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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瑞德离开亚特兰大已经三个月了,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也没有任何音信。思嘉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更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其实,他究竟还回不回来,她心里压根不知道。这几个月里她依旧做自己的生意,表面装得很神气,可心里却极其懊丧。她觉得身体不太舒服,但在媚兰怂恿下她每天都到店里去,装做对两个厂子仍然很感兴趣一样。

实际上那家店铺已开始使她生厌,尽管营业额比上年提高了两倍,利润滚滚而来,她却觉得没有多大意思,对伙计们的态度也愈来愈严厉和粗暴了。约翰尼·加勒格尔负责的锯木厂生意兴隆,木料场也很快把存货销售一空,但约翰尼的成绩没有叫她高兴。约翰尼是个同她一样有爱尔兰人脾气的人,他终于受不了她那没凭没据的责备而发起火来,并大肆攻击了她一番,最后说:“太太,我什么也不要了,让克伦威尔去诅咒你吧,”并威胁说自己要辞职。这么一来,她又不得不低声下气地道歉,乞求要他留下,以便维持那个厂子。

她从来不到艾希礼负责的那个厂里去。当她估计艾希礼到了木料场办事房里,就悄悄避开。她知道他在回避她,由于媚兰的执意邀请她经常到他家去,对他是一种折磨。他们从不单独说话,可她却很想问问,她想弄清楚他现在有没有恨她,以及他到底对媚兰说了些什么。可是他始终对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并恳求她不要说话。他那苍老憔悴和流露着悔恨的脸色更加重了她的精神负担,同时他经营的锯木厂每周都是亏本,也成了她心中一个有苦难言的心结。

他对目前局面无可奈何的神色,她觉得厌烦。她不知道他如何扭转这个局面,但坚持认为他是应当想些办法的。要是瑞德,则早就会采取措施了。瑞德总是能想出办法来,即便是不正当的办法,对于这一点她尽管心中不乐意还是非常佩服他。

现在,她对瑞德那些侮辱行为的怒火已经消失,她开始想念他,而且由于很久没有音信,想念也越来越深切。如今,对于瑞德的那一堆混合着狂喜、愤怒、伤心和屈辱的紊乱情绪中,愁苦渐渐冒出头来,最后像啄食腐尸的乌鸦似的蹲在她肩上。她真的想念他,很想每次听到他讲的那些动人、叫她开怀大笑的故事,想看看他那可以让她开心的咧开嘴大笑的模样,想听听那些使得她痛加驳斥的嘲弄。最叫她难受的是她无法在他面前倾吐了,在这方面瑞德是很让她满意的。她可以毫不害羞地向他叙述自己如何从人们的牙缝里敲榨出他们的往事,他听了很高兴而且大为赞赏。而别的人一听到她提起这种事,便会大惊失色。

没有瑞德和邦妮在身边,思嘉觉得十分寂寞,她以前从没有想过邦妮一旦离开会如此惦记她。现在她记起瑞德上次责备她的有关韦德和爱拉的那些恶言恶语,便试图拿这两个孩子来填补她内心的空虚,但这毫无作用。瑞德的话和孩子们对她的反应改变了她的想法,使她面对一个可怕的事实。当这两个孩子还是婴儿时她太忙了,只为金钱操心,太严厉且太容易发火了,因此没有取得他们的亲近和感情。而现在,若不是太晚便是她没有耐心和本事,反正她觉得已经无法深入他们那幼小而秘密的心灵中去了。

思嘉发现爱拉她是个弱智儿童,而且事实的确如此,这真叫人发愁。爱拉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物上,就像小鸟不能在一个枝头上栖息一样。即使在思嘉给她讲故事时,爱拉也经常胡思乱想,用一些与故事毫无关系的问题来打断,可是还没等思嘉回答,她已经把问题忘了。

