水纵横。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不容细想,她经历了由一个少女向一个女人演变的过程,少女时代许多五彩缤纷的梦想顷刻化作河里的泡沫,一下子破灭、粉碎,她真想大哭一场。然而,此时无声地哭了一会,她扬起脸,向着金喜,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你,恨你一辈子!”

“满妹,我伤害了你。只要你能饶我,你说怎么办都可以。”

“我恨你,恨你一辈子!”她又一次对他说,但语气已不再那么严厉。

金喜显得非常可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实在是太喜欢你了。只要你不生气,现在,你叫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满妹淌着泪颤声地说:“你再怎么……也不该这样对我呀。”

金喜柔声说道:“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说法,我会对你负责的。”

满妹低头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犹如一座玉雕像。

见她没有大声喊叫,金喜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他坐到床上,一点一点挨近满妹,接着,就慢慢抱住了她。满妹仍如一座雕像,任他搂抱,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

“满妹,我早说了,要是我的老婆有你一半那么好,就算我有福气。能跟你在一起,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金喜急切地说。

“这一切……都是天注定的吗?”满妹微微抬起头,怔怔地对着窗外的月光,喃喃自语。

“她快生孩子了。这个时候跟她分手,我们肯定会遭到别人指骂。等她生下孩子再说。我说了,我要对你负责。”

满妹慢慢把目光移到金喜脸上。她看了他好一会,又把目光移往别处,幽幽地问:“你不骗我?”

“要是我骗你,就会让——”金喜急得要赌咒。

满妹没有心思听他的咒言,坐了一会,她的泪水又下来了。金喜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她却头一歪,无声地躺在他的怀里。金喜心里窃喜,忙紧紧地抱住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只觉眼前突然明亮了许多,睁开眼一看,才发现月亮贼头贼脑透过窗户已经溜了进来。

“你在酒里下了什么药?怎么我一睡过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月光下的满妹脸白如霜。

“不告诉你。”金喜知道已经不会有什么事了,他的语气一下子从容了许多。

“桂花呢?她也吃了酒。”

“她也许还在楼上昏睡未醒哩……”

声音渐渐小了。河边无名小虫的鸣叫声高了。窗外,不时有萤火虫拖着绿光悠闲地踱过……

此事过后,满妹的房门,往往会半夜时开一次,天亮时开一次,当然,门是为金喜而开关的。但睡在楼下的那两个把酒和牌当作命的男人却什么也不知道。开门关门的声音被他们那如雷似的呼噜声淹没了。

有了那种关系后再来看金喜,满妹好像突然发现了他的许多长处。他强壮剽悍,说话做事果断,为人处事豪爽而不失精明。他很体贴她。她认为他很……爱她,很听她的话。

她看到金喜扫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再有邪气,只有深深的爱意。他们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只要金喜朝她神秘地眨几下眼睛,夜里睡觉,她就房门虚掩,灭了灯坐在床上等他来幽会……

昨夜的幽会,满妹知道金喜为了不让她摸黑走夜路,而有意推迟告诉她娘受伤的事后,心里既焦急,又因金喜对她的体贴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幸福。

天亮后,满妹交接清店里的事,就急急忙忙赶到镇上医院。她问了几个医生,抓了不少治伤的药,然后,饭也没吃,就往河湾赶。路上,晚春的野花在她的脚下开得一地灿烂,布谷鸟不厌其烦地在她头上叫来叫去,她没有心思看,也没有心思听。她撑船靠岸走过码头上的青石板,在踏上大门外的石阶时,她的脚步不自觉地犹豫一下,站住了……

上个月,满妹和金喜悄悄上了一趟县城。在医院,她含泪刮了一次宫。从医院出来,满妹回到湾里歇了几天。四婆婆是个生了九胎的女人,满妹的脸色和神情,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再三追问、硬软兼施后,女儿只得把一切情况都说了出来。四婆婆听了,气昏了头,高喊叫骂,说要上县城去告金喜。

“告不得!娘。”满妹伏在娘身上,哀哀地哭了。

“小畜牲,他毁了你,不能让他白白占了便宜!”

“娘,你要告他,我就不想活了。”

“贱骨头!”四婆婆也伤心地哭起来:“天呐,前世造了孽,生了你这个贱骨头。晓得会这样,当初,不该让你到镇上去。”

屋里,一老一少,两人哭作一堆。

哭了一会,四婆婆对满妹说:“以后,不许你再出去了,规规矩矩到屋里过日子。再不听话,我一点一点撕了你。那个畜牲,让天收了他!让雷劈了他!”

“不,娘,我还要去。”

四婆婆这一惊非同小可:“你还去贱!”

“我要跟他在一起。”满妹擦擦眼泪。

“不行!他是一个有老婆的人了,你不能跟他。”

“他说我好,他要娶我。”

“好不要脸!一个黄花闺女,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我们过去在娘屋做女时……”四婆婆又伤心又着急,气得说不出话来。

“娘,他是个不错的人,也很有本领。我是他的人了。”满妹跟娘说起金喜的许多好处,说着说着,满口是夸赞的语气,就像向娘在夸自己的男人。

四婆婆听不进耳,骂她:“再说,我打烂你的嘴!不要脸!”

