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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半个月后,经过一场暴风雨般的求婚,思嘉与弗兰克·肯尼迪很快结婚了。她红着脸告诉对方,他的求婚方式使她不知所措,只好答应。

实际上,弗兰克压根儿就被蒙在鼓里。思嘉一直因为他对她所给予的暗示和鼓励反应迟钝而懊恼,整夜在房里转来转去而不得安眠。她祈祷苏伦那边千万不要寄什么不合时宜的信来破坏她的计划。感谢老天,幸亏妹妹是个最不爱写信的人,只喜欢收到别人的信。可是当思嘉披着爱伦那条褪色的围巾在卧室冰冷的地板上来回走动彻夜不眠时,她总觉得事情还不牢靠,就怕有个意外呀。弗兰克也不知道她曾经收到过一封威尔的短信,说乔纳斯·威尔克森又到塔拉来过一次,发现她去了亚特兰大,便气急败坏,结果威尔和艾希礼只得把他拒之门外。威尔的信还强调一件最令她不安的事,即交纳额外税金的期限逐渐逼近。看到日子就这样悄悄地过去,她简直要抓狂,恨不得能将报时的沙漏抓到手里,让那永不休止的沙粒停止流动。

但是她将自己的感情掩饰得非常巧妙,以致弗兰克一点未起疑心。他看到的只是现象——查尔斯·汉密尔顿的这位美丽而柔弱无助的年轻寡妇,每天晚上在皮蒂帕特小姐的客厅里接待他,饶有兴趣地静静倾听他谈论将来经营店铺的种种计划和他期望赚多少钱来买下那家锯木厂。她对他所说的所有的话都表示深切的理解和浓厚的兴趣,这就足以医治他因苏伦的背叛而在感情上受到的伤害了。他不能写信给苏伦,责备她不忠实,连想到这个念头都觉得心惊。但是跟思嘉念叨念叨苏伦的事,倒可以排解一下苦闷。而且思嘉没有说一句苏伦的坏话,只不过告诉他,她了解她妹妹待他多么不好,并说他理应得到一个真正赏识他的女人的体贴和关怀。

小巧玲珑的汉密尔顿太太,双颊红润,她一说起自己的苦楚便唉声叹气,而当他说点笑话逗她开心时,又马上发出银铃般令人愉快的甜蜜笑声。她身上那件经嬷嬷洗得一尘不染的绿色长袍,衬托出她苗条的身段,更为迷人,而且,她的手帕和头发里不时飘出的淡淡清香也让人意乱神迷!弗兰克觉得对于她这样一个孤独的女人来说,这个世界实在太无情了。当然,思嘉也默默地完全同意他的看法。

在那段时间里,他每晚必来,因为皮蒂家的气氛令人愉快和舒适。一家人都特别有礼貌。有时下午他外出做生意,便赶着马车带思嘉同去。这些旅行特别惬意,因为她提出那么多愚蠢的问题——“着家的妇道人家”,他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道。他认为思嘉对做生意全然不懂,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也笑着说:“当然喽,你不可能想像像我这样一个女人会懂得你们男人的事呀!”思嘉让他在他那老处女般的生活中初次有了男人的成就感,上帝赋予了他一种比别人更高尚的品质,让他来担当那些孤弱无助的蠢女人的护花使者。

他们终于站在一起举行婚礼了,这时弗兰克拉着她那表示信任的小手,思嘉的眼睫毛轻轻往下垂着,在微红的双颊上方形成两道浓黑的新月,可是他仍然感觉如梦一般。他只知道这是他有生以来首次完成了某种罗曼蒂克和令人激动的大事。他居然使这个美人儿倾倒,投入了他的怀抱,这真有些忘乎所以。

他们的婚礼没有邀请任何亲友参加,证婚人是从大街上叫来的陌生人。思嘉坚持这样做,他也就让步了,尽管有点勉强。要是能在皮蒂小姐的客厅里举行个招待会,请朋友们来喝喝酒祝贺新娘,那他会更高兴的。但思嘉甚至连皮蒂小姐参加也不同意。

“弗兰克,就像私奔那样,”她紧紧抓住他的臂膀一个劲地央求道,“我从小就希望跟人逃到外面去结婚,亲爱的:为了我,同意吧!”正是这种特别讨人喜欢,至今还让人难以忘怀的言词,以及她央求时那泛着泪光的浅绿眼睛令他完全被征服了。毕竟,男人总得对他的新娘加以宽慰,尤其是关于结婚这件大事,这样,在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之前,他便结婚了。

弗兰克给了她300美元,但对于她竟要得如此急切依然很困惑,刚开始还有点不太情愿,因为这意味着他马上购买锯木厂的希望破灭了。不过,他总不能眼看着她的一家人无家可归,而且一看到她欢欣鼓舞的兴奋劲儿,他的失望情绪就开始逐渐消退,再看看她对他的慷慨“深表感激”时的娇媚样儿,失望情绪更是抛到九霄云外。过去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弗兰克“深表感激”过,因此他思量着花这笔钱虽然很心疼,但细想想还是很值得的。

思嘉打发嬷嬷立即回塔拉,叫她完成三个任务:一将钱交给威尔;二宣布她的婚事;三将韦德带回亚特兰大。

两天后她便接到威尔的一个便条,她把这条子随身携带,越看越高兴。威尔说税款已经付清,但乔纳斯·威尔克森对这一消息“表现得相当粗鲁”,尽管至今尚未提出对他的威吓。威尔在便条末尾愿她幸福,这是一种简单的礼节性祝贺,不带任何个人意见。她知道威尔理解她所采取的行动和她的目的,他不发表任何意见。但是艾希礼会怎么想呢?她狂热地猜想着,因为这是她所担忧的:“不久以前就在塔拉果园里,我还对他说过那种话,可现在,他会怎样想我呢?”

