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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那天晚上,思嘉受了惊吓,需要陪伴,但又因弗兰克而恼火。弗兰克把思嘉、皮蒂姑妈和孩子们安排在媚兰家以后,就和艾希礼一起出去了。思嘉失望、伤心至极。在这样一个晚上,他居然还要出去参加什么政治集会!这天晚上,她刚在外面受了欺负,而且当时没准还会出别的事,他竟然这么对待她。这个人可真冷漠至极,当她哭着,敞着怀,萨姆把她抱进屋来时,他一直很平静,他这种态度真能把人气疯了。她一面哭,一面描述事情经过。他一点都没着急,只不紧不慢地问:“宝贝儿,你是伤着了——还光是受了惊?”她当时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萨姆就替她说只是受了惊吓。

“他们没来得及再干别的,我就赶到了。”“萨姆,你是好样的,我欠你个人情。我能帮你点什么——”“谢谢,先生,您送我去塔拉吧。越快越好!北方佬正到处抓我呢。”弗兰克听他这么说,依旧很平静,而且再没问什么。弗兰克的样子很像他在托尼来敲门的那天晚上的表情,仿佛这就是男人的事,而且处理起来需要言简意赅,冷静果断。

“你上车吧。我让彼得今天晚上就送你,先到拉甫雷迪,你在树林子里躲一宿,明天一早坐火车去琼斯博罗,这样比较安全……啊,宝贝,别哭了,都过去了,还好没伤着你。皮蒂姑妈,请把嗅盐拿来好吗?嬷嬷,给思嘉小姐倒杯酒来。”这时思嘉又放声大哭起来,这一次是由于生气,她需要他的安慰,希望他表示愤怒,说要为她报仇,那怕他对她发火,说早就叮嘱过她会出这样的事也行,可是别这样平静似乎根本不在意的样子,好象她没有遇到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虽然表示很关心,很体贴,可就像是无所谓,好像还有什么事,比这重要得多。

难道说,那重要的事就是参加一次小小的政治集会!

思嘉听到弗兰克让她换衣服,准备送她到媚兰家去住一晚上,她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完全知道她今天遇到的事有多么难受,现在已经身心疲惫了,而且受了刺激,需要卧床,盖上毯子,热乎乎地休息休息,来一块热砖头焐焐脚,再来一杯热甜酒压压惊,怎么还会有心情到媚兰家去待一晚上呢。弗兰克要是真爱她,在这个特殊的夜晚,无论有多重要的事,也不能离开她呀。他应该守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地对她说,她要是真有什么事,他也不活了……她想,等他回来,他们俩独处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些告诉他。

每次弗兰克和艾希礼一起外出,女眷们都集中在媚兰的小客厅里做针线活儿,气氛很平静。今晚也一样,屋里炉火很旺,使人身心舒畅。桌上的灯散发黄色光晕,照在4个女人光亮的头发上,她们就在灯下做针线。4个人的裙子轻轻摆动,8只秀气的脚搭靠在脚凳上,育儿室的门开着,从里面传出韦德、爱拉和小博浅浅的呼吸声。阿尔奇坐在壁炉前的凳子上,背向炉火,满嘴的烟叶把腮帮子撑得圆溜溜的,他认真地削一块木头。这个邋遢的老头儿和4位整洁、雅致的妇人在一起,产生了鲜明的对比,如同他是一只凶猛的老看门狗,而她们则是4只乖巧的小猫。

媚兰用恼火的口气唠叨着近来妇女竖琴乐队的烦心事。在商量下次音乐会表演什么节目的问题上,妇女竖琴乐队未能和男声合唱团达成共识,于是当天下午就找到媚兰,宣称全都要退出乐队。媚兰费尽口舌,才说服她们暂时留了下来。

思嘉的情绪依然激动,听媚兰这样没完没了地说着,几乎要破口大骂:“去他妈的妇女竖琴乐队!”她非常想详细说说自己的可怕经历,让大家分担一下她承受的惊吓。她想告诉她们自己当时多么勇敢,这样她就能通过自己的声音证实当时的勇敢。可是每次她说到这个话题,媚兰就马上扯到别的事情上去。

思嘉气坏了,几乎无法容忍。这些人怎么都和弗兰克一样坏呢!怎么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呢?

她刚逃脱那么可怕的袭击,这些人竟这样无动于衷?要是让她说出来,她会感到好受些,可这些人连倾诉的机会也不给她,真是太没礼貌了。

今天下午的事对她打击太大了,尽管她也不愿承认这一点。她每次想到黄昏时在树林附近的路上,一张狠毒的黑脸偷偷向她窥视,就吓得心惊胆颤;她一想起那只黑手在她胸口乱摸,要是萨姆不来,还会发生什么事,她就把头垂得更低,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她坐在客厅里一声不吭,一面尽力做针线,一面听媚兰说话,可越是这样,她的神经就越紧张,她觉得她的神经紧张得马上会像班卓琴的弦一样砰的一声绷断的。

