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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翌日清晨,风很大,吹得天上乌云满天飞,刮得窗玻璃发出嘎嘎的响声,在房屋周围隐隐地呼啸着。思嘉念了一句简短的祈祷,感谢头天晚上的雨已经停了,因为她担心再这样下去的话她的天鹅绒新衣服和新帽子就全毁了。她在床上根本躺不住,也无心睡觉,只是一心等待皮蒂姑妈、嬷嬷和彼得大叔出门去看望邦内太太。终于,大家出发了,剩下她一个留在家里,另外只有厨娘在厨房里唱歌。这时她从床上迅速起身,赶快把衣橱挂钩上的新衣裳取下来。

经过一夜休息,她的体力恢复了,她开始从内心深处汲取勇气。看来她还得同一个男人在智力上进行一次无情的搏斗。她觉得信心倍增,而且经历了长期以来的无数挫折和斗争,她懂得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个值得一战的对手,想到这里她感到无比兴奋。

早起穿衣裳,的确是件麻烦事。接着,她戴上那顶装有华丽羽饰的帽子,跑到皮蒂姑妈房里,在穿衣镜前装扮起来。她看上去多么漂亮啊!显得那么富丽、大方,又十高雅!能够再次穿上一件称心的衣裳,真是太棒了!看到自己显得美丽动人,真是令人高兴,她不禁俯身向前去亲吻镜子里的映像,但立即发现自己太幼稚了。她拿起爱伦的那条羊毛披肩围在自己身上,可是它那些暗淡了的方块的颜色与苔绿色的衣裳很不和谐。她把姑妈的衣橱打开,挑选一件宽幅绒布的外套,一件皮蒂姑妈只在星期天才披的薄薄的秋大衣,把它穿在身上。她把从塔拉带来的那副钻石耳环利落地穿进耳朵眼里,她知道,跳跃着的耳环响声总能吸引男人并使一个姑娘显得更加天真活泼。

皮蒂姑妈只有她那双胖手上戴的手套!女人不戴手套就很难叫人觉得是位上流社会的太太,可是思嘉自从离开亚特兰大以来就没有戴过。在塔拉的艰苦岁月中,她的手被磨得极为粗糙光彩不再。她想用皮蒂姑妈那个海豹皮手筒,好将自己的手藏在里面。思嘉觉得这样一来她那身雅致的打扮就算无可挑剔了。现在谁见了她也不会疑心她正身处贫困吧?

思嘉想道,最重要的是不要让瑞德怀疑,决不能叫他识破自己的这次来访是别有用心,而不是出于对他的关心和好感。

她踮着脚尖走下楼梯,出了家门,此时厨娘还在厨房里随意叫嚷着呢。她沿着贝克大街疾步向前,避免邻居们所有注视的眼光。她走到艾维街一所烧毁了的房子前面的候车处坐下,请人家让她搭乘一程。天气比原先设想的冷多了,她把皮蒂姑妈的那件薄外套紧裹着身子,但仍禁不住打颤。正当她准备步行穿过城镇到北方佬营地去时,一辆破旧的货车来了,车上有个老太婆,嘴唇上满是鼻烟迹,那布满皱纹的脸躲在一顶皱巴巴的太阳帽底下,她赶着一匹慢悠悠的老骡子,正是朝市政厅方向去的。经过思嘉再三恳求才无可奈何地答应带她一程,不过,她那衣裳、帽子和皮毛手筒显然没有赢得老太婆对她的好感。

“这老太婆可能以为我很下贱呢。”思嘉心想,“不过也许一点不错!”她们终于到了广场,看得见市政厅的圆屋顶了。她向老太婆道谢并仔细环顾四周,发现未引起别人注意,便使劲捏了捏两颊,让面颊泛起红晕,又紧咬嘴唇,直到嘴唇痛得涨红了,随后她整了整头上的帽子,将头发往后抿得整整齐齐。她注意到,广场那幢两屋楼的红砖市政厅是城镇被焚毁时幸存下来的,它在黯淡的的天宇下显得荒凉而又凌乱。它的四周遍布着一排排溅满泥污的军营棚屋,北方士兵在到处溜达。思嘉有点疑虑并恐惧地看着他们,她如何在这座敌人军营中去寻找瑞德呢?

