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第二届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面对如此众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我感到十分的荣幸。我为这次大会所准备的，是一个基于个人经历与体验的报告，以《荣格与中国：对话的继续》为题目。
在报告之前，我想借此机会，对默瑞·斯丹（Murray Stein）主席，对国际分析心理学会（IAAP），以及瑞士苏黎世和美国旧金山荣格研究院，对颜泽贤校长以及华南师范大学；对支持我完成这多年心理分析训练的朋友，对我的妻子高岚，对我的心理分析家亚考毕（Mario Jacoby）、鲁西克（Louis Vuksinick）、伯尼克（Robert Bosnak），我的实习指导哈尔·巴特（Hal Batt）、克瑞思汀·汉吉尼亚（Christine Henjnian）和戴安娜·舍伍德（Dyane Sherwood），以及我的特殊心理分析老师柯莎丽（Sally Kaufmann），表示衷心地感谢！
1994年夏天，默瑞·斯丹（Murray Stein）主席和夫人简·斯丹（Jan Stein），当时的国际分析心理学会（IAAP）主席托马斯·科茨（Thomas Kirsch）博士和其夫人，美国旧金山荣格研究院院长珍·科茨博士等，代表国际分析心理学会来中国访问。在华南师范大学，托马斯·科茨博士做了《荣格与道》的报告，实际上那也是一次“荣格与中国”的对话。正如默瑞·斯丹主席所描述的：“我们以国际分析心理学会正式代表的身份来到中国。我们很想知道，在这个已经向世界开放的辽阔的文明古国，我们将会发现什么？我们意识到，如果这次我们与所要会见的中国学者之间的接触进展顺利的话，那么这将成为荣格心理学与中国学术界进行交往的一个历史事件。”
当时作为“对话”的主题之一，是关于对荣格的“自性”（self）的理解与翻译。几个星期之后，默瑞·斯丹一行返回美国，但是这“对话”依然通过书信在继续。默瑞·斯丹在其《关于国际分析心理学会访问中国的报告》中，援引了我写给他的信中关于“自性”的内容：“……然而，就我自己的体验而言，我更愿意用‘自性’来翻译荣格的‘self’。自性在佛学经典中具有‘佛法之心’和‘第一真理’，也即一切事物的根源的含义；同时，就我的心理学理论（psychology of the heart）而言，在自性之“性”的汉字中，包含着“心”与“生”的结合，给人以与生俱来的最原始的心理本质的意象。”
默瑞·斯丹还曾这样来描述他们在1994年的那次访问：“和申荷永博士及其同事们进行了三个多小时的研讨之后，华南师范大学在他们校园里为我们举行了招待宴会。这真是一次令人难忘的盛宴，所有的食物皆味道鲜美，我从未在任何其他大学吃过这么好的食物。后来也表明，它确实是我们中国之行中饮食的高峰体验。”这使我想起《老子·十三章》中的章句：圣人之道，“虚其心、实其腹……”那便是当时对话的一种生动意象。
1996年春天，当我作为福布莱特学者在美国讲授“中国文化心理学”的时候，默瑞·斯丹邀请我和撰写了《荣格之道》的作者戴维·罗森（David Rosen）一起，到芝加哥荣格心理分析研究院做关于“荣格与中国”的对话研讨会。其间，与会者提出了关于《金花的秘密》一书的翻译与理解的问题，尤其是涉及克莱瑞（Thomas Cleary）的新译本，以及他对于卫礼贤的翻译和荣格评论的批评。
我本人是更喜欢卫礼贤的翻译。克莱瑞的译本与卫礼贤的译本所根据的中文原版本有不同，所以难免会有翻译的差异。卫礼贤是将道家的内丹典籍：《太乙金华密旨》，和带有佛家修炼色彩的《慧命经》放在了一起，合称为：《金花的秘密：关于生命的中国书》。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卫礼贤是侧重于对文字背后的理解和意义的翻译。正如荣格对卫礼贤的评价，“他把东方的精神财富翻译成了西方的意义”。荣格还说过：“卫礼贤把‘道’这一核心概念翻译成意义，把意义翻译成生活，也就是实现道……”这也正是对经典的真正理解，所有典籍翻译背后的真正意义。