阿尔奇在那里削木头,她也很别扭。突然她有些奇怪,他怎么坐在那里削木头呢?以前他晚上守卫的时候,总是躺在大沙发上睡觉,呼噜震天响。使她更奇怪的是无论是媚兰,还是英迪亚,没人提醒他在地上铺张纸,以免木屑掉得满地都是。他已经把炉前的地毯弄得一团糟了,可她们似乎什么都没有瞧见。

她正看着阿尔奇,他突然一回头往火上啐了口嚼烟叶的唾沫,声音之大,惊得英迪亚、媚兰和皮蒂都蹦了起来,好像刚才爆了一颗炸弹。

“用得着这么大声儿吗?”英迪亚说。她因为紧张,声音都沙哑了。思嘉看着她,觉得很奇怪,英迪亚一直是温文而雅的。

阿尔奇也盯着她,毫不客气。

“我看就是这样。”他回了一句,又啐了一口。媚兰向英迪亚皱了皱眉。

“我还是喜欢爸爸从来不嚼烟叶,”皮蒂姑妈开口了。媚兰眉头皱得更紧,她转过头来说皮蒂,思嘉还是头回听见她说这么难听的话呢:

“唔,别说了,姑妈。你真不会说话!”

“哎哟!”皮蒂把针线活儿往腿上一搁,嘴也撅了起来,“我可提醒你们,我不知道你们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你和英迪亚还比不上两根木头棍子好说话呢。”谁也没接茬。媚兰也没有因为说话太直而向她道歉,只悄没声地继续做起针线来。

“你的针脚太大了,”皮蒂得意地说,“全得拆了重来。你到底怎么了?”

媚兰一言不发,也不搭理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们出了什么事吗?思嘉有点纳闷,她是不是只注意自己的事而忽略了其他的东西?真的,尽管媚兰想方设法使大家觉得今天晚上和以往许多夜晚没什么区别,但气氛却显然不同。难道这种气氛是下午那件事情引起的?思嘉悄悄地看其他人,刚好英迪亚也在看她。她觉得相当不舒服,因为英迪亚一直在打量她,冰冷的眼神包含的不是轻蔑和憎恨,而是包含着某种更浓重的感情。

“看来她觉得我是祸害了。”思嘉气恼地想着。

英迪亚把眼光又转到阿尔奇身上,刚才那种不耐烦的神色已经荡然无存,用一种急切的眼光望着他,然而阿尔奇并不搭理她。像看思嘉一样冷冷地看着她。

媚兰没再说什么,屋里静悄悄的。在寂静中,思嘉听见外面起风了。她突然觉得这是一个痛苦的夜晚,现在她开始察觉到气氛紧张,心想没准整个晚上气氛都是紧张的,只是自己太心烦意乱,没有发觉吧。阿尔奇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戒备、等待的神色,他竖着两只毛乎乎的耳朵,像只老山猫一样。媚兰和英迪亚也都是尽力隐藏心中的不安,一听见路上有马蹄声,或凄风吹动秃枝发出的噼啪声,或落叶在草坪上滚动而发出的沙沙声,她们都会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倾听,甚至炉火中木柴炸开的声音也会使她们诧异,好象听到有人悄悄走来的脚步声。

现在,思嘉有了强烈的预感,肯定是出事了,但她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事情仍在进行之中,她却毫无所知。看看皮蒂姑妈那胖胖的单纯的脸,皱着眉,撅着嘴,就明白她和自己一样莫名其妙。

但是阿尔奇、媚兰和英迪亚是了解的。在静溢之中,她几乎能体会到英迪亚和媚兰思绪翻滚,仿佛关在笼子里的松鼠疯狂地跳动一般。尽管她们表面装得一如往常,但她们肯定是知道一些内情的,是预料到要出现什么情况的。她们这种内心的纷乱也传给了思嘉,使得她更加心烦意乱起来,她手底下一乱,将针扎到拇指上,她又疼又羞,禁不住轻轻叫了一声,让大家吓一跳,她挤了挤,挤出了一滴鲜红的血。

“我太紧张,做不下去了。”她大声说,随手把正在补的衣服丢在地上,“我太紧张,受不了了。我太累了,我要回家休息,这一点弗兰克是清楚的。他怎么能今天出去,他说啊,说啊,老说保护妇女,老说对付黑鬼和北方来的家伙,现在需要他保护了,他上哪儿去了呢?在家里陪我吗?不是,根本就没有,他跟着一帮人到处乱跑,这帮人都是光会说——”思嘉愤怒地看了看英迪亚的脸,停下来不说了,因为现在英迪亚呼吸急促,她那缺少睫毛的灰色眼睛正凶巴巴地盯着她,向她投来冰冷的目光。

“如果不太难为你,英迪亚,”思嘉用尖酸的口气说,“你能告诉我今天晚上为什么老盯着我,我会非常感谢的。难道我的脸变颜色了,还是其他什么?”“谈不上难为我,我很愿意告诉你。”英迪亚说,眼里也闪出了光亮,“我讨厌你数落肯尼迪先生这样的好人。你要是知道——”

