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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个乡村孩子在城市的游走

城市是一个张大欲望嘴巴的胃,它的任何一种表象都凸显出饥饿的本质。速度和节奏是它跳动的心脏,在它繁荣影像涌动下的生活,充满金属的质感和纯物质的姿态。疼痛再一次袭击脆弱的事物——在陌生的城市。

沉潜是一种类似于爬行的生活,裹挟在喧嚣与浮躁,金钱与酒香的城市生活中,农村人的尴尬暴露无疑。贫血和缺钙的隐痛,像藏区女子脸上的“高原红”,烙下无法褪祛的标记。于是,长时间,我只能惯常处于在路上的漂泊或流浪状态,从城市的夹缝中去寻找自己渴求的方向。注意,是方向,不是目标。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地域,我的存在,就像一只从某个遥迢偏僻的地方背负着理想的壳的蜗牛,爬到这个完全陌生化的城市,我惟一需要的仅是借它的一个角隅避避风沙,躲躲阴雨。我所关心的,是如何才能在这利益膨胀与变幻迅捷的现代化生活流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双歪扭的脚印,然后,辨认出回家的路线。

一座城市是一个美丽的寓言。在下了雨而显得寒意袭人的清晨,拥挤的公交车“咔嚓”的急刹车声暗示着对公路通道占有权的争夺,车厢内因刹车而左右摇晃的头颅,像一群群飞窜的蚂蚁,滞闷而焦急。车上的人群大多数是普通的上班阶层,在工薪族里,真正的贵族或精英阶层人士是不会挤公交车的,他们需要自己隐秘的私人空间。一座城市的底座往往都是由草民垒筑的。

看着驶向这座城市不同方位的公交车,缓缓启动,视线里闪现的都是些变幻的情景,消失的事物和再现的事物交替重现。我的目光就在这些物与影的变幻中,漂移不定。

寻找是一种期待,眺望是一种情殇。每天,我就像一只甲虫,从早到晚,轻若无声地潜行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渴望能在某个公司或工厂的工作牌上看到标有自己的名字。其结果是没有任何人认识我,就若我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在别人的城市,我惟一学会的就是——接受或遗忘。

记得告别家乡来城市的时候,母亲含泪对我说:“出去好好干,等有了钱,妈也享福。”听着母亲这位平常沉默寡言的普通农村妇女,对即将远行的儿子语重心长的嘱托,看着她苍老的脸庞上凹陷的两只眼眶里闪烁的泪花,那一刻,我知道了乡村通往城市道路的漫长,以及我这双裹满了泥巴的脚,将在这条路上日夜兼程地行走的艰难。我感到自己像一尾在水里挣扎疲累而跳上岸的鱼,拖着受伤的身躯向着遥远的大漠行进,去寻求那传说中的“清泉”。

火车像一根长长的铁索,在一个冬日的上午,捆绑着我以及我的梦想,一路前行。一个人上路的感觉煞是孤清,寂寞稀释着内心温厚的力量,车厢内坐着的每一个人都缄默不语,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暗示出这个社会某些永远无法被人识破的神秘迹象。即使火车上满脸堆笑,热情厚道的服务生对每一位乘客都那么彬彬有礼,耐心伺候,却仍给人一种虚假甚或矫情的成分。

车窗外快速变幻的风景,是时光消失的斑驳。初冬的霜气凝结在车窗玻璃上,像一堵迷朦的墙,模糊着对未来的想象。一切记忆都在褪祛。车厢内的喇叭里反复播放着一位名叫陈星的歌手演唱的歌曲——《离家的孩子》。“离家的孩子流浪在外边,没有好日子也没有好烟,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辛勤把活干,心里头流着泪脸上流着汗——”不知道为什么车上会播放这首歌曲,曲调的冷寂加重了车厢内气氛的岑寂,让在路上的人,找到了一个精神上的同侣。

旅途的漫长催生了睡眠的苏醒,在歌曲的感染下,我渐渐进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中,我又听见母亲在对我说:好好干,等有了钱,妈也享福。我还看见母亲背着一个蓝印花布的帆布袋,拉着我的手,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那是一条通向城市的路。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了一个名叫“成都”的城市。它即是我不远千里投奔其怀抱以期实现人生梦想的驿站。