她朝大街前边的消防站望去,发现那些宽阔的拱门都紧紧闭着并且扣上了笨重的铁杠。有两个哨兵分别在房子的两旁踱着步子。她想,瑞德就在那里面,可自己如何应付他们,她两肩向后一靠,挺起胸来。

她蹑手蹑脚地朝前走去,直到一个因为怕冷而把外套扣子全部扣上的哨兵把她拦住:“干什么去,太太?”他带有中西部口音,但还是很绅士的。

“我想到里面去看望一个犯人。”“恐怕不行,”哨兵说,一边摸摸头,“这里对于探监规定可严格呢,而且——”他说到这时便打住了,一面担心地问“怎么,太太,你别哭呀!你到那边总部去问问那些当官的。我敢保证他们会准许的。”思嘉本来并不想哭,这时便朝他感激的笑了。他转身对另一个正在缓缓踱步的哨兵喊道:“喂,比尔,你来一下。”后一个哨兵是个大块头,穿着一件蓝上衣,只露出一脸令人厌恶的黑络腮胡子。

“带这位太太到总部去。”

思嘉向他表示感激,然后跟着哨兵走了。

“请当心,别在这些绊脚石上扭伤了脚,”哨兵提醒着,搀着她的胳臂,“你最好把衣裳撩起一点,防止溅上污泥。”他说话虽然带有浓重的鼻音,但也是温和愉快的。他的手显得既坚定又有礼貌。怎么,北方佬也有好人?

“这么大冷天,一位太太出门可不方便,”这位大胡子哨兵温情地说,“你走了很长时间吧?”“唔,没错,从城镇对面一直走过来的呢!”她答道,哨兵说话的语气令她倍感舒服。

“这就是哨兵指挥部,太太——你有什么事?”“这房子就是你们的总部?”思嘉抬头注视着这所可爱的面对广场的老住宅,几乎要哭了。战争年代她参加过多少个晚会啊。那么令人愉快而美丽的地方,可现在——屋顶上飘扬着一面合众国的旗帜。

“这怎么回事?”“啊,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我认识从前住在这里的人。”“唔,那可太叫人扫兴了。也许现在即使他们自己看见也认不出来了,因为里面早已面目全非。好,你进去吧,太太,去找队长。”她来到台阶上,一路抚摸着那些损坏的白栏杆,然后推开前门,大厅阴暗而寒冷,如同地下墓穴一般。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哨兵倚在那扇紧闭的双开门上。在过去繁华之时,这里本来是饭厅。

她向哨兵说:“带我去见队长。”

他把门拉开,让她进去。此时她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她的脸颊发烫房子里弥漫着闭塞沉闷的气息,混杂着烟火、烟叶、皮革、发潮的毛料制服和汗臭的身躯的气味,她看到杂乱无章的物品摆设和一群穿铜钮扣、蓝制服的军官。

思嘉喘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能说出话来了。她一定要在他们面前显露出她最漂亮最大方的一面来。

“请问哪位是队长?”

“我是队长。”一个敞开紧身上衣的胖子应声而答。

“我想看望瑞德·巴特勒船长。”“又是他!此人交际圈甚广啊,”队长笑着说,从嘴上摘下一支咬碎了的雪茄,“你是亲属,太太?”“是的——是——他的妹妹。”他又笑起来。

“他的姐妹可不少啊,昨天还刚来过一个呢!”思嘉顿时难堪起来。同瑞德·巴特勒厮混的一个贱货,也许就是那个叫沃特琳的女人。而这些北方佬却把她也当做这一类人了。这是不能容忍的,即使是为了塔拉的命运,她也决不能再在这里多呆一秒来遭人耻笑。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恼怒地抓住门把手,这时另一个军官很快来到她身旁。他刚刮过脸,神清气爽。

“别急,太太,你在火炉边暖和的地方坐坐好吗?但愿我能帮助你。你叫什么名字?昨天的那位女士,他可是拒绝了呀。”她在挪过来的椅子上坐下,瞪着有些窘迫的胖队长,报了自己名字。机灵的青年军官匆匆穿上外套出了门,其余的人都挪到桌子的另一边,在那里窃窃私语和翻动公文。

思嘉把冻得厉害的双脚伸到火炉边取暖。她想如果事先在那只便鞋脚跟的洞里塞进一块硬纸片,那该多好啊。不久门外开始传来低声细语,她听见瑞德的笑声,心里一阵紧张。瑞德出现了,他没戴帽子,只随便披上了一个披肩。他浑身凌乱,而且没有刮脸,也没系领结。但看上去情绪很好,一见思嘉便眨着那双黑眼睛笑开了。

“思嘉!”