“英迪亚!”媚兰提醒她不要说下去,将手里的活儿抓得紧紧的。

“我想我对自己的丈夫比你更了解,”思嘉说。她从未和英迪亚吵过架,现在眼看要吵,就来了劲,也不紧张了。

媚兰和英迪亚互相看了看,英迪亚勉强把嘴闭上了,可是没忍住又说起来,冰冷的语气里包含着极端的愤恨。

“你让我恶心,思嘉·奥哈拉,你还需要受到保护!其实我很清楚,有没有保护,你根本无所谓!要不然这几个月你就不会那样到处闲逛,招摇过市,惹得那些陌生的男人为你着迷。所以,今天下午的事全是你自找的,如果有天理的话,这已经是便宜你了。”“英迪亚,别再说了!”媚兰说。

“让她继续,”思嘉说,“我现在很高兴,我早知道她恨我,可是她太虚伪,总不承认。要是她觉得有人会迷上她,她肯定整天光着屁股在街上显摆。”英迪亚气得一下子站起来,她怎么能容忍这样的羞辱,她那纤细的身子不停地发抖。

“我就是恨你,”她用颤抖而清晰的声音说,“以前我不说,绝不是因为我虚伪。你既没礼貌,又没教养,你不会明白。我是觉得如果我们大家不团结,把个人恩怨放在一边,就没有可能战胜北方佬。可是你——你——你却处处糟蹋正派人的威望,弄得一个好丈夫无颜见人。让北方佬和那些混蛋都耻笑我们,贬低我们,说我们没有教养。北方佬不了解你压根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他们傻乎乎的,没发现你这个人根本没涵养。你到树林子里去乱蹿,招引那些黑人和下流白人对你动手,以后他们没准对城里所有的正派女人下手。你还给我们的男人们带来了生命危险,因为他们不得不——”“英迪亚!我的上帝呀!”媚兰说。思嘉尽管还在生气,但对媚兰这样轻易地呼唤上帝还是感到惊讶。“你不能说!她不知道啊,而且她——你绝不能说!你答应过——”“孩子们,别吵了!”皮蒂姑妈嘴唇颤抖着在一旁低声哀求。

“我不知道什么?”思嘉也站了起来,她相当气愤,眼睛直盯着冷酷的愤怒至极的英迪亚和苦苦劝说的媚兰。

“一帮蠢货!”阿尔奇突然开口说,谁也来不及训斥他,只见他把满头灰发一扬,猛地站了起来,“外面来人了。不是威尔克斯先生。你们都别吵吵了!”还是男人说话管用,这几个女人站在那里,都不吭声了,脸上的愤恨也彻底消失了,都惊讶地看着他向门口蹒跚地走去。

“谁呀?”没等来人敲门,他就问。

“我是巴特勒船长,快开门。”

媚兰抬腿向门口跑去,她的裙子飘了起来,膝盖下的裤腿都露出来了。阿尔奇的手还没摸到门把手,她就一下子拉开了门。瑞德·巴特勒站在门外,他的黑呢帽压得很低,狂风把他的披肩吹得翻卷起来,发出啪啦的响声。

这时候,他也顾不上客套了,既没摘帽子,也不和别人打招呼,只盯着媚兰一个人,直接了当地问:

“他们在哪儿?快告诉我。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思嘉和皮蒂姑妈都吓坏了,她俩目瞪口呆,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英迪亚像一只老瘦猫,一下子蹿到了媚兰身边。

“什么都别说,”她急忙地说,“他是叛徒,他投靠了北方佬!”瑞德压根没瞄。

“快说吧,威尔克斯太太!没准事情还能挽回。”媚兰几乎吓傻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竟是——”思嘉刚张嘴,就被打断了。

“住嘴!”阿尔奇呵斥道,“媚兰小姐,你也别说了!”

“你给我滚,你这个该死的奸细。”“别这样,阿尔奇,别这样!”媚兰喊道,她一面说,一面把一只哆嗦的手放在瑞德的胳膊上,似乎是要保护他,担心阿尔奇突然动手,“出了什么事?你是——你是怎么知道的?”瑞德黑黑的脸上显得很不耐烦,可又不得不有些礼貌。

“我的天哪,威尔克斯太太,他们早就被怀疑了,只是干得还算隐蔽,才拖到现在。我是怎么知道的?今天晚上我和两个喝多了的北方佬船长打牌,就是他们说出来的。北方佬知道今天晚上要出事,他们安排好了。那些傻瓜中了圈套了。”

一瞬间,媚兰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打了一下,神情恍惚,站立不稳,瑞德忙伸手扶住了她的腰,她才没有摔倒。

“别告诉他!别上他的当!”英迪亚喊道,一面死盯着瑞德,“你没听见吗?他刚才是和北方佬军官在一起呢。”瑞德还是不搭理她,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媚兰苍白的脸:

“告诉我,他们上哪里去了?他们有聚会的地方吗?”思嘉心里害怕,而且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看得很仔细,瑞德板着脸,没有一点表情。但媚兰显然看出些什么,使她觉得可以信赖,于是她放开瑞德的胳膊,站直她那纤细的身子,用微弱的声音说:“在迪凯特街旁边棚户区附近,他们在以前沙利文农场的地窖里见面——就是烧得很厉害的那个农场。”“谢谢。我立刻赶去。北方佬如果来了,就说你们一无所知。”他跑出去,拖着黑披肩消失在夜色里。屋里的人直到听见外面石子乱迸,雨点般的马蹄声疾驰而去,这才仿佛从梦中惊醒,察觉到他确实来过这里。

“北方佬要到这里来?”胆小如鼠的皮蒂姑妈喊道,她全身发软瘫倒在沙发上,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们如果再不告诉我,我会发疯了!”思嘉一把抓住媚兰拼命地摇晃,好像这样就能从她嘴里得到答案。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艾希礼和肯尼迪先生没准就死在你手里了!”英迪亚虽说因为担心而痛苦万分,可说话的语气里却包含着一丝胜利者的味道,“别摇媚兰,她快晕过去了。”“不会,我不会晕的。”媚兰小声说,一面伸手扶住椅子靠背。

“我的天哪,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了艾希礼呢?劳驾告诉我吧——”阿尔奇的声音像腐蚀的门轴发出的咔咔声,打断了思嘉的话。

“坐下,”他命令道,“全都坐下,拿起针线活儿,就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没准北方佬从天一黑就盯着这所房子呢。”她们哆哆嗦嗦地照着做了,就连皮蒂姑妈也抖抖地抓起一只袜子拿在手里,一面像受惊的孩子一样,瞪着大眼看周围的人,盼望有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艾希礼在哪里?他出了什么事,媚兰?”思嘉喊道。

“你丈夫在哪里?你对他就无所谓吗?”英迪亚的灰色眼睛迸发着疯狂的毒汁,两只手不停翻绞正在缝补的那条旧毛巾。

“英迪亚,别说了!”媚兰恢复了正常的声音,但从她那吓得惨白的脸和绝望的眼神可以轻易看出她也是竭力支撑着,“思嘉,本来我们早就想告诉你,可是——可是你今天下午遇到了那么痛苦的事,所以我们——所以弗兰克就说先别——而且你又一直反对三K党——”“三K党——”开头思嘉说这个词儿,好像从未听说过,也不明白它的意思,可是接着她就几乎歇斯底里起来,“三K党!艾希礼可不是三K党!弗兰克也不是!哦,他答应过我的呀!”“肯尼迪先生肯定是三K党,艾希礼也是,我们熟悉的男人,他们都是,”英迪亚大声说,“他们才是像样的男子汉,是白人,南方人,难道不是吗?你该为他感到骄傲才对,而不是让他偷偷地退出来,难道这是什么丢脸的事,而且——”“你们全都知道,而我却——”“我们怕惹你不高兴。”媚兰伤心地说。

“这么说来,他们所谓地参加政治集会,实际上是去干这个去了,是不是?唉,他以前答应过我呀!现在北方佬要来了,他们会查封我的工厂,查封那个商店,没准还会把他抓进监狱——唔,瑞德·巴特勒到底什么意思啊?”英迪亚和媚兰目瞪口呆,两人都很恐惧。思嘉站起来,光火地把手里的活计扔到地上。

“你们要是不告诉我,我就进城去查,我见人就问,非问个……”“坐下,”阿尔奇说,恶狠狠地盯着思嘉,“我来告诉你,你今天下午出去乱跑,惹出麻烦,这是你自找的,因为这个,威尔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还有其他男人今天晚上就都出去了。他们要去杀了那个黑人和那个白人,如果能逮住他们的话,没准要把棚户区连窝儿都端了。如果那个奸细说的是真话,那就是北方佬产生了怀疑,他们不知从那得到了情报,派士兵埋伏在那里,我们的人就中了圈套。如果巴特勒说的是假话,那他就是个叛徒,他会去报告北方佬,我们的人还是会被打死。他要是真的告发了,我就把他整死,就算我自己死了,那也无所谓。他们如果不死,都得马上离开这里,到德克萨斯去,在那里隐姓埋名,也许永远不能再回来了。这都是因为你的过错,你的手上沾满了血!”从媚兰的脸上能看出,她现在不再恐惧,而是生起气来。她发现思嘉慢慢地明白了,然后脸上马上就显出了惊恐的神色,就站起来,把手放在思嘉肩上,严厉地说:“阿尔奇,你再说这样的话就滚出去,这不是她的责任,她只是做了——做了她认为应当做的事。我们的先生们也做了他们觉得该做的事。人总是这样,该怎么做,就要怎么做,我们的看法不同,做法不同,可是不能——不能拿我们自己的方式来要求别人。你和英迪亚怎么能说这样恶毒的话呢?没准她丈夫和我丈夫都——都——”“听!”阿尔奇轻轻打断了她的话,“快坐下,有马蹄的声音。”媚兰坐在一把椅子上,拿起艾希礼的一件衬衫,把头低下,无意识地把褶边扯成了碎条……

