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香的理想是拥有三间红瓦房。
结婚后的第五天,六叉突然对水香说:“我要到前方去打仗!”
水香迷惑地问:“你去打什么仗?”
“我要去打挣钱的仗。”
“那我呢?”
“你?你在家给我看管好田地!”
六叉撇下水香便到广州做工去了。
六叉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在这大半年里,水香在后方吃尽了苦头。挑。担。扬。晒。犁。耙。耕。薅。水香样样都干。这本是男人干的活计,硬是叫水香一人顶受了。曾经也有青皮后生来帮水香的忙,但总是架不住村里人嚼嘴皮子。有人瞄瞄来帮工的青皮后生,总是背地里说是水香的相好。水香一时怒不可遏,竟对来帮工的狗旦咆哮一声:“你给我滚!”弄得好心好意的狗旦羞赧难当,面红耳赤,尴尬而去。这一场活委实难为了水香。一担的谷子水香总是做半担挑。扬场没有臂力送上木锨,水香就用簸箕一点点地扬。一场活还没下来,水香竟大病了三场。
水香什么苦都能吃得下,就是耐不住夜晚的落寞。每到天黑,水香就像沉进汹涌的墨海,如豆的灯火,摇摇曳曳,像幽幽冥府。水香很害怕。水香最害怕的是每天擦黑,总有不怀好意的汉子们来水香家里,咂了许多茶水还舍不得走,磨磨赠蹭想找机会讨水香的便宜。还有人竟然半夜三更掂刀子拨水香的门闩。每逢此时,水香便惶悚如一头小麂子,骇得大哭大嚷。水香一哭嚷,就有毗邻而居的人们起来赶散那些歹人。这时的水香,更是难以入眠了。
那个夜晚,水香仰望着黑黢黢的屋顶,一直眼睁睁了一夜。水香想:同样是人,人与人差别真大呀!有钱的人家盖屋如撑伞,没钱的人家撑伞如盖屋。譬如自己罢,为了三间红瓦房,结婚不到五天却要男人到南方拼做苦力。水香这样想时,就不由心头酸戚起来。水香想到农村和城市就是不一样。如果六叉和自己不是土里刨食,而生在城市,说不定六叉这会儿正搂着自己蜜蜜酣睡哩!水香想起六叉,就想起六叉临走的那黑,和自己惊心动魄的一幕。那夜,六叉真是头牤牛哇!那一次,刻骨铭心,彻底结束了水香十八岁少女的单纯。没结婚之前,水香从没想到人活着还有这么大的愉悦,以至六叉走后的许多日子里,水香夜夜梦见六叉。
水香实在耐不住这种青灯孤影的生活。水香便想六叉。想起六叉,便有一种幸福任性地攫取着水香。
水香便向六叉写了一封信,要他赶快回家。水香在信中很恳切,说挣钱不挣钱都没关系,还是两人待在一起要紧。
第一封信没见六叉回音。
第二封信六叉寄回了一帧照片。
照片上的六叉完全变了形,形容枯槁,又黑又瘦。六叉在信中说,他今生没脸面再见水香的面了!他说自离家到广州后,就懊悔自己当初不该出来。信中叙述到外地打工真难,以至没钱连喝口水都难于上青天!六叉说他到广州后,带的所有盘缠钱都花光了,还是没找见活。后来他饿得眼睛发蓝,好不容易到一家建筑工地当泥工,老板每天只给他几元钱,仅够维持一张嘴不受饥荒!六叉说他在那里什么样的苦活累活都能忍受,就是忍受不了思念亲人。六叉的信写得很哀伤很凄惶。他在信中发誓,自己挣不回三间红瓦房,就永远不回家!
水香读完那封信,抱着六叉的相片整整哭泣了一夜,泪水洇湿了枕巾!
后来水香又给六叉发了一封电报。水香只想六叉快点回来团聚,只要两人在一起恩恩爱爱,三间红瓦房迟早会有的。水香每日倚窗而望,扳着指头算计那一刻的到来。
果然,电报发出的第四天,六叉就回来了,六叉回来的是那个日头落土的傍晚。只是六叉回来的神色有些匆忙,跛着腿,疲惫不堪,像病魔附身,又像乞丐从外乞讨归来。
那一刻,两人都盯着对方。六叉愣怔了。水香却“哇”的一声扑到六叉的怀里,放声恸哭,不知是幸福还是委屈。
六叉的指尖紧紧扣着水香的肩,异常沉重:“水香,电报上不是说你得了急病么?”
水香破涕为笑:“骗你呀!你个害人精!谁叫我整日都想你咧!”
六叉猝然身子一抖,嗫嗫嚅嚅:“水香,我犯了案……”
“犯案?”
“是的。接到你的电报,我痛苦了一夜,蹲在街头快到天亮……后来我发现一个拎皮包的人,我猜测他包里一定有钱,就扑上去……搏斗中,我的大腿挨了一刀,那人也被我打倒在地,像是……”
六叉揎起裤筒,果然见白布裹着一道三寸长的刀伤!水香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于是水香又“哇”地失声痛哭起来,悲悲切切。那一夜,水香和六叉都没阖上眼睛。
第二天,水香便领六叉去乡派出所自首投案。
水香梦中的红瓦房一直没有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