四公公从垄里做事回来,四婆婆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跟他讲了满妹的事。四公公性子很暴。他一声不响,颤抖着手从地上捡起几根毛竹,进屋关上门,走向满妹。他抓住满妹的头发,竹条劈头盖脸地朝她打去。满妹不求饶,也不哭,任他打。后来,他打累了,手拿竹条直喘粗气。四婆婆心软,见四公公下手太重,就上前一步,把他手上的竹条抢了过去。

连续几天,四公公不到田里去做事,呆在屋里,守在门口,不让满妹出门一步。满妹蒙着头睡了三天,不吃不喝。到第四天黎明,趁四公公和四婆婆睡熟未醒,她打开门溜了出去,又去了金喜酒家。

满妹逃走了。四公公摔破了几只饭碗,砸烂了一口铁锅。四婆婆病了两天。身体稍好一点,她挣扎起来要到乐江镇上去找满妹,四公公拖住她,说:“不要去了,不要到外面去丢人现眼了。等于我们没有这个女,等于当年你肚子里的那团血肉不小心屙到茅坑里去了。”

满妹一去,也没有给家里捎一句话,直到今天,听到娘摔伤的事后,她才回来。她在石阶上站了片刻,还是毅然进了屋。

“娘,我回来了。”她顺下眼睛,低低地叫四婆婆。

见四婆婆躺在床上没有作声,她又转头去叫四公公:“爹。”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四公公一见是她,坐在屁股下的竹椅“哗啦啦”乱响,他蓦地站起来,额角上的青筋暴起:“畜牲!你来做什么?这不是你的屋!滚!”

两行眼泪从满妹的脸上流下来。她强咽心中泛起的悲痛,走到四婆婆床前,问道:“娘,听说你的脚断了。要不要紧?”

四婆婆的嘴皮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又瘪着嘴巴哭了。

四公公吼道:“快滚出去!我没有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不要让你臭了我的屋!”他冲过来,手指头差点戳到满妹的鼻子上。

满妹心中一阵凄楚。她侧身对四婆婆悲悲戚戚地说:“娘,我不能在你身边照料你,你自己要注意保重身子。以后,我还会回来看你。这是我给你买的药……我走了。”

“把东西提走!”四公公说。

“爹!”满妹用一双泪眼向爹哀求。

四公公看也不看她:“提走,要不,我都扔到河里去。”

满妹只得极不情愿地提起药,呜呜咽咽地对四公公说:“爹,我走了。娘的伤,全靠你侍候。我以后还会回来的。我是你的女。将来,我和他一起来看你。一定来!”说完,她一步一回头地走出门。身后,传来四婆婆的哭声。满妹听了,鼻子一阵发酸,眼睛又湿了。

她悄无声息地走进自家的菜园,埋头专心地清除地里的杂草。之后,看看再也不能帮爹娘做点什么了,就恋恋不舍地来到河边,这时,只见渡船颤颤巍巍靠在码头下,天快要黑了。她的家就在身后不过几丈远,可是,她却不能归屋躺在爹娘的身边美美地睡上一觉。她不恨她的爹,更不恨她的娘。自己屋里的黄花闺女做了那种他们认为是见不得人的丑事,还硬要再逃出去继续丢人现眼,做爹娘的哪有不伤心生气的理?想到这里,满妹慢慢在码头上坐下来。凉爽的山风轻悠悠地从河对面拂过来。脚下的河水不知疲倦地一下一下摩擦着码头上的青石板。满妹知道,自己的家就在身边,这么久没回家,决无理由去湾里其他人屋里借宿。生她育她的河湾,今晚已没有她的歇宿之处了。

天边远处,无边的夜幕懒洋洋地盖过来。

她走到渡船上。她用竹篙往岸边码头轻轻一点,渡船就无声无息往河心荡去。黑黑的树影在水面上一漾一漾的。满妹走上对岸,踏上一条小路。小路曲曲弯弯,弯过山脚不见了。

河对岸的山是一片无底的黑色。

4

那只盖着竹篷的小船又撑动了。小船若隐若即,不紧不慢地跟在满妹身后,朝下游漂去。

老陆全神贯注地轻挥竹篙。他的喉结上下蠕动,低低地发出垂死的野兽痛苦挣扎时的呻吟:“河姑……河姑……”

他不相信世上会有两个如此相似的人。那身材,那容貌,那走路的姿势,都完完全全如同一人。白天,他就跟上了满妹。可是,满妹明显要比他的河姑年轻。

前面山路上,满妹的身影渐渐模糊。老陆跟着,跟着,感到河姑出现在他的面前,越来越清楚……

八岁的河姑向他跑来,背着书包,两条羊角辫在脑后甩来甩去。她跑到他的小船上,踮脚凑近他的耳朵悄声说:“告诉你,老陆哥,班上有人骂我了,骂我是你的老婆……”

少年的河姑放下船桨向他跑来。单衣下的双乳如同一对欢快点头的小鸽,跳得使他见了心热脸红。她咧着嘴央求他:“老陆哥,帮我去挖莲藕……”

河姑在小船上嗤嗤地笑……

河姑在小船上嘤嘤哭泣……

犹如置身于严重的污染源中的一片翠绿欲滴的树叶,河姑置身于那些游戏于当今物欲横陈世界的芸芸美女之间,在老陆面前显得如此鹤立鸡群,不同凡响。

老陆的船照样跟着走在河边山路上的满妹若即若离……

5

河里的水清了。清得可以看见河底圆圆的卵石和潜来游去的鱼虾。

夏天到了。

桂花的肚子眼看鼓起,像一只正在充气的皮球,一天比一天大。在厨房切菜时,不小心把刀子掉在地上,她不能弯腰去捡,却要费事地先蹲下身子,伸直胳膊将刀捡在手里,再慢慢站起来。

满妹自从那晚从河湾回来后,就变得特别关心桂花的肚子。她总忍不住把眼角的余光停留在桂花的肚子上。

“快要生了么?”