无根的人宛若空中游移的云朵,永远处于悬浮的状态。惟有漂泊者最有资格谈四海为家,浪迹天涯这类暗含创痛的词汇。我蜗居的屋子是一间陈旧泛潮,昏暗而逼仄的木式建筑,屋子有一个狭窄的阳台,阳台上堆满了破旧的杂物:桌椅、沙发、落满灰尘的梳妆台、几双长颈女式高跟鞋……房间里除了安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半新旧的写字台外,几乎没有其它剩余空间。墙壁上贴着一张刘德华的演唱会海报,华仔俊俏的脸庞被房子的前任主人用烟蒂烧出一个美丽的骷髅,像一道生活的暗伤。蜘蛛网挂满床头,霉味在屋内每一个角落弥漫。估计有些时日没人住了,不然,房东也不会以200元每月的价位出租给我。

流浪的人就像迁徙的候鸟,哪怕寻得一枝可供栖息的枝杈,也是一个温馨的巢。房子是心灵的港湾,梦想的温室。躲进这间火柴盒似的房间,我获得了无限丰富的想象的灵感。我猜想这间屋子原来的主人是一位有着张爱玲般细腻精巧的才女,抑或是戴望舒笔下那结着愁怨般丁香一样的女子,甚而是聊斋先生笔下一个狐媚带着仙气的靓颜。如斯,在别人的天空下,能够沾得某位红颜遗留下来的粉尘和香气,也算增添了一缕生活的情趣。

事实上,在繁华的大都市,居住环境代表着地位,等级观念像街道上的斑马线,界限分明。人类的移位或错位现象,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谜底。和我居住在一条街道上的人群,统统被称作“草根阶层”。尽管他们身体里流着与本城土著居民一样的血质,但他们的脸上却每天都贴着一枚标签在生活:油漆工、厨师、保姆、瓦工、皮鞋匠、流浪诗人、保险推销员……这些人大多来自远方,从经济落后的地域闯入大城市的流浪者,以出卖廉价的体力和智商获取维生的资本。他们的生活秩序混乱而紧张,表情僵硬,刻板,散落在城市的边缘角隅。

自从住进租来的小屋,我便成了“草根部落”的一员。每天早晚,随时都能碰上一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肮脏的人在这条街上匆忙行走。我不敢想象这其间的那一个人将会是往后的自己。偶尔,耳畔传来城市人嗓门粗犷的叫骂:走开,下力棒。没长眼,在街道擦鞋……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激愤的酸涩。倘有一日,这些所谓的“草根人群”突然之间从城市消失,像逃窜的蚂蚁,匿踪掩影。相信,城市人又会觉得一下子像失去了一条腿,或一支手臂般惊慌无措。

“草根阶层”——城市的靶心。在命运的尴尬中存活。

在成都,我最熟悉的地方是人才市场。这是我隔三差五就会去光顾的场所,它是中国劳动力群落的一个集聚地。走进这里的人,大多是游离于社会体制之外的人群:大学毕业生、退役军人、下岗职工……“适者生存”“新优劣汰”理论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人人都渴望通过这里捞得一根救命的稻草。目睹长龙似排队的人流,听着充塞双耳的喧嚷人声,压抑的空气,使一双双充满焦渴的目光,多了一种尖锐的忧郁。

我像很多人一样,手里捏着一张显示着自己所有优长的自荐书,上面写明了自己的学历、经历、特长、荣誉……嘴里不停地推销着自己——自己充当自己的解剖者。力求花最短的时间让他人充分了解自己,像一个嫁不出去的丑女子急于替自己找婆家。然后,渴望从面前正襟危坐,端庄威严的公司考官们的面部表情或眼神里,获得一丝对自己的肯定。这样,把自己“卖”出去就有了某种可能。在求生的路途上,作为独立的自己,是不存在的。

人才市场澎湃着生活的激流。每填完一张表格,就获得了一次虚拟的等待,主考官如出一辙混含希望与渺茫的沉重回答:“听侯通知”,让我看到自己在异乡的大地上摇曳的身影。城市的阳光再一次将我这来自山野的草芥烤成灰烬。

黑夜伴随恐惧降临。伫立蜗居房屋的阳台上,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工作劳累一天的人们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带着妻儿老母,在自己的城市诗意地漫步,安静祥和,城市只生长城市人的梦。失眠牵扯着内心的思念,灯火在冬天的城市中闪烁,我听见自己的影子在说:有位远在山村的母亲正遥望着儿子远行的方向虔诚祈祷或暗自痛哭。

我内心的灯盏,能否在天亮之前,领我抵达预期的领地?