思嘉还收到一封苏伦的信,错字俯拾皆是,措词激烈,公然辱骂,信上还沾有斑斑泪痕,但却是对她品质的真实写照,它使她刻骨铭心,而且永远也不会原谅写这封信的人。不过塔拉已安然无事,至少摆脱了眼前的威胁,这给她带来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要她认识到她的永久家庭是在亚特兰大而不是在塔拉,还有一定难度。她没有想到过她为保全家庭所付出的牺牲竟是使自己永远离开家。现在一切已成定局,她才清醒过来,感到心中有一种久久难以淡忘的思念之痛。但事已至此,就得遵照执行。而且她对弗兰克充满了感激,不免对他也产生了感情,同时下定决心做一个好妻子。

亚特兰大的女人了解邻居家的事甚至比了解自己家里的事还清楚。她们全都知道弗兰克·肯尼迪同苏伦之间有一种“默契”已经好几年了。事实上,他曾经羞涩地说过他准备明年春天结婚。因此他和思嘉悄悄结婚的事一经宣布,便引起大家一片哗然,这是自然而然的。梅里韦瑟太太从来就爱刨根问底,她竟直截了当地质问弗兰克。后来她告诉埃尔辛太太,弗兰克总是呆头呆脑不愿作答,真叫人不可思议。可是对于思嘉,梅里韦瑟太太这个精明能干的人竟也不敢当面去问。

她知道亚特兰大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但她不在乎。毕竟,嫁男人是没有什么不守道德的。反正塔拉已经平安无事,随他们吧。她可还有许多别的工作要干呢,首当其冲的是必须用一种很巧妙的方式让弗兰克明白他那店必须获更大的利。

她下定决心要使弗兰克的那个店尽量多赚钱,并且迅速些,这样他便可以在别人还没来得及买走那个锯木厂之前将它买下来。

她知道这买卖,肯定获利不小。

婚后第二天当她轻描淡写地向弗兰克暗示时,他只微微一笑,叫她那可爱的小脑袋瓜不要去想生意上的事了。她居然还知道什么叫抵押呢,这叫他很是诧异。

就在新婚后没几天,取代乐趣的是某种震惊。有一次他无意中透露给她“有些人”(他很谨慎地没有讲出他们的姓名)欠了他的钱,但目前还不出来。从那以后思嘉屡次提起这件事,弗兰克才悔恨自己的大意。她还装出一副迷人的孩子气,说自己只是出于好奇。弗兰克对这件事总是搪塞过去。他只是神经质地干咳着,晃着手,重复那句关于她可爱的小脑瓜的骗人话。

弗兰克渐渐察觉到,这可爱的小脑瓜同时还是算计能手。实际上比他自己的算计要精得多,而知道了这一点是令人担忧的。他发现她能用心算的方法迅速将一长串数字加起来,而他对三位以上的数字必须借助笔才可以。不仅如此,连分数的算法对她来说也轻而易举,这一发现着实让他震惊。他觉得一个女人懂得分数和生意这种事情是有失身份的,而且她也应该装出不懂的样子。现在他不再愿意跟她谈生意上的事情了,而在婚前他是很乐意的,因为那时他以为这些事情她一窍不通,向她解释是很愉快的事情。现在看到她对这一切了如指掌,这种表里不一激起了他的愤怒,再加上他发现这女人还十分聪明,就觉得自己原有的美好幻想破灭了。

弗兰克到底在婚后什么时候才晃然大悟过来思嘉为达到嫁给他的目的采取了欺骗的手段,这一点无人得知。

然而,既然木已成舟,解释也是枉然。一想到苏伦将永远不明真相,永远以为他是个负心汉,就深感内疚。旁人肯定也这样想,也在背后批判他,这肯定将他置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

思嘉已经成了他的妻子,他要对她忠诚。

再说,他不愿让自己相信她是随随便便嫁给他的,而且一点不爱她,他那虚荣心根本受不了。

他宁愿相信思嘉是突然爱上了他,结果便撒了个谎将他套住。但这一切都是令人费解的。他清楚,对于一个比他年轻一半而漂亮精明的女人来说,他着实没什么魅力可言,不过弗兰克毕竟是个有身份的人,他只好不去想。思嘉已经是他的妻子,他总不至于向她提出一些可笑的问题去侮辱她,何况那也太荒唐!

结婚以后,弗兰克并没有刻意想挽回什么,因为看来他的婚姻也算幸福的了。思嘉在女人里面算得上完美无缺——除了她太固执。婚后他很快发现只要有了她,生活就可以过得很快乐,只要依着她,她就像孩子那样高兴,说些不经大脑的笑话呀,坐在他膝头上,捋他的胡须,直到他觉得自己年轻了20岁一般。她还会表现得出奇地温柔和细致,同思嘉在一起,生活是十分甜蜜和舒适的——只不过凡事都得顺着她。

婚后两个星期,弗兰克患上了流行性感冒,米德大夫建议他卧床疗养。在战争的第一年,弗兰克由于得过肺炎住了两个月的院,他生怕重犯,所以这次也只得躺下盖着三条毯子发发汗,听话地喝嬷嬷和皮蒂姑妈每隔一小时给他送来的汤药。

可是病拖着总是不见好,弗兰克于是开始担心他的店。现在店里的事情由一个站柜台的店员在打理,终日晚上到家里来向他汇报一天的工作,但弗兰克还是不放心,每天烦躁不安。但思嘉却一直在期盼着这样一个良机,这时便把冰凉的小手放在他额头上试探着说:“现在,亲爱的,要是你总是这样静不下心来,我可也受不了啦。还是让我去城里看看工作进展如何吧。”她终于去了,临去前把他劝好了。他有气无力地表示反对时,她还微笑。在她新婚的这三个星期里,她一直急切地想看看他的帐本,好清楚一下他的财产状况。

那店就在五点镇附近,新修的屋顶与被烟熏黑的旧砖墙形成鲜明对比。店铺里面就像布拉德在琼斯博罗的那家店一样了,只是这里烧得哔剥作响的炉子周围没有闲人在消遣或向沙箱里吐烟草渣。这店比布拉德的店要宽敞,但灰暗得多。店的前半部分似乎干净些,阴暗处摆有一些很高的货架,堆满了绮丽的布匹、瓷器、烹饪器皿和零碎日用品等。但是隔板后面那些地方,便都是凌乱不堪的了。

隔板后面没有地板,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昏暗中,她看到有成箱成袋的货物,以及犁头、马具和廉价的松木棺材。黑暗处还摆着些旧家具。她注意到破旧但很名贵的织锦椅垫和马鬃椅垫,这些同周围一片混乱景象格格不入。

“我还以为弗兰克这样婆婆妈妈,一定工作起来也有条不紊呢!”她暗想,一面用手帕擦擦她那双弄脏了的手。

“这地方简直就是个猪圈。他怎么开店的呀!收拾一下,整理干净多好卖啊!”既然他的货物是这个样子,他的帐目肯定不用说了!

