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缕阳光穿透晨雾，流进山间竹林，洒落在草屋上。
草屋门开，一位老者缓缓走出，身后还跟着睡眼朦胧的少年。
门前青草茵茵，丝丝嫩叶尚且沾着晶莹的晨露，晨晖之下，点点透亮。草上事物不多，一斜倚，一石桌。
迈过青草，老者拖过斜倚，侧身躺下，惬意地面朝朝阳，清风袭过，老者微眯双眼，似乎很享受。少年满脸不情愿地往前走，回头瞅了一眼正打哈欠的老者，嘴里抱怨几句，但还是稳稳地站在石桌前。
石桌上有一块木板，木板旁放着砚台与毛笔。砚台里的墨水似乎从未干过，少年拿起毛笔，用清水润过之后，放入砚池里，沾上墨汁，提起毛笔，笔锋自然显出。然后少年便在木板上书写。
一横，一撇，一捺。简单的三划，书写出一个“大”字。
笔尖缓缓在木板上划过，轻重缓急，一切合乎笔法。
收笔，字成。少年轻呼出一口气，然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木板上的字，心中暗数，一息，两息，三息······
数到九息时，木板上的字突然开始变浅，然后消失不见。
少年脸上紧张的神情，立马变得暗淡。还是失败了！
只是自己明明已经很用力了，为什么还是会失败？
少年不解地回头望了望老者，眼中困惑茫然，可是老者似乎睡着了。无奈，少年继续执笔。
一横，一撇，一捺。
八息。
一横，一撇，一捺。
还是八息。
······
山林多风，少年却已湿透了后背，脸上的汗水开始渗出。日光渐浓，时间也过去三时，但少年却一直重复着失败，脸上的色彩也一直重复着紧张，失落，最后变为倔强，从未麻木，从来没有。
老者此时也似乎醒了，舒服地伸着懒腰。
少年转身瞪着老头，说道：“老头！”
老者看了少年一眼，说道：“藏同学，要叫老师，有什么事等我溜完鹅再说。”
草屋前，有一方池水，池水由山间清泉汇聚而成，池边立着一块石碑，刻着“鹅池”。
但池中却只有一只鹅，其羽灰如墨，其喙橙黄，光滑如石，偏偏挺着大胖肚子，好不滑稽的模样。本来在池中嬉戏，看到老头起身，便扑哧扑哧的游到岸边，然后像酒后蹒跚地跑向老者，偏偏经过小孩时，却昂首挺颈，傲娇地看了一眼少年。
少年回瞪了一眼这只醉鹅，生气地望向老者，道：“就知道天天溜这傻鹅。我能陪你说话，这傻鹅能吗？我能给你做饭，这傻鹅能吗？我能······哎呀，你这臭鹅，别咬我！”
“小黑，别闹，爷爷带你玩去。”老者兀自走着，那鹅也十分听话，松开嘴，冲着少年叫了一声，便屁颠屁颠地跟着老者走了。
少年看着那明显写着“你没有小黑重要”的背影，再看着那鹅讨好的死臭模样，恨恨地跺了一下脚，哎吆，这臭鹅下嘴真狠啊！
少年咧着嘴，刚才生气跺脚的腿正是被那鹅咬过的，他把毛笔一甩，腹诽道，今天的早饭，小爷不伺候了！
少年就坐在草屋前，等待着老者回来。
竹林里飞鸟集扎，你飞我赶，欢快鸣叫，已是早餐之时。
“咕噜噜”
肚子都开始叫饿了，这死老头怎么还不回来。快回来，求我做饭啊！
等了一阵，终于看到老头回来。
老者提了一壶酒，看到少年坐着，问道：“早饭没做？”
少年歪头一哼，道：“没做！”
老者“哦”了一声，问道：“不饿吗？”
“不饿！”
“那就好！”
那就好？什么叫那就好？少年脑中一百个问号？便听到老者继续说道：“今天还是没突破十息？真够笨的。”
少年生气道：“我是笨，你别教我啊！话说，你不饿吗？”
老者一提酒壶，冲小孩晃了下，说道：“哦，我吃过了。本以为你会做饭，就没给你带。你笔力不够，所以突破不了十息！”
······
你吃过了？！
少年再也不想理会老者，转身进了草屋。
老者在后面喊道：“跟你说笔力的事呢，你怎么不听？”
“我饿了，做早饭去！”
“哦，好吧，多做点。”
少年没听到老者最后一句话，但还是习惯性地做了两人的饭。反正老头已经吃过了，自己就多吃点。
香喷喷的饭菜端在桌上，老者闻者味上了桌，将酒壶放在桌子上，说道：“今天的饭菜真香啊！”
少年腹诽道，给自己做的饭，当然要好一点，气死你！
“这下有口福了。”
少年一听不对，再看到老者开始动筷子，一把将老者的筷子夺过去，说道：“你不是吃过了吗？”
老者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说道：“嘿嘿，骗你的。”
······
再简单的田园生活，也会有斗争，比如少年和鹅，再如少年和老者，但结局从未改变，最后输的总是小孩。
两人默默的吃着饭，少年不说话，是因为自己已经不想说话了，而老者却是因为香喷喷的饭，无暇去说话。