等待丧失了一个人对未来生活的信心。一个月的时间似流星从天幕划过,一晃就没了。当我在人才市场所填的每一张表格均石牛如海后,我决心通过自身的力量去寻求春天的歌声。我要用自己瘦弱的指头敲开公司坚固的大门,然后,以站立者的形象出现在某个公司的门口。

城市永远都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所有的人都是这台机器上的一个零件,维护着机器的正常运转。我仍旧不知疲倦地跋涉在寻找自己方向的路途上,带着迷茫的目光,在城市中心孤清地徘徊。身体像一间搬空了家具的房间,空虚而轻浮。穿梭在城市的街道小巷,我在感受着城市的繁华时,也窥到了它繁荣表象下的另一面:好几次,我在沿街走着的时候,一个老妪或一个小孩跪在街沿拦住我要钱,满脸黝黑,神色憔悴,他们看见我半天没表示,表情似跟他们一般沧桑而无奈,也便未久作纠缠。在一个书店门口,我曾目睹一中年男子不停地向行人推售一种壮阳的药品。不远处的磁卡电话罩下,有人正向罩壁上贴办文凭的广告。有时,还能偶见一对学生模样的男女坐在街边的铁花椅上,丝毫不顾众目睽睽的目光,相拥热烈地接吻,大胆的行为努力向世人呈现出现代人对传统爱情观念的颠覆和对新时代爱情观念的诠释。尽管周遭偶有诧异的目光投来,但爱情到底象征着生活的勇气。这让我想起来城市之前,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但终因自己无钱为对方买一条手链而作罢。

每天,这座城市的生活秩序占据着我的视线和思维,大脑乱麻一团,让人分不清它所带给你的真实和虚无。惟一给人的感怀,便是世界真的很大,大得让你忘记了自己是谁。

每敲开一个公司的门,都会见着一个时代浪潮尖上的职业管理者,他们仪表堂堂,博学儒雅,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这让我联想到骑在马背上骁勇善战的将军形象。他们都是当今社会诸领域叱咤风云的人物——针尖上的舞蹈者。

我与他们面对面坐着,用谦卑的态度展示自己在某方面的才艺:口才、交际能力、文化素养、气质魅力、工作经验……最终,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耐心而温驯地接受老师的审判。

在一个城市的中心,处处都有一种被陌生人鄙视的感觉,窘态和狼狈,像达摩克利斯剑,高悬在你的头顶。奔劳之后的人体就像一块被人嚼过的棉花糖,体内的糖分被这个城市吸干。我在寻找方向的途中迷失了方向。每次,从一间办公室里兔子般灰溜溜逃出来后,内心总被冰冷灌满。那时,我是多么渴望能有一个男人或女人,朝我微笑、颔首,理解一个漂泊男人的愁伤。

短短30几天时间,使从来不是一个怀疑主义者的我,有一种从青年跨入中年的心理状态。这更加证明了我不属于这个城市,以及被这个城市边沿化的不可抗拒的事实。

跑调的音符终是溶入了城市的大合唱。我最终被当地一家报社所接纳,他们愿意为我提供一环冲刺的跑道。心中微弱将息的火苗重又恢复了燃烧的欲望。这意味着我将从此结束寻找方向的奔波。从乡村带来的种子,终于找到了可供播种的土壤。

报纸是一家时尚类刊物,以中青年读者对象为主,在当地颇有些影响,发行量逐年上升。主编是位河南人,三十来岁,当年,他也曾是跟随漂泊族遗落在成都的一粒外乡的种子。历经生命的碰撞和沉陷,最终凭借自己坚韧的力量,在异乡的土地上开出了希望的花朵,并结出了理想的果实。因为他的先进创业事迹,听说曾被中央电视台专题报道过。一个打工者的人生轨迹无形中拓展了我视野的边界,让我更清晰地看到自己脚下的道路铺展出阳光般金灿的色泽。

我每天的工作是负责一个情感类栏目的专题策划和组稿,工作性质使我成了城市里一只夜行的猫。我总在某个月明星稀或夜幕深浓的夜晚,匆匆赶赴某个咖啡厅或音乐茶座,去见一个事先预约好的采访对象。这些对象以女性为主,年龄多在25-40岁之间,姑且可称她们为有闲阶层或小资一族。她们拥有自己的事业,手里攥着大把的钞票,坐着名牌的轿车,住着别墅式的楼房,她们像是这座城市的夜莺,蹲在别人只能仰望的高度歌唱。但她们往往又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成功的人生并不代表情感的丰润。内心世界的郁愁正张开吸盘吞噬着她们体内的灵气。因此,她们无一例外都嗜好两样带精神刺激的东西:酒和烟。前者是使她们的心智达到沉迷或疯狂的药液,后者是使她们的灵魂获得解脱或奔逃的迷香。她们在以麻醉的方式为自己疗伤。