思嘉决定,现在必须查看他的帐本,于是端起灯到店铺去了。站柜台的店员极不情愿地把背面很脏的厚厚的帐本递给她。这个店员虽然很年轻但思想不同,认为女人是不应当参与生意的。但思嘉用尖刻的话堵住他的嘴,打发他出去吃午饭。她坐在靠近炉子的一张破犄子上,架起一条腿,将帐本摊开。这时正是吃中午饭的时间,街上空荡荡的,店里也没有顾客来,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她慢慢地翻看着帐本,反复辩认着弗兰克写的那一行行字迹潦草的人名和数字。正如她所料想中的那样,因而皱起了眉头,人家欠他的债款至少有500美元,有些已经拖欠了长达几个月之久,而那些欠债人她都认识,都是梅里韦瑟家和埃尔辛家的。从弗兰克敷衍搪塞的态度来看,她一直以为这笔钱数量不大,没想到竟如此之多!

“要是他们真还不出钱来,为什么还依旧光顾呢?”她恼怒地想道,“要是他明明知道他们还不起钱,又为什么甘愿赔本?只要他叫他们还钱,其中许多人是能够还钱的。埃尔辛家既然给范妮买得起新缎子礼服,办得起奢华的婚礼,肯定也还得起钱。弗兰克太懦弱了,人们就是利用了他这一点。嗨,只要他们还了哪怕只有一半,便可以买下那家锯木厂,而且轻松就替我交清税金了。”于是她想,“弗兰克竟然还想去经营锯木厂呢!要是他把这个店都开得像个慈善机构,就别想在锯木厂上赚钱!用不了一个月,厂子就会被官府没收了。嗨,要是让我来做生意准能胜过他。尽管我对木材生意还一窍不通!”思嘉从小受的是传统观念的教育,即男人是万能的,而女人则什么都不懂,这个大胆的假设说一个女人比男人强这种想法对思嘉来说就是背叛传统。当然她也知道这种想法并不成熟,只是个假设而已。

她坐在那里,膝盖上放着帐簿,她想起那几个月里干男人干过的活儿,而且干得还不错。她从小受的教育,是一个女人没有男人是不能成事的,可是在威尔到来之前,她不照样把农场管理的很好吗?所以,她心想,女人没有男人帮助也能成功——除了怀孩子,而且天晓得,女人是不得已才会愿意怀孩子呀。

她很得意自己跟男人一样能干,而且也想像男人一样养活自己,这样就不用求人。

“如果我有足够的钱,就买下那家锯木厂,”她大声说着,叹了一口气,“我一定要努力经营它。”接着她又叹息起来。可她没有足够钱,因此很难实现。而弗兰克只要收回来他的钱便可以买下它了。等到他拥有了它,她会想尽办法让他管理好,挣更多的钱!

她从帐本后面撕一页,抄欠债人名单。她回家就要向弗兰克提出这件事并抓紧办。

她要让他明白,不管怎样都得还了。这也许让弗兰克为难。他可不要不会挣钱也不会讨债。天下哪有这样的傻瓜呢!

她想,也许他会不承认有谁欠他的债。没错,他会这样的。她已经习惯贫穷了。但每个人都会有一点不动产。弗兰克可以把它们当现金要来嘛。

她可以想像得出他知道她的想法后的表情。居然想到他朋友的首饰和财产!是啊,随他吧。我要告诉他,他愿继续忍受贫困,我可不愿意。要是他一直这样,将会一事无成!他必须赚钱,即使我不掌权,也得叫他这样去做。

她急速抄写时,前门忽然推开了。一位高个子男人走进里,她抬头看,却是瑞德·巴特勒。

他身穿大衣,披肩在他那厚实的肩膀上披着。彼此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他摘下帽子,将手放在衬衫上,深深鞠了一躬。

他的牙齿在他的的面孔衬托下显得分外醒目,眼睛在她身上搜索着。

“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他边说边朝她走去,“我最亲爱的肯尼迪太太!”接着便放声大笑起来。

她起先被吓一跳,随后稳定下来,白了他一眼: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听皮蒂帕特小姐说你结婚了,所以我来向你道喜。”她想到和他的丑事而感到羞愧。

“你还敢再来见我!”她喊道。

“恰好相反!你怎么还敢见我呢?”

“哎哟,你真是最最——”

“让我们停止战争行吗?”他朝她一笑,但笑显得很轻率,他不但毫不羞愧也没有对她的行为有所鄙视。她也很很不自然的苦笑了一声。

“他们没绞死你,太遗憾了!”

“恐怕别人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思嘉,放松些吧,你太紧张了。我想你肯定忘掉我开的那个玩笑了吧。”“它是一个玩笑?哼!我不认为它是玩笑!”“相信我,它会消失的。你只是装出一副正当体面的样子罢了。我可以坐下来吗?”“不行。”他像是没听见似的笑着,在她身边坐下来了。

“我听说你不肯等我,就两个星期的时间。”他嘲讽地叹了口气。

“女人真是多变!”

她没应声,他就又继续说下去。

“告诉我,思嘉,如果等到我出狱那是不是你更明智的选择呢?难道跟弗兰克·肯尼迪这老头儿结婚,比跟我偷情感觉更好吗?”每当他的讥讽引起她怒火狂发时,他总是以大笑取代。

“你别乱说了。”

“你能否满足我的好奇心,回答一个问题?你轻易嫁一个一点感情也没有的男人,难道你的内心就不痛苦吗?或者说,我根本就不了解南方女性?”

