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落雨了。据这里的同志谈,每次三干会都要落雨,有人开玩笑说,以后每逢天旱,不必农民祈雨,只要召开三级干部会就行了。
一整天,哪里也没去,在家读书。早政治理论学习,读《历史唯物主义》。上午和晚间全读《纳吉宾短篇小说选集》,已读完。
纳吉宾是苏联一个青年作家,一九二〇年生于莫斯科,今年三十五岁。他二十岁就从事文学活动,出了不少短篇小说集子。他经常投稿的杂志是《星火》,大概是《星火》的经常撰稿人。
作者有着杰出的才能,他的短篇读起来是那样迷人,味儿是那样浓厚。从这个集子的十八篇小说看来,他所接触的题材是那样广泛,有描写战争的,有描写幼儿的,有描写集体农庄的,有描写在深山里一个人进行农业实验的农艺家年轻姑娘的,也有描写小学教师的。他所接触的主题和思想,既单纯而又广阔。说单纯,是他每一篇作品都是表现苏联人民的共产主义道德品质的,处处展现苏联人民丰富的精神世界。说广阔,是他在这一个总的范围、总的思想主题下,什么样的生活中的问题都被他大胆地撷取来加以描写和解决。主题只有一个,表现具体人物、具体事件、具体问题上却是无穷无尽的,这不能不佩服作者的锐敏的观察力。任何一件平凡的、琐细的问题(但却是有巨大社会意义的问题,关于共产主义道德问题),在作者笔下都是那样生动,并显示它的深刻的社会思想的意义。
作者并不追求多么曲折离奇的情节,不卖弄复杂的故事和作弄人的穿插。他所采取的素材都是故事极简单,问题极平凡,司空见惯的事件,而他的着眼点主要放在苏联人上,放在苏联人的伟大的精神世界里,他紧紧抓着苏联人对事的态度、心理和行动上。因此,问题虽小,意义却极大,故事虽简单,但情节却复杂而有趣(他的情节就是苏联人对人对事的思想变化、态度变化和行动变化。那变化是极细致的、生活的情节变化),他不做故事性的穿插,却常常做生活的、思想的穿插——人物描写的穿插。
作者对于人物的描写,紧紧抓着人物的态度,并把他和苏联国家的美丽的风景溶化在一起。他对于风景的描写才能是很高的。因而,他的每篇作品看起来都是许多幅美丽的画幅构成的。由于作者总是把风景描写和人物的心理情绪、行动结合起来,因而,那些自然景物都是活生生的,而不是静止的画片。由于作者又常常把自然景物和故事的发展、旋律、节奏巧妙地配合起来,所以自然景物描写充满了诗意。而那旋律却又是人物情绪的旋律,在那旋律中的自然风景,都被渗透了人物情绪,涂上了人物的感情色彩。
作者的每篇故事,却都具有人的单纯而又深刻尖锐的矛盾。那矛盾是人们的精神世界、社会思想的矛盾,是道德的矛盾。他有时写两个思想意识矛盾的人物,有时写一个进步者(落后者不出场),有时写一个落后者(进步者不出场或仅仅是陪衬),有时只写一个人物,写这个人物和他周围环境的消极因素的冲突。另外写一些与故事发展关系密切的,但仅仅只是作为见证的人物。由于作者在人物安排上,是那样节省,因此,他对于人物的描写是那样集中、细腻和突出。有时候作者写两个相冲突的人物,但冲突的一方,自始至终(直到另一方已转变)还不知道他处在冲突之中。如像《冬天的橡树》,读起来是那样入情入理,耐人寻味。
纳吉宾的短篇和柯罗连科、巴甫连柯,都具有着相同的才能和特点,他们的作品一样地感人。