至于韦德——看来瑞德的看法是对的。他可能真的怕她,这伤害了她的自尊心。怎么她的亲生儿子,竟会这样怕她呢?有时她试着逗引他来谈话,他也只是用和查尔斯一样柔和的褐色眼睛盯着她,同时不知所措地挪动着两只小脚,显得很不自在。但是他跟媚兰在一起时,却滔滔不绝,并且把口袋里的一切,不管是钓鱼用的虫子还是破旧的钓线,都掏出来给她看。

媚兰对小孩子很有办法。那是用不着别人去评论的,她的小博就是亚特兰大最有规矩最可爱的孩子。思嘉跟他相处得比跟自己的孩子要好,因为小博对于大人们的关心没有神经过敏的地方,每次看见她都会自己爬到她膝头上来。他长得多漂亮啊,跟艾希礼一模一样!要是韦德能像小博那样就好了。当然,媚兰之所以那样尽心照顾他,是因为她只有一个孩子,有时间也有精力,用不着像思嘉那样整天操心工作。

至少思嘉自己是想用这样的理由来为自己辩解,不过她又不得不承认媚兰是个爱孩子的人,她倒希望生上一打呢。所以她那无尽的母爱也同样倾注在韦德和邻居家的孩子们身上。

思嘉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她所感到的震惊,那时她赶车前往媚兰家去接韦德,还在屋前走道上便听见自己儿子在用很大嗓门模仿南方士兵的嚎叫——韦德在家里可整天一声不响。而像大人似的跟着韦德嚎叫的是小博。她走进那间起居室时才发现两个孩子举着大刀在向一张沙发进攻。他们一见她便不作声了,这时媚兰从沙发背后站起来,摇晃着满头鬈发放声大笑。

“那是葛底斯堡,”她解释说:“我是北方佬,无疑已被彻底打败了。这位是李将军,”她指着小博,“这位是皮克特将军。”她搂着韦德的肩膀。

的确,媚兰对孩子们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她的那颗童心思嘉永远不会有,所以孩子们和她不那么亲近。

“至少邦妮还爱我,也高兴跟我玩耍。”她心里想。可是凭心而论,她不得不承认,邦妮爱瑞德比爱她不知胜过多少倍,而且说不定她再也见不到邦妮了。根据她所了解到的,瑞德很可能到了波斯或者埃及,并且想在那里定居了。

这么一来,她就想起了那个狂乱的夜晚,并且立即满脸通红。然而就在那神魂颠倒的片刻——即使那个疯狂的片刻也因后来的事情而模糊了——她怀上孩子了。她最先的感觉是高兴,又要添一个孩子。要是个男孩就会好很多!一个漂亮的男孩,不像韦德那样畏畏缩缩。她该有多么喜欢他啊!那时她会有工夫去专心照料一个婴儿,又有钱去安排他的锦绣前程,那才真正高兴呢!她心中马上有了一个冲动,要写封信告诉瑞德,由他母亲从查尔斯顿转去。上帝,他现在必须回来了!要是到婴儿生下以后他才回家,那可不行!那她永远也解释不清了!

然而,如果她写信去,他就会以为她需要他回家,就会暗暗发笑,不,决不能让他觉得她在想他或者需要他!

她很庆幸自己终于把这股冲动压下去了,这时查尔斯顿的波琳姨妈正好来信了,传来关于瑞德的第一个消息,他正在那里看望他母亲。得知他现在还在这个合众国的领土上,虽然波琳姨妈的信很使人生气,但最终思嘉还是放下心来。瑞德带着邦妮去看过她和尤拉莉姨妈,信中充满了对邦妮的赞美。