“瑞德!”“我有我自己的看法。尽管从小就知道女人都是敏感的,但我总觉得女人具有一种男人所缺乏的韧性和耐心。不过,照欧洲习俗来看,从趣味上说是非常糟糕的。但我却认为很好。这是一种明智的制度,你说是吗?你比我所想像的更接近那个古老的国家。”她大喊起来:“我可不是为了方便而结婚的!”但她已经没有更多的话来为自己辩解了。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她冷冷地说。为了差开话题,她问道:“你是怎么出狱的呢?”“唔,这个嘛,”他很骄傲的说,“没什么事。早晨让我出来的。我对一个朋友搞了一点巧妙的讹诈。他是一位爱国人士,我常常从他那里购买军械和有裙箍的女裙。他注意到我的麻烦时,他就用他的权势,把我放出来了。权势就是重要,思嘉。权势能解决一切问题,不管事实是怎样。”“我敢发誓,你肯定有罪。”“对,没错我承认我兴许有罪,我杀了那个黑鬼。他欺负一位贵妇人,我可以不管吗?难道不该杀掉他吗?我还得承认在某家酒吧间里还杀了一位北方佬士兵。却没有人指控我,或许有人替我顶罪了吧。”他居然毫无悔意,思嘉被他吓倒了。

想责骂他几句,但她又想起被杀的那个北方佬。她同瑞德一样有罪,她又怎能去责怪他呢?评论这种事显然是不合适的。

“既然我什么都跟你说了,再告诉你一件绝顶机密的事(绝对不能将它告诉皮蒂帕特小姐!),我确实有一笔钱,在银行里。”“那笔钱?”“是的,就是北方佬所说的那笔钱。思嘉,上次我没借钱给你,那可并是我小气。如果我开了支票给你,那它就会暴露,那时什么就都为零了。我知道那笔钱是相当安全的。因为如果事情败露了我就会把卖过枪弹器械的北方佬点出名来。那时丑事便会公开了,而他们就会身败名裂,所以,我才能被放出来”“你是说——你真的有南部联盟金子?”“不是全部。天哪,不是!以前做封锁线生意的,肯定有很多的人把它们存起来。那些不如我们灵活的人肯定会妒忌我们,我赚到了将近50万。思嘉,你想想,如果当初你不那么草率!”50万美元!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之多的钱!却被不需要它的人占有着。而她现在却只有一个生病的丈夫和这微不足道的小店。瑞德·巴特勒这样一个流氓那么富有,而她却一无所有,上天真是太偏心。她恨他,恨他如此张狂地在这里奚落她。现在她决不能夸他的聪明,使他得意忘形。

“我想你自己认为拥有它是理所当然的吧。告诉你这明明白白就是偷。凭良心说,我是决不会要的。”“哎哟,今天的葡萄可真酸呀!”

“不过,我偷的是谁的呢?”

她没吭声,这确实是一个思考的问题。事实上,他所干的也无非是弗兰克干的那一套,不过后者的规模小得多罢了。

“其中的一半是我靠正当手段得到的,”他接着说,“是靠那些爱国人士愿意背地里出卖联邦——在他们的货物上获得百分之百的利润。

“还有一部分来自战争开始时我在棉花上投放的一小笔资金;也有一部分是我做粮食投机买卖赚来的。凭什么我的财产就该被侵吞呢?

“不过其余部分确实属于联盟所有。联盟让我们将他们的棉花想尽办法以高价出卖,然后再给他们买回皮革和机械。

“而我也是这样做的。我奉命将金子以我的名义存在英国银行里,因为这样会提升我的信用度。

“你记得封锁线吃紧之后,我的船出不了任何港口,所以它们这笔钱也就只好留在那里了。这是我的错吗?难道我就该把它设法弄回威尔顿,还给他们?我们的事业失败也是我的过错?这笔钱过去确实属于他们,可是,一切都不存在了,虽然你不清楚。那么,它们又该属于谁呢?我恨死他们了把我当贼看待。”

他拿出皮夹子,抽出一根雪茄,闻了闻,装出一副焦急的模样瞧着她,似乎等待她回答。

“该死的,他总是比我快一步,”她想,“他的行为就是感觉有些不合逻辑,可究竟错在哪里呢。”“你可以把这笔钱分发给需要钱的人,”她一本正经地说,“一切是不存在了,但还有他们的家属正在挨饿呢。”他狂笑起来。

“你装出现在这副模样,真是太可笑不过了,”他坦然而又高兴地嚷道,“思嘉,你说老实话,坦率些说,你从来不关心南部联盟的存与亡,更不会去关心那些挨饿的联盟人。如果我把钱都给他们,你准会第一个反对,除非你得到最大的一份。”“我才不希罕你的钱!”她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说。

“你真的不要吗?我看你已经急不可奈了。”

“如果你就是为了侮辱我的话,那你就请便吧。”她一边反驳,一边挪动膝盖上帐簿,以便站起来使她的话显得更强硬有力些。但他抢先她一步,笑着将她推回椅子上去。

“你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听实话不发火呀?为什么只许你讲别人,而不许别人讲你呢?我不是在侮辱你。我认为贪婪之心并不是一件坏事。”她不了解“贪婪之心”是什么意思,但他表示赞许,她也就稍微平静了些。

“我到这里来,只是想来祝你婚姻幸福和长寿。此外,苏伦对你的挖墙角行为又怎么说的呢?”“我的什么?”“你公然偷走了她的弗兰克。”“我并没有——”“好吧,我们不必在争执。她到底怎么说的?”“她没说什么。”思嘉说。他一听便眉飞色舞起来,指出她在撒谎。

“苏伦可真够大度的呀。现在让我来倾听你的无奈吧。我想有权了解,因为你到监狱来找过我。弗兰克有你想要的那么多钱吗?”他索性公开了自己的态度。她要么忍受,要么就请他离开。不过,现在她并不想赶他走。他说的都是些带刺的大实话。他了解她所做的一切,以及她的目的,但他并没有瞧不起她,而且,虽然他言语带刺,但好像还是出于一片友好的关心。她是他惟一可以倾诉的人,这对她是一种宽慰。要是她把心里话都说出来、恐怕谁都会被吓倒,而跟瑞德谈话,会让人感到轻松而又舒适。

“交税的钱有问题吗?可不要告诉我还有挨饿的危险。”说这话时,他的声调似乎变了一些。

此时,思嘉看着他的黑眼睛,它使她先是感到吃惊和惶惑,接着便是甜蜜而迷人的微笑,这是一段时间以来她脸上难得出现的。他可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她直到现在才明白,他来看她是想知道她是否弄到了她急需的那笔钱。所以他一出监便急急忙忙来找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去看她,实际上,他是想帮她的,尽管他不承认他自己有这种意图。他真是个古怪的家伙,难道他真对她有意?或者他怀有某种别的意图?她想后者可能性较大。但是天知道呢?让人难以琢磨。

“不,”她说,“我们已经没有挨饿的危险了。我——我弄到钱了。”“但是经过的努力才弄到手的,我敢保证。你是尽最大努力地克制自己,才戴上了结婚戒指吧?”她难以相信他就这样一语道破了,但她还是微笑了一下。他又坐下来,放松的伸开那两只长腿。