马越跑越近了,蹄声也渐渐大了,还能听见马具的碰撞声和嘈杂的人声。马蹄声在房前停止了,接下来一个人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人,他下了一道命令,屋里的人就听见脚步声穿过旁边的院子,向后面的过道去了。这时,他们觉得好象有一千只诡异的眼睛正从前面没遮没拦的窗户往里面看,她们4个人心里惊惧得很,却还要低着头,装着丝毫没想地做针线。思嘉不断地在心里狂喊:“是我害了艾希礼!是我害了他!”在这失控的时刻,她毫不在意没想到她也许还害了弗兰克。她脑子里顾不上想别的,只有艾希礼的样子,现在他可能躺在北方佬骑兵的脚下,他那润泽的头发满是血。

门外传来一阵野蛮的敲门声。思嘉看了看媚兰,发现她那慌乱的小脸上浮现一种新的表情,和她刚看到瑞德·巴特勒时脸上平静无波的表情一模一样,就象一个打扑克的人手里只有两张两点的牌却还要蒙人时不动声色的样子。

“阿尔奇,开门去,”她镇定地说。

阿尔奇把匕首往靴统里一插,把腰带上的手枪套解开了扣儿,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把门拉开。皮蒂姑妈一看走道里站着一个北方佬军队的队长和几个穿蓝军装的士兵,就惊叫了一嗓子,好象一只耗子发现捕鼠器的机关压下来了一样,但别人都没有吱声。思嘉发现她认识这个军官,于是略略缓了一口气。他是汤姆·贾弗里队长,是瑞德的朋友,她以前把木材卖给他砌房子。她知道他是个君子人。既然他是个君子人,至少不会把她们关到监狱里去。他也一眼认出思嘉,于是摘下帽子,行行礼,似乎有些难为情: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你们哪一位是威尔克斯太太呀?”“我是,”媚兰答道,说着便站了起来,她尽管身材矮小,却显得很庄重,“出了什么事需要你们闯到我家里来吗?”队长的眼睛迅速地扫了一遍在坐的人,在每人的脸上都注目了一下,然后又把视线从人们的脸上挪到桌上,转到帽架上,似乎要判断屋里有没有男人的痕迹。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和威尔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聊聊。”“他们不在。”媚兰说,声音不大,却极为疏远。

“你肯定吗?”

“威尔克斯太太的话,你就别怀疑了。”阿尔奇带着厌恶的口吻说,他的胡子也翘了起来。

“抱歉,威尔克斯太太,我不想冒犯您。如果您能给予保证,我就不搜查了。”“我可以保证,如果你要是想搜就搜吧,他们进城到肯尼迪先生的店里开会去了。”“他们不在那,今天晚上没有会,”队长严肃地说,“我们守在外面,等他们回来。”他转身就走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屋里的人听见外面有人用严肃的口气在下命令,因为刮风,听起来很模糊,似乎是“包围这所房子。每个门窗盯一个人!”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思嘉似乎看见那些蓄大胡子的面孔在窗外看着她们,心里很害怕。媚兰坐下来,顺手抓起一本书。她的手很平稳,她拿的是一本名叫《悲惨世界》的旧书,以前联盟的战士很喜欢,他们就着篝火的亮光念书,还打趣地称之为“悲惨的李将军”。媚兰随手翻开了一页,就用冷静的声调念起来。

“接着缝啊!”阿尔奇又低声给她们下了命令。三个女人听见媚兰那平静的朗读声,心境也缓和下来,拿起她们的家伙,继续干起活起来。

媚兰在被人环视的情况下究竟念了多长时间,思嘉无从判断,只觉得总有几个钟头。媚兰念的什么,她一无所知。她现在不只想到艾希礼,也渐渐想到弗兰克了。他今天晚上显得如此冷漠,原来是这个缘故啊!他答应过她,说不再和三K党有关联,当初她就是担心出这样的事啊!她一年来费尽心血取得的成果都要化为泡影。她努力,她焦虑,她风吹日晒,现在全没了,谁又会想到弗兰克这个死样活气的老东西竟会参与三K党的鲁莽行动呢?现在,说不定他已经死掉了,就算没死,北方佬逮住他也会把他绞死的。还有艾希礼,都一样。

她两手死死地攥在一起,指甲掐进手心,掐出了四个月牙形的红印子。艾希礼身处险境,没准已经死了,媚兰怎么还能心平气和地在这里念书呢?但是媚兰用平和的语调读到冉阿让的凄凉遭遇时,使她心生感慨,因此她也平静下来,没有跳起来大喊大闹。

她记起托尼·方丹那天晚上来找他们的情景,有人追赶他,他已经跑得两腿发软,又不名一文。要是他没有及时来他们家,拿上钱,换匹马,早就被绞死了。弗兰克和艾希礼如果现在还活着,他们的处境和托尼一样,也许比他更糟。房子已被军队包围,他们如果回来拿钱,拿衣服,就肯定会被抓住,搞不好这条街上所有的房子都被监视了,那他们也没处找人帮忙了。可是也说不定,他们或许正连夜向着德克萨斯逃命呢。