实际上，我个人的真正的荣格心理学学习，正是从《金花的秘密》开始的。那是一次特殊的“对话”。1993年的秋天，我在美国南伊利诺伊大学附近的爱德华镇，曾有三个月的自我分析，当时只读了一本书，就是《金花的秘密》。我曾在“日记”中记下了阅读的体会：“……读完此书，尚未发现关于‘金花’的秘密，但是，却发现了荣格心理学的秘密，那就是其与中国文化的内在联系。仿佛之间，似乎找到了打开荣格心理学之门的一把钥匙。”而这象征性的钥匙，也一直作为梦中的意象，继续着某种内在的对话。
读完《金花的秘密》不久，我乘火车从美国中部的圣路易斯城赶往洛杉矶，在火车上做了这样一个梦：
梦中我面前放着一张桌子，我坐在那里，不经意地伸展手臂和身体的时侯，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恍惚之间，似乎觉得把头扭得松动了一些……接着，扭得再松动一些的时侯，竟然把头拔了下来，放在了桌子上。我端望着那头好一会，看得很清楚，是我的头。然后，似乎是想证实一下或什么，我把那头放回到脖子上，用手摸着脖子与头的接触缝隙，感觉还好……
后来，我重新把头从脖子上取下，再放到桌子上，再度端详着它……不知道由于什么缘故我要暂时离开一下，我对站在我身后的中年妇女说，帮我照看一下，这是我的头，我一会就回来。
我有几位荣格心理分析家朋友曾从不同的角度，热情地为我分析过这个梦。但对于这梦的个人理解，则是受庄子“心斋”的启发：“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我把此梦称之为“心与头”的对话，那也是我的“心理学心要”（psychology of the heart）的开始。
实际上，这也是重复了荣格的经历与故事。1924年，49岁的荣格重访美国，在新墨西哥州的印第安人村落（the Taos pueblos in New Mexico），与山湖（Mountain Lake）酋长成为知心的朋友。荣格曾问山湖，为什么他认为白人都是疯子。山湖回答，是因为“他们说他们是用头来思想的”。对此荣格更显困惑，他再问山湖，不用头能用什么呢，那么你又是用什么来思想的呢？山湖用手指着自己的心说，我们在这里思想。
荣格说：“我顿时陷入了一阵长时间的沉思……山湖的话犹如醒钟的鸣响，呈现出了一个我们所看不到的事实。一种不可名状却又倍加熟悉的感觉缓缓从内心涌现。”于是，这也是生动的“头与心”的对话。
实际上，这“荣格与中国”的“对话”，正是从荣格本人那里开始的。在其自传《回忆·梦·思考》的第一章中，荣格讲述了他自己童年的一个故事：
在墙边的斜坡上，有一块凸起的石头，那是我的石头。当我独自一人的时侯，我经常坐在那石头上，进行这样一种想象性的游戏：“我正坐在石头上，这石头在我的下面。”但是这石头同样也能说“我”，同样也能这样想：“我正躺在这斜坡上，他正坐在我的上面。”于是就有了这样的问题：“我是那个正坐在石头上的人呢，还是那块被他所坐着的石头呢？”这个问题总使我感到茫然，于是我也就站起来，想着弄清楚现在到底谁是谁。答案总是模糊的，一种好奇梦幻般的黑暗感伴随着我的疑虑。但有一点是无可怀疑的，那就是这块石头与我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我可以在上面坐上几个小时，幻想着它给我的谜一般的向往。
这也是生动的庄子梦蝶的物化体验，《庄子·齐物论》记载：“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中国有句古话，把这种超时空的交流与沟通称之为“神交”，那么正可以形容荣格与中国的缘分。
大家都知道荣格绘制曼荼罗的经历及其心性体验。他在其传记中曾这样说，“我是事后才逐渐地发现，什么才是真正的曼荼罗”。荣格引用歌德《浮士德》中的话说：“‘成形、变形、永恒的心灵的永恒的创造。’而这便是自性即人格的完整性。”于是，对于荣格来说，他的曼荼罗，也就是深层自我的表现与反映。这种表现与反映，所带给荣格的，就是其对于自性化道路（the process of individuation）的领悟。他的曼荼罗，也就是深层自我的表现与反映。这种表现与反映，所带给荣格的，就是其对于自性化道路（the process of individuation）的领悟。