晚上读完书后,和一个同志闲谈,他谈着他的苦闷,他爱人一度和别人相好,而他又爱她,现在她忏悔了,他不知该不该原谅她。原谅这类事,只有具有宽阔胸怀的人,才能做得到。
谈到十一时始睡,心里不愉快。为了别人的不幸。
十一月二日星期三
昨天上午未出去。外面落着雨。中午前后雨停了。上街买了十张邮票,并在一个小书店买了一本中央七届六中全会关于合作化问题的决议。下午读决议全文。老同拿来詹大杰所写的一份报告,叫我修改,准备给三级干部印发。
晚饭后,同绳武出东门,到野外去散步。出东门有十几家人家,其中也有店铺,乡村不像乡村,街镇不像街镇,街道污秽,也显得冷落。这便是渭南县的东关,从这里出去,道路田野倒是十分整洁。数十百步,有一砖砌的残败的拱形门洞,洞上有石刻曰:文昌阁,其实阁已拆除了,只剩了一个倒坍的平台,一旁有小径通到台顶。
我们站在文昌阁的废台上,迎着晚秋的冷风,眺望雨后的原野,陇海铁路就在脚下,它自西向东,疾驰而下,像一条直流向东直泻。路北是一片广袤肥沃无垠无边的耕地,土地已秋耕过了,播上了小麦,只有少数的棉田和玉米,在这黑色的土地上,留下褐色的和黄色的斑点。明亮的渭河,静静地在这黑茸茸的田野,画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银线,它越往东去越加宽阔,像无法收揽似的,散了开来,一直冲到南塬的脚下。
在我们的南边,是数丈高的黄土塬,这里突出一个斜角,在突出的塬角上,有一个小小的村庄,看见两个小孩子沿着屋墙玩耍,看来不过三四岁的样子。从下面望去,孩子们仿佛是在悬崖峭壁上行走,我们很担心他们从数丈高的土崖上滑落下来……我心里不由地想到,这几户农家,今年以后,就成为海滨的居民了,而在我们的脚下,正是三门峡水库的海底。
在台上站了许久,尽情地享受了四野的清新的空气,觉得浑身都清爽多了,直到四面涌上来暗淡的夜的影子,才回到县委。
三级干部从四乡纷纷赶来,有骑脚踏车的,也有背着行李步行的。他们喜气洋洋,说说笑笑,向分区党校走去,那里是他们开会期间的驻地。这里干部最大特点,是大多数干部都有脚踏车,每开三干会,东西南北大道上,崭新的车子鱼贯而行,像几条银色的小溪似的,汇流在县委会。
在生产合作部门口,遇大杰,又遇见五区八乡支书王世明、支干刘民先,刘是今年才从农村提拔起来的党员干部。他们都是来参加三干会的,他们是党在农村的骨干,他们是合作化的具体的建设者。
今天未开大会,全体阅读文件。
上午未做事也未读书,和绳武闲谈了许多业务和职业问题。什么工作也没做,这一天是很贫乏的。下午去理发,并给玉墀发了一封信,附寄了我的理论学习计划。
晚饭后和德元、老同闲聊,德元正在擦车子,他说:宣传部九个干部,就有八辆新车。但他又说,可是谁也没手表,表的事谁也不想,谁也不问。我说在农村表无大用。他说,有时还有用。老同说:为防止在农村开鸡叫会,有个表倒可掌握时间。德元接着说了一些奇怪的现象。他说在带渭好些村子,鸡叫得特别早,九点钟就叫头遍,十一点就叫起二遍了。不知怎么回事。我开玩笑说,怕是群众嫌开会到深夜,把鸡作了专门的训练。德元说,现在已经没有开鸡叫会的了。不像统购那时,为卖余粮搞得那么紧张。老同说,怎没有?今春建社,还有开鸡叫会的,强迫群众入社,不报名不散会。
说到这里,德元谈到许多有关朱王村建社的怪问题。这个社,在建社中有不少毛病,社干为了拉富裕户入社,出了很多洋相:
一个农民不愿入社,推辞说:我娃爱吃甜瓜。还说我娃爱吃甜高粱。社干说,种几亩甜高粱娃们都可以吃。结果当然没种,这个农民经常找社干骂些很难听的话。
一户农民在麦收时,想退社,放出风说,我那一亩地麦子,非分到一千五百斤粮不行,分不到就退社。社干听了心里发慌,一起商量,一定给他分到一千五百斤,可是分的结果,只分到一千四百四十斤,社干便偷偷地从大堆里挖出六十斤给这个农民补上,别的社员来质问,社干无话可说。
一户农民入社时说,我入社可以,可是我欠的农贷就不能还了。团支书说,可以。竟然跑到信用社说,××的农贷今年不还,请缓一年。
一个县人民代表是个旧知识分子,他是富裕农民的代表者,不知怎的还参加了劳模会(此人从未劳动过)。县委副书记问社干,社干说:他是民主人士,要照顾一个。老同说,这人表现不好,经常骂朱庆迁(社主任),今年秋收,原定收益按生产队来分配。可是有一天,天将雨,有一个组怕谷受损,商量把已收下的分了,社主任批准了。分这些粮食的是富裕农民。过了两天,天晴了,收割的谷子比较干些。那几位早分谷的富裕农民不愿意了,觉得吃了亏,把原分的谷背到社里要调换,闹得乌烟瘴气,而那位人民代表却在社大会上骂主任:“不按章程办事,就是我们的敌人!”老同说,本来早应清洗这家伙出社,可是有些干部有顾虑,说人家是县代表,把合作化和县代表混淆不清,直到最近才准备清洗。
如此看来,朱王村合作社,在办社时是相当右的,用强拉、迁就,非原则的办法拉了一些富裕农民入社,在一年的生产中,发生了许多麻烦,这样的社必须大力整顿,不然,它是不会巩固的。
晚上,还是读文件,不开会。读书。
十一月五日星期六
三日上午,杨书记向全体干部作报告,地址是县府大礼堂,这座礼堂和县府县委的房子,全是解放后新盖的。县府的照壁和大门楼是明代万历年间的建筑,从大门口,一眼可望见大礼堂,那崭新的礼堂入口门上,雕着“大会场”三个朱漆大字。会场有麦克风,扩音设备,有三个喇叭,会场内外,全可听到。参加三干会的约五百余人。
在休息十分钟的当儿,杨书记问我:“你看我们那位女同志漂亮不?”我说:“哪位?我没看见。”他说:“就是院子里那位,穿着一件呢子上衣。”我和白龙从窗口向外望去,什么也没看见,董秘书问我看什么?我告诉他杨的话,他在窗口看了好久说,不在了,进会场了。杨是个最老实不过的人了,可是他并不是一座石膏像。
四日一整天分区举行小组讨论会,我参加带渭区,讨论的中心是如何在农村贯彻党的阶级政策。大家发言,都批判自己过去在建社中,阶级观点不明确,没有依靠贫农,甚至歧视和排斥贫农入社,讲到很多实例。又讲到贫农和中农对合作化的不同表现。
农村的同志都是非常朴实的、谦虚的,他们对自己的缺点是不加掩饰的,但由于他们的理论水平不高,所以他们在谈话中不免有时片面,强调了依靠贫农,而对于中农的认识有了偏差,发言中表现出有些人,在思想上忽视团结中农的严重倾向,甚至有个别同志把中农和富农的本质区别——阶级区别也忘掉了,竟说富裕中农从来没有劳动习惯,依靠贫农,依靠剥削而生活等等。据说团支书会上,有个支书(中农成分),提出声明说,他家成分没定对,他原是贫农,是他父亲报成中农的,要求改变他的成分。这也说明他们对中农的看法上有了偏差,产生了顾虑,好在后来别的人发言,对一些错误观点有了纠正。在大会总结时,还必须重新讲一讲,党在农村阶级政策的几个方面的相互关联和它的完整性。