“好了,谈谈你的困境吧。弗兰克是不是在他的前景方面骗了你?欺骗这样一个女子,真该好好揍他一顿。好啦,思嘉,跟我说说。你的不幸吧。说真的,连你最糟糕的秘密我都知道呢。”“唔,瑞德,你真是个魔鬼,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他倒没有完全的欺骗我,不过——”她突然变得很愿意表白自己了,“瑞德,只要收回欠款,我也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不过,瑞德,他不肯去催他们还,他总是这样碍于情面。所以我们也许还得等好几个月,也许永远拿不到这些钱了。”“唔,这些钱对你很重要吗?难道你非得收回它们才能生活吗?”“那倒不是,不过,我现在急需这笔钱。”一想起那个锯木厂,她的两眼就发亮了。“那你要钱干什么?还要付更多的税?”“这事和你无关。”“有关系。因为我的一笔钱要归你所用。唔,我清楚你的度量,会借给你的——也不需要你那种迷人的抵押品,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但,你如果愿意,我也可接受。”“你真是个最粗鄙的——”“你误会了。我只是不想让你错怪,我是乐意借给你钱的,但我有权知道你如何支配这笔钱。如果是你自己用,而不是给艾希礼·威尔克斯,那就没问题。”她突然被气的无话可说了。

“艾希礼·威尔克斯根本不会向我索取,即使他快饿死了也不会那样做!像你这样一个的人,根本不会了解他的自重跟骄傲——”“不要这样出口伤人,我也会的。你别忘了我一直在关注你。如果你同情他,他会告诉你的。我知道艾希礼回来就一直住在塔拉,我也知道你甚至还忍受着他的妻子守他在身边。这对你来说肯定很难吧。”“艾希礼是——”“唔,是的,”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艾希礼实在是太高尚了,像我这种俗人怎能理解。但是请你别忘了,我可是那个亲热镜头的目击者呀,并且事实告诉我,你们都没有变。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那天给你的印象并不见得那么崇高。而且现在他也不能给人更好的印象了,他为什么不带着家眷出去开始新生活呢?当然,这仅仅是我的突发奇想。不过,要是你帮他,那我是不会借给你一分钱的。在男人当中,那些让女人来养活他们的人是非常没出息的。”“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在努力的劳动呢!”她尽管很生气,但只要想起艾希礼劈栅栏时的情景,便不由得一阵伤心。

“我敢说,他的价值要重于一切甚至更多。在任何方面,他都表现的很好,而且——”“他是——”“是的,我知道。我们可以肯定他确实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过我不知道他能给你带来什么。你别幻想让一个威尔克斯家的人能有什么作为,他们这个家庭只是摆设而已。现在,消消气吧,别在意我刚才对艾希礼的无礼。我真不能相信像你这样的女人居然也会有这些幻想。你到底要多少钱,打算干什么用呢?”她不作声,于是他又重复说:“你究竟打算干什么用?我劝你还是说实话的好。想想如果有一天被我发现了,那该多令人尴尬啊。思嘉,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除了撒谎以外,我可以忍受你的一切。现在告诉你吧,你到底要钱干什么呢?”瑞德对艾希礼的攻击使思嘉十分恼怒,她不惜付出失去借款的危险去啐他一口。她差点就做了,可是冷静拉住了她,她竭力使自己表现平静。他往后仰靠在椅靠上,将两条腿伸到炉边。

“要是世界上有一桩事情能使我快活的话;他说,“那就是看到你的思想斗争了,我指的是实际东西之间的斗争。当然,我知道实际的总是会胜利的,我要等待奇迹的发生。要是这一天果然来到了,那就是我永远离开亚特兰大的日子了。有许多女子,她们天性中那更好的一面总是取得胜利的……好,我们还是说正经的。你到底要多少,干什么用?”“我也不大清楚到底需要多少,”她绷着脸说,“我希望能廉价买到一家锯木厂。另外,我还需要配备。骡子要好的,还要一匹马一辆马车供我自己用。”“一家锯木厂?”“对,要是你能借我,我愿意一半的盈利给你。”“你要个锯木厂干什么用呀?”“赚钱呀!我们可以赚很多的钱。或者我可以付合适的利息给你?”“百分之五十算是相当好的了。”“50——啊,你是在开玩笑吧!”“不许笑,我没开玩笑。”“我正是在笑你的一本正经。我怀疑除了我谁还能明白,你的脑袋瓜里,究竟存在一些什么念头?”“得了!谁管这个?听着,瑞德,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弗兰克告诉我在桃树街有个锯木厂,主人想卖掉它。”

她解释说:“弗兰克说那个人急着用现金,所以愿意廉价出售。而这附近没有几家锯木厂人们盖房子的热情高——那我们就可以高价卖木材了。如果他要是有钱,弗兰克自己就把它买下了。”“可怜的弗兰克!如果他知道正是你把这个厂子买下来了他会怎么想呢?你又如何向他解释钱的来源而又不损坏你的名誉呢?”思嘉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她心里只想着靠它的是这个赚大钱了。

“嗯,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他总该至少知道你的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吧。”“那我就告诉他,我把我的钻石耳环卖给你了。而且这也正是我想做的,这就算是我的抵——抵什么品吧。”“我才不要你的耳环作抵押品。”“我也不要。事实上,它们也并不真是我的。”“那是谁的呢?”她马上想到了那个躺在穿堂里的穿蓝军服的死人。

“这是一个死人给我留下的。拿去吧,我并不需要。我宁可把耳环换成现金。”“天哪!”他怒了:“你除了钱还想过别的没有?”“没有想过,”她用眼睛盯着他并坦率地答道,“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也不会再想别的了。我不能忍受再挨饿了。”她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似乎又闻到那黑人气味,以及那时在她心里一直重复的一句话:“我决不再挨饿了,我决不再挨饿了。”“总有一天我会有许许多多钱,我想拥有什么就能拥有什么”“全都是?”“全都是,”她简捷地回答,完全不顾他的嘲笑,“我要有许许多多的钱,绝不能让他们将塔拉从我手中抢走。我要给塔拉盖新房子和仓库,还要买耕地和好骡子,种上你以前从未见过的那么多的棉花。我要让韦德成为最幸福的人,永远都尝不到沮丧的滋味!他将得到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还有我的全家人,也决不会让他们再挨饿了。我说到就要做到,每句话都算数。你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你从来都没有遇到过!”

