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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那一夜,思嘉几乎没合眼。天亮以后,太阳悄悄爬上东边小山上的青松后面,她从破床上起身,坐在窗口一张凳子上,把疲倦的脑袋搁在一条胳膊上,放眼望去。她看见了打谷场,果园,还有远处的棉花地。什么都是新鲜的、静默的,绿油油的。她一看见那棉花地,痛苦的心就感到一定的安慰。虽然塔拉的主人去世了,还是看得出这地方是有人爱护的,照管很很好,是宁静的。矮矮的木鸡舍外面抹了泥,防止让耗子和鼬鼠钻进去,而且还刷了白灰,牲口棚上也是这样。园子里种着一行行的玉米,还有南瓜、豆子、萝卜,没有一点儿野草,四周是橡树栅栏围着,显得整整齐齐。果园里非常整洁,一行行果树除了雏菊什么都没有。绿叶掩映下的苹果和毛茸茸的桃子,在闪烁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新。

果树后面,弯曲成行的棉花在金色的天空下呈现出绿油油的景象;成群的鸡鸭正神气十足地向田里走去,它们在那柔软的土地里可以找到肥美的虫子。

思嘉明白这一切都是威尔的功劳,心里充满了亲切和感激。她仅管对艾希礼是一片忠心,但也不认为这兴旺景象主要是他的功劳,因为塔拉的兴旺不是庄园主和贵族的成绩,而是靠一个热爱土地的“小农”的成绩。目前农场只有两匹马,远不像从前气派十足。当年牧场上骡马成群,棉花地和玉米地一望无际。不过眼下的状况是好的,那休闲的土地等将来日子好了还可以开垦,休耕一段时间,还会加更肥沃呢!

威尔不仅仅种了几英亩地,他挡住了佐治亚州种田人的两个死敌:松树和黑莓。它们没有能悄悄地占领花园、棉田、草地,也没有在门廊附近肆意滋长。佐治亚州有很多农场,却很少见到这种情况。

思嘉想到塔拉差一点变成一片荒地,吓得心跳差点停止了。幸亏她和威尔齐心协力。他们顶住了北方佬,也阻挡住了大自然的侵蚀。最令她高兴的是威尔告诉她,等到秋天收了棉花后,她就可以不用寄钱了,除非贪婪的北方佬眼红塔拉,非要提高重税不可。她知道,没有她的帮助,威尔会过得非常艰难的,但她佩服而且敬重他的独立精神。过去他的身份是雇工,他就会拿她的钱,可是现在他将成为思嘉的妹夫和当家人了,他就想靠自己努力了。说真的,威尔是上帝赐予的一个宝。

昨夜,波克在爱伦的坟旁把墓穴挖好了。此时他手执铁锹,站在湿润的红土后面,等过一会儿把土铲回去。思嘉站在他的身后,在一棵矮小的长满木瘤的雪松树荫下。6月的清晨,赤热的阳光在她身上,撒下斑斑点点。她的目光,尽量不看那个红土堆。吉母·塔尔顿、小休·芒罗、亚历克斯·方丹和麦克雷老头儿最年轻的孙子,用两块木板抬着杰拉尔德的棺木从房子里走出来,沿着小路走来,后面跟着一大群邻居和朋友,他们穿得破破烂烂,默不作声,当他们来到花园里充满阳光的小路上的时候,波克把头靠在铁锹把顶上哭了。思嘉看到波克的头发,大吃一惊,几个月前她去亚特兰大时还是又黑又亮,现在却已灰白了。

她疲倦地感谢上帝。昨天晚上她就把眼泪哭干了,所以现在她能站得笔直,不掉眼泪。苏伦在她身后掉眼泪,惹得她一肚子火,如果不是攥紧了拳头,真会转身朝那发肿的脸上抽她一耳光。无论如何,苏伦是罪魁祸首,照理说,在对她敌视的众位邻居面前,她应该尽力克制自己。那天清晨,谁也不和她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同情地看她一眼。大家都默默地与思嘉亲吻、握手,对卡琳甚至对波克都低声慰问,看见苏伦,却像她不在场似的。