他拉起她的双手,并一如既往地热烈、充满激情地紧握不放。在她还没意识到他的用意时,他已经低下头吻了她的两颊,那髭须刺得她直痒痒。她的身子在惊惶中往后闪躲,但他紧紧抱住她的双肩说:“我的乖妹妹!”接着便咧开大嘴笑嘻嘻地注视着她,似乎在欣赏她此刻难为情的窘相,她也只好回以笑声了。地道的流氓!监狱也没能改变他一丁点儿。

胖队长边吸雪茄边对那个快活的军官嘀咕着:

“他们应当在消防站会面。”“唔,算了吧,享利!这位太太会难以忍受那鹅的冷气。”“唔,好了,好了,那是你的责任。”“我向你保证,先生们,”瑞德转过身,但仍然紧紧抱住思嘉的双肩,“我妹妹并无歹意来帮助我逃跑!”他们都忍俊不禁。就在这时思嘉迅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个好心的军官看见她焦急的眼神,便将一扇门推开,同两个列兵暗自嘱咐了几句,他们立即拿起步枪向门厅走去,并随手把门带上了。

“要是你们不介意,就在这间屋里谈吧,”年轻的队长说,“可是别妄想从那扇门逃出去!哨兵就守着门。”“思嘉,你看我就是让人不信任,”瑞德说,“谢谢你,队长,你这样做真是太开明了。”他随随便便鞠了一躬,拉着思嘉的胳膊将她扶起来,把她推进那个昏暗而整齐的房间,过后她再也想不起那房间是什么样子。

巴特勒把门关上,径直向她走来,俯身看着她。她知道他的目的,便连忙把头扭开,但是从眼角挑逗地朝他一笑。

“亲爱的,难道现在还不能真正吻你?”

“吻前额,如同兄妹之情。”她故作正经地回答说。

“不,谢谢你。我渴望能得到更好的东西。”他的眼光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不过你能来看我,这太棒了,思嘉!自从我入狱以后,你还是第一位来看我的正经人,而且监狱生活让人懂得友谊的可贵。你何时到城里来的?”“昨天下午。”“那么今天你一早就跑出来了?哎哟哟,亲爱的,我太感动了。”他微笑着俯视她,这一真诚愉快的表情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过的。思嘉内心激动地微笑着,垂下头来,似乎觉得害羞。

“当然了,我立即出来了,皮蒂姑妈昨晚跟我谈到了你的情况,我一直辗转反侧,总是在想这太糟糕了。瑞德,我太伤心了!”“怎么,思嘉!”他的声调很温柔,但有点震颤。她抬起头来注视着他黝黑的脸,是她所十分熟悉的那种嘲弄的神色。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感到十分困感。看来事情进行得比她预料的还要顺利。

“我能再看见你并听到你说这样的话,这监狱蹲得也值。当他们通报你的名字时,我简直难以置信。你瞧,那天晚上我在拉夫雷迪附近大路上出于义愤得罪了你。但是,我可以把你这次来看我当做你不计前嫌吗?”她感到怒火在快速上升……她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就气急败坏。她还是强将怒火压下去,抬起头,那双耳环也丁当地跳跃起来。

“不!我并没有原谅你。”她撅着小嘴说。

“啊!在我为了国家而义无返顾,光着脚在弗兰克林雪地里战斗,并且作为对这一切劳苦的报酬而得了一场严重的痢疾之后,又一个希望破灭了!”“我不要听你抱怨,”她说,仍旧撅着小嘴,但她那对向上翘的眼角给了他一个微笑,“我还是认为那天晚上你太狠心了,我可从没想过要原谅你。在一种十分不安全的环境中,你居然把我孤零零地抛下不管!”“可是你很安全啊!我料定你准能平平安安回到家里,也料定你一路上决不会碰到北方佬的!”“瑞德,你怎么会这么愚味——竟然在最后一分钟入伍,那时你明明知道我们南方就要完蛋了。而且你之前认为只有白痴才会自己站出来当枪靶子的呀!”“每当我想到这一点就羞愧得无地自容。”“好,你已经感到惭愧,我很欣慰。”“不过你想错了。令你失望了,我的良心并没有因为丢下你而感到内疚。至于入伍的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没有开小差,那的确是一种最单纯的疯狂行动,南方人永远也无法面对自己的失败。不过请不要管我的什么理由了,只要得到了你的宽恕,就够了。”“你没有得到宽恕,我觉得你是只猎犬。”不过她带有爱抚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说“宝贝儿”了。