荣格在其自传中说，“几年之后（1927年），我由于做了一个梦而使我对有关这个中心及自性的想法得到了确信。我可以用我称之为‘永恒之窗’的一幅曼茶罗来表示其本质性的理解。这幅画后来印在了《金花的秘密》书里。一年之后，我又画了一幅同样的曼茶罗，在此画的中央处则是一个‘金色的城堡’。这幅曼荼罗画完后，我问自己道：‘为什么这么像中国画？’我对于其形式和色彩的中国感觉印象深刻，尽管其外观上并没有任何中国画的东西。但是我却深感它与中国的联系。于是，接着就发生了奇妙的巧合，我收到卫礼贤寄来的一封信，信中附有一部论述道家炼丹术的书稿，标题也正是《金花的秘密》。他还要求我就此写一篇评论文章。我即刻如饥似渴地来阅读这书稿。因为书中所述对我关于曼荼罗以及自性作为中心的想法，给予了我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证实。这便是打破了我孤独的第一件事。我慢慢感受到了一种共鸣，我终于可以与某件事和某个人建立起联系了。”荣格在其自传中明确的表白，是卫礼贤以及卫礼贤所带来的中国影响，帮他找到了重返这个世界的归路。
为了记念这一特殊的富有意义的巧合事件，荣格在其所画的留给他深深的中国印象的曼荼罗的背后，写下了这样一行文字：“1928年，当我在绘制这幅曼荼罗，表现那金色古堡建筑的时侯，卫礼贤从法兰克福给我寄来了这关于黄色城堡，不朽身躯之源的古老的中国文献。”荣格称其为“共时性”，包括他与卫礼贤的相遇，那是他与中国的对话也是缘分。
荣格曾学习过汉语，深受汉字中丰富意象的吸引，称其为“可读的原型”。荣格曾学习过汉语，深受汉字中丰富意象的吸引，称其为“可读的原型”。他也在其生命的特殊时刻，呈现其所学习的汉语的意义。据汉德森（Joe Henderson）博士讲述，1958年他最后一次看望荣格的时侯，荣格带他去花园，在一棵从中国进口的“银杏树”下（是苏黎世研究院的学生送给荣格的礼物），安放着荣格为托妮·沃尔夫（Toni Wolf）所刻的纪念碑。在一块不是很大的石头上刻着四行汉字。荣格告诉汉德森汉字是从上往下阅读的，这四行字写的是：
托妮
莲花
修女
神秘
我们都知道托妮对于荣格的意义，她呼应了其内在的阿尼玛，也是其终身的友伴与爱人。这也是荣格理解与使用汉字的记录。
根据劳伦斯·冯·波斯特（Laurens van der Post）的回忆，他在荣格去世前不久还有与荣格的一次长谈，荣格直到晚年都仍然在石头中寻求某种思念与寄托。在他为艾玛·荣格刻的石碑上，使用的仍然是汉字：“她是我房屋的基石”。
荣格在失去托妮和艾玛之后，从未能从伤痛之中康复。善解父意的儿子弗兰兹为父亲找来石头，那似乎是唯一能帮他疗伤的工具。据说，荣格所刻的最后一块石头，有一个中国老人的头像，两边有银杏树的枝叶，上面刻的汉字是“天人合一”。
我们可以从荣格的“斐乐蒙”（Philemon）身上看到那中国老人的影子。戴维·罗森在其《荣格之道》中，称斐乐蒙是“荣格内在的道家师傅”。并且就自己的理解求教于玛莉·路易·冯·弗兰兹（Marie Louis von Franz）和梅尔（C。A。Meier），分别问他们两人一个十分特别的问题：“荣格是道家吗？”冯·弗兰兹肯定地回答：“是的，荣格崇尚道家，并且身体力行于道家哲学的生活方式。”对此梅尔也表示赞同，他说，“是的，荣格是一位道家。现在，人们并没有认识到荣格的对立统一性心理学从其本质上说与道家思想是一致的。人们想把荣格变成他本来并不是那样的存在。他扎根于自然及其对立与统一之中。然而，对于道家，他是如此的虔诚，如此的神往，荣格作为道家是再清楚不过了”。
荣格说，正是斐乐蒙教给了他如何理解心理的真实性。“事实上，正是斐乐蒙传达给我了许多富有启迪的思想。”荣格曾经形容说，“那时，斐乐蒙对我来说是非常真实的，似乎具有生动的人格主体。我也常与他在花园散步……”实际上，斐乐蒙也正是荣格生动的梦中意象，那是一种心理的真实性，一种心性的对话，心神的交往。斐乐蒙也正是荣格生动的梦中意象，那是一种心理的真实性，一种心性的对话，心神的交往。
1999年的深秋，当我在苏黎世荣格研究院进行了三个月的心理分析研习之后，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梦到了荣格。
梦是从我住的北塞塔（Bethesta）的山坡上开始的，我看到约翰·比贝（John Beebe）从远处走来，身上穿着我的大衣。他告诉我戴维·罗森（David Rosen）来到了苏黎世，我可以去看看他。