“快了,快了……”

金喜和满妹的每一次幽会,几乎都少不了这两句话。

终于有一天,桂花骄傲地腆着大肚子走出金喜酒家,神情庄重地回娘家准备生小孩、坐月子。金喜又找了一个人顶替桂花到厨房做事。

新来做事的是个少妇,叫兰兰,是乐江镇那个光头镇长的儿媳妇,家是镇上的。她长得丰腴撩人,浑身上下充满了那么一种成熟的女人所具的韵味。兰兰和金喜是高中时的同学,两个人在一起,成天有说不完的话。她说话嗲声嗲气,特别刺耳。

兰兰的男人在县城当工人。她有时晚上回家去,有时在金喜酒家住。金喜叫胖厨子和表兄同住一房,空出一间房给兰兰。兰兰告诉满妹什么样的身材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好看,什么样的脸型该梳什么样的发式。她脸上爱搽薄薄的白粉,爱挺起胸膛迈着碎步走路,叫满妹跟着她学。但满妹看不惯她对金喜说话时的那种神气。

“金喜,把菜刀拿过来。”

“金喜,把这盆水端去倒掉。”

“金喜,鱼买亏了,尽是些大肚子鲤鱼。”

兰兰呼东唤西,俨然酒家的老板娘子一般。不明真相的人见了,真以为她就是这里的主妇。

“你要小心呀,她。”没有旁人时,满妹这样警告金喜。

“她怎么了?”

“她是个狐狸精,会迷男人。”

“你放心。”搞清了满妹的意思,金喜微微一笑,“有了你,我再也不会挨其他女人的身子。”

“鬼相信。”

“我要不是说真话,叫我让红炮子穿心,让钢刀子剁头,不得好死。”

满妹听了他赌咒,心里仍是将信将疑。她只想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大家彼此相安无事就好。

一日,金喜摆了一桌酒席,把满妹等四个喊拢来。席间,他给众人筛酒,自己把酒杯举起:“你们几个给我做事辛苦了。今后还是全靠你们出力,酒店生意好了,我发财,大家也发财。现在,我敬你们一杯。”

几句话一说,围桌坐着的人都显得有点兴奋。胖厨子和金喜的表兄杯筷交错,狼吞虎饮。满妹脸上不动声色,心里也是高兴得很。兰兰把酒杯“砰”地与金喜一碰,说:“好,干杯,等你发财了,当了小员外,莫忘了为你出过力的兄妹哇。”

“那当然。”金喜神气十足地答应她。

席散时,胖厨子问金喜:“那事,我们还去不去?”

“去。答应了的事,我们不能失信。”

“哟,金喜呀,这么晚了,你们还要到哪里去呀?是不是想到外面寻女人?”兰兰醉眼迷离地嘻嘻笑起来。

“呃——”胖厨子乐道,“你在,我们还要到外面去找谁?乐江镇上的嫩婆娘,谁也没有你这么让人来劲。”边说边在她腰上捏了一把。

兰兰打开他的手,骂他胖猪。胖厨子捡了一点小便宜,由他骂,一点也不生气。

金喜止住胖厨子和兰兰的打闹:“我们三个有事要出去。兰兰和满妹今晚守店。”

“我们吃老板的饭,领老板的工资,当然你叫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哼!”兰兰这一声哼,是用鼻子发出的,尾音拖得又重又长。

满妹看着金喜他们带上门走出,心里也起疑。平时,他们在夜里一般是不外出的。可她又不便问。本来,她和金喜的事并没有人察觉出来,但满妹疑神疑鬼,总认为旁人时时都在留意她。因此,在人前,她很少与金喜说话。

金喜他们回来得很晚。鸡鸣月落,不眨眼的星星在头上摇晃时,几个人才悄悄回到金喜酒家。胖厨子和金喜的表兄拖着疲惫的步子进屋后倒在床上就扯起了呼噜。金喜正要上楼去,打开板梯间的灯,却见满妹站在通往二楼的板梯上看着他。他赶忙又把灯灭了。

金喜悄声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又到这里来不得?”

“兰兰呢?”

“她喝多了酒,睡得很死。”

“睡不着了,想我,是不是?”

“鬼想你。”

金喜拖着满妹的手,轻手轻脚溜到满妹住的房子里。他坐在她的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满妹却像水蛇一样将身一扭,望着窗外,用一个背脊对着他。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金喜问。

“你有事瞒我。”

“我什么也没有瞒你。”

“那,你们今夜到外面做什么去了?”

金喜沉吟不答。

“你不说,你不说……”满妹急得双肩一抖一抖地耸动,话带哭腔。

“满妹,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

“好,你避开我,真的是到外面去找女人。我……我……”满妹说着坐起来,要下床穿鞋。

金喜忙伸手按她坐下来。踌躇再三,他终于说:“好,我告诉你,反正时间久了,你也总有一天会知道。其实,隔不了多久,我们三个人就要在晚上出去一趟,今晚我们出去,是去搞了一点黑货。河上游有几个山民弄了一条蟒蛇、几只岩鹰、一些穿山甲,他们坐木排沿河放下来,把木排拢在我们镇上游五里多路远的地方,我们三个人去把这些货买过来,再租辆车把这些东西弄到八十里外的邻县楚南县城去卖掉,赚了几千块钱。”说完,他把一叠钞票往床上一扔。

“弄这些东西要这样偷偷摸摸?我不相信。”满妹对金喜的话将信将疑。

“这些东西如今都成了国家保护动物,严禁捕杀和买卖,弄不好是要坐牢的。上游的几个山民在镇上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怕木排过镇时会被拦住,就来找我帮他们出手。做这种事,不偷偷摸摸行吗?”

满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里暗笑自己胡乱猜疑,错怪了金喜。只要不是出去找女人,金喜做什么生意她都不管。她不好意思地抹去脸上的泪,转身过来,对金喜说:“违法的事还是不要做……走了一夜路,你一定累坏了,好好休息去吧。”

“你不哭了?”