“别骗我了,你已经宽恕我了。一个年轻的太太,如果只是出于慈悲心肠,是不敢闯过北方佬岗哨来看一个犯人的,何况还衣着艳丽。思嘉,你真是太迷人了!感谢上帝我对那些穿得又丑又旧和永远带着黑纱的女人很是厌恶。看来你生活不错,转过身去,亲爱的,让我好好看看。”他果然注意到她的着装了,他本来就看重这些东西,否则就不是瑞德了。她不禁兴奋地笑着连连旋转起来,并两臂张开,裙子高高飘起,露出带饰带的裤腿。他那双黑眼睛贪婪地从头到脚品味着她,这眼光遍身搜索着,生怕有一点遗漏,这种厚颜无耻的赤裸裸的目光,使她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受极了。

“看上去你非常精神,非常非常整洁。简直叫人垂涎欲滴呢!如果不是因为外面有北方佬——不过亲爱的,你十分安全。坐下吧。我不会趁机占你的便宜,像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一般。”他露出假装悔恨的表情摸摸自己的脸颊,“老实说,思嘉,你不觉得那天晚上你有点自私吗?想想我的付出,我冒着生命危险偷来一匹那么好的马呀,然后冲上前去浴血奋战。可是所有这些辛苦给我换来的是什么呢?是一些恶言恶语和非常凶狠的一记耳光。”她发现谈话并没有完全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进行。

“难道你的辛苦一定要有回报吗?”

“那是必然的!你要知道,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怪物。”

这话使她感到十分震惊,有些气馁。不过她还是振作起精神,再次将耳环摇得丁当作响。

“唔,你其实本质并不怎么坏,瑞德。你只是爱自夸罢了。”“嘿,你倒真的变了!”他笑着说。

“你怎么加入基督教了?我通过皮蒂帕特小姐追踪你,可是她并没对我说你变得富有女性温柔了。谈谈你自己吧,我们分手以后你都干了些什么?”她还是装出满脸笑容,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他拉了把椅子过来紧靠她身旁坐下,她也就凑过去,故意地把一只手轻轻地塔在他的臂膀上。

“唔,谢谢你,我过得还挺不错,现在塔拉一切都慢慢好起来了。我父亲说,明年会更好些。不过,你想想,没有舞会,也没有野餐,人们只会议论艰难时世!最后,到上个星期,我实在闷得不行,爸这才说我应当作一次旅行,好好轻松一下。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想做几件衣裳,然后再到查尔斯顿去看看姨妈。要能再参加舞会,那才好呢!”思嘉得意地想,我就这样含混的把事情交代过去了!既不说得太富裕也不会显得太寒酸,千万不让他怀疑自己。

“噢!你穿上舞服就更加迷人了,亲爱的,这一点可惜你自己不太清楚。我想你去舞会的真正原因是你把那些乡下情人都玩腻了,现在想到远处玩个新鲜的吧。”思嘉认为幸亏瑞德在国外待了好几个月,最近才回到亚特兰大,否则他决不会说出这么可笑的蠢话来。她想了想那些乡下小伙子,他们忙于耕地、劈栅条和饲养老牲口,早把跳舞和调情之类的活动抛到脑后。

“唔,被你猜对了。”她娇笑道。

“你是个没大脑的家伙,思嘉,不过这也许正是你迷人的地方。”他仍然微笑着,将一个嘴角略略向下弯成了弧形,可是她明白他是在恭维她,“因为,当然喽,你明白自己有着比天赋条件更多的魅力。甚至我也有这种感觉,尽管我有些不知变通。我时常奇怪你究竟有什么特点,竟叫我终身难忘。因为我认识很多比你还要漂亮,还要乖巧,而且更正直,更善良的女人。”思嘉听到他说别的女人比她漂亮,比她聪明厚道,不觉心生嫉妒,不过又很高兴他居然对她念念不忘,因此暂时的恼怒很快便消失了。他到底没有忘记她呀!这样的话事情就好办多了。而且他的神态语气显得如此文雅,即使一位绅士在这种情况下也就这样了。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同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唔,瑞德,看你说的,简直是在嘲笑我这个乡下姑娘了!我不是专门跑来听你谈这些有关我的废话的。我来——我来——是因为——”“因为什么?”“唔,瑞德,我真是为你发愁!为你担惊受怕!你何时才能出去呢?”他马上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把它们压在他的胳膊上。

“我非常感激你的关心。至于我什么时候出去,这就无从得知了。大概他们要把绳索放得更长一点吧。”“他们不会真的绞死你吧?”“他们会的,如果能弄到不利于我的证据。”“啊,瑞德!”她把手放在胸口惊叫道。