我与戴维·罗森在旅馆里，一起谈论荣格和心理分析，谈到很晚，感觉有些疲惫……次日醒来，我告诉戴维，我梦到了荣格。想到正是在苏黎世，我就想让戴维带我去看望荣格。戴维告诉我，荣格是很有名的，很难找到机会去看他。我说戴维，你不是很有名的荣格心理分析家吗，还写了《荣格之道》的书，你帮我联系嘛。戴维又说，实际上荣格很老了，老的说话都不清楚了，去了也没有用的。但我仍然是鼓动戴维帮我联系，至少是打电话过去试试运气。无奈之下戴维拨打了电话……过了一会他高兴地对我说，你有运气，荣格同意见我们。
于是，我们一起去了“波林根”（Bollingen）——荣格晚年隐居的地方。石头的建筑，石头的外墙，进去里面也是圆形的石壁……能够让人真切地感觉到波林根的气氛（尽管在这梦之前我并没有到过波林根）。荣格坐在那里，我面对他坐着，戴维在我的旁边。荣格谈了很多与中国有关的事情，他看上去60岁左右的样子，十分健谈。我看了戴维一眼，意思是想说，你看，荣格并不老嘛。过了一会，我又看了戴维一眼，是想让他拍一张照片。
我们一起谈了很久，有人过来敲门，告诉荣格说他的另外一个约会的时间到了。荣格站起来，让我跟他去他的书房。到了书房，荣格打开书桌后面的墙柜，在墙柜的左侧挂着几把长长的黑色的钥匙。他指着其中一把说，那是地下室的钥匙；他不能陪我去地下室了，我可以用这钥匙自己去。
我看着墙柜问荣格，其他的钥匙有什么用。荣格说，什么用也没有。大概是荣格看我似乎没有听明白，便解释说，只有他告诉我的那把钥匙有用，是真的；其他的钥匙是作为“伪装”来保护这把真钥匙的。我说它们看上去完全一模一样的啊。荣格说，你去摸一下。我一只脚踏在荣格的书桌上，用手逐一去触摸那些挂在墙柜里面的钥匙，是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
……
这梦很长。我的心理分析师亚考毕（Mario Jacoby）曾用心地帮我分析过这个梦。做了这个梦数周之后，默瑞·斯丹途径苏黎世，我们一起吃午饭的时侯，又谈起了这个梦。默瑞问我有没有去过波林根，我说没有。于是，默瑞即刻给荣格的孙子尤里希（Ulirich Hoerni）打了电话，尤里希很快就过来了，我们一起开车去了波林根。
从苏黎世开车到波林根需要1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那天正下着雪。到了波林根，尤里希开了外面的大门，拿着一大串钥匙，去开塔楼的门。进塔楼的门上有上、中、下三把锁。尤里希打开了上面的和下面的，却怎么也打不开中间的。大概是想到我和默瑞等在外面的寒冷，尤里希不好意思地自言自语地说，我总是弄不清这么一大串钥匙。我走过去看了一下，说你试试这把；尤里希试了一下，门果然开启了。他开玩笑地说我，你怎么熟悉我们家的钥匙。到了这个时侯，我都还没有告诉尤里希我做过的梦。
进了塔楼，转进“客厅”，实际上也是厨房，迎面的石壁上，悬挂着与我梦中一模一样的几把黑色的，长长的钥匙。我走过去，用手逐一拨动它们，轻轻地碰触在石壁上，发出一阵悠扬而美妙的声响……
在荣格波林根的书房，有一幅荣格绘制的“斐乐蒙”画像。画中的斐乐蒙，左手高高地举起，紧握着一把钥匙，正是与我梦中一模一样的钥匙。在斐乐蒙的右手，则握着一串完全一样的另外几把钥匙。
这不是梦，而是真实的经历。默瑞·斯丹现在在场，这是我们一起的经历。他是可以做见证的。（这时，坐在会场最前排的默瑞·斯丹激动地站了起来，说那是如此生动深刻而永远不会忘怀的经历。）
当尤里希拿出波林根的“访问者留言”要我签名的时侯，我用英文写了“I am following my dream to Bollingen”（跟着我的梦来到波林根）。但尤里希提醒我说：“用中文，用中文！”于是，我用汉字写了“来波林根寻梦”。
于是，这“对话”可以有很多的形式，甚至可以在梦中。这便是我的报告，基于个人的体验：荣格与中国：对话的继续……这对话是从荣格开始的，这对话有不同的形式，这对话可以超越时空，这对话携带着我们的心与灵性，而我们仍然继续着这“对话”……
谢谢大家！
答问
“提问”Luigi Zoja（国际分析心理学会前任主席）这是非常精彩的报告，超越时空的“心灵对话”。荣格若是在场，也一定会感到十分的欣慰。我想知道，你所提到的荣格学过“汉字”，会写汉字，那么，学习中文和汉字对于荣格有怎样的影响。
“申荷永”多谢Luigi Zoja，多谢你的提问。在我看来，汉字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灵魂，或称之为心魂。汉字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灵魂，或称之为心魂。任何一个接触学习和使用汉字的人，都必然会受到其中所包含的心理元素的影响。比如，人们称汉字中包含中一种“具象性的思维方式”，而荣格也曾感叹地说“汉字是可读的原型”，每个汉字都属于一种原型的意象。因而，这学习汉字的过程，也是和原型意象接触的过程，也是通过汉字来感受原型中的集体无意识及其意义的过程。