“胡说,我没哭。”满妹破涕为笑,挡住金喜伸过来的手,“站开,不要瞎闹。你没看到吗?天快亮了,你上楼去吧,要不,等会让人发现你在我屋里,那就太麻烦。”

窗外的星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隐去,乳白色的光线钻进屋里,公鸡还在嘶哑着喉咙一声接一声地唱……

金喜他们以后夜里出去偷运那些珍贵的动物,满妹就不再过问。金喜尝到了夜里做那笔生意的甜头,店里的事反倒不怎么管,任由满妹和兰兰支撑门面。一次,楼上住宿的挖煤佬为了打牌赌钱的事争吵起来。金喜知道后,只上楼去调解了一阵,待他们不吵了,重又围着桌子赌钱后,金喜就若无其事地走下来。

“镇上派出所知道他们赌钱,会来抓的。抓住了,肯定要罚你的款。”满妹担心地对金喜说。

“你放心。”金喜胸有成竹地笑了,“没有谁会去报派出所。再说,待派出所的人来叫门,楼上打牌的人马上散伙。找不到证据,派出所也没有法子。”

“这样下去,总不好。”

“不会出事。不这样搞,来这里住宿的人哪会有这么多?不担点风险,哪能赚大钱?不要去管他们。我自有办法。”

满妹对金喜的能耐已经深信不疑,听他这样一说,也就不去管他。

他的话果然不假。楼上的宿客晚晚打牌赌钱,派出所的人没有进金喜酒家来找过一次麻烦。过了几天,附近有些赌徒也赶到店里来住宿,店里的生意明显比以前要红火。满妹暗暗佩服金喜的经营之道。

金喜如果有了兴趣,有时也到楼上去,伙着胖厨子他们和宿客赌钱。他不说赌钱,他说这是耍钱。但他从来不赌多久,赌的数目也不大。满妹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满妹见金喜在生意场上确实了得,心里如同喝了蜜。她知道自从和金喜睡到一起后,自己就不再是个好女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狠毒的女人。夺别人的男人,不算心毒手狠么?开始,她还时常感到内疚,但后来就不顾那么多了。她暗自为找到一个好男人而庆幸。她幻想着将来结婚后,带着金喜一起回去看爹娘的情景。那时,两位老人也一定会为有这样一个女婿而感到高兴。那时,爹娘肯定会为错怪了自己的女儿而感到懊悔。想起上次回家去看娘的事,她现在心里仍然非常难过。

满妹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她没有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想得太美,也没有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成是永乐河里清澈见底的河水。她一直提防着兰兰,不让这个狐狸精样的少妇迷住了金喜。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能够防得住。

有一天晚上,当兰兰说要回家去时,她没有在意;金喜没有外出而早早上楼去了,她还以为金喜连日劳累,辛苦异常,需要休息。夜里,她对着窗外皎洁的圆月,心里孤独难耐,很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迷迷糊糊中,听到通往二楼板梯间的铁门“吱呀”一响,她一激灵,醒了过来。那尖细清脆的响声,她很熟悉。以往多少个甜蜜的夜晚,都是从那铁门“吱呀”一响后才开始的;铁门响后不久,金喜就来推她的门。她的门打开不会发出声音。听到铁门响后,她知道,金喜就要到她的房里来了,又一个销魂的夜晚要开始了。虽然没有事先约定,但满妹也用不着起身去为金喜开门,他有她门上的钥匙。想起门上的锁马上会被“咔嚓”一声打开,金喜马上会在这月明之夜来到她的身边,她的脸发烧了。她扯过被单蒙住脑袋,静静地等待金喜过来撩开她的蚊帐,扯下她身上的被单……

可是,等了许久,被单蒙得她出汗了,身边还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把被单一点一点地往下移,露出双眼。月光如水清亮,眼前的一切都看得明明了了,屋里除了她自己,一个人影也没有。

满妹很失望,她有点生气了。以前,这样的情况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突然,她心里一激灵,闪过一个不吉的兆头。她睡不安宁了,轻轻爬起来,蹑手蹑脚打开门走出去,来到兰兰的房前。侧耳一听,房里果然有说话声,她顿时像被一个武林高手点中要穴一样,愣愣地站在兰兰的房门口不能动弹。

不错,是说话声。虽然很细,断断续续,但满妹也听出了,房里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愣了一会,满妹回过神来,悄悄把耳朵凑近锁孔。

“金喜,你……待我……真好。”兰兰的声音细若游丝,若有若无。

金喜粗粗的喘气声倒是听得清清楚楚。这声音满妹是熟悉的。

“跟了你,我这一生,没有白过。”兰兰的声音含糊不清,好像口里含了什么东西。

满妹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又从脸上退下去,退到脚底。顷刻间,她的身子变得冰凉。

“我想就永远这样跟你在一起。以后,你夜夜要到我这里来,夜夜要像今晚这样待我。”

“我也愿意这样待你。”

“不要让外人知道,也不要让你的桂花知道。”

“当然。”

听着听着,满妹想道,这个不要脸的骚女人昨夜讲回家去是为了骗人耳目,原来,她同金喜早有约定,深夜,她又从家里摸到店里来了。

“唉——”兰兰叹一口气,“等桂花坐完月子来店里,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金喜:“你男人不在家,我夜里到你家里去。”

“可我白天不在你身边,心里照样难受。”

金喜:“我把你留在店里做事。”

“那,满妹呢?她比我来得早。”

金喜:“我想个法子把她打发回去。”

他这句话说得很随便,同当初他对满妹说要和桂花离婚的那句话的语气差不多。满妹没有想到,金喜会对自己这样寡情!也许他一直就没有对她有情过,从前他说的那些迷人的话都是骗人的!她遭到了报应。她夺过别人的男人,现在又让人把她寄于厚望的男人夺走。她曾得意过,快乐过。但过去的那些得意和快乐就像三月的桃花,经一夜的风雨,殒落得干干净净。

这是真的吗?