“多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将来长大了,准会成为人见人爱的美人儿呢。不过我想你一定知道,谁要是向她求爱,就得同瑞德来一次决斗,因为我从没见过这样钟爱女儿的父亲。亲爱的,我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在我没有遇见巴特勒船长之前,查尔斯顿人从没听说过关于他的好话,而且人人都替他的家人感到十分惋惜。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和他的婚姻是极不应该的。事实上,尤拉莉和我都对于是否应当接待他犹疑不决——然而,毕竟那个可爱的孩子是我们的外孙女嘛。当他来了之后,我们一见便非常的惊喜,并且认为听信那些流言蜚语实在太不应该了。他是那样招人喜欢,长得也很帅,而且庄重又有礼貌。最主要的是还那么钟爱你和孩子。”“现在,亲爱的,我得谈谈我们听到的一些事情——尤拉莉和我最初不愿意相信的事情。当然,我们已经听说你对肯尼迪先生留给你的那店铺所做的一些事情。那些摇言,现在我们否认了。我们知道战后初期那些可怕的日子,那样做是应该的,因为环境就是那样。但是现在就你来说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巴特勒船长的境遇相当宽裕,而且有足够的能力替你经营所有的生意和财产。我们还不了解那些谣传的真假,只好把这些令我们最伤脑筋的问题坦率地向巴特勒船长提了出来。他有点不慎重地告诉我们说,你成天上午都呆在店铺里,也不允许别人替你经管账目。他敢肯定你对其它几家厂子都很有兴趣(我们并没有要他谈这些,事实上我们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还觉得震惊),为此你得坐着马车到处跑,而巴特勒船长告诉我们,等车的那个恶棍还杀过人。我们看得出来,他对这一点很痛心,他一定是个最宽容——足够宽容的丈夫了。思嘉,你不能再这样了。你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就得代替她来教导你。想想看,等到你的孩子们长大以后,知道你曾经做过生意,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一旦知道你经常到厂子里去,跟那些粗人打交道,受他们的侮辱,让人随便指点,会感到多难过呀!这样不守妇道……”思嘉没看完就把信扔了,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她仿佛看见波琳姨妈和尤拉莉姨妈坐在那间破屋子里批评她不守妇道。若不是思嘉每月寄钱去,他们就要揭不开锅了。天知道,如果我思嘉守妇道的话,波琳姨妈和尤拉莉姨妈此刻就没有栖身之地。想到这儿她又怨恨起瑞德来,这个该死的瑞德,居然把那家店铺和记账的事以及两家厂子的事都告诉她们了。他真是那样不情愿吗?思嘉知道,他最喜欢那些老太太们,在她们面前他显得既庄重有礼貌又招人喜欢,而且是个宽容的丈夫和父亲。他一定喜欢孜孜不倦地向她们叙述思嘉在那店铺、锯木厂、酒馆等种种活动,叫她们气得不行。多可恶的家伙!他就怎么专门干这种缺德事来取乐呀?难道不顾及别人的自尊吗?

这满腔的怒火很快息下去。这段时间以来,有那么多本来很美好的东西都已不复存在。

事先没有预兆瑞德就回来了。到家的第一个声音是行李卸在地板上的扑通扑通声和邦妮高声喊叫:“妈妈!”思嘉赶忙从房里出来,跑到楼梯顶,看见女儿正迈着小腿使劲要踏上楼梯。一只驯顺的毛色带条纹的小猫被紧紧抱在胸前。

“爸爸给我的。”她兴奋地叫道,抓住小猫的颈背把它提起来。

思嘉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吻她,并庆幸这孩子在场,免得她跟瑞德单独见面感到尴尬。她往下看,见他正在下面厅堂里付车钱。他也仰起头来看见了她,便像以往那样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鞠了一躬。她一瞧见他那双黑眼睛,心就怦怦直跳。不管他是怎样的人,也不管他干了些什么,只要回家了她就高兴。

“嬷嬷呢?”邦妮问,扭着身子想挣脱思嘉的怀抱,她只好放她下来。

她表面以漫不经心的态度招呼瑞德,可又想向他透露怀孩子的事,这可比她预先设想的要困难得多。他上楼梯时她看着他的脸,黝黑而冷漠,毫无表情难以捉摸。她改变了主意,她得过些时候再告诉他,她不能现在就说出来。不过,这样的消息应该最快让丈夫知道,因为他们总是爱听这种消息。可是她又觉得他听了也未必高兴。

她站在楼梯顶上,靠着栏杆,不知他会不会吻她。他没有吻。只是说:“你的脸色有点苍白,巴特勒太太。是不是家里没胭脂了?”