“要是你难过极了,我就会在遗嘱里提到你。”他那双黑眼睛在无情地嘲弄她,同时他捏紧了她的手。

“啊!他的遗嘱。”思嘉生怕暴露引起他的怀疑,连忙将眼睛垂下去,可是为时已晚,她的眼神已经闪现出好奇的光芒。

“实际上,按照北方佬的意思,我应该好好地立个遗嘱。现在人们对我的财产议论纷纷,我每天都要被叫到不同的问讯台前去回答一些愚蠢的问题。似乎大家已在谣传我带走联盟政府那批神秘的黄金出逃了。”“那么,是真的吗?”“这简直是在诱供嘛!我们都明白,联盟政府只有一台印刷机而没有制造货币的工厂。”“那么你的钱从何而来?做投机生意吗?皮蒂姑妈说——”“你倒很会盘问啊!”真可恶!他当然是有那笔钱的。她十分激动,可是要想把话说得温和些已经实在不易了。

“像你这么个聪明人一定可以出来的!我相信你会想个办法来应付的!等到那时候——”“到那时怎么样?”他急切地想知道,同时向她靠得更近些。

“到那时,我——”她故作害羞的神态,似乎说不下去了。她脸上的红晕是很易浮现,因为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心也怦怦直跳,“瑞德,我很抱歉,我那天晚上对你说的——你知道——在拉雷迪。我真的很害怕,而你又是那么——那么——”她眼睛朝下,看见他那只褐色的手把她的手腕抓得更紧了,“因此——那时我认为自己永生难以饶恕你!可是昨天皮蒂姑妈突然提起了,你——说他们可能会绞死你——我害怕极了,所以我——我——”她抬起头来,目光中还含着揪心的痛苦,“啊,瑞德,要是他们把你绞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你瞧,我——”这时,由于她再也经受不住他眼中那如火的热情,她的眼睑才又抖动着落下来。

“不久我就要哭了”,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暗暗思忖,“我能哭出来吗?那会不会显得更加真实一点?”

思嘉闭紧双眼,想挤出几滴眼泪来,但不忘把脸微微仰起来好使他便于亲吻。那两片结实而执著的使她过后感到疲乏的嘴唇,她至今难忘!可是他并没吻她。她不免若有所失,于是她把眼睛微微睁开,偷偷觑了他一眼,他那黑茸茸的头正向她的双手凑过来。只见他握起一只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举起她的另一只手,放到他的脸颊上贴了一会儿。他的这一温柔亲昵的举动令她大吃一惊。她很想知道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但他却还低着头。

她立刻不再看他,避免他忽然抬起头来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她知道浑身洋溢的那股胜利之情一定明显地表现在她的眼睛里,他马上就要向她求婚了——或者至少会说他爱她。

然而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准备也要吻它,可是他突然紧张地吸了一口气。她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心,这时她吓得浑身都凉了。这是一个陌生人的手心,而决不是思嘉·奥哈拉那柔软、白皙、带有小涡的纤纤玉手。而是一双粗糙丑陋的大手。她怀着恐怖的心情注视它,很快又把手握得紧紧的。

此时,他仍然没有抬起头来,她仍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他毫不留情地把她的拳头掰开,凝视着它,随后,握住另一只手,把双手合在一起,默默地捧着,俯视着。

“看着我。”他终于抬起头来说,但语气很低沉。

“别那样假装正经了。”

她极不情愿地看着他的眼睛,一脸的紧张烦燥。他的黑眉毛扬起来,双目闪着奕奕的光辉:

“你在塔拉就这样一直过得很好,是吗?你用自己的双手在干什么——耕地?”她企图把手挣脱出来,可是他拉住不放,一面用拇指抚摩着那些茧子。

“这粗糙得不像一位太太的手呀!”他说罢就把她的双手放到她的大腿上。

“啊,住嘴!”她厉声喝道,顿时觉得终于得到了解脱,可以发泄自己的情感了:“我的双手在于什么,不关别人的事!”“瞧我多么傻呀,”她懊恼地想,“我实在太大意了,看来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啊,怎么恰好在他马上就要表白的时刻被他发现啊!”“你的手我当然管不着,”瑞德冷冷地说,一面将身子懒懒地靠到椅背上,他已经面无表情,变得难以对付了。那么,如果还想从挫折中夺回胜利来,即使她很不乐意,也得乖乖地忍受。也许,只要她甜言蜜语地哄哄他——“我看你也太没礼貌了,把我这双手肆意说成那样。因为上星期我没戴手套骑马,把手弄——”“骑马,怎么可能!”他用平静的语调说:“你明明是用这双手像个黑鬼一样在劳动,难道不是吗?为什么要骗我说在塔拉一切顺利呢?”“现在,瑞德——”“我看还是说实话吧。你有何目的?我差点被你虚情假意的媚态迷住了。”“啊,我没骗你!真的!”“不,你会。你对我另有所求,干吗不直截了当告诉我呢?那样你会有更多的机会得到满足,女人最让我赞赏就是坦率了。你到这里来,像个妓女似的晃荡着丁当响的耳坠子,撅着嘴,媚笑着讨好每一位嫖客。”他很淡定地评价着,但对于思嘉来说,它们像利刃一样尖刻,像鞭子一样凶狠,因为她功败垂成。要是他大发脾气,伤害她的虚荣心,或者斥责她,像别的男人那样,她还能够应付。然而他平静的声调令她无所适从,根本无从考虑下步如何是好,尽管他是个罪犯,北方佬就在隔壁,可她突然发现巴特勒是个危险人物,无人能够制服。

“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汉密尔顿太太?你不会糊涂到认为我会向你求婚吧?”她顿时羞愧极了,说不出话来。“我想你不该忘记我经常讲的那句话,就是,我永远会单身。”她仍然一言不发。这时他忽然粗暴地问:“你没有忘记吧?说啊。”“没忘,”她无可奈何地答道。

“思嘉,你在下赌注!”他嘲讽地说,“以为我蹲在监狱里,没法和女人们亲近了,便会像鳟鱼咬饵似的把你一手抓过来啦。”“可你正是如此啊,”思嘉忿忿地想道,“要不是因为我的这两只手——”“现在担白交待你来的目的吧。”他改用一种温和的、甚至是挑逗人的语调,这使她又有了勇气。这个毅然站立的男人身上有些叫她恐惧的地方,因此她现在觉得那种同他做夫妻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是的,如果她能聪明些利用他的这些长处,她也许还能得到一笔借款。于是她故作想要与对方和解的样子来。

“噢,瑞德,你能给予我很大的帮助——只是你为人温和一点就好了。”“为人温和——这是我希望做到的。”“瑞德,讲点老交情,我要你帮个忙。”“看来这位磨硬了手心的太太终于说实话了。”

“你究竟要什么呢,钱吗?”他问得这么赤裸裸,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大方一点吧,瑞德。”她撒娇似地说,“我需要一笔钱。我想向你借300美元。”“到底说真话了,谈的是爱情,要的是金钱,不折不扣一个女人!很急需吗?”“唔,是——嗯,也不那么急,不过我要用。”“300美元。这不少呢。你有何用?”“交塔拉的税金。”“你原来是要借钱。好吧,我也就只好跟你讲生意经了。如果把钱借给你了,你给我什么作抵押呢?”“什么——什么?”“对。作为我的投资担保。”他的口气很圆滑,甚至有讨好的意思,可是她对这些不在乎。

“抵押?那就拿我的耳环吧。”

“我没用。”

“我愿意用塔拉作抵押。”

“都坐牢了,我要个农场作什么?”

“喏,那是个上好的种植园呢。你不会吃亏的。我保证用明年卖掉的棉花钱来偿还你。”“我觉得不太靠谱,”他往椅背上一靠,把两只手插进衣袋里,“棉花价格在一天天下跌呢。现在的世道那么艰难。”“啊,瑞德,你这不是耍我吗!你明明有几百万的家当嘛。”他瞧着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温暖而又神秘难测的恶意。

“看来,你并不急需那笔钱喽。那我就放心了。我总是盼望老朋友们一帆风顺。”“啊,瑞德,看在上帝的面上……”她开始着急起来,有些乞怜。

“瑞德,别这么说!我情愿对你讲实话。这笔钱我的确要得很急。我——我说一切顺利,那是在骗你。全都糟透了。我爸爸已经——已经——精神恍惚了。从我妈妈死后,他整个人就变得乖戾起来,完全像个孩子了。而且我们谁都不懂种棉花。过去一年多,我们差点儿饿死呢。”“那你这身漂亮衣裳从何而来?”“这是母亲的窗帘改做的,”她答道,由于心里着急,编不出谎话来掩盖这难以启齿的事了。“挨饿受冻我能忍受得住,可如今——如今那些提包党人把我们的税金提高了,而且命令我们马上交租金,但是除了一个5美元的金币,我两手空空。要是我交不出,我们就会失掉塔拉,但没有它绝对不行!”“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向我坦白,却来折磨我这颗常常一碰到美丽女人就要变软的心呢?不,思嘉,不要哭。你除了这一招外什么手段都用过了,可我最怕你这样。当我发现原来你所需要的是我的钱,而不关心我这个人时,失望和痛苦包围着我。”她想起,每当他嘲讽别人时,总是说一些有关自己的大实话,于是她急忙反过头来看着他,难道他果真很伤心?他真的有意于她吗?当他看她的手时,他是打算求婚了吗?或者他那时仅仅一如从前提出那种可恶的要求来呢?