今天讨论的中心问题,是今后建社任务问题。多少问题,好坏问题等等。各乡干部情绪都很高,举出自己乡的许多便利条件,说明原来订的计划,毫无问题。可是流露出了盲目乐观,不愿考虑困难或不愿说困难,不准备做艰苦细致工作的偏向。
区上干部,特别是县上参加会的干部看出了这一点,在下午及时地指了出来。
赵继昌的发言,专门批判这种盲目乐观思想。他谈问题很巧妙。他一开始说:大家的发言给了他很大启示,使他开动了脑筋,使他想起了不少问题。接着他便用亲身的说法,说他在一九五四年做区委书记时,在县上开会,开始自己很乐观,但订的计划很保守,后来任务增加了一倍,自己也说毫无问题,应承下来了,为了不使自己区在别的区面前丢脸。可是没有好好考虑困难,也就不曾好好想到克服困难的办法,所以在建社中工作做得粗糙,甚至发生了群众中有一个自缢的血的教训。而今春,不得不投进去许多干部,流了很多的汗,进行整社。才将去冬粗建的社巩固下来。他说:我们区合作化发展得快,并且巩固,是由于我们流了许多的汗,但我们也不能忘记了那个血的教训,和有些社那么多的棘手问题,是由于盲目乐观,不做艰苦工作的结果。
他这样讲了一遍自己和全区,然后一转,转到了各乡同志在发言中所表露出来的盲目乐观、不深入钻研问题、心中无数的思想情绪,加以正面的批评。
四点钟吃饭。五点钟全体看苏联电影《阳光照耀到克奥尔地村》。从电影院回来已八点多,小组讨论会不得不停下来。
十一月六日星期四晴
昨天一整天开会,休息时间很少,疲乏,夜间睡得沉醉。晨起推开窗户,看见满天明霞,像是深蓝色的湖面,布满橘红色的花朵,成群的乌鸦,高高地穿插在彩霞之间,那散乱的霞片,像是被鸦群喙落飞扬的花瓣。高而蓝的天,明亮的云霞预告着什么?预告霜冻吗?为什么今天这样冷?东风卷着枯黄的落叶,风头冰冷,锐利而坚硬。
早饭后,大会讨论,是各区负责干部或乡的负责干部作大会发言。一整天大会,约有十三四位发言。除个别发言有特点、有内容外,其他发言均千篇一律,类似工作报告。其中较好者是把本区本乡的问题讲得比较具体,有情况、有数字、有许多的百分比。但生动活泼的发言是很少的。这恐怕是我们工作和生活中的通病,人们都习惯于报纸的语言,特别是习惯于报纸上的八股文章,语言都非常枯燥。语言对人的影响是极大的,说惯了干枯的语言,它会使人的性情也变得干枯呆板,像个泥菩萨似的。语言文字风趣横生,它会使人的性情,也变得活泼而诙谐。
操文字生涯的人,能不慎乎?
几天来,开会时间挤得紧,早晨起床时间迟,理论学习时间被挤掉了,但愿下乡能补上。
除开会时间之外,有时甚至在开会时间之内,脑子里不断涌现出一些人,不断地在编织一些片断的故事,几个短篇故事,一齐挤在脑海。而剧本中的人物,也不时浮上心头,使人心急。也许因为一个作品未写完,放不下吧。这次下乡来,简直像风筝似的我的情绪总有些飘忽不定。有时候想得很多,究竟今后如何长期规划,令人伤脑筋。眼前的计划,就不容易抓住,原拟在下乡过程中要写几个短篇的,可是在建社工作中,新的东西每时每刻都在吸引着你。怎么能坐下来写呢?
有必要把在文工团时写东西那种精神恢复起来。那时在舞台上,化好妆,出台去演戏,回到后台就可执笔写词,而且写得颇不费力,能够得心应手,那又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现在就不可以在人声嘈杂中写呢?难道岸边的喧嚣,可以挡住奔腾的黄河吗?