一线月光透过锁孔,直端端扫在满妹没有血色的脸上。

再听不到说话,可房里一刻也没有寂静过。

满妹的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整个人仿佛变成了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她下意识地走开,打开厨房的后门走出屋。厨房的后门没有再关上,洞开着,好像一只洞开的巨形黑色嘴巴在拼命地吞吃外面的月光。

河水在满妹的心里流过。满妹的眼内,此刻,永乐河里清亮如镜的河水变得一片浊黄。她的身后灯火点点,月光把所有的房屋涂成白色,偶尔的狗吠使熟睡的小镇显得更加死气森森。对岸的山如同悬挂在天边的黑色地毯,猫头鹰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怪叫。

满妹不害怕。她朝河的深处走去,清澈的河水无声地往下淌。河水有点凉意,但满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她在心里默念道,爹娘,不要记恨我。很小时,我在山上摘了一串石榴,自己舍不得吃,定要带回家给你们尝尝。哪知在家门口的石阶上,脚下一滑跌倒了,熟透的石榴在我的身下压成一滩红水。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你们反而笑了。那时,你们娇我疼我。后来,我做错了事,惹得你们生气。你们觉得没脸见人,我如今也觉得没脸见你们。爹娘,不要记恨我。我要去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惹你们生气了。

她在潭边站住。月亮沉在潭底,碎光耀目。她的身影歪歪斜斜,在河面上拖了很长很长……

老陆那叶盖着竹篷的小船拢在潭边。

满妹对身后的世界不再留恋,她一步一步走向深潭……

小船动了一下,老陆从船篷下钻出来。他站在船头,双手叉腰,冷冷地看着她。

满妹目不斜视,毅然走向前去。身边有河风拂过。河风显得格外凉爽。

满妹猛觉得让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茫然地抬起头。原来,老陆撑动小船,已到了她的身边。船上摆着一张渔网。

她瞥了小船一眼,又继续往前走。渡船没有驶开,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你干什么?”她掉头恶狠狠地问。

“打鱼。”

“打鱼不要跟着我。”

“有人投水,我想看看热闹。”

满妹眼内射出两道凶光:“滚开。”

老陆放下竹篙,架住她的双手,像提小鸡一样把她提出水面,放到船头。

满妹坐在船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哭。这一哭一发不可收拾,泪水不停地叭哒叭哒掉到河里。

老陆始终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满妹哭。待她的哭声渐渐小些之后,他问她:“你是金喜酒家的人?”

满妹仍在凄凄惨惨地哭。

“被那个老板欺负了?”

满妹点了下头。她见他二十四五的样子,结实、粗壮;头发很长,很零乱,像有好长时间没有理过。他是什么人?这些事他怎么知道?满妹心里感到诧异。

“你不应该死。”

“为什么?”她一边抽泣一边问。

他朗声说道:“那个老板作恶多端,尽做坏事,他贩运国家保护动物,还用罂粟壳煮汤做佐料炒菜给金喜酒家的顾客吃,现在又伤害了你,你却一死了之,让他逍遥自在……”

满妹咬着牙说:“是不能让他逍遥自在。”刚才急于求死,遇救后,她就不想死了。满腔仇恨憋得她全身颤抖,不能自已。她从船上缓缓站起身来。

老陆问她:“你到哪里去?”

“回家。我再也不进金喜酒家的门。”

“是不能再去。那个老板是个畜牲!这样吧——”老陆抓起竹篙,“我要去上游打鱼,顺便用船搭你回去,你放在金喜酒家的东西,我以后想法托人给你寄去。”

“你是……”

“我是南边楚南县人,在这条河里打鱼,已经两年了。人家叫我老陆。”

月光下,一条小船往上游撑去。船头撞击着流水,发出潺潺的声响。满妹端端定定坐在船头,不声不响,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定型的冰雕……

月亮消失了。星星渐渐隐去,天亮了。不一会,太阳从河面冉冉升起,将满河流水染成淡红。

离河湾还有一里路,老陆让满妹下了船。小船拖着一张渔网扯过河面,他开始捕鱼。

满妹走上岸边的沙堤。空廖的沙堤上柳树成行,垂柳枝条扭着腰身摇头晃脑。沙堤是熟悉的。满妹从记事时开始,看到它好像就是这个老样子。去年的夏天,满妹就是踩着这条沙堤到乐江镇去做事的。时隔一年,沙堤依旧,人面皆非。她去年走出去时还是一个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农家女,现在走回来时却变成了一个满腔怨愤、垂首落泪的女人。

又见渡船。又见码头。破旧的渡船弯在一棵驼背柳树下。满妹走上去,渡船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拔出竹篙撑船过河。

码头边,满妹看见了她的娘。四婆婆的脚到底没有治好。她一拐一拐地踏过青石板,手里提着一只菜篮。

“娘!”满妹喊一声,抱住娘痛哭起来,哭得四婆婆也瘪起嘴巴。

“娘,告诉爹,我不走了,叫他不要赶我出去。”满妹哭着说。

“不到镇上去了?”

“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满妹,好女。只要你听我的话,谁也不敢赶你。你是娘的心头肉,哪个赶你走,我和他拼了这条老命。”隔了一会,四婆婆问,“他呢?”