“我不希罕你的抵押品,也不当什么种植园主,你还有什么可作抵押?”好,他终于言归正传了。该最后摊牌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

“我——我还有我自己。”

“是吗?”

她紧张至极,难以名状。

“你还记得围城期间在皮蒂姑妈家走廊上的那个夜晚,那时你说过你是要我的。”

他在椅子上随意地向后一靠,瞧着她那张紧张的脸,同时他自己的棕色脸宠上显出一种难以揣摩的表情,可是他什么话也没说。

“你说过——你说过你从来没有像现在想要我这样想要过任何一个女人。瑞德,无论怎样我都愿意,你尽管开口。不过看在上帝面上,你得给我开张支票!我发誓决不食言。如果你同意,我可以立个字据。”他表情古怪,因此当她迫不及待地接着说下去时,无从知晓他到底在想什么。她盼着他说些什么,无论说什么都好啊!她觉得自己脸上滚烫了。

“我得立即要这笔钱,瑞德。”“别着急嘛。你难道以为我还要你呢?你怎么会以为你值那么多钱?大部分女人都不会要300美元的高价。”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感到极端的侮辱。

“为什么不放弃那个农场,住到皮蒂帕特小姐家去呢?那幢房子一半也属于你啊。”“天哪!”她大声叫道,“你怎么那么愚蠢?我不能放弃塔拉,它是我的家。我决不放弃!”“爱尔兰人真是最不好对付的民族,”他边说,边向后靠在椅子上躺下,把双手从衣袋里抽出来,“他们对许多没意义的东西,就像土地,看得那么重。其实这块地和那块没什么两样啊。你是到这里来做交易的了。我借你300美元,你呢,做我的情妇。”“行。”这个讨厌的字眼一经说出,她顿觉一块石头落了地,同时希望也在她心中重新升起。那时他眼里闪耀着一丝残忍的光辉,仿佛他大为高兴似的。

“不过,我记得以前厚着脸皮向你求婚时,你却一口回绝。而且还用许多非常恶毒的话骂我,并捎带声明你不愿意养‘一窝小崽子’。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古怪心理,你不愿意为自己享乐而如此,但为了不失掉塔拉却愿意做了。就是说一切所谓的品德都只不过是个代价问题罢了。”“要是你想侮辱我,你就随意说下去吧,不过得把钱给我。”现在她平静了一些,她明白瑞德要尽可能折磨她,侮辱她,对她以往的蔑视和现在的蓄意耍手腕进行残酷的报复。

思嘉想,为了塔拉,这一切都不足为惜。有一阵儿,她憧憬着自己在塔拉悠然自得的生活。

“现在你能把钱给我了吗?”

他那模样仿佛正自得其乐,但他说起话来语气中却带着残忍的意味。

“不!”

这句话出人意外,又令她不知所措。

“我不能把钱给你,即使我想给也不行。我现在身无分文,在亚特兰大甚至一个美元也没有。是的,我有些钱,但不在这里。我也不打算向你透露任何讯息。可是如果我想开张支票,北方佬就会像只鸭子盯住一只无花果虫那样抓住我不放,那时我们谁也休想拿到它。你明白吗?”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都发青了,激怒得要杀人时一般。她猛地站起来,怪叫了一声,使得隔壁房间里的嗡嗡声都戛然而止。瑞德也迅猛得像头豹子,立刻跳到她身边,用一只手狠狠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紧紧抱住她的腰。她拼命挣扎着反抗他,她弓着身子左右前后地扭动,想挣脱他那只铁一般的胳膊,她已经气急败坏,紧箍着的胸衣勒得她快要断气了。他那么紧,那么粗暴地将她抱住,使她痛苦难耐,而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已残忍地卡进了她的两颚之间。这时他那棕黑的脸已紧张得全无血色,他的眼光严峻而炙热,他将她高高地压在自己的胸脯上,抱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无论她如何挣扎。