“连一句想念的话也没有,哪怕是虚情假意的也好。”她很不理解,“起码在嬷嬷面前应当吻她一下!但是没有,眼看着嬷嬷匆匆一鞠躬便领着邦妮到育儿室去了。他站在楼梯顶上一动不动,只是用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她。

“你这憔悴的模样是不是说明在想念我呢?”他嘴上微笑着问她,然而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这就是他的态度,他还会像以前那样恨她。想到这儿,她突然觉得她怀着的那个孩子成为了令人作呕的负担,不是她高兴怀下来的血肉。而这个拿着宽边巴拿马帽子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则是她的死对头,是她的一切麻烦的缘由了!她回答时眼睛里的怨恨是清清楚楚的,叫你怎么也不会忽略的,同时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如果我脸色苍白,那也是你的过错,决不是像你所幻想的那样想念你的结果。那是因为——”唔,她原没打算就这样告诉他,可是太性急了,便脱口而出,于是索性向他摊开,也不顾仆人们会不会听见。“那是因为我又要有个孩子了!”他猛地吸了口气,两眼迅速地打量着她。接着他向前迈了一步,想要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但她把身子一扭,避开了。在她那怨恨的眼光下,他的脸孔马上板了起来。

“真的!”他冷冷地说:“那么,谁有幸当这个孩子的父亲呢,是艾希礼吗?”她狠狠抓住楼梯栏杆上的柱子,直到那个木雕狮子的耳朵把她的手心刺痛了。她即使对他有所了解,也绝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来侮辱她。当然,他是在开玩笑,但无论什么玩笑也不至于开到如此难以容忍的程度!她真想用那尖尖的指甲扎进他的眼睛里,把那里面的古怪光芒全给消灭掉。

“你这该死的家伙!”她的声音气得发抖:“你——你明明知道是你的。而我也和你一样压根儿不想要它。没有——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你这种下流坯生孩子的。我但愿——啊,上帝,我宁愿这是其他什么人的而不是你的孩子呢!”她发现他那黝黑的面容突然变得阴森,仿佛涌出某种无法理解的情感,连同愤怒一起,使它一阵痉挛,像被什么刺痛了似的。

“瞧!”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地想:“瞧!我到底把他刺痛了!”可是,她想不到那个不动声色的老面具又重新回到了他脸上,他拉了拉嘴唇上的一片髭须。

“高兴点吧,”他说,一面转过身去开始上楼:“当心你可能会流产呢。”她顿时觉得一阵头晕,想起怀孩子的滋味,像那种恶心的呕吐呀,没完没了的等待呀,大腹便便的丑态呀,长时间的阵痛呀,等等,这些都是男人永远也体会不到的。可他还忍心开这样恶毒的玩笑。她要狠狠地抓他一把。只有看见他那张黑脸上有一道道的血痕,才能消解这心头的怨恨。她像猫似的偷偷跟着他追上去,但是他忽然轻轻一闪避到一旁,一面抬起一只胳膊把她挡开了。她站在新打过蜡的最高一级阶梯边上,当她俯身举起手来,想使劲去抓那只伸出的胳膊时,发觉自己已站不住了,便猛地伸手去抓那根栏杆柱子,可是也没有抓住。于是她想从楼梯上往下退,但落脚时感到肋部一阵剧痛,顿时头晕眼花,便骨碌碌一直跌到楼梯脚下。有生以来思嘉第一次病倒,此外就是生过几次孩子,不过那好像不算什么。那时她可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又孤寂,又害怕,又虚弱,又痛苦,而且惶惑不安。她明白自己的病情比人们说的更严重,隐隐约约意识到可能要死了。她呼吸时,那根折断的肋骨便痛得像针扎似的,同时她的脸也破了,头也摔痛了,仿佛整个身子任凭魔鬼用火热的钳子在揪,用钝刀子在割一般;有时偶尔停一下,便觉得浑身瘫软,自己也没了着落,直到疼痛又恢复为止。不,生孩子决不是这样。那时候,在韦德、爱拉和邦妮生下来之前两个小时,她还能开心地吃东西呢。可如今,除了凉水以外,只要一想起吃的,便恶心得会吐。