满妹当然知道这个他是指谁。想起上次离家时对爹娘说过的那些关于金喜的好话,她更加对金喜痛恨万分。

四婆婆一见满妹的神情,马上就猜出了:“吃亏了吧!要是早听话,就不会吃这样的亏了。”

“他骗了我。我要报仇。”

“不行,不行。”四婆婆忙不迭声地说,“你的命苦,好好在家里跟我们过一段日子,什么也不要想,让天收了那个畜牲。”

“不,我不会放过他。”满妹恶狠狠地说。她脸上做少女时的那种羞涩和柔情已经不复再有。

码头上,四婆婆看见满妹眼中的凶光,禁不住在三伏天打了一个寒颤。

6

老陆的小船没有驶进河湾,也没有远离河湾。

两年寻找,两年失望。见不到河姑,能见到一个与河姑酷似的女子,在他的心里也是一丝宽慰。

夏天迷人的夜晚,老陆总要想起他的河姑。在他家乡的那条小河边,他与河姑度过许多值得留恋的夏夜。他们一起仰视月亮移过树梢,倾听身边小虫呢喃……不呆到深夜,不看到河姑的爷爷提着马灯顺着河滩寻过来,他们不会回家。

一切的一切,都如发生在昨日。如今,河姑在哪里?

河姑的声音又来到他的耳边:“老陆哥,你快回来,违法的事不要做。我不花你来路不正的钱……”

老陆循声望去,声音又消失了。他迷惘地看着永乐河水,轻轻说:“河姑,我早已回来了。那次,我不该刺伤你的心。你生我的气了,你走了……可是,我回来后,找了你两年,为什么还不让我见你?”

小船上的竹篙又在磕击河水……

7

日子一天天不紧不慢地从河里的水面上漂过去。

县城南街靠河处,有一栋新建的四层楼房。楼房漂亮别致,无论是讲装修的豪华程度还是讲室内摆设的情调高雅与精心别致,在这小城的居民住宅中都是数一数二的。这楼房的主人是县城里有名的暴发户张大华。

张大华本来是个无业青年,近几年,做生意做发了。春节前,他娶了个漂亮老婆,打算暂时不出去做生意,陪老婆在家里过两年舒服日子。

外人踏进大华的家,就如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价格昂贵的进口家具及进口的厨具、卫生间设备,这些都让人对张大华这个暴发户家庭显示出来的阔绰羡慕不已。房里的摆设讲究艺术效果,让人怎么坐着站着都感到舒适。尤其让人羡慕的是张大华有一个美貌端庄、举止得体的妻子。她像一个天使般进出房间,招待客人、照顾丈夫,既礼貌又周到,脸上挂着永恒的微笑。大华也常对客人夸:“家里的一切,全靠她操持。”话语之间表达他对妻子的夸赞之意。

这个主妇即是满妹。

永乐河的水从满妹屋后的小码头开始,往下流二十里就到了乐江镇;从乐江镇再往下流三十里就到了县城。满妹出嫁那天,坐船走了整整五十里的水路。

她出嫁时,很热闹。四婆婆拉着满妹的手和女哭别,满妹的八个姐姐也都一齐围着她哭着送别,可是满妹却没有哭。从乐江镇回家的第二天开始,她就不再掸一滴眼泪。

嫁后,大华整天和她厮守在一起。大华在县城是个响当当的角色,走到外面,无人不对他另眼相看。四婆婆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底:她的满妹到底还是有了一个好的归宿。

她是凭着自己的容貌和气质得到大华的青睐的。满妹听别人讲起县城的大华后,就想方设法托人说媒。大华开始不以为然,认为一个小地方出不了什么可以上得大台面的女子,但他经不起媒婆的劝说,最后答应见满妹一面。哪知,他一见这个河湾里的女子,就大吃了一惊。很快,婚事订了,不出几个月,满妹就成了他的老婆。

大华不久就发现,满妹不仅漂亮,而且会操持家务,甚至在做生意上的精明也不低于他。谈话时扯到生意经,满妹有时说出的见解,竟然令大华自叹弗如。他为找到一个好妻子而高兴。

蜜月一晃而过。满妹突然提出,要把楼房上面的两层空出来,办一个小小的宾馆。

“不行。”大华说,“我不愿意。我想舒舒服服休息两年。再说,我们又不缺钱花。”

“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满妹轻言细语地说,“不过,眼光总得看远一点。歇息几年,生意经都生疏了,到缺钱时再来赚钱,只怕我们要出去讨饭吃。”

“办宾馆,这房子太少了。”大华听她说得有理,就开始认真地考虑她提出的建议。

“我们不搞大规模,只设十六个床位,不请人帮忙,就是我们两个人做事,你跑外面,我包内务,这些房子办个小宾馆还是可以的。”

大华再三考虑后,答应试试看。于是,不久,“永乐宾馆”在县城开业了。开业那天,来祝贺的人很多。不久,招牌就打了出去。

满妹是经过仔细考虑,才叫大华开宾馆的。整个县城除了政府招待所外,没有一家条件好的、像样点的宾馆。永乐宾馆开业后,外地来的有钱的或是有地位的客人都慕名而至。大华每天最多只接十六位客人。价钱虽贵,但由于条件好,来住宿的客人还是很多,有时甚至要预约登记。生意之红火,收入之可观,都是大华意料不到的。

“你真的有眼光,比我强多了。”他对满妹说。

她只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来这里住宿的都是些在饮食起居方面比较讲究的客人。因此,虽然客人不断,但大华家里丝毫不零乱,这些客人并没有给他们家带来什么烦扰。相反,大华天天有一点事可做,不再憋闷得慌。他把招待客人当作一件乐事,陪客人聊天、下棋、扯生意经,趣味无穷。婚后的日子越过得惬意,他越深信自己的妻子确实不凡。

只是,他也隐隐察觉,满妹对他似乎缺乏热情,甚至可以算是冷漠。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她对大华总是激情不足,礼貌有余。他以为她生性如此,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一天,大华想吃鱼,满妹提了竹篮到菜场去买。菜场就在河边,热闹非凡。满妹在卖鱼的地方看到了一条大青鱼,正要向货主问价,抬头一看,不觉惊喜地叫一声:“是你?”