“看在上帝面上,别再叫了!快静一静。难道你要北方佬看见你这副模样吗?”她已顾不上被谁看见了,她怒火中烧,一心要杀死他,不过这时她感到一阵晕眩。他把她的嘴捂住,她喘不过气来;她的胸衣像被一根铁带紧紧勒住;随后他的声音渐渐减弱了,模糊了,他那张俯视着她的脸在一片迷雾中飞旋起来,直到消失不见。

当她渐渐恢复知觉时,感到全身瘫软。如今她躺在椅子上,帽子摘掉了,瑞德正在拍打她的手腕,烔烔有神的眼睛急切地察看着她的脸色。那个好心的年轻队长正动手将一杯白兰地灌进她嘴里,可是没喝进去,流到脖子上去了。其他军官不知所措地在旁边踱着步子,晃着手窃窃私语着。

“我刚刚肯定是晕过去了,”她说完,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样,便不禁害怕起来。

“你把这杯酒喝下去吧。”瑞德说,他端过酒杯送到她嘴边。这时她恢复了记忆,但只能无力地瞪视着他,因为她完全没有一点力气了。

“请看在我的面上,喝吧。”

她喝了一口便呛得咳嗽起来,可是瑞德执意要让她喝。这样她便又喝了一大口,她的喉管立刻感到火辣辣的。

“我看她现在恢复,先生们,我十分感谢你们,”瑞德说,“她一听说我将要被处决,就发晕了。”穿蓝制服的军官们在地下擦着脚,很是搞不清。他们干咳了几声,便出去了。只有那个年轻队长还站着不动。

“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没有了,谢谢。”

年轻队长也离开了,随手把门关上。

“再喝些吧。”瑞德说。

“不要了。”她扭开头去。

“喝了吧。”

她又喝了一大口,全身开始发热,力气也缓缓地回到两只颤抖的大腿上。她推开酒杯,想起身,可是他又阻止了她。

“你放开我吧,我要走了。”

“现在不行,呆会儿再说。你还有危险。”“我宁愿晕倒在路上也不愿受你侮辱。”“反正都一样,我得负责任。”“让我走。我恨你。”听她这么一说,他脸上又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可是她太疲倦了,她已经疲倦得不想去恨谁。失败像铅块一般沉重地压着她。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孤注一掷,结果一败涂地!连自尊心也没有了。她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这是塔拉的后果,是他们全体的下场。

“你现在好多了。你这眉头一皱的神态说明这点。”“当然,我完全好了。瑞德·巴特勒,你这人真可恨,你就是个十足的流氓,从一开始你就居心叵测。你本来可以不要我说的——”“不要你说,不听你的整个故事,那太可惜了。这里太缺少新鲜及乐趣了。我还真的从没听过这么令人满意的故事呢!”他忽然又一如既往嘲讽般地大笑起来。她一听这笑声便猛地跳起来,抓起自己的帽子。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

“再等等。你感到完全好了可以谈正经话了吗?那么,请你告诉我,我是你那心中烈火里惟一的一块铁吗?”他的眼光犀利而机警,紧紧盯着她的脸。

“你这是什么意思?”

“请告诉我我是不是你要玩弄这把戏的惟一对象?”“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比你所意识到的关系要大得多。你是否考虑过别的男人?告诉我!”“没有。”“不太可能。我无法想像你就没有五六个后备对象保留在那里。一定会有人乐意接受你这个有趣的提议,因此要给你点忠告。”

“我不需要。”“可我还是要说。目前我能给你的大概除了忠告再无其它。听着,因为这对你有益处。当你想从一个男人身上得到什么的时候,绝对不要像对我这样直接地全部地说出来。要装得巧妙一些,要带诱惑性一些,那会更加得心应手。你自己是懂得这一招的,并且很精通,但就在刚才,当你把你的——你借钱的——抵——押——品提供给我时,你却如铁钉一般生硬。我曾经在距我20步远的决斗手枪上方看见过和你极相似的眼睛,那眼神令人难受,它激不起男人胸中的热情。看来你快要把早年受过的训练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的事不用你评点。”她说,一面疲惫地戴上帽子。

“打起精神来,”他说,一面看着她把帽带系好,“你可以来观看我的绞刑,这会令人心情舒畅。那样一来,我们之间的旧帐——包括这一次在内,就一笔勾销了。我还准备在遗嘱里提到你呢。”

“谢谢你,不过他们也许拖着而不给你行刑,到时候再交纳税金可就晚了。”她说着突然发出一声与他针锋相对的狞笑。她在临别时讲的这番话,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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