他用温和的语调说:“不过,在联盟军部队里挨饿的滋味,你知道吗?”“部队!呸!你从来也没摘过棉花,除过杂草。你从来——你无权嘲笑我!”她嗓门一粗,他的手便又放到了她的手上。

“我不是在嘲笑你,我只是笑你的里表不一。我在回忆我最初碰见你的情景,那时你多么洋洋得意呀,你一门心思去引诱艾希礼——”她把手猛地从他手底下抽开。

“瑞德,要是我们还想交往就不要再提他了。我们总是为他争论不休,因为你根本无法理解他。”“我想你对他是十分了解的吧,”瑞德不怀好意地说,“不过,思嘉,要是我借钱给你,就要保留谈论艾希礼的权利。我甚至可以放弃利息。因为我想知道关于这个年轻人的事情。”“我没有必要同你议论他。”她简单地答道。

“可是你必须这样做!因为我可以借钱给你。等你有钱的时候,你也可以对别人使用这样的权利。看来你还没忘记他——”“我没有。”“唔,可是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我不能容忍让我的朋友受人嘲讽。”“那好,我们暂时先不谈这个吧。他现在也还很在意你吗?或者经过在罗克艾兰那段日子,他已经忘掉你了?更懂得如何欣赏他的妻子了?”

一提到媚兰,思嘉差点将实情,告诉他艾希礼只是为了顾全面子才同媚兰在一起的。但话到嘴边又憋回去了。

“唔,这么说,他也还对你情有独中了?”“我看我们没有必要谈论这个问题。”“我要谈,”瑞德说。他说话的声音里有种低调,思嘉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而且,还想知道他是否还爱着你了?”“唔,就算是又怎么样?”思嘉生气地嚷道,“我不愿意跟你谈论他,因为你不了解他,他的那种爱跟你的爱完全不是一样的,你无法理解。”“唔,”瑞德的口气显得温和多了:“那么说,我就只能有淫欲了?”“唔,没错。”“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谈论这件事了。你认为我会玷污他的纯洁爱情呢。”“嗯,是的——没错。”“我倒是对这种纯洁的爱情很有兴趣——”“瑞德,别这样烦人了。不要以为我们有过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你就——”“唔,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所以我才对这一切感兴趣呢。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就没有发生关系呢?”“要是你以为艾希礼会——”“啊,这么说来,那是艾希礼不想而不是你的抗拒了。说真的,思嘉,你不该这样轻易地出卖自己。”思嘉气恼而又无可奈何地注视着他平静而不可捉摸的面孔。

“我们再也不要谈这件事了。我也不需要你的钱,给我马上滚吧!”“唔,不,我的钱你是肯定要拿的,话都说到这儿,还是继续呢?这样圣洁的爱情。就是说,艾希礼爱的是你的心,你的灵魂,你那高尚的品德喽?”思嘉听了他这番话万分痛苦。正因为是这样,她才觉得生活还能忍受下去。她了解艾希礼很懂得如何去欣赏她美好的东西,但是为了保全她的名誉,他只能不去触及她。不过这些东西一旦被瑞德说出来,美好的东西就会变得一文不值了。

“这倒使我想起了童年时代的理想,在这个世界上是还会存在这样的纯真的爱,”他继续说,“这样说来,他对你迷恋就是因为爱了?如果你没有这幅相貌,情况也会一样吗?如果你没有这么大的诱惑力,他也会爱你吗?还有你那两片嘴唇——唔,我可决不能让自己对你有这种想法!难道艾希礼对这一切就什么想法都没有还是毫无感觉呢?”思嘉不由得又想起那天在果园里的情景:艾希礼紧张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狂热地吻着她,似乎永远不会分离。想到这里她不禁脸红了,这一幕被瑞德看在眼里。

“这样,我就明白了,”他说,但声音里却有恼怒的激动,“原来他是真心的爱你呢。”他怎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这样对她呢,使她生活中惟一美好而神圣的东西反而显得卑贱了。现在他就差一步之遥得到他所需要的情报了。

“是的,他就是。”她一边喊,一边将她对艾希礼的嘴唇的回忆抛在脑后。

“我亲爱的,他要是真的被你的心所吸引,他就不考虑更多的事而让这种爱保持如此的‘神圣’了。总之,他尽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拥有,一个女人的心灵,而同时又可以不被判它的家庭。其实,对于艾希礼来说真的很不容易,他既要保全威尔克斯家的名誉,又对你的肉体那样垂涎欲滴。”

“你总是以你自己的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唔,我承认是贪图你的肉体的。不过,我对名誉这类东西倒是根本不在乎。凡是我想要的东西,只要能到手我就拿,不会去想别的事情。看你给艾希礼建造了一个多么快乐的地狱啊!我都可怜他了。”“你说我替他建造了一个地狱?”“对的,就是你!你的存在对于他是一种永恒的诱惑,但是他跟大多数人一样,为了保全名誉,可以抛弃一切。照我看来,现在这个可怜虫已经一无所有了!”“他是有爱情的……我的意思是,他爱着我!”“他真的爱你吗?那么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然后这个话题就宣告结束,你也可以拿到钱,去做你想做的事。”瑞德站起身来,将雪茄扔掉。他的动作跟亚特兰大陷落时一样,阴险而可怕的。

“要是他真的爱你,他怎么会让你去弄这笔税金呢?我是不会让一个我所爱的人来干这种事的。”“他不知道呀!他没想到我——”“难道你不觉得他应该想到的吗?”他的声音里显然带有没有暴发的火气,“要是像你所想像的那样爱你,他就应该知道你在绝望的时候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他就是杀了你也不会让你来找我,真是天晓得!”“不过,他的确不知道呀!”“要是没人告诉他,他自己就猜不出来,那就说明他根本就不爱你。”他多么不公平啊!艾希礼是神吗?好像艾希礼如果知道了就能阻止她来似的。但是她突然又觉得艾希礼是能够阻止她来的。只要他在果园里给她一丁点儿暗示,告诉她情况会有所变化,她便决不会来找瑞德了。

在她临上火车的时候,他哪怕对她有一点惜别的爱抚之意,也会使她回心转意的。可是在他心里只有名誉。不过——难道瑞德说对了?难道艾希礼真的不爱她吗?她拒绝了这种想法。当然,他没有怀疑她,艾希礼决不会怀疑她做的事情,艾希礼决不会这么想的。瑞德只不过想摧毁她的爱情罢了,他要毁掉她最珍重的东西。总有一天,她恶狠狠地想道,她成功了,那时她就得让瑞德·巴特勒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瑞德站在她跟前洋洋得意地俯视着她,那阵曾经使他激动的情绪已经过去了。