她想,怀一个孩子多么容易,可是没生下来就失掉了,却多么痛苦啊!说来奇怪,她在疼痛时一想起自己不能生下这个孩子就感到十分痛心呢。更加奇怪的是,这个孩子偏偏是她自己真正想要的一个!她想弄明白到底为什么想要它,自己也说不清楚,因为脑子太贫乏了。贫乏得除了恐惧和死亡以外,什么也无法想了。

死亡就在身边,她没有力量去面对它,并把它打回去,因此她非常害怕。她需要一个强壮的人站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替她把死亡赶开,直到她恢复了足够的力量来独自战斗。

在痛苦中,怒气已经全部吞下肚里去了,如今她需要瑞德,可是他不在,而她又不能让人去请他啊!

她记得起来的是在那阴暗的过厅里,在楼梯脚下,他怎样把她抱起来,他那张脸已吓得煞白,除了极大的恐惧外没有任何表情,他那粗重的声音在呼唤嬷嬷。接着,她模模糊糊地记得她被抬上楼去,然后便昏迷了。后来,她渐渐感觉到愈来愈大的疼痛,房子里充满低低的嘈杂声,皮蒂姑妈在抽泣,米德大夫焦急地发出指示,楼梯上一片匆忙的脚步声,以及上面穿堂里蹑手蹑脚的动静。后来,像一道眩目的光线在眼前一闪似的,她意识到了死亡和恐惧,这使她突然拼命喊叫,呼唤一个名字,可这喊叫也只是一声低语而已。

可是,就是这声可怜的低语立即唤起了黑暗中床边什么地方的一个回响,那是她所呼唤的那个人的亲切的声音。她用轻柔的语调答道:“我在这里,亲爱的。我一直守在这里呢。”当媚兰拿起她的手来悄悄贴在自己冰凉的面颊上时,她感到一阵温暖,感到死亡和恐惧悄悄隐退了。思嘉试着转过头来看她的脸,可是没有成功。她好像看见媚兰正要生孩子,而北方佬就要来了,城里已烧得满天通红,她必须赶快离开。可是媚兰要生孩子,她不能急着走呀。她必须跟她一起留下,直到孩子生下来为止,而且她必须表现得十分坚强,因为媚兰需要她的力量来支持。媚兰痛得那么厉害——有些火热的钳子在揪她,钝刀子在割她……一阵阵的疼痛又回来了,她必须抓住媚兰的手。

可是,毕竟有米德大夫在这里,他来了,尽管火车站那边的士兵很需要她,因为她听见他说:“她在说胡话呢。巴特勒船长哪里去了?”那天夜里一片漆黑,接着又亮了,有时像是她在生孩子,有时又像是媚兰在大声呼唤,媚兰一直守在身边,她的手很凉,可她不像皮蒂姑妈那样爱做些徒然焦急的姿态,或者轻轻哭泣。每次思嘉睁开眼睛,问一声“媚兰呢?”她都会听到媚兰的声音在答话。她时不时想低声说:“瑞德——我要瑞德。”同时在梦中似的记起瑞德并不要她,这使她感到恐惧,瑞德的脸黑得像个印第安人,他讽刺人时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现在需要瑞德,可是瑞德却不要她。