想不到,货主是老陆。

老陆朝她点点头。

“走,到我家里去。”她对老陆说。老陆上次救她回到河湾,过后,她心里一直很感激他。

老陆显然已经知道她嫁到城里来了。他说:“我一身腥气,不方便到高门大户家里去。”

满妹听他如此说话,也就不勉强他。她问老陆:“你还打鱼吗?”

“还打。你看,这青鱼是我今早晨捕的。”

“你的船呢?”

“拢在河边。”满妹随着老陆的手指看去,果然见河边挽着那只竹篷小渔船。

“这条青鱼我买了。”

“可以。我从未送鱼给任何人吃。你虽算是我的熟人,但买我的鱼,同样要拿钱。”

满妹心想这个人说话很有意思,可能他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经济状况。她提起青鱼放在篮子里,说:“称秤吧。”

找清钱以后,老陆转身就走。满妹突然拦住他:“我可以上你的船吗?”

老陆嗡声嗡气地说声“行”,满妹就跟着他走往河边。

“其实,你应该到我家去做客。”满妹委屈地嘟噜着,“我又没有说你身上有腥气。我男人,他……我猜他也不会说你。”

“知道。大名鼎鼎的张大华也是出生于贫苦之家,他父亲就是一个船夫,这谁也知道。我不是怕你们说我,是我不愿意去。”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船。老陆放下鱼篓,招呼满妹在船头盘腿而坐。

船尾晒着一张渔网。船篷里,有一床乌黑的被子,还有一口铁锅放在一只被烟熏黑的破铁桶上,一盏马灯擦得贼亮。

“你总是在这里打鱼,不回家?”

“我天天回家,这条船就是我的家。我在永乐河上漂流两年多了。不找到一个人,我是不会回去的。”

“找谁?怎么找了这么久?”

“我正要向你打听哩。你认识一个叫河姑的女子吗?”老陆目光灼灼盯着满妹。见满妹摇头,他眼内的光泽顿时黯淡下去。

“你为什么要找她?”

老陆叹了一口气,零乱的长发下面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露出痛苦的神色。他向满妹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老陆是在楚南县山区的一条小河边长大的。据他说,他家乡的那条河和这条永乐河颇相似。和他同村,有一个女子叫河姑。河姑家里只有她和她的爷爷。她和爷爷在河边摆渡,日撑竹篙,夜宿船舱。后来,她爷爷死了,河姑就一个人摆渡,遍尝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老陆和河姑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耳鬓厮磨一起长大。后来,两人私订终身,在渡船上他们多次窃窃私语,说不尽的海誓山盟。老陆对河姑说,他要使河姑过上幸福的日子,幸福得让她周围的女友羡慕得要死。他要出去赚大钱。河姑听了,确实高兴。一个月白惊鹊、清风鸣蝉的夜晚,他们在渡船上依依不舍地分手了。他先是到河上游去放木排,后来就开始捕杀、贩运国家保护动物,逃脱有关部门设的关卡,夜行晓宿,大把大把地捞票子。这期间,河姑知道老陆在外面赚违法的钱,非常痛心,多次托人捎信要他回河湾。可老陆赚钱赚昏了头,没有听河姑的劝告。河姑在深山老林里的一处茅篷里找到他,当着与他一起做生意的伙伴,平静地问他:“你是要钱还是要我?”老陆说:“我都要,钱也要,你也要。”河姑说:“我只想清清白白地做人,决不花来路不正的钱。”老陆当时听了这话,心想,我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担惊受怕,还不是为了你赚钱?这样一想,心里就有气,加上又有几个人在旁边看着他,老陆怕别人笑话他,就硬声硬气地说:“你不花,有了钱,自然会有人来花。”河姑一听,哭着跑了。老陆想去追,又放不下面子。等他积了一大笔钱,买了不少结婚用品用车拖到村里时,却看不到河姑的面了。老陆走到河边,渡船仍在,只是摆渡人换成了村里的独眼老倌子。独眼老倌子告诉他,河姑出走了,嫁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她走时,曾托他带信给老陆,说:“梨花开了,很白。我要走了,我要像梨花一样清清白白地做人。”老陆在散落的梨花下,守着结婚用品,呆坐了两天两夜。后来,有人告诉他,曾在永乐河边看见过河姑一次。老陆听了,把结婚用品卖掉,连同在外面赚来的十多万元钱,以河姑的名字都寄给了湘北的灾区。他买了一条船,置了几张渔网,到永乐河来了。两年来,他一叶孤船,几张渔网,在永乐河上以打鱼为生。他逢人就打听河姑的下落……

“她出嫁了,你还找她做什么?”

“正月里梨花,二月里桃花……”老陆犹在喃喃自语,“她不会嫁人的。我们早就约好了,那年桃树开花时,就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哪知,梨树刚开花,她就一个人走了……我不信她会嫁人。”

“但是,你们分别后,桃树已经开过几次花了……”

“她即使出嫁了,我也要见她一面。在我心里,河姑是一块圣地,是一片洁净的天空。她是对我失望以后才走的。见了她,我要告诉她,我用不正当的手段赚了国家的钱,我已经还给国家了。现在,我也清清白白做人了。让她放心。让她不要牵挂我。”

满妹想不到,老陆会有如此独特的身世。自从走出金喜酒家后,满妹对身边的男人均无好感,可没料到世间竟然还有老陆这样的痴情男子。她想:那个河姑也太有福气,出嫁两年多了,还有这样一个男人苦苦追寻。

她不禁对老陆肃然起敬。

“河姑的说法是有道理的。清清白白做人也能赚钱。”老陆掀开一块船板,从下面拿出一只装满钱的塑料袋子,“看,这是我打鱼赚的钱。两年来,风里来雨里去,凭着自己的力气和技术,一条船,几张网,我又赚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了。”