但是瑞德——也许瑞德及时赶到了。瑞德一向随身带着钱。他能借给他们,让他们熬过这关,不过这也很奇怪。为什么瑞德要自找麻烦,关心艾希礼的死活呢?他肯定不喜欢他,那为什么——这个心中的谜又使她为他们俩的安全悬起心来。

“哎,都怨我!”她痛苦地自责,“英迪亚和阿尔奇是对的,都怨我。但我从来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没脑子,去加入三K党呀!而且我从来也没想到我真会出什么事。媚兰说得对,人就是这样,该怎么做,就必须怎么做,我要挣钱,就得维持那两个锯木厂。现在也许都保不住了,不管怎样,还是我惹了事!”过了好久,媚兰的声音开始颤抖,渐渐变小了,终于听不到了,她转头盯着窗户,好象没有北方佬士兵隔着玻璃往里面看。其他人抬起头来,见她在倾听,也都竖起了耳朵。

外面传来马蹄声,还有歌声,因为门窗紧闭,再加上刮风,听得不真,不过还能听出来,唱的是大家讨厌的歌,是歌颂谢尔曼队伍的《横扫佐治亚》,那唱歌的就是瑞德·巴特勒。

瑞德刚吼完第一句,就传来另外两个人的声音,也是醉汉的声音,跟他一起吼。那两个人喘着粗气,说起话来夹七缠八。贾弗里队长在前面的过道说了句什么,接着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屋里的几个女人已经吓得没人样了,她们都听出来了,和瑞德吵架的那两个醉汉就是艾希礼和休·埃尔辛。

前院小路上已是人声鼎沸了,贾弗里队长的盘问声,休的尖叫声。瑞德的声音平稳烦燥,艾希礼的声音很怪,极不自然,不停地喊:“见鬼了!见鬼了!”“这怎么会是艾希礼!”思嘉暗自想,她现在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他从来不醉酒,还有瑞德——是怎么回事?他以前越醉越安静,从不这样。”媚兰站了起来,阿尔奇也站了起来,他们听见队长喊道:“这两个人被捕了。”阿尔奇一把抓起了枪。

“别冲动,”媚兰镇定地说,“让我来。”这时媚兰的,和当初在塔拉她手里软绵绵地握着沉甸甸的战刀、站在最高的台阶上,看着下面那具北方佬尸体时是一模一样的。一个温和、胆小的人迫于形势会变得像老虎那样机敏,那样强悍,她一把拉开了前门。

“扶他进来,巴特勒船长,”她用最清晰的声音说,里面还包含着愤怒不满的情绪,“你们又把他灌醉了,扶他进来。”漆黑的院子里,北方佬军队的队长大声喊道:“很抱歉,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尔辛先生被捕了。”“被捕?为什么?就因为他喝醉了酒吗?如果在亚特兰大喝醉了的人都得被捕,那整个北方驻军就得永远待在监狱里了。扶他进来,巴特勒船长——要是你自己还能走的话。”思嘉的脑子反应慢,对眼前一切都不得要领。

她知道瑞德和艾希礼没喝醉,她知道媚兰也清楚这一点,可是这个往日温文而雅的媚兰,现在怎么像泼妇一样吵吵,一口咬死他们俩都喝醉了?

外面传来一阵阵的争论声,间杂着咒骂声,然后有人跌跌撞撞上台阶的声音。艾希礼在门廊里出现了,他脸色苍白,低垂着头,光亮的头发成了鸡窝,这个大个子从上到下都裹在瑞德的大黑披肩里。休·埃尔辛和瑞德两个人也都是晃晃悠悠的,却还尽量架着他,很明显,如果没有他们架着,他肯定横着了。北方佬军队的队长跟在后面,看他脸上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在门廊上停下,他手下的人在他后面张望着,冷风嗖嗖地往屋里刮。

思嘉很害怕,又纳闷,看了看媚兰,又掉头看看那软绵绵的艾希礼,她好象有点明白了。她想说:“他是不会喝醉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察觉到自己在看一场戏,一场关乎生死的戏,而她和皮蒂姑妈在戏里没有扮演任何角色,但其他人是参与的,而且彼此衔接得很好,就像演练过多次一样,她只看懂了一点儿,但她很知趣,没有吭声。

“把他放在椅子上,”媚兰恨恨地说,“你,巴特勒船长,立刻离开这里!你把他灌成这个样子,竟然还好意思到这里来!”那两个人稳妥地把艾希礼放在安乐椅上,瑞德东摇西晃地顺手扶住了椅子背才没栽下去,然后他痛苦的对那队长说:“这是给我的报答呀,不是吗?谁让我帮他躲过警察,拖他回来呢?一路上他连喊带跳,还差点抓我的脸哩!”“还有你,休·埃尔辛,我真替你害臊!你妈会怎么说?又喝醉了,还是和巴特勒船长一起喝的,而他是一个——个喜欢北方佬的投敌分子!哎哟,威尔克斯先生,你竟能干出这样的事?”“媚兰,我没事。”艾希礼嘟囔着说,站起来就往前一倒,抱着头趴在桌子上。

