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同一条时而湍急、时而徐缓的流动着的河。
人便像在河面上飘浮着的一片落叶。河水带着你,一会儿直流而下,急匆匆忙得喘不过气;一会儿在回流中,不停地在原地打转转;一会也许被滞留在岸边堤畔,呆在那里,良久良久,不知什么时候吹来一阵风,飘来一阵雨,于是,你又重新踏上征程。
几乎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切身体验。对命乖运蹇的不幸者说,这条河流就不那么平静,旅程也就比较艰难。凶多吉少,险象丛生,使你备受熬煎的日子,便像影子似地不离开你了。那激流不知何处有漩涡在等待着你,只要一下子被攫住不放,那肯定是没顶之灾,不死也得剥层皮。
你是太熟悉在漩流中挣扎的苦楚了。你充满求生欲望,你不想永远下沉,你希望谁伸给你一只援手,你拚命想浮出水面,吸一口自由新鲜的空气。
假如,此时此刻,有一位贤明者对你说,老兄,谁让你这样不当心呢?难道你不懂得水深莫测这个人所共知的常识么?你大概不知道对这样的金玉良言,是哭好,还是笑好了。他的话简直无比正确,可对溺水者而言,还不如抛一个救生圈给他更有实效。因为假若葬身鱼腹,这教训即使字字珠玑,与黄金等价,无论何等伟大英明,也不顶屁用了。
而且,教你沮丧的是,这位贤明的人,甚至说:老兄,我对你眼下的处境,深表同情。我并非不想救你于危难之中,由于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太阳底下,对不起啦,老兄,只好请你原谅我爱莫能助了。
他走开了,连头也不回。
于是你感到无比的寂寞。因为这位贤明的朋友,至少这样承认过,其实你并没有错,不过,撞在枪口上了。但你随后也就释然于怀了,因为他走开去,怕是最佳也是惟一的选择。他若生出一番侠义心肠,或把友情看得太重,果真伸出手拉你一把,未必救得了,这是一;说不定帮了倒忙,这是二;三,弄不好,他也落水,和你一样,永劫不复。
但他哪怕回过脸来,给你留下一点恻隐之心的表情呢?然而没有,他走掉了,这使你多少有点黯然神伤。
事后,又过去了若干年,偶尔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你认为的惊心动魄的镜头,你才豁然领悟。其实那非洲角马之迁徙的场面,只是因为你感触到什么,才显得激动不安的。你不是震骇于那浩瀚的野生动物的奔腾气势,而是被那生命力盲动的巨流中一个小镜头惊住了。一头凶猛的狮子突然袭来,强有力的利爪击倒队伍中的一匹角马,顷刻间撕裂成血肉横飞的果腹之物。不多久,残余的皮毛肠肚又被秃鹫扫荡一空。在生命死亡的全过程中,所有这匹角马的同类,何止成千上万,没有救援,没有同情,甚至连表示一点好奇心、驻足下来观看热闹的也没有,那种可怕的冷漠和无动于衷的样子,让你不寒而栗。每匹侥幸活着的角马,都那样麻木不仁地、头也不回地继续随巨流奔去,好像压根儿未发生过什么事。
你忍不住回想起那位贤明的智者。一个太聪明的家伙!这时你马上会在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铁匠的面孔,火辣辣的语言,在你耳边响起,伙计,你别做梦了!
你是他的伙计,他是你的锻工师傅。你做梦也想不到握笔的手要握铁锤。熊熊的红炉火焰,砧子上锤击迸裂的火星,铁匠师傅火爆的脾气,是那阴沉岁月里留下强烈印象的记忆。伙计,醒醒吧!别指望啦!他那粗嗓门又在吼你了。
那时你突然倒霉,倒了很大的属于那个时代的霉。你命运的河流自此跌宕而下,你也碧落黄泉地生活变了个样。由于你那篇招灾惹祸的小说,你抛妻别子被发配到晋东南、豫西北接壤处的深山峻岭之中,成了这锻工师傅“监督劳动”下的一名伙计。
他姓钱,你叫他钱师傅,他永远叫你伙计,不名不姓。因为你已划在革命阵营之外,自然不属同志范畴,虽然你算文化人,但你的花名列入另册,叫你老师就有阶级观点不明的嫌疑。这你也无所谓,只是那粗嗓门。初初,你挺难忍那份呵斥,诈唬,动不动气急败坏地咆哮。打铁的,火气大,其实,一开始被他“监督”,他就打招呼,我脾气丑。你不了解何谓“丑”,又如何“丑”?日子长了,便对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慢慢地领教了。按心理分析学说,钱师傅在你眼里,大概可算是虐待狂。
你有自尊心,当然接受不了,可又不能反抗,谁让你是“化外之民”呢?人在强力下的扭曲,有时在事后回味起来,连自己也惶然不解的。你没有错,却在挖思想根源。你没有犯法,却虔诚地认错服罪。人家说你触犯了这一条或那一条,你赶紧诚惶诚恐地忏悔,并且椎心般的自责。半点也不怀疑那究竟是真理,还是假理?甚至把铁匠师傅火冒三丈的唾沫星子,当作洗涤知识分子灵魂的良药。想到这里,笑也是苦涩的。
谁知道呢?后来,当你在史无前例年代里,耳闻目睹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不也被乳臭未干的小将揪斗,威风扫地而服服帖帖的么?在牛棚里不也同你一样惶惶然不可终日么?说得好听一些,或许是国人善于蛰存的生活方式吧?