有这样一个故事，与我们的儒学大师孟子有关。据说是孟子与告子在讨论人性的善恶。而告子最终十分欣赏与赞美孟子的修养和境界，被称之为一种“不动心”的境界。那么，又如何能够获得这种境界呢？孟子说，“吾知言，吾善养浩然之气”。或许，我们可以说，荣格学习汉字的过程，也正是这样一种“知言养气”的效用。
同时，对于汉字的学习，以及这种学习中的感受，也必然帮助了荣格对《易经》的理解，对道家思想的把握，以及对于中国文化的整体感受。荣格不仅使用汉字来表达其内在的深切感受，如对于艾玛·荣格和托尼·沃尔夫，也运用其汉字学习的体验来解读“道”的寓意，“魂魄”的内涵。那么，学习汉字对荣格的影响，也就包含其中了。
“提问”感谢你的精彩报告，所呈现出来的生动的心理分析体验。我想问的是，你如何看待你梦到荣格的梦？希望能听你做进一步的解说。
“申荷永”多谢你的问题。实际上，这梦到荣格的梦对我很重要，蕴含着诸多的意义，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不知道现在是否能够有很好的回答。
我从心理学研究生的时候便开始接触精神分析和荣格的分析心理学，其间有1993年的自我分析，以及从那之后开始的个人心理分析体验和荣格分析心理学训练，但一直都没有梦到过荣格。1995年之后多次来到苏黎世，1999年在苏黎世研究院学习期间，前三周几乎观看了所有与荣格有关的录像和传记资料，我也曾去荣格的墓前沉思，带着鲜花去扫墓，但仍然是没有梦到过荣格。那么，直到这荣格的梦出现，或者说，直到荣格就这样出现我的梦中。我能说的是，或许是应合了这样一个谚语吧：当学生准备好了，老师就会出现。当学生准备好了，老师就会出现。当然，这梦中的荣格，也是我们每个人内在的导师意象。
有了荣格在梦中的出现，并由此梦引导至波林根之后，也就有了对心灵的真实性的体验。从那之后，也就有了更多的“实际接触”荣格的机会。仍然清晰的记得，每天走去库斯纳赫特荣格研究院的途中，尤其是经过那座小桥，踏在石子路上的感觉，那里有荣格走过与留下的无数的脚步。我也常去库斯纳赫特新教教堂的墓地，去感受归于自然宁静的荣格，偶尔会听到他默然的话语。常常是傍晚，每当散步走过荣格故居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望着那楼上的灯光，想象着凭借这灯光阐述其深远思想的荣格。
尤其是到了波林根，你会依然感觉到荣格的存在，至少是他的气息和身影。“心灵的真实性”也是心灵的真切感受，也是我由此梦所获得的真实感受。
“提问”你所讲述的梦，和你对苏黎世荣格学院的描述，也引起了我对那里的怀念。你能否谈一下，这种心理分析过程对于一个中国的荣格心理分析师意味着什么呢？
“申荷永”心理分析的过程和体验，大家应该有着许多共同的感受吧。我在苏黎世荣格学院的学习，受到诸多荣格心理分析师前辈们的鼓励和帮助，包括Mario Jacoby， Murray Stein， Thomas Kirsch， John Beebe等。还记得June Singer曾写信给我，说她在苏黎世荣格学院的经历，那是在荣格去世后不久的20世纪60年代，是让其一生难忘的经历，包含了她所体验的心灵的转化。于是，我的心理分析过程，正是在这种鼓励和激励中进行的。
由于我来自中国，在苏黎世荣格学院的体验也有其特别之处。就如我提到的我的荣格梦，我们许多人可能都曾梦到过荣格，但荣格在我们每个人的梦中却有着不同的呈现。举例来说，作为中国人在苏黎世学习，所遇到的困难可能更多一些，因而所投入的热情，所花费的心血和所付出的努力也会更多。后来我曾告诉June Singer，完成了我个人的心理分析之后，我能够理解她所说的心灵转化的体验了。我可以用《心经》中的话来形容这种体验：“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提问”你认为荣格分析心理学在中国适用吗？
“申荷永”当然，你若是问我的话，我的回答很明确——适用。