“这一切究竟与你有什么关系?”她问,“这跟你无关。”他耸了耸肩膀。

“不过有那么一点,思嘉,我对你的忍耐力很是赞赏,而且我真不想看到你有致命的压力。就说塔拉吧,它本身就是重担,再加上你那位有病的父亲。他不会给你任何帮助的,还有那些姑娘和黑人。现在你又有了个丈夫,也许还要加上皮蒂帕特小姐。即使艾希礼和他的一家不要你照管,你的担子已经够重的了。”“他不需要我照管。他帮忙——”“啊,天哪,”他烦躁地说,“让我们别再谈这个了,他帮不了你任何忙。他是一个依靠别人的人,直到他死。我已经很厌烦谈这个话题了……你到底要多少钱?”她真想把他狠狠地痛骂一顿。他侮辱,她心里最宝贵的东西,并肆意地践踏它们。至此他居然还是认为她需要他的钱!

然而,她还是尽量克制自己。如果现在能痛骂他的一顿,然后用让他滚出店门,那该有多痛快呀!但是,她现在不能这样做,因为她此时没有任何资本。只要她还贫穷,她就还得忍受这一切。不过,等到她有了钱——好兴奋的一个想法!等到她有了钱时,她决不忍受自己不愿接受的任何人,也决不做她不愿意做的任何事情,甚至对人礼貌与否也要看她高不高兴。

此刻,她想像着,要叫瑞德第一个去充军!

思嘉想到这里,激动眼睛闪着光芒,嘴上也浮现一丝笑意。瑞德也微微一笑:“你真太可爱了,思嘉,”他说,“尤其在你想坏主意的时候。只要能看到你那个可爱的酒窝,只要你愿意我就情愿给你买13头骡子。”前门打开了,走进了一个店员。

思嘉站起身来,披上围巾系紧帽带。她已做好了决定。

“你今天下午有空吗?现在能否就陪我去一趟?”她问。

“去哪?”

“那家锯木厂。我答应过弗兰克,不一个人赶车出城。”“冒雨去锯木厂?”“是的,我怕你变卦现在要把锯木厂买下来。”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响,竟然把那个店员吓了一跳,好奇地看着他。

“难道你忘了你又结婚了吗?你不怕别人看见你跟我一起出城而毁了你的名誉了?”“名誉,胡说八道!我得赶在你变卦之前,并且趁弗兰克发现之前,就把这厂子买下来。别犹豫了,快走吧,这点雨算什么。”

只要想到那个锯木厂!弗兰克就后悔当初不该向她提起。她将自己的耳环卖给了巴特勒船长(不卖别人偏偏卖给他!)而且自做主张就把厂子买了下来,她要自己经营它。看来她压根儿就不信任丈夫或他的判断力。

弗兰克同他所认识的所有男人一样,认为一个妻子应该毫无怨言的去服从自己丈夫的意见,而决不自作主张。他本来可以容忍女人一些小放肆。弗兰克为人生来温和文雅,对于妻子决不过分的要求,他会欣然满足她们。可是事情发生在思嘉身上他就不能理解了。

比如说那家锯木厂吧。当她说她自己准备经营这个厂子时,他简直吓坏了:“我自己做木材生意。”这是她的原话。弗兰克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带给他的震撼。她自己去做生意!这想法太疯狂了。在亚特兰大,还是史无前例呢。他从来都没听说过女人做生意的,如果在艰难时迫于无奈她们也只是做些适合女人身份的事情,但她们都是本分的留在家里干活。要是,作为一个女人,去抛头露面的去闯世界,而且是当她有一个能够充充裕裕养活她的丈夫,根本无需被迫这样做的时候,这简直就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弗兰克原先以为她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事实并非如此,她果然将锯木厂经营起来了。每天她都起早,负责地去经营她的锯木厂。去锯木厂要跑很远,只有彼得大叔护送她。弗兰克没法陪她去,因为那店需要他,当他表示反对时,她只简单地说:“要是我不够警惕我的木料钱就装进约翰逊的腰包了。只要我能找到一个信得过的好人来帮我。我就可以把时间花在城里卖木料了。”在城里卖木料!对于弗兰克来说那可是最糟糕不过的了。她确实时常从厂里腾出一天时间来兜售木料,碰到那样的日子,弗兰克就会躲到没人的地方去,生怕遇到什么熟人!

人们对思嘉经营木器厂纷纷议论起来。弗兰克在柜台上遇到一些顾客,听他们说思嘉做的事情时他真尴尬啊!事情原来是当托米·韦尔伯思正在从另一个人手里买木料时,思嘉恰好赶车经过那里。

她立即从车上爬下来,当着工人的面直截了当地告诉托米他上当了。她开始向他推销自己的木材。她让自己插足于一群陌生的干粗活的工人中间,这就够失体面的了,更过分的是一个女人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中显示她那样善于算计,并得到了托米的订单还继续同约翰尼·加勒格尔闲聊。仅这件事就在城里被人们议论了足足好几个星期呢。

最重要的是,她赚到了钱,但只要是男人就不会因老婆在违背道德中赚了钱而感到自在。她也从来不把这钱用在店铺上,大部分的钱都寄到塔拉去了,而且她连续不断地给威尔·本廷写信,告诉他应该如何花这些钱。她还告诉弗兰克,等塔拉的修缮工作完成之后,她准备将钱作为有抵押的贷款放出去吃利息了。

“唉!唉!”弗兰克每当想起这一点便无比慨叹。这世界变化实在快,女人怎么会懂得什么叫抵押嘛。

近几天来思嘉的计划一项比一项精采了。她居然提出要开一家酒馆。弗兰克倒不是什么戒酒主义者,但他强烈反对是因为当酒馆的房东是一种跟出租房子开妓院一样不光彩的事。

“酒馆最好出租,亨利叔叔这样说过,”她告诉他,“我可以用次木料建一家造价低廉的酒馆,从中吸取可观的租金,这些钱和厂里赚来的钱,再加上从抵押贷款中挣得的钱,我就可以再买几个锯木厂了。”“宝贝儿,你不想再有更多的锯木厂!”弗兰克吓得大喊起来,“现在你倒是该卖掉你已经有的那个厂。你已经很累了,而且那些自由黑人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自由黑人当然都是没用的,”思嘉表示赞同说,但只字不提卖掉厂子的话,“约翰逊先生说,他从来都不清楚每天那一帮人是否都按时来。他们总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根本派不上用场。”“宝贝儿,你没有让约翰逊先生揍那些——”“当然没有,”她不耐烦地回答说,“要是我敢这样做,我早就进监狱了。”“我敢断定即使你爷爷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揍过黑人一下,”弗兰克说。