有一回她说:“媚兰吗?”嬷嬷答道:“是我呢,孩子,”同时把一块冷毛巾放到她额头上。这时她烦躁地反复喊道:“媚兰——媚兰,”可媚兰很久也没有过来。因为这时媚兰正在瑞德的床边,瑞德喝醉了,在地板上斜躺着,伏在媚兰的膝上痛哭不止。

媚兰每次从思嘉房里出来,都看见瑞德坐在自己的床上,开着门望着穿堂对面那扇门。他房里乱七八糟的,到处是香烟头和没有碰过的整碟食物。床上也乱糟糟的,被子没铺好,他就整天坐在上面。他不刮脸,也消瘦了许多,只是没完没了地抽烟。他看见她时也不说话。媚兰通常也只是在门口站一会儿,告诉他:“很遗憾,她更糟糕了,”或者说,“不,她未曾提及你。你瞧,她正说胡话呢。”不然,她就安慰他两句:“你要充满希望,巴特勒船长。我弄些吃的东西给你吧。你这样会弄坏身体的。”她可怜他,也常常为他难过,更多的是同情和无奈。尽管她自己也非常疲倦,甚至到了麻木的程度。人们怎么会卑鄙的说他的一些坏话呢?——说他冷酷无情,粗暴,不忠实,等等,可是她却眼看他一天比一天憔悴,脸上流露出极大痛苦!尽管自己已疲惫不堪,还是在设法对她再好一点,一见到他便告诉他病房里的最新情况。

他多么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犯——一个突然发现周围全是敌人的孩子。在媚兰眼里,谁都像个孩子。

但是,当她高兴地跑去告诉他思嘉好些了时,她却看到了这样的情况。瑞德床边的桌上放着半瓶威士忌酒,屋子里都是刺鼻的烟酒味。他抬起头来,目光呆滞地看着她,尽管拼命咬紧牙关,下颚上的肌肉还是不停颤抖。

“她死了?”

“唔,不。她好多了。”

他说:“啊,我的上帝,”用双手抱着头。她怜惜地望着他,看见他那副宽阔的肩膀在颤抖。接着,她的怜悯转化为恐惧,因为他开始哭了。媚兰没见过男人哭,尤其是瑞德这样的男人,那么温和,喜爱嘲弄,永远那么充满自信,居然哭了!

他发出的可怕的哽咽声把媚兰吓坏了。她觉得他喝醉了,而她最害怕是醉汉。不过当他抬起头来时,她看了他一眼,便疾步走进屋里,轻轻把门关好,来到他跟前。她从未见到男人哭,但她安抚过许多愁苦的孩子。她温柔的把手放在他肩上,这时他突然抱住了她的裙裾。她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时自己已经坐在床上,他在地板上,头枕在她膝头上,双臂和双手发疯似的紧紧抓住她,把她抓的好疼。

她轻轻抚摸着他那满头黑发,安慰他说:“好了!别难过了!她会好起来的。”

他听了这些,便抓得更紧了,同时用嘶哑的嗓音说着,好像在对一座神秘的坟墓唠叨什么,又好像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说出真情,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展现在媚兰面前。而媚兰刚开始并不理解,完全是一副母亲对孩子的态度。他一面埋头断断续续地说着,一面狠狠拉扯着她的裙裾。他的话时而模糊时而清醒,尽是些让人难过的忏悔和自责,说一些她从没听过也不清楚的隐情,使她听了羞涩得脸上发烫,同时又为他的谦卑深深感动。