因为在我看来，荣格分析心理学的重要基础正是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所有的荣格心理分析师几乎都熟悉《易经》和中国哲学思想，并且能够在其临床实践中应用，同时也十分重视中国文化的影响和意义，这是回答“适用”的理由其一。
我曾跟高觉敷老师治学西方心理学史，而大家也知道，高觉敷先生是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入中国的主要贡献者，而我作为硕士和博士研究生学习期间的主要内容是有关经典精神分析的。在国外学习期间，我也经历和完成了系统的格式塔心理治疗训练，人本主义和超个人心理学的心理治疗训练等，相比较其他西方的临床心理学体系而言，荣格更加适合中国，这是其二。
其三，借用美国加州学院Leland van den Daele的一段话：“荣格心理学提供了一种理解与整合人类心理与精神的理论与方法。荣格心理学提供了一种理解与整合人类心理与精神的理论与方法。通过文化以及个体的研究，人类的心理与精神得以展现……然而，荣格（对于中国文化）的欣赏，也是对下一代学者们继续探索的期望。”这是他在第一届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开幕式致辞时所说的。在所有的西方心理治疗体系中，荣格的分析心理学是最关注中国文化的学派，不仅是过去，而且是现在，我们的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便是例证，而这种沟通与交流也将持续进行下去。通过我们的不断努力，来使得荣格分析心理学更加适合我们中国。
“提问”很高兴能够参加这次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听到诸多心理分析大师们的精彩演讲。我们知道这已是第二届国际论坛，第一届国际论坛也是同样的成功，获得国内和国际学术界的普遍关注。那么请问申荷永教授，作为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的策划与组织者，你如何看待它今后的发展，以及其将来会有怎样的贡献？
“申荷永”多谢你的提问。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是我们大家共同参与和共同完成的，其今后的发展，以及其将来的贡献，仍然需要我们大家的共同努力。
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以及其中所包含的东西方心理学的对话及其意义，从荣格等先行者那里便已经开始了，而我们只是这对话的继续者。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将来的发展会如何，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或取得什么样的成果。我把这会议看做是一种有着自身生命的存在，她有她自己存在与成长的理由。
举一个有关的例子。1998年，当我们准备第一届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的时候，用“思维的心”和《易经》的咸卦来设计了我们的徽标。而《易经》咸卦的诸爻也在会议的过程中逐渐显现，一直到第一届会议结束时的“感于心”。记得当时约翰·比贝还问我，那这咸卦的第五爻和第六爻呢？我笑而未答，实际上我当时也并不知道。一直到了2002年，今年三月份，我在旧金山荣格心理分析研究院，与约翰·比贝一起做有关《易经》与心理分析的讲座。开始的10几分钟，他怎么也不能找到演讲的感觉，试着调整话筒，调整位置……甚至是问听众，是否能听到他的说话。尽管大家回答说能听到，但约翰·比贝说，我知道你们能听到，但我感觉像是对着空气说话，我要找到传达《易经》的感觉。我悄悄地对约翰·比贝说，还记得几年前我们第一届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结束的时候吗？或许，这便是咸卦的第五爻和第六爻了。（《易经·咸卦》九五：咸其口，无悔。象曰：咸其口，志末也。上六：咸其辅，颊，舌。象曰：咸其辅，颊，舌，滕口说也。）
约翰·比贝深有感触，若有所思地说“这《易经》是有生命的，这也是心灵的真实性。”