老者饭饱酒足，正色道：“你笔力不够！你明明已经很用力了，为什么还是撑不到十息？你就是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还是会失败！”
少年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老者咂吧两口酒，说道：“这就是今天的课程，今天的课就叫笔力！所谓笔力，是笔下之力，你书写时要用力是对的，但只得其一。有没有感觉到就算你有再大的力气也不能再笔下呈现，简单的说，就是你有力使不出！因为有力无势，不得其法；有力兼势，笔力立现；当你举重若轻，也能气势雄劲，就笔力大成了！”
“那什么是势？”少年继续问道。
老者摇摇晃晃的走出草屋，望向草屋后的青山，看了眼竹林，又看了眼汇往鹅池的清泉，说道：“巍峨壮阔是山的势，俊秀挺拔是竹的势，顺流而下是泉水之势。”说着，又伸手感受清风微抚，道：“便是这清风也有势。世间万物皆有势，你能悟出势，便可以突破十息！”
少年怔怔的听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这老头像变了一个人，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难道这也是一种势？只是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即过，回过神后，老头还是那个酒后微醺的老头。
他静静地望着身后的青山，突然间生出一丝明悟，然后拾起毛笔，在木板上一笔一划缓缓书写。
竖，竖折，竖。
山，青山依依，绿水常存。他并没有写出老头所说的巍峨壮阔，只是照着身后的青山所写，青山不高，说不出巍峨，却连绵起伏，这也是青山之美。当看到自己写出的“山”字时，少年却一时失神，忘记了计时，他仿佛整个人都融进了山中，体会着青山连绵之势，仿佛看见了百里松林，仿佛看见了奇珍走兽，仿佛又隐约看见云梯。
老者转身回屋，但在某一瞬间，可以看见他不易察觉的微笑。
往日无聊乏味的一天，在今日起开始变的不同，少年丝毫没有察觉时间的流逝，忘我地书写。
日落西山，飞鸟归林，经过短暂的吱喳，山间草屋很快进入了清净的时段。晚饭后，老头自顾地去溜鹅。但回来时抱着一块石头，石头上隐约有字，不过小孩没在意，他在意的是老头情绪有点低落。
老者将少年叫到身旁，说道：“还记得你几岁被我带到山里来的吗？”
少年自然记得，只是他感受到老头今天的语气不同以往，说道：“说这些干嘛。”
老者没有回答，自顾自说道：“十年了，一晃眼的时间。十年前，我游历四海，在雪天遇到了快要冻死的你，便带你回到山中。从那时候起，我逼你学习书法，逼你看遍书法笔要，还记得你小时候连笔都拿不起来，被我打过，被我骂过，就是不掉眼泪，真是有骨气。”
少年看了眼草屋，草屋很破，仅有一张残桌，两墩矮凳，却有一排长长的书架，书架摆满了书，全是关于书法技要的书，书很陈旧，不知被藏锋翻阅多少遍。因为老头逼他背下来，他就背了下来。只是此刻不想说话，他想到了某种可能，随后愈加沉默。
老者忽然问道：“你恨我吗？”
少年沉默了很久，突然骂道：“恨！我恨你个大头鬼！怎么，将我捡来，现在又想法把我甩走？”
老者问的是少年恨不恨他逼迫小时学习书法的事，而少年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猜到了，老头煽情了这么多，无非想表达两个字，话别。话别离，好说好散，但说的再好，又如何散的掉，小孩不想散，你救了我，又养了我，凭什么不让我报答你！
所以少年继续说道：“你老了，走不动，要去哪里？或者我离开，谁伺候你，那只胖鹅吗？所以你离不开我，不是吗？”
老者哈哈大笑，显得十分欣慰，他在桌上摆了两杯酒盅，说道：“真没白养你这么多年，不过这次是要你去京都求学。来，满上！你的也倒满！”
少年依老者所言，倒满酒，虽然有点不相信，但情绪明显好转，说道：“真的？”
“真的！来今天我们喝个痛快！”
“你不是不让我喝酒吗？”
老者嗜酒，少年偶尔也会偷喝，但每次被发现都会被罚背诵笔要，久而久之，少年便不敢偷喝了。
老者说道：“今日之后，你便成年，所以可以喝！”
两人你来我往，杯杯肺腑。
酒过三巡，少年问道：“老头，跟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老者说道：“我姓王。藏锋，藏锋？”
老者叫唤着少年的名字，少年拍拍脸，坐直身子说道：“很久没听到你这么正式的叫我的名字了，怎么了？。”