终于你还是寄托希望那位贤明的友人,故情尚在,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摆脱这艰难的处境。明知是梦,但有梦比没梦强,你写了好几封言辞恳切的信。据说,他只消讲一句话,你便可以逃脱那高耸得下午两点以后便见不到太阳的山,可以逃脱那阴冷得在三伏天都打牙的水,可以逃脱把你绝作异类的人,当中包括终日在改造你的钱师傅。
当然,他没有回音。
钱师傅继续“监督”你,嗓门愈来愈高,脾气愈来愈丑,脸色愈来愈难看。但你慢慢地品味出来,他吼也好,喊也好,总是在人面前表示出斩钉截铁的阶级仇恨。尤其什么带个“长”字的头头之类,光临铁工房,他的虐待狂病就会发作。你逐步理解了这种间歇出现的症状,其中闪动着的这个铁匠的心,并不像他的脾气那样丑。
对弱者来说,这世界上只有同情他的欺侮他的这两类人。你绝想不到多少个日日夜夜以后,终于在一次夜班,轮到这位虐待狂与你值勤时,他守着焖住火的红炉,喝着大叶儿茶,竟然对你说,语气仍是直通通地,但话里话外,要表达的意思,却是敦劝你不要再给某某写信了。当时,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霎时间你分辨不出他的话是善意的,还是别有用心?你只好保持沉默。夜晚的工地要消停些,可以听到远山深处的狼嚎和寒号鸟凄厉的啼叫。他问你是否认识某某,是否熟识到可以张嘴去求的程度。你是据实以告,你和这个贤明的人曾经是朋友,而且非一般意义的朋友。
他冷笑,正是你的朋友,把你的信统统转到工地领导机关,还关照你认真地接受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套话。
还不如当面抽你一记响亮的耳光好!你苦痛之极。
钱师傅给你倒了碗滚烫的酽茶,突然骂出一句最脏最脏的话,掷向那贤明的人。你倒觉得过分了,也许大有大的难处,职务变了,身份高了,一言一行更要中规中矩了吧?
屁!铁匠用他的语言痛骂,他妈的,这年头,收拾朋友,整治朋友,卖友求荣,踩着朋友的脑袋,升官发财,这种事“海”了去啦!
不过,你当时相信,你的这位贤明的官运亨通的老朋友,爱惜自己的羽毛,躲你远远的,免得沾你晦气是可能的。但落井下石,把你脑袋往水底下按,还不至于吧!
你做大头梦吧!伙计!钱师傅把你好一顿奚落,笑起来比夜猫子叫还瘆人。他说他最恨这种朋友,宰上一个两个才痛快!喝吧,伙计!他拎起茶壶,把你杯子满上。
这时,他脸上看不见一丝凛冽的阶级斗争,相反,倒多了一点同情,似乎在替你激愤。你不了解他为什么一提“朋友”二字就火冒三丈?
慢慢的交谈中,你才明白他打铁是半路出家,小半辈子在热河、察哈尔的深山沟里挖砂淘金。最后,他的一位拜把子弟兄、生死朋友黑了心,将他多年积蓄、半皮袋子金砂拐带走了。钱,有去就有来,他说丢得再多,我眼都不眨一下,可王八蛋不该把我心疼的女人也拐跑了。
你终于理解他为什么打铁了,只有狠狠地砸,才解他心头之恨吧?
他吃了太多的亏,才对“朋友”深恶痛绝。可你,却没有什么理由好责怪你那位贤明友人。你告诉钱师傅,你和某某的友谊,可以远溯到抗美援朝战火纷飞的日子里。你说不上是有救命之恩的人,至少某某在轰炸中跳车负伤时,是你找到了他并且背着,走了好远好远,才送到野战医院,算是保全了他一条腿的。再说你写小说出了毛病,咎由自取。与某某无干。而且,你相信,把你写的信转回来,很可能是秘书之流干的。因为你了解这类人民来信,很难到达领导干部的手里。
某某不会,你说。
钱师傅笑你梦做得结实。
也巧,好像没过多久,你在一张当地的报纸上看到某某的名字,是一个什么检查团来到省会。你自然感慨万分,一个是阶下囚,另一个却成了钦差大臣。你顿时燃起了一股热望,你的家庭境况某某是洞悉的,老人太老,小孩太小。也许面谈一下,能得到一些同情,可以就地“改造”,离家近些,哪怕加重“处分”呢。你甚至有种预感,人是感情动物,某某并非铁石心肠,也许不会把昔日的友情太淡忘了吧?