他们认为,苏伦的所作所为比杀害了自己的父亲更坏,她还曾设法使父亲背叛南方。在当地那种严厉的封闭的社会里,这样做就等于背叛大家的荣誉。她打破了本地区向全世界展示的牢固的统一阵线,她企图向北方政府要钱,这就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一样了,而这样的人比北方佬的大兵更遭憎恨。她出身于一个古老而坚定的支持联盟的家庭,出身于一个农场主的家庭,却投靠了敌人,给本地每户人都蒙上了耻辱。

送葬的人忍不住流露出愤怒的神色,又因为悲伤而沮丧。其中有三个人更是如此,一个是麦克雷老头儿,许多年前杰拉尔德从萨凡纳来到内地,他们就一直是朋友;另一个是方丹老太太,她喜欢杰拉尔德,因为他是爱伦的丈夫;还有塔尔顿太太,她对杰拉尔德比对任何邻居更亲近些。她常常说,当地只有杰拉尔德一个人能分得出公马和阉马。

在葬礼之前,在停放灵柩的客厅里,这三个人怒气冲冲,艾希礼和威尔一看这情况,有点不放心,就来到爱伦生前的书房去商量。

“他们有人要谴责苏伦,”威尔一面说,一面把嘴里的草咬成两段,“他们自以为有理由发表看法,也许他们是对的。这本不该由我来说。可是,艾希礼,不管他们说得对不对,我们都不能赞成,因为我们是家中管事的男人。否则会惹麻烦。谁能想个法子,别让麦克雷老头讲话,他聋得打雷也听不见,哪怕有人让他闭嘴,他也听不见。你也清楚,没人拦得住方丹老太太的唠叨,而塔尔顿太太,她每次见到苏伦,红眼珠子总是骨碌碌乱转。他们要是说些什么,我们就不能接受。即使不和邻居顶嘴,现在我们的麻烦也够多的了。”艾希礼担心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在战前,邻居之间的争吵,甚至枪杀案,多半是由于送葬者要对着死者的灵柩致辞的习俗而引起的。通常那些话都是赞扬,可是偶尔并非如此,有时说话者本来是要表示极大的尊敬,而死者的亲属神经过于紧张,却产生了误会,因此棺材上面刚填完最后一锹土,纠纷就发生了。

由于没有牧师,就由艾希礼依靠卡琳的《忠诚福音》来主持仪式。卡琳信奉天主教,而且姐妹们中她最虔诚,由于思嘉没有从亚特兰大请一位牧师来心里很不自在。后来人们提醒她,等以后有牧师来主持威尔和苏伦的婚礼时,可以同时给杰拉尔德祈祷,这才使她安心了些。她拒绝了附近的新教牧师,而把仪式交给艾希礼去办,她还把书中该读的章节划了出来。艾希礼明白自己还肩负着避免纠纷的重任,同时也清楚老乡们的性子,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才好呢,威尔,”艾希礼一面揉着金灿灿的头发,一面说,“我既不能把方丹老太太和麦克雷老头儿打倒在地,也不能捂住塔尔顿太太的嘴。他们最客气地会说苏伦是个杀人犯,是叛徒。要不是她,奥哈拉先生仍然活着。这个该死的致辞的风俗,真野蛮。”“你听我说,艾希礼,”威尔慢腾腾地说,“我今天决不让谁谴责苏伦,你等着看我的吧。你念完了经书,做罢祷告,说‘谁想讲几句话吗’的时候望着我,我就第一个讲话。”思嘉看着那几个人抬着棺材费力进了小门,来到墓地,一点也没有想到仪式之后即将发生的纠纷。她心里十分沉重,觉得父亲这一入土,意味着她与过去无牵无挂的幸福生活之间的联系又少了一些。

棺材终于放到了墓穴旁,站在了一边,同时活动活动疼痛的手指。艾希礼、媚兰和威尔一下子钻进来,站在奥哈拉家三姐妹的身后,比较亲近的邻居也站到他们身后,其他的人站在砖墙外面。思嘉对这么多人来送葬又惊奇又感动。交通不便,来的人确实不少,总共大约有五六十人,有些人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她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及时赶来的。有些是全家带着黑奴从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和洛夫乔伊赶来的。许多小农场主从河那边赶来了,在场的还有从沼泽地来的穷苦人,沼泽地来的男人都瘦骨嶙峋的,留着长胡子,身穿粗毛外衣,头戴浣熊皮帽,长枪从容地挂在胳膊上,口里含着烟叶,还带着他们的妻子。她们赤着的脚陷在松软的红土地上,下嘴唇上沾满了烟末。遮阳帽下,脸色发暗,仿佛得了疟疾,不过干净得很,浆过熨过的印花布衣服一尘不染。