我的任务是将她们的情感隐痛,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再通过我的艺术提炼,刊登在我们编发的报纸上,以期在翌日清晨,将一个女人的情感私密,暴露在城市的每个角落。然后,等待像蜜蜂一样嗡嗡地谈论情感的议论,在这座城市的空气里传播。

每接受一个采访对象,心里就会暗暗滋生出一种犯罪的惊慌,我好似一个可怖的密探,更像一只带毒的蝎子,以咬伤他人的创痛,来谋求商业的利润。但这一切又都显示出合理合法,我们彼此的信任是在自愿的前提下进行的,以尊重对方的人格为原则。这符合事物的客观发展。

黑夜像一个巨大的化学容器,使白昼里一切假象的事物得到了真实的显影。我凭借记者的身份,介入了城市的生活,将自己敏锐的触须伸入城市的内部,把所有能打探到的秘密收藏进记忆的匣子,通过发酵,再交还给这座城市的市民。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自己的光明。

库柏说: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城市是人类自己替自己修造的收容所,驻留城市的人不分种族、肤色、地域、身份……人人都把城市当作自己的诺亚方舟,希冀依乘它能托载自己顺利通向理想的彼岸。而事实是大多数人却扮演了潜水艇的角色,只能在汹涌的暗流中角逐,浮不出生活的水面。于是,为数众多的人为求自我安慰,给这样一种无助的现存状态披上了一件华美的外衣,并为它起上了名:体验人生,深入生活。美丽的尴尬,真实的托词。这让我想起作家何士光在一次文学报告会上说过的一句话:生活是不需要深入的,因为我们每天都在生活中沉浮。况且,在找不到自己故乡泥土的地方,生活着的任何一个人都只是一具影子,沿着虚空的大地孤清地漫游。即使我们都掌握了一门求生的伎俩,也顶多代表活着的某种可能。这多少有些像米兰·昆德拉写的那本叫《生活在别处》小说中的生活,焦虑——愤怒——沮丧——病症。

生活在别处,除了梦想,一无所凭。

在如今的时代,做一个文人和嫁一个文人都需要勇气。文人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农民,知识的富有并不代表生活质量的提高,笼罩在文人头顶的不在是荣誉的光环,而是生活的阴影。现实迫使他们做了一只冬眠的青蛙,在暗洞中张开冰僵的嘴,歌唱春天的福祉——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受伤。

领到第一份薪水,我有些感激涕零。虽然只有800多块钱,到底给了我这个一直处于行走状态的人一份温存的感怀。文人对生活总是那么容易满足,就像兔子乐于安于现状,惰性的破坏力等同于病魔的入骨入髓,黏附在人体的两面,将一个完整的人体分裂成变形的标本。纵然是极简单的获得,我依然有了足够的勇气挤在城市的人堆里说:我的未来不是梦。

每次工作完回住处,我不再故意延缓回去的时间,像往常一样一个人跑去天桥、公园、广场闲荡,似一个落魄的遭际劫持的人,以躲避看见房东凶巴巴催交房租的那张怒愤的脸,以及那一双能射穿人胸膛的鹰隼般淡蓝色的眼睛。我可以一个人紧掩房门,打开在路边小店买回的一袋醉鬼花生米,一瓶二量五重的红星牌二锅头,喝得酩酊大醉,天昏地暗,然后,面对墙壁上自己的影子——唱歌、跳舞、说话……不管外面的城市如何雨疏风骤,柳绿花红。我即是那一个夜晚喧闹或寂静的秘密中心。一个人的生活是一个整体,一个人的一生是一个故事,而过程中的每一个片段都是一次重要的记忆。

任何一个节日在城市都是一个事件。似乎城市里的人是专门为某个节日而存在的,不管这个节日是来自中国的文化传统,还是从西方舶来的节日,人们照样兴奋、激越、疯狂,煞有介事。仿佛所有的人都在虔诚地赶赴某处烟花幻迷的地方,去接受一场圣母庄严的洗礼。现代人要的就是生活之外的东西——新鲜、刺激、热闹、气氛、紧张、意外、暧昧、情调——包括自己梦想的一切……