于是，我们的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有其自身的生命和意义。作为会议的组织与参与者，我们并不能把多少个人的意见强加在这会议之上，我们只是努力做好应该做的工作。这样说起来似乎有些模糊与消极，但是，我们为这会议设计了如此美好的图徽：“思”——意之所思必情之所愿，思维的心与新的思维，其中所包含的是一种创造与整合的意象。“思”——意之所思必情之所愿，思维的心与新的思维，其中所包含的是一种创造与整合的意象。一种好的理论，需要创造与智慧，需要好的头脑与好的心胸。这也是我对于我们“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的信心与希望。
附第二届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后记
观国之光，有孚颙若
为期六天的第二届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以乔安的总结报告“临观之义，或与或求”拉上帷幕。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中国，如她自己的描述，怀着一种兴奋而忐忑的心情开始了其东方之旅。临行之前，她求问《易经》，得到了“观卦”。
于是，在她的总结报告中，也提到《易经》中的卦意：“临观之义，或与或求”。如她所说，“这次会议本身就呈现了给与和接受。我感到自己就收获良多。”对她本人，以及许多来到中国的世界各地的心理分析家们来说，确实如此。
熟悉荣格心理学的人都喜欢“共时性”（Synchronicity），我在着手准备这次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国际论坛之前，也曾用过《易经》，得到的同样是观卦。荣格的“共时性”本源于《易经》的启发，我也常用“感应”来注解“共时性”的机理。于是，易者象也，“观国之光，有孚颙若”，其中已是包含了本届大会的主题。
汉字观本为“观”，由雚和見合成。《说文解字》中说：“观，谛视也。从见，雚声。”谛视可为审视，《说文》释“谛”为“审”，亦有探迹索隐之寓意。尤其是“观”中包含“鹳”之“见”，透视出洞察水中动静的寓象。于是，“观”也就包含了“内视”，见于“无形”之义；或者是洞见“幽隐”或“水底”的“无意识”存在之功能。
“观”卦下坤上巽，有“风行地上”之象，明察幽隐之意。《周易》之《彖》曰：“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盥而不荐，有孚颙若’，下观而化也。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由此，已是极言《易经》中《观》之道也。《周易·本义》中对此亦有发挥：“四时不忒，”天之所以为观也。神道设教，圣人之所以为观也。《程传》中有言：观天之运行，四时无有差忒，则见其神妙。
在汉语中，一个“观”字，包含着丰富的心象，深远的寓意。《春秋·谷梁传》曰：“常事曰视，非常曰观。”可见“观”中有不同凡响之处。《书·益稷》曰：“予欲观古人之象”。《易·贲》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尽用“观”中之深意。《老子·第一章》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缴……”亦将“观”中的无有妙象尽情托出。孔子逢水必观，从其所观中亦透视出“逝者如斯”的人生感悟。
在佛家用语中，“观”中包含着一种特殊的观察妄惑的智力。《大乘义章》卷二曰：“粗思曰觉，细思曰观。”观与止对，又是修定的法门。《摩诃止观》卷一曰：“法性寂然名止，寂而常照名观。”《心经》开篇亦用了一个“观”字：“观自在菩萨。”心观而能观心，无所住而能生其心。这些都是在“观”卦的意象中，所包含的心理分析寓意。
王弼曾在《观》中深有所感，发挥出那意象之中“观感化物”的心理分析原则。正所谓“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见。”于是，把体验注入分析，由意象发挥感应，以及从智慧中获得创造，正是我们的努力，也正是《灵性：意象与感应》所包含与传达的心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