但你是“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的被监督劳动分子,自由对你来说并不存在,你想离开工地五十米,必须经钱师傅准许。你始终弄不清是他看到了这张报纸,还是他检查了家里寄给你的信。因为你妻子也知道某某到了省会,望你去恳求调近一些。她独力支撑一个家,太吃力也太艰难了。你以为你嗫嚅地表明了这点衷曲,脾气丑的钱师傅会劈头盖脑一顿臭训,至少扣你一个不肯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吧?谁知你话还未说完,他手一挥,不是不同意你去,而是断言你去找了也白找。也许他那颗跳动的心,更接近真实的他,那虚张声势的外表,会不会也是一种生存手段呢?他说过,挖金是玩命的活儿,没有不敢做的事!好吧,钱师傅说他也是有过父母妻子的人,允诺帮你这个忙。当然瞒上不瞒下,他骗工地的领导要添置些工具器械,让你作为下手陪他出这趟公差。说实在的,这游戏只有他敢玩。
你害怕,这使他承担风险。你至今也不明白钱师傅为你豁出去,是出于同情,是信任你其实不是坏人?是他认为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谁都有个丢不下的家?是到底要证实他的人生经验——不要轻易相信朋友?他认为最信赖的朋友,也常常最不可靠。因为最不提防的结果,也就是最容易被朋友置于死地。反正,你的梦还没有破碎。你在书本上读到的,远比在严酷的生活中体验的要美好得多。你的回忆涌现出硝烟弥漫的场面,你和某某一把炒面一把雪的镜头。你深信,这世界,这人,不至像钱师傅想的那样糟糕,灰暗,因为你的梦是玫瑰色的,是温馨的。从深山老林出来,搭乘火车驰往省会的一抹平川上,你充满了希望。而邻座的钱师傅,吊着眼梢,满脸嘲诮;他甚至要同你打赌,伙计,顶天,这个某某用几句好话填哄你,了不得啦!那也未尝不是个安慰,你认为。
呵!你可真够贱的,他不以为然。
某某住在省委交际处,根本进不去院。求见,传达室挡驾。惟一的办法,守在门口等候,轿车一开出来就迎上去。结果,你万万没想到,某某让车停住,从车里走了出来。绝无半点官僚架子,显得非常体恤民情,叫警卫松开你,准你走过来。当着省里陪同人员,问你是谁?你是哪个单位的?你有什么事情要上访?你不要紧张,有话尽管说好了……音容依旧,神态照常,只是绝不认识你,而非忘却。
你眼前一片黑,你觉得你在漩涡中,已失去最后挣扎的力量,一个劲儿地沉下去。你耳边响起钱师傅的笑声,像打铁似的,锤击着你破碎的心。
后果可想而知,你无非雪上加霜,调离到更远的工地,接受更严格的监督劳动。但钱师傅为你,失去了领导的信任,铁工班的班长抹了,打发到隧道里去干又脏又累的活。分手的时候,你感到内疚,对不住他,他还是那粗嗓门,还是那丑脾气。对你吼,我顶恨婆婆妈妈,伙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进地狱的话,别人能活,咱也能活,怕个卵!
这句话,你一生受用不尽!
你背着你薄薄的行李,朝山更高、沟更深的工地踽踽走去。已经好远了,钱师傅喊着,伙计等等,追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油油的石头,塞给你。他说,待在一块年把,也算一段缘分,分手了,谁晓得往后还能不能见面,留着,做个念心吧!
当时,你不觉得这黑不溜秋的石头,多么的出奇。伙计,这可是试金石,真金假金,一碰就显成色了,免得上当。别再做梦。伙计,伙计,你可要多保重啊!
后来,你没有再见到他,三年灾荒期间,他得浮肿病死了。
那块试金石至今仍在,由于你经常把玩的原因,黑得发亮。但无论什么时候拿起来,在手心里,总那么沉甸甸显得很有分量。也许这石头,不仅可以测试这世界上的真伪、善恶、美丑,而且还包含着一颗滚烫的心,敢恨敢爱的心。
每当响起《友谊地久天长》的歌声时,你就想起试金石和别做梦的嘱咐。在生活的河流里泅游得那么艰难,那么苦楚,因此,这教益也就弥觉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