上午会议中间休息,和地委刘书记在院子闲谈。他胸前挂着一个设计很精美的纪念章,是今年首都国庆节观礼特制纪念品。县委组织部高部长非常羡慕,他拿自己胸前的与之相比。大相逊色,据他说,他所佩戴的是他一九五二年首都国庆节获得的工作人员的纪念章。原来他一九五二年正在北京中央团校学习,每逢“五一”和国庆节大检阅时,他总是被选定为检阅台前的标兵,即是在游行队伍两侧值岗的兵哨。这一种临时职务也是北京市民和观礼者所敬仰和羡慕的。他们姿势雄健,精神昂扬,哨线整齐,一直要在那里站三个小时,不许挪动也不许左顾右盼,自始至终,保持着立正姿势。被选中的人,都是政治上绝对可靠,体魄健全。高部长那时只不过二十七、八岁,身材高大魁伟。可是看他现在这个邋遢和嘻嘻哈哈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他曾经数次立在天安门广场上。听了他的叙述,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和他说说笑笑。刘书记更是拍着他的肩膀说:“想不到你还是受过那样严格训练的人!可你这当过标兵的人,怎么不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呢!”他很认真地说:“现在不行了,背有些驼了。”说着他用手反转去顶了顶自己的腰杆。
他是一个非常活跃而乐天的人,他的家乡在陕北佳县,他的父兄都是老革命,马明方同志做地下地委书记时,曾长期在他家隐蔽,乔扮他家的管账先生。他本人是在边区保小和干部子弟学校长大的。他从没忧愁,说话高喉咙大嗓门,他发起言来,很远的地方,隔着墙壁的房里都听得有些震耳,房子里发出金属的回声。革命的大家庭里,培养出他的乐天的性格,而他朴素得简直像个农民干部。
他说他这次下乡准备到带渭吴杨乡去,他约我同去一处地方工作,去赵村和梁村一带,我满口应承了,我乐于和他同行。他的重点是去整党,这对我的业务来说也是非常可贵的,一定能从他那里得到帮助,了解不少的农村党员生活思想情况。
晚上全区开小组会,未去参加。
十一月七日星期一
今天是苏联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三十八周年,电影院举行苏联影展。今天放映《走向生活》和《江布尔》,很想去看,但因开会忙,找不出时间来,非常遗憾。晚上有了空,却想着写小说。
上午县委副书记同益民同志向大会作关于建社、整社和规划问题的报告,讲得很生动。他是渭南县的合作化专家,一九五三年渭南试办第一批四个农业社时,我们一同在双王村做建社试办工作,那时我就深感他是很善于做群众工作的。
中午休息时,接玉墀来信,并附寄中央关于合作化问题的决议一册。和陈静波、人民文学来信各一封。后者是约稿的。一直想动笔,也打算今天下午就开始,这封信恰又在这时候来,更促使我跃跃欲动。
下午和晚上都在考虑着几个题材,可是想写的东西太多了,不知先写哪个好,也不知哪个更有意义些。编辑部的信上又说了一大套道理,揭示了许多主题,也打搅了我的思想,一个概念闯入头脑里,会给写作带来多么巨大的骚扰啊!好在经过一番思索,总算有点眉目了,再考虑一下,设法在开会的空隙里把它写出来。
给玉墀回了信,又给山西家里写了封信,下午一齐发出去。
王绳武和白龙下午回西安去了,房里又只剩了我一个住客,虽寂寞,写起文章却安静和方便得多了。
写文章的人,是不能住公共宿舍或多人宿舍的,有旁人坐在对面,任谁也是无法创作的。或许文学大师们不在乎这些?
从全县调了六十多个合作社主任,到县上学习,学习结束后,去各地参加建社工作,昨天都已报到,今天开始学习。下午在门口碰见刘述贤,这几天得想法抽点时间,到他们住的地方去谈谈。这是一批农村社会主义革命的生力军,看到他们,心里立刻会体验到“力量”二字的真正含义。
十一月十日星期四
昨天下午和今天一整天都没去参加讨论会。昨天下午给作协分会写了一年来创作、学习、生活情况的报告。并写了对创作委员会工作的意见,提出每年在鲁迅先生逝世周年纪念日前后,举行创作年会,把它作为文学创作每年一度的收获节。不知领导上是否同意这样做,这工作无论如何是应该做的,问题是肯不肯花一定的时间。