大街小巷都在重复地播放一些有关母爱的歌曲,各大商场的落地玻璃门上,街边的广告护拦里,学校门口的红色条幅上,公交车的外壳上,只要被体制允许写字的地方,无一例外都见缝插针地写满了尊重母亲的标语。标语是一条纽带,链接历史,贯穿时空,从古代诗歌“慈目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到现代文明用语“母亲是儿子的灯盏”等语词均被人用智慧的头脑收网捕尽,以标语的形式警示人们不应丧失的尊老敬老的伦理道德和源远流长的祖国文化。显然,即将到来的是一个——母亲的节日。

城市人煽情的技能宛若借到了铁扇公主手里的芭蕉扇,只要轻轻一挥,准能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甚至狂浪。而这些手持神扇的主人多是某些精明的商家,他们兴风作浪的目的在于抓住世人悲悯善良的感恩之心,去掩盖自己不堪示人的谎言,谎言的核心即是他们所看重的——利润价值。节日永远是为一小部分人举行的庆功舞会。母亲——天底下最伟大的女人,不仅为自己的孩子,也为一座城市创造了财富。

沉浸在节日里的城市,像一个喝醉了酒的汉子,有些飘摇和倾斜。街市两旁原本黑影幢幢的排树,青一色人为地被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像一个个不愿出嫁的女儿的脸上强行被人涂上了胭脂,头上蒙上了火红的盖头。啃德鸡、德克士快餐厅内座无虚席,欢声如潮,像菜市场里铁笼内争相啄食的雄鸡。幸福在一座城市的怀抱中春草般疯长。

我踯躅在城市中的街巷上,似一个自由的灵魂,抑或一个内心有暗疾的人,伴随落入云层的月亮,隐没在城市的欢乐里。节日唤起我心灵深处某段被丢失的情感的追念和对一个人的怀想。

“出去好好干,等有了钱,妈也享福”。这句紧跟我魂灵的话再次潮水般向我袭来,像一种尖锐的铁器锥在我记忆的神经上,痛感痉挛。我想到了我的母亲——一个远在山村的女人。此刻,她的生活姿态是怎样一副画面?是像城市人一样享受做一个母亲的节日快慰,还是继续躬着腰身,在黑夜的边沿摸索生活的烛火。自己外出闯荡很长时间了,居然没向她道一声问候,生活的奔劳险些让我忘记自己还有一个母亲的存在,可是,我的母亲是否会忘掉我这个儿子呢?一个人可以为自己的不孝找到千万种借口,却不能为自己的尽孝坚守一个承诺。

母亲节使我的内心遭遇了一场风暴,不寒而栗。我终是明白了,只有城市里的母亲才有节日,乡村里的母亲是没有节日的。就像城市里有香水、面包、牛奶,而乡村只生长汗味、麦子、牛粪。命运的路线是两条箭头相反的射线,各自射向命中的墓碑。在别人的城市,在母亲节的夜晚,我含泪写下了第一首献给母亲的诗:

是谁在异乡的午夜

呼唤我的乳名

像一口旧式老钟

撞击一个旅客的忧伤

思念的线比一生还要漫长

是谁掏出自己的眼球

为我做了两盏远行的灯

挂在我沁凉的额头

顶着城市中的风暴踽踽独行

寻找生活的航向

是谁在送我远行的路口

点燃一炷香

从傍晚坐到天明

把自己祈祷成一座雕塑

守望平安的信息

……

第二天,我匆匆赶往邮局,将付清当月房租剩下的400百元钱全部寄给了家中的母亲,一时的轻松,就像亲手放飞了一只报送平安的信鸽。

城市,农村人追求梦想的伊甸园——幸福与悲伤交融的地方。一个叫朝阳的作家说过:“一个农民,从他的孩子时代起,他的人生就意味着摆脱农村生活,拼命挤向城市!”我不知道自己的游荡是不是也在完成一个家族几代人的梦想。如果是,我是否真就能替自己的家族塑造一座丰碑。如果不是,我的背井离乡,舍亲离故所换取的又将是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评判。城市永远不会成为我的故乡,这是血脉里的基因注定的,成都只是我人生的第一个驿站,或许,某一天,我浪荡的足迹还会踏上大地的另一片热土,像一只迁徙的候鸟,南来北往,颠沛失所。那么,一个人最终的宿营地又将是哪里?城市?农村?在流浪的路上腐朽或变为化石?

通往城市的路,像两条平行延伸的铁轨,没有交汇的聚点。

§§第三章 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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