她拍拍他的头,就像哄小博似的,说:“别说了!巴特勒船长!你不能跟我说这些事!”但是他仍在滔滔不绝的倾诉着,同时紧紧抓住她的衣裳,仿佛那就是他全部的希望。

他指责自己做了很多坏事,但媚兰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他喃喃地说着贝尔·沃特琳的名字,接着狠狠地摇晃着媚兰大声喊道:“我杀了思嘉,是我把她害死了。你不明白。她原来并不想要这个婴儿的,并且——”“你给我住嘴!你疯了!不要孩子?每个女人都要……”“不!不!你确实是要孩子的。可她不要。不要我的孩子——”“你别说了!”“你不了解,她不要孩子,是我害她怀上的。这个——这个孩子——都是我的错。我们很久不同床了——”“别说了,巴特勒船长!这样不好——”“我喝醉了,脑子不清醒,就故意要伤害她——为了报复她。我要——可是她不要我。她一直都不要我。她从来没有,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啊,求求你了!”“可是我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事,直到前几天——她跌下来的时候。她不知道我在哪里,也没写信给我——不过即使她知道,也不会写信给我的。我告诉你,我会马上回家的——只要我知道了——不管她要不要我回来……”“啊,是的,我知道你会回来!”“上帝,这几个星期我都快疯了,又疯又醉!她告诉我的时候,就在那儿的楼梯上——你知道我怎的做的?又说了些什么?我笑着说:‘高兴点吧。小心流产。’而她……”听到这些话媚兰突然脸色发白,瞪大双眼。担心地看着瑞德扭动的黑脑袋。午后的太阳光从窗口斜射过来,她突然发现他那双褐色的手多么粗大坚强,手背上的黑毛多么稠密。她本能地躲避它们。

但粗暴无情的双手又那么软弱无助地在她的裙裾里绞着,扭着。

是不是他听说并且相信了关于思嘉和艾希礼荒唐的传言,而产生了嫉妒心呢?不错,自从那个丑闻传出以后,他便离开了这座城市。不过——不,那不可能,他一贯是说走就走,随时可以出外旅行的。此外,他十分理智,而且深深爱着思嘉,他决不可能听信那些闲言碎语。如果问题的缘由的确如此,他还不把艾希礼毙了?或者,至少要求他们把事情说明白?

不,决不可能是那样。可能只是他喝醉了,而且紧张过度,像个精神错乱的人一样,心理失控,便胡言乱语起来。男人也像女人一样,是经不起精神紧张的。大概有什么事把他困住了,也许他和思嘉的争吵加重了那种紧张。也许他说的那些事情有的是真的。唔,至少最后一件事是这样!没有哪个男人会对他所深爱的女人这样说,而这个男人深爱着思嘉。媚兰从不知道什么叫邪恶,什么叫残忍。这是她是第一次碰见,才发现它们真是难以想像和难以置信的。

“好了!好了!”她悄悄地地说:“别说了。我懂了。”他猛地抬起头来,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仰望着她,狠狠地甩开她的手。

“不,上帝知道你并不了解我!你不可能了解我!因为你——因为你太善良了,而无法了解我。你不相信这些全是真的,我简直是一条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吗?我是妒忌得发疯。她一向不喜欢我,尽管我尽力地喜欢。但她就是不喜欢不爱我。她从没爱过。她爱——”

他那醉醺醺的眼光跟她的眼睛一接触,便立刻收住话,但嘴还张着,好像刚刚明白过来他是在对谁说话似的。她紧张得脸色发白,但眼光镇定而温柔、充满着怜悯吃惊的神色。那里面包含明智和宁静,而那褐色瞳仁深处的天真仁爱之情更使他大为震动,仿佛给了他一记耳光似的,把他的醉意一扫而光,使他停止了那些狂乱恣肆的话语。他逐渐开始喃喃自语,眼睛开始躲避她,眼睑迅速地眨动着,他显然慢慢清醒过来了。

“我是个坏蛋,”他嘟囔着,一面疲倦无奈地重新埋头在她的膝头上:“不过我还没有坏的不可理喻。要是我以前告诉过你这些,你是不会相信的,是吗?你太好了,所以不会相信。我以前从没见过真的好人。你不会相信我的,不是吗?”

“不,我相信你的话。”媚兰用安慰的口气说,并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一再安慰他说:“她会渐渐好起来的。好了,巴特勒船长!别哭了!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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