给壁舟写信的同时,又给玉墀写了一封信,说明我的新计划。打算这次下乡时间长些,一直到明年夏收以后,只在她生孩子的时候回去一下。到夏收后回作协写作,到一九五七年再下来参加初级社转高级社的工作,这样做的好处很多,不知她是否同意。
今天一天写短篇《三个伙伴》,开了三次头,废了两千多字,留下不到三千字。好久不动笔,总觉得写不好,文字上不是干枯,就是黏不清,意境不美。好在写下去还顺利,管它呢,抓住人物的造型,人物有了突出的造型,然后再着色点染也不迟。
老董适才来说:杨郭区某农业社发生一起奇怪惨情的事。该社昨天晒麦秸,准备晒干了分配给社员,结果在麦苋积里发现一个小孩头,大约六七岁,脸色还红红的。但不知孩子是谁家的?何人所杀?为何杀?又为何埋在农业社的麦积子里?农村不断发生暗杀破坏事件,说明阶级斗争形势严峻,反革命分子和各种坏分子,刑事犯罪分子嚣张,不能不引起高度的警惕。可惜有些保卫工作者,还缺乏必要的警惕性。
必须大张旗鼓地,无情地镇压一下,否则是无法慑服这些反革命分子的恶毒气焰的。
晚饭后,和德元一起上街,在一家刻字铺发现有人正在非法私刻“渭南县第一区阿杆乡人民政府”公章。立即和德元去派出所,把情况告诉他们。不知明天是否可以抓住这个刻公章的人。
十一月十一日星期五
今天参加了一天大会,听大会发言。晚上还是大会,一直开到九点一刻,发言者有十几位。讲得最好的是刘述贤,他讲民主领导问题。其次是王西岐(他是红星社副主任),他讲包工和包产问题。这些社主任,一般地均比干部讲得要好些,生动些。
找不出一点时间,刚开了头的文章,不得不放下来,明天的会也不能不参加,企图在三干会期间写完这篇文章的打算,难道要落空?到了村里,就更难了,如果白天躲在家里写,哪怕三四个钟头,工作情况也是不允许的,这正是接近群众的时候。晚上呢,正是召开群众会、干部会进行工作的时间,又不能睡得太迟,晨间是要早起的。
如能养成一个习惯,除工作以外,能挤一点时间,就挤一点时间,脑子经常在进行着“编写”,也许可以弄出点东西来。
今天报上发表了中央颁布的农业社试行章程草案,尚未见到报。
十一月十三日星期日
今天特别热,中午穿棉衣在太阳地开会,晒得人直出汗。各乡开小组会,讨论粮食、经济和其他工作,会开得十分不起劲,也许是开会日子太长了,大家情绪有些疲惫,不到休会时间,已经困得支持不住了。
下午未去参加会,出去吃了一顿饭。看了看今天的报。黄昏时和董树全、同益民、王治邦同去看苏联电影《瑞典的火柴》,根据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改编。
省电台气象广播说,明日有寒流自西而东来,陕西地区最冷将达零下十三度,一般在零下三四度左右,且有七级的大风。
昨天中央公安部来人调查韩××在凤翔竞中的历史政治情况。和公安部的人谈话,写材料,费去了大半天。
今日中午接到壁舟来信。信上说刊物要到明年四月份才能创刊。因干部调不齐。这是早就预料到的,问题不在于谁没有调来,而是办刊物的劲头不大,听一些人在会上发起言来多么严肃,激动,他们要求得多高啊,他们多半是在向别人作出要求,那发言那态度那措词都是尖锐调皮而富有攻击力量。有时也唉声叹气地挖苦自己几句。可是如果要干点对集体有益而多少会“损失一点自己的什么”,比如,时间的话,可就不那么“正面英雄人物像”了,他们互相推诿,互相埋怨,宁可把一件事一拖再拖。而如果这件事是别的人在干呢?他们中个别聪明人,会对那个工作者提出高度的要求,他那指标,就像寒暑表放在火炉上,水银柱立刻上升,在这样的情况下,秘书长再有本事,就是壁舟同志再怎么想把事情办好,也是困难的。
要办成一件事,无论怎样,都必须大家齐心去办,大家支持,领导者有决心,具体担负工作者真正积极肯干,才能干得起来。
究竟有谁,把自己的力量,贡献给集体,贡献给整个文学队伍,真正地日谋夜算地想一想党的文学工作,下点本钱把自己的力量投进去,把这支队伍组织起来,指挥起来呢?目前还没有,泄气者倒是有的。
为什么这样热?棉衣扣也扣不住,是不是明天又要突然变冷,在骤冷之前要特别热一下?大自然也真懂得艺术的奥妙,弄出这么些曲折的情节来。