老者说道：“哦，是好久没叫了。给你提个醒，别忘了自己名字就好。来，我们接着喝。”
藏锋被老者带回草屋后，虽然感激老头的救命之恩，但反感老头逼迫他学书法，不肯叫他老师，而是很不尊重的称呼老头。之后喜欢上书法，但“老头”也叫习惯了，再说王老头也不是很在意称呼，便就没改过来。
两人喝着，藏锋终归不胜酒力，败下阵来，迷迷糊糊的趴在桌子上。
老者将藏锋抱到床上，说道：“好久没抱你了，都这么重了。下山以后，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
然后老者突然玩味的说道：“世人都以为我死了，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话当然不是对着藏锋说的，那说明是这草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他面貌清俊，腰间挂的鹅毫笔显得格外醒目，身具儒风道然佛光之气，整个人看起来颇有风度，他从暗处走出来，说道：“这世间知道你活着的只有一人，当然，现在我也知道了，所以我便找来了。这小子不错，只是你只教他书法，却不教他修行，又是为何？”
老者看着熟睡的藏锋，沉默片刻，说道：“做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有什么不好？与世无争，逍遥自在，不必为世间烦忧，只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
苏然道：“生活便是多烦忧，再说若真是块好玉，不雕琢便太可惜了。”
老者说道：“你说服不了我。”
苏然傲然道：“也许我可以，不过要先看看窗外的月亮。”
随即，他起身，一跃跳入虚空，拔出腰间的鹅毫笔，迅即地在虚空中写出五个大字。
此时夜幕便是纸，五个字印在空中，夺目显光华，随后五个字悬成一圈，飞向明月，不见光影。
月光忽明忽暗，老者皱了下眉头。他知道这不是浮云蔽月，因为此刻万里无云，这是月亮盈亏轮转，弯月到满月再到弯月的周期变化！
老者看着苏然说道：“想不到你连苏东坡传世的最厉害的一招也领悟了。苏家果然后继有人。”
苏然谦虚说道：“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我也常年在外漂流，心思弟弟而悟通的。”
便在二人交谈间，月光如昼，渐渐变的强烈起来。老者抬头看了眼那天空上的月亮，瞳孔骤缩，月亮在变大！
月亮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月光也愈发的强烈刺眼！这说明月亮在靠近！
明月压城城欲摧，残破不堪的草屋此时也显得摇摇欲坠，狂风骤起，竹啸山林，池边的大黑鹅显得焦躁不安，不停地哀嚎着。
越来越近！地月相望本平安无事，但月亮的靠近，使地月引力增大，引发的一连串后果谁也不敢想象，更何况如果月亮真的撞击地面，那将是毁天灭地的惨象！
但观老者，神态放松，似乎没有丝毫在意，他只是将手指轻沾了下杯中的酒水，然后随意地在桌上写了个字。
苏然大惊，不敢相信地说道：“你竟然不用笔，果然是圣人。”
老者没有回答苏然，只是摇了摇头。随后他已写好了那个字。
“永”字，简单地一个字，一笔沧海，一笔桑田，笔笔生花，玄妙至极。整个字，道不尽的沧桑、说不出的厚重，尤巍峨大山，苍莽而立；又如广阔大海，浪涌滔天；更如深邃星空，玄秘通幽！
然后便见“永”从桌子上飘然而出，迎向那明月。
没有惊天动地的变化，一切都在平静中归于平静。少许，月亮便还是那个月亮，放佛之前的皓月来袭，仅仅存在于熟睡的梦境中。
但只有苏然知道，生死之间大恐怖，便被老者那一笔轻描淡写了结了。但他又恢复了平静，向着老者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永字八法’！世人皆以为是修行初学的地摊货，今日晚辈学到了什么叫做返璞归真。”
随后，也不见苏然有什么动作，便在虚空中取出一块包裹。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当最后一块布被掀开，老者隐隐猜到是什么，此时他淡然的脸上已无法平静，说不出的震惊与激动，甚至还有怀念，然后他轻抚着包裹里的东西，颤声道：“你竟然找到了这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