“嗯,只打过一回。那天黑人马夫没有把马擦干,挨了爸爸的打。不过,现在可不同呢。”弗兰克对他妻子感到吃惊,他们婚后几个月来她的变化太大了,完全换了一个人。在向她求婚的那段时间里,他曾经认为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比她更富有女性魅力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虽然她的外表没有变,但现在说话做事完全像个能干的男人,没有一丁点儿女孩子的样儿。

弗兰克并不是以前从没见过这种女人。不过,这些太太们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是采取女人的手段,而达到她们的目的的。她们始终是听从于男人的意见。

可是思嘉呢?全城的人对她议论纷纷,就是因为她办事的方式与她们不同。

“而且,”弗兰克苦恼地想,“也许还在议论我,竟然这么放纵她。”更有甚者,还有巴特勒那个男人。弗兰克一直厌恶这个人,即使在战前和他做生意的时候。他经常感到恼悔,当初不该将瑞德带到“十二橡树”村,并把他介绍给朋友们。他之所以看不起瑞德的原因就是在战争期间做投机生意赚钱,而且竟然没有参军。瑞德服役的事只有思嘉一个人知道,因为他曾经央求她不要向任何人泄漏他的这件“丑事”。弗兰克最看不起是他抓住南部联盟的金子不放,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将大部分金钱都归还给联邦国库。但是,想归想,瑞德仍是皮蒂姑妈家一位常客。

表面上他是来看皮蒂姑妈,皮蒂小姐也是这样想所以还自鸣得意,而弗兰克却不这么认为。小韦德只喜欢他,甚至叫他“瑞德伯伯,”这使弗兰克十分恼怒。弗兰克不由得记起瑞德曾经追求过思嘉,他想现在人们对他们的议论可能更不像话了。弗兰克的朋友们对这类事情总是避而不谈,尽管对办锯木厂的事有时直言不讳,但是他免不了要注意到他的那些朋友现在越来越疏远他们了。思嘉一直不喜欢她的邻居们,因此,她毫不在意这些事,但弗兰克就不同了。

弗兰克一辈子受着一句话的约束:“邻居们会怎么说呢?”现在他妻子引起了这么大的议论,他对此却毫无办法。他觉得人人都在非议思嘉,并且因为他妻子而瞧不起他。她做了那么多不允许做的事情,可如果他不允许她这样做,那么迎来的就是一阵狂风暴雨。

“唉,唉,”他无可奈何地叹息,“她是我见过的最不能招惹的女人!”最令人吃惊的是她的变化会如此的快。只要他说一声:“宝贝儿,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不等他把话讲完,暴风雨便马上劈下来了。

弗兰克就怕她发怒,思嘉有鞑靼人的坏脾气和野猫一般的凶劲儿,一发作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了,弄得家里气氛时常很紧张。弗兰克便只能去店里躲避,其他人就各自找各自的办法了。

思嘉也想成为弗兰克的好妻子,因为她喜欢他,而且很感谢他救了塔拉。但是他却一直考验她的耐心,她实在忍无可忍。

她决不会尊重一个懦弱的男人,她无法忍受。她本可以不理这些,但有许多小事证明弗兰克不会做生意还妨碍她成为一个好生意人。她不理解,因此常常生闷气。

思嘉意料之中的是,弗兰克一直不肯去催收别人赊欠的帐。这种经历最后向她证明,只有自己亲自去挣钱能改变如今的生活状况。她终于明白弗兰克只满足于现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得不到保障,只有挣更多的钱才能防御新的灾害。

弗兰克在太平日子里也许能够做一个成功的商人,至于现在,她觉得他已古板到了令人憎恶的地步。冷酷无情的新时代需要的是侵略性,而这正是他完全缺乏的。思嘉却具有这种侵略性,她正在赚钱,虽然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照她看来,弗兰克至少不应该去干涉她正在取得成功的那些计划。

由于她经验不足,管理起来遇到了很多麻烦。如今的工作越来越不好做了,因此她每天都被累的无精打采。在这种情况下,弗兰克总是带着歉意地干咳一声说:“宝贝儿,我可不会干这种事”,或者“宝贝儿,我要是你,就决不会干这种事”,每逢这个时候思嘉总是忍到最大程度。要是他不能多挣点钱回来,他有何权利找她的碴儿呢?在这种年头,就算她不像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她还在不断地赚钱,而这些钱是这个家和塔拉,非常需要的!

弗兰克需要休息和安静,他所虔诚服役的那场战争已经使他变成了一个老头儿。他不后悔他所做的一切,他只希望生活平平安安,处处受到朋友们的赞许。但不久他便发现要想得到安宁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让思嘉随自己的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由于他感到辛苦,他便依从她以求得安宁。而思嘉对他点点滴滴的关怀,那时他认为这个代价还是很值得的。只要思嘉高兴,家庭生活就可以过得很愉快。不过都是假像。因为他付出了婚后生活中所应该享受的一切。

“一个女人总应该更多地关心自己的家里人,不该在外面闲荡,”他想道,“现在要是她有一个孩子……”一想到孩子他就微笑了,因为他一直都想有个孩子。可思嘉却直截告诉他不要孩子。弗兰克知道那是女人的一惯想法,如果思嘉有了孩子,她一定会爱他并且心甘情愿待在家里抱娃娃了。到那时所有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他认为,所有女人都是因为有了孩子才觉得愉快的。虽然他不太了解女人,但思嘉的不愉快他还是很清楚的。

有时他半夜醒来,听到她的抽泣声,他第一次醒来听到她啜泣的时候,曾惊恐地问过她:宝贝儿,怎么回事呀?”可是她生气地大声斥责:“唔,别管我!”就这样给顶了回去,从此他再也不吭声了。

是的,有了孩子会使她愉快起来,而且会使她摆脱所有与她不相干的傻事。有时弗兰克暗自叹息,觉得自己得到的东西太华丽,但对于他来说,现实的东西比较合适。事实上那也许会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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