“阿尔奇,送他回屋,让他睡觉去,以前也这样。”媚兰说,“皮蒂姑妈,麻烦您赶快去给他铺床。啊——啊,”她一下子嚎起来,“啊,你怎么能这样?你答应过我的呀!”阿尔奇把胳膊伸到艾希礼的腋窝下,皮蒂姑妈已经吓得两腿发软,不过还是勉强站起来了。这时,队长拦住了他们:

“不要动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那位中士拖着枪进了屋。瑞德明显是站不住,他把一只手架在队长胳膊上,使足了劲儿才把眼神聚到一块:

“汤姆,你干吗要抓他?他今天醉得不算太狠,以前比这厉害多了。”“什么喝醉了,见鬼去吧,”队长说,“他就算醉得睡在阴沟里,我也管不着。我不是警察,可是他和埃尔辛先生参与了三K党的行动,今天晚上攻击了棚户区,我这才抓他们,这帮人杀了一个黑人,一个白人,带头的就是艾希礼先生。”“今天晚上?”瑞德一下子大笑起来,他笑得手脚发软顺势坐倒在沙发上,手抱着头,过了一阵子他似乎缓过了气才说出话来:“不会是今天晚上吧,汤姆。今天晚上他们俩一直跟我在一起呀,他们没开会,从8点钟就一起喝酒。”“和你在一起,瑞德?可是……”那位队长皱起眉头,看见艾希礼已经在打呼噜,他妻子哭得很伤心,觉得事情越发奇怪了,便问道:“那……你们在哪里呀?”“我不能说,”瑞德一面说,一面悄悄地瞒了媚兰一眼。

“你最好还是直说。”

“咱们出去说,我就告诉你。”“你现在说。”“太太在呢,我不好说。要不请太太先出去一下……”“不行,”媚兰气得用手绢抹眼泪,“我一定要知道,今天晚上我丈夫到底在哪里。”“在贝尔·沃特琳赌场,”瑞德边说,脸上边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他在那里,还有,还有弗兰克·肯尼迪,还有米德大夫——好多人呢。我们在那里开了个酒会,很热闹的酒会,有香槟,还有姑娘——”“在——在贝尔·沃特琳那里?”媚兰伤心地喊道,嗓子大得都变调了。大家吃了一惊,转过脸来看她。只见她用手揪住胸口,阿尔奇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一头栽了下去。接着就是一阵忙乱,阿尔奇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英迪亚赶紧到厨房去拿水,皮蒂姑妈和思嘉一边给她扇风,一边给她按摩,休·埃尔辛就不停地喊:“你怎么全说出来了!怎么全说出来了!”“这下全城都知道了,”瑞德凶巴巴地说,“你满意了吧,汤姆。明天亚特兰大所有的太太都不搭理自己老公了。”“瑞德,我还是不明白——”尽管开着门,冷风呼呼地往里灌,队长还是满头大汗,“这么办吧!你敢发誓说他们肯定是在——唔——在贝尔那里吗?”“妈的,我发誓,”瑞德火冒三丈,“你要是不相信,去问贝尔本人好了。现在把威尔克斯太太送到她屋里去吧。阿尔奇,把她给我,我能行,皮蒂小姐,您拿着灯去带路。”瑞德平稳地把媚兰瘦小的身子从阿尔奇怀里接过来。

“阿尔奇,你把威尔克斯先生也抱到床上去吧。出了这样丢脸的事,我不想再见到他了。”皮蒂姑妈的手直哆嗦,她举着灯,对房子的安全可是个隐患。不过她好歹拿住了,朝着漆黑的卧室走去,阿尔奇嘟囔着用胳膊把艾希礼架了起来。

“但是——我还是得逮捕这两个人。”

瑞德在昏暗的过道里转过身来说:

“那你明天早上再抓吧。他们反正也跑不了——我还没听说在赌场喝了酒要算犯法的。汤姆,你听我说,起码50个人能证明他们在贝尔那里的。”“一个南方人要找50个人证明他在某个地方,肯定没问题,而他可能压根不在那个地方,”那位队长没啥子希望地说,“埃尔辛先生,你跟我走一趟,威尔克斯先生可以假释,如果有人……”“我是威克尔斯先生的妹妹。我保证让他随传随到,”英迪亚厌恶地说,“赶紧走吧!折腾一晚上,真是受够了。”“我很抱歉,”队长说着,鞠了一个不像样的躬,“我只希望他们能证明真的是在沃特琳,唔——小姐——太太那里。”

“请转告你哥哥,明天早上他要到宪兵司令部听候审问。”英迪亚点点头,把手放在门把上,示意他马上离开,队长和中士退了出去,休·埃尔辛紧随其后,英迪亚砰地一声把门关上。然后赶紧跑到窗口,把所有的窗帘都放了下来,思嘉腿肚子直打颤,扶住艾希礼刚才坐的椅子才勉强站住。她注意到靠垫上湿了一大片,颜色很深,比她的手还要大。她很奇怪,伸手一摸,吓坏了,沾了一手红色的粘糊糊的东西:

“英迪亚,”她小声说,“英迪亚,艾希礼受伤了。”“蠢货!你真以为他喝醉了吗?”英迪亚放下最后一个窗帘,就掉头朝卧室跑去,思嘉跟在后面,心都快跳出来了。瑞德魁梧的身材挡在门口,思嘉从他肩上看过去,看见艾希礼面无血色,静静地躺在床上。媚兰才晕过,现在却相当敏捷,正用一把绣花剪刀迅速剪碎他那染红了的衬衫。阿尔奇在床边拿着灯照亮,同时把一个有力的手指放在艾希礼的手腕上。

“他死了吗?”门口那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说。

“没有。失血过多,晕过去了,是从肩膀打进去的。”瑞德说。

“你为什么把他送回家来,你这个傻瓜?”英迪亚喊道。

“让开!让我进去!把他送回家等他们抓吗?”“他走不动,没地方可去,威尔克斯太太。”

“再说——你难道愿意让他像托尼·方丹那样逃亡吗?你愿意让邻居都隐姓埋名逃到德克萨斯,永远不能再回来吗?我们得想别的办法让他们逃脱。只是贝尔……”“让我进去!”“不行,威尔克斯小姐。有件事你得立刻去办。去请个大夫——别请米德大夫,他与此事有关,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受审。找其他大夫,夜里单独出去,你害怕吗?”“不怕。”英迪亚回答说,她那灰色的眼睛射出的光芒,显示了一个女人少有的坚毅。

“我能行,”她说着从走廊的衣钩上取下媚兰的斗蓬,“我去找迪安老大夫。”她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冲动了,而且还迅速让自己平静下来,“很抱歉,我刚才叫你奸细,骂你傻瓜,我不清楚情况。你这样帮助艾希礼,我很感谢你——不过我还是不喜欢你。”“我喜欢坦率——谢谢你的坦率。”瑞德向她弯了下腰,嘴角露出愉快的微笑:“你从后门走吧,回来的时候,如果发现周围有人监视,就别进来了。”英迪亚又担心地看了艾希礼一眼,披上斗蓬,轻轻地穿过走廊,到了后门,悄没声地消失在黑夜中。

思嘉隔着瑞德使劲往里看,发现艾希礼睁开了眼睛,她的心又紧张起来,媚兰从脸盆架上扯下一条叠好的毛巾……

思嘉觉得瑞德的目光在注视她,也清楚自己的心思全都流露在脸上了,但现在她什么也顾不上了。艾希礼正在流血,说不定会死,而且是她这个爱他的人在他身上打出来的洞。她恨不得马上扑过去,跪在床边,把他抱在怀里亲吻他。但是她双膝酸软,六神无主,进不了屋。她捂着嘴盯着床上的动静,看见媚兰换了条毛巾堵在他的肩上,使劲压,好像这样就能把血压回去,但是这条毛巾马上又红了,像魔术一样。

一个人怎么有这么多血呢?上帝保佑,他嘴角还没有流血沫——哦,那血沫是死亡的先兆,这一点她很清楚的。她仿佛记得,那一天在桃树沟的血战中,受伤的人死在皮蒂姑妈的草坪上,嘴角都流着血沫。

“你放心,”瑞德说,声音里带着讽刺的味道,“他死不了,现在你去掌灯,给威尔克斯太太打下手,我得让阿尔奇办事去。”阿尔奇隔着灯瞄了瑞德一眼。

“我凭什么听你的。”他顶了一句,把烟叶从嘴的一边换到另一边。

“听他吩咐,”媚兰斥责说,“而且立刻照办。巴特勒船长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思嘉,把灯接过来。”思嘉走过去,把灯接过来,然后用两手握着,生怕掉下来,这时艾希礼的眼睛又闭上了,他的胸膛裸露着,起来得很慢,下去得很快。媚兰紧张的手怎么也止不住,血不停地从她手指缝里往外流。思嘉似乎听见阿尔奇重重地走到瑞德跟前,还听见瑞德迅速的说了一些话,她的神智全都放在艾希礼身上了,隐约听见瑞德开头小声说:“骑我的马……在外面拴着……要快。”阿尔奇嘟囔着问了句什么,思嘉听见瑞德回答说:“原来的那些衣服都藏在最大的那根烟囱里。你找到以后,全烧掉。”“嗯。”阿尔奇应了一声。

“还有两个——人在地窖里,你一定要把他们捆到马背上,带到贝尔家后面的空地那里,就是她家和铁路之间的那块空地。千万小心,要是被人撞见,咱们都得死。把他们带到空地上以后,然后把手枪放在他们旁边——还是塞到他们手里吧。来——带我的枪去。”思嘉看过去,看见瑞德把手伸向后腰,抽出两支左轮手枪,阿尔奇接过来,就手别在了腰里。

“每支枪都要放一枪,让所有人一看就明白这是一场决斗。清楚了?”

阿尔奇点点头,好像这时才恍然大悟,敬佩的眼神渐渐得从他那冷漠的眼睛里透出来。但思嘉还是一头雾水,刚才的半个小时对她来说完全是一场梦魇,使她觉得今后什么事也弄不清楚了。可是看到瑞德在这样的局面中游刃有余,她的心情才慢慢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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