老陆的眼睛灼灼发亮。他随随便便用脚将塑料袋勾到船舱里,复取船板盖住。他也坐了下来。

“只是,我现在也还没有找到河姑。也许,我再也找不到她了。”他挺伤感地叹一口气。

“你能找到她的,一定能。”不知不觉,老陆的悲怆情绪感染了她,她善意地对老陆说,“以后,我一定会替你多打听。找到了河姑,我就来告诉你。”

“你的心其实很善良。”老陆摇头苦笑。

她提着鱼上岸,小船漂在水面摇来摇去。

“以后,我还会来买你的鱼。”

她在岸上对老陆喊。

没有听到老陆回答,小船摇摇摆摆地远去了。一会河面空空荡荡不见一物。随之,满妹的心里也空空荡荡不思一物。

她将自己与河姑比较起来,心里涌出一阵嫉妒。时至现在,她总也没有忘记她的过去,没有忘记骗她欺她的金喜。想起金喜,她的眼里出现了一见就让人寒心的凶光。

回到家里,她坐下与大华商量,建议扩办永乐宾馆,到乐江镇上去办一个分馆。

“要干就大干一场。”她说,“趁宾馆的招牌响亮,多赚一点钱。赚足了再住手,以后安安心心享受生活,永不谈生意二字。”

大华动了心。他也知道乐江镇是个人口流动比较大的地方。他说:“只是人手不够,我们在那里又没有房子。”

只要大华开口同意,这些小问题都难不住满妹。商量一下午,他们决定,到乐江镇街上租两栋民房,翻修改装一下作为永乐宾馆的分馆,由大华的弟弟小忠去当老板,另外招一个厨师和三个服务员。

“厨师很重要。那里的客人主要是司机和挖煤佬,他们不要求住房的设备好,只要被子干净、饭菜可口就行。你要找一个好厨师去。”

“这好办。我有个堂叔退休在家。他原是国营饭店的厨师,做的菜在这一块数一数二。”大华说,“我请他去,一定请得动。”

商量好后,大华隔天就带他弟弟到乐江镇去了。二十天后,他们回到县城。大华请来他堂叔,又招了三个模样长得耐看、手脚麻利、嘴巴甜的女青年,让小忠带去。

就这样,满妹终于把永乐宾馆办到了乐江镇上。

谁知,两个月后,大华去镇上盘账回来,告诉满妹:那里的生意做亏了。金喜酒家吸引了镇上大量客人,永乐宾馆在镇上经营两个月,分文没赚,反而亏了本。

“把小忠换回来,我去。”满妹听了这个消息,并不吃惊,她平静地对大华说。

大华不怎么愿意。他估计,满妹一去,那边的生意有可能会好起来。但是……他不愿意和她分开。

“不会要多长时间。最多几个月,待镇上的生意好了,我就回来。”满妹象是看透了大华的心思,说道。

“那太累。要不,让我去吧,你留在这里。”

“乐江镇上的情况我熟悉。以前,我在金喜酒家做过事,我清楚那里的生意套路。还是我去。”她嫣然一笑,“这点事,累不倒我。”

征得大华的同意,满妹下午就从县城出发,坐船逆水而上。途中,她与老陆的渔船迎头相遇。老陆正在船头收网,见到满妹,他停住了手。

“老陆!”满妹大声叫他。

“来买我的鱼?正好,有两条草鱼。”

“不是。我到乐江镇去。”

“乐江镇?你又要去?”

“对。”满妹毫不迟疑地答道。

两船匆匆交错而过。老陆清楚地看到了她满面春风、神采飞扬的样子。

她到达乐江镇时,镇上的无数盏灯火已像星星闪闪在亮了。船下的河水照旧是那样无休无止地不急不缓地往下淌去,很平静。满妹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她上岸后,任凭夏夜的山风习习地抚摸她的衣角,她在沙滩上走得很慢。她一边走,一边慢慢观赏乐江镇的夜色,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表的快意。来到金喜酒家对面,她见永乐宾馆的灯火孤独地从门窗口射到街上,宾馆大门口很寂静,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她没有停下脚步,信心十足地向前走去。

8

满妹到乐江镇已有三天了。三天来,她什么显眼的事也没有做。店里的生意仍然是小忠在这里时那样萧条冷落,没有多少客人问津。

三天中,她每天黄昏前洗完澡,黄昏时就提一桶衣服到河里去洗。她洗衣服洗得漫不经心,领口搓几下,袖子搓几下,泡到水里浸片刻,提起来又搓。搓搓洗洗,一桶衣服洗到天黑还洗不完。

第一次去洗衣,她在河边遇到了金喜。

她从店里出来,金喜就在自己的酒家看见了她。一年前,满妹无声无息离去,后来又托人来取东西,他还以为她是有什么急事回去了,当时他正与兰兰打得火热,见她不辞而别,心中求之不得,也就没有去过问。现在见了她,金喜的心里咯噔跳了一下。满妹湿漉漉的头发光泽耀目地披在肩上,她提着水桶,袅袅娜娜走向河边。金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迷人的背影。背影消失了,他的魂魄也像让她给摄去了。

金喜的信息灵通。他已经知道,张大华的老婆要来永乐宾馆坐镇指挥,与他的金喜酒家进行激烈竞争,但他没想到张大华的老婆就是满妹。近来,永乐宾馆与金喜酒家争抢客人,搞得他头痛不已。他想方设法施展手法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自己店里的生意。刚刚松下一口气,就听说城里永乐宾馆的老板娘要亲自来乐江镇上,他又着了慌。现在,金喜见来的是自己旧日的情人,一颗早已悬在嗓子跟前的心这才落了下去。他不用再担忧了。

天黑时,他情不自禁向河边走去。

满妹洗完衣服,伸直腰,见到金喜正站在岸上直勾勾地看她。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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