几天来,脑子里总是纠缠着许多短篇题材,可是写起来就不那么容易,这也不想丢那也不想割舍,难得压到一个短篇的框子里,看来“架子”都是很大的。今天下午仔细考虑了一下,还是自己的手拙脑笨,不善于处理,不善于掌握短篇的特点,再加上顾虑太多,这是很要不得的,是一种老头子的习气,必须加以抵制才行。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一
今日大风带雨,门窗关不住,风卷着门帘,摇动着树木,呼号着,从屋脊上飞过。风是很冷的,背风处,倒不见得多么寒冷,也许因为最近几天暖和,而今天又浓阴,大地被浓云覆盖着的缘故。
小组会未去参加,重写《三个伙伴》,越写越有了兴趣。看样子写不短,而时间也不是一半天可以写完的,需要较长时间,特别是下乡去后时间是很少的,许多生动的事情,迫使你不得不把它放下。在乡间写东西是很难使人安心的。
晚上杨书记作总结报告,在县府大礼堂,有扩音设备。刘、赵县长,邀我到房子去听。在刘的房子,虽然离得很远,可是报告却听得很清楚。问题是离开会场,注意力就很难集中了,几个人说起了闲话,讲到县上许多事情,讲到发生过的几桩奇案或棘手的案件,结果报告只听了一部分。
散会时已过十时,从刘的房子出来,礼堂里人已走光,县府的大院显得空洞洞的,顶着冷风独自走出县府,冷风给人以力量,颇觉有兴味。
睡觉时已十一时,好久未睡着。
风吼哮得更厉害,气象广播说,明天关中地区气温将是零度左右,后天大后天是零下四度到七度。
上午接玉墀来信,内附青年出版社信,同意原来预约的书,延期交稿,并约写一篇万把字或两三万字左右的短篇。他们准备近期出一批通俗读物,向全国农村青年作大量普遍地发行。希望我能写一篇。
自下乡来,这已是第二件要稿的信了。我能满足出版部门,也就是满足广大读者目前这一要求么?无论如何应该满足。因此,就必须很好地安排写稿和做工作的时间,不然是写不成的。工作很紧张,必须既不耽误建社工作,也能挤出时间写点东西。
按今天来看,如果想得成熟了,一整天可写四至五千字。问题在于,写作被打断了,又能设法接起头来,目前,这点本事,我还没养成。过去本来可以这样做,可现在把过去那点好习惯给丢掉了,这都是专业化的坏处,一专业,就想着“整块”时间,零星时间抓不住,而“整块”时间,又往往被消磨掉了。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三
醒来得很早,起来得很迟。一晚上都没睡好,脑子里翻腾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洗过脸已八时,老同和老董约去吃牛肉。
饭后大会,地委刘书记讲:认识和掌握合作化规律问题,讲解理论问题,但很生动具体,理论阐述也很通俗。大会十二时始散。
找老董,又找组织部把关系介绍到区上,见了傅兆弟,又把关系介绍到吴杨乡。会后去找吴杨支书王世民,给世民说明下乡地点,拟去朱王村。现在把关系接通,去时就再不绕区乡,可直接到村。
区乡干部,还有几天时间要训练,天也冷了,趁此时间回西安一次取棉衣、取文件。据说下午四时半有一趟车,得早点上车站去。
乡干部们,都纷纷收拾行李,整理脚踏车,人们将要向四面八方奔去,去掀起一次农业合作化的高潮。
上午天气有晴的象征,太阳的影子从云幕中显出来,这阵儿又阴重了,不知究竟会不会下起雪来。
十一月二十日星期日
十五日下午三时到车站,车票已卖完。上街吃了晚饭,从五点等到九时才售票。普通软席,票价一元七角二分。回到家已十二时,院里只有壁舟、丕祥房内有灯。玉墀已睡了,叫开门。离开只二十天,可是相聚的喜悦,使人好久也难于入睡。
十六日和柯老、壁舟、钢焰、丕祥闲话,谈了许多农村情况。
十七日上午买冬季用品,十一时始回家,和汾儿玩了一个钟头。要走了,他不让走,说爸爸不要下乡,和汾汾玩。给他解释了半天,他知道留不住,便要送我,叫杨光带上他同去车站,在车厢里坐了十几分钟。车快开了,才让他下去。他到了车站出口,回头向我招手送别,不到三岁的孩子,已懂得爸爸的生活和行动的规律了。
走时,玉墀去听课还没回来,令人怅惘。
当晚到县委,又在县委住了一夜。
十八日上午到合作社买了三斤棉花,找人给被褥里均添了些。缝好后,即雇架子车拉行李下乡。到王家村时已黄昏,村干部均去乡政府开会。把行李寄存到村长家,村长的女儿烧来茶水。天黑后,村长才回来,乡长也来了,参加了村干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