左邻右舍都出席了,方丹老太太深奥干瘪,满脸皱纹,倚着手杖在那里站着。她身后站着萨利·芒罗·方丹和年轻的方丹小姐。她们低声恳求老太太,还拽她的裙子,想让她坐在矮墙上,可全是白费劲儿。老太太的丈夫,没有来,他两个月之前去世了,那以后,老太太的眼睛里的亮光消失了。凯瑟琳·卡尔弗特·希尔顿独自站着,这倒也合适,是她丈夫促成了眼前这场悲剧。她戴着一顶褪了色的遮阳帽,低垂着头,思嘉惊讶地到看到凯瑟琳长裙上挂着油渍,手上尽是黑斑,而且不干净,指甲盖底下都是泥。如今凯瑟琳已经失去了上等人的痕迹。她贫困潦倒,无精打采,懒懒散散,像在无可奈何地混日子。

“她不久就会嚼烟末了,也许她已经嚼上了。”思嘉想道这里吓坏了,“我的天哪!她竟然落到这步田地!”她打了一个冷战,眼光从凯瑟琳身上移开,感觉到上流社会与穷百姓之间的距离是多么狭窄。

“我就是更能干,”思嘉这样想。因为投降以后,她和凯瑟琳是在同样的处境下开始的,同样两手空空,可结果却大相径庭。她心里感到一阵骄傲。

“我干得不错,”她一面想,一面抬起下巴,微笑了。

思嘉马上收起了笑容,因为她注意到塔尔顿太太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她。塔尔顿太太眼圈通红,责备的瞪了思嘉一眼以后,又把目光转到苏伦身上,她那凶狠愤怒的注视说明苏伦马上要倒霉了。在她和她丈夫身后是他们的四个姑娘,她们的红头发和眼前场合格格不入,她们那红棕色的眼睛像小动物的眼睛一样,活泼而警觉。

艾希礼站出来,手里拿着卡琳的旧经书。这时大家都站着不动,都摘了帽子,两手交叉着,连裙子的沙沙声也听不见了。人群寂静无声,微风吹过木兰的枝叶发出的风声都可以听到。艾希礼开始读祈祷文,所有的人都低下头聆听。

“啊!他的嗓音多美啊!”思嘉的喉咙一紧,“如果爸爸的葬礼一定得有人主持,我倒愿意让艾希礼来干。我宁愿让他也不愿让一个陌生人来主持父亲的葬礼。”艾希礼该读炼狱里的灵魂一节了,卡琳划出来让他读的,但是他突然合上了书。只有卡琳注意到了他没读这一段,就抬起头来,只听艾希礼接着读起了主祷文。艾希礼知道在场的人有一半从没有听说过炼狱,如果他们听了后发现像奥哈拉先生这样的好人也不能直接进入天堂,会认为是一种人身侮辱。因此,他尊重大家的意见,免掉了炼狱。大家热情地跟着他读主祷文,但是在他开始读“万福马利亚”的时候,她们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交成一片尴尬的沉默。他们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篇祈祷文,于是面面相觑,只有奥哈拉家的小姐们,媚兰,还有几个仆人作出应答:“请为我们祈祷,现在以及我们临终的时刻。阿门。”艾希礼抬起头来,站了一会儿,拿不准该怎么办。邻居们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同时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等着听讲话。大家在等着他继续主持,谁也没想到按天主教祈祷仪式就要结束了。这里的葬礼一向很长。卫理公会和浸礼会的牧师主持葬礼,总是根据当场情况随机编造,几乎要说得所有送葬的人都泪流满面,死者家属中的妇女则哀口头嚎尖叫。为亲密的朋友举行的葬礼,如果只读几篇简短的祈祷文,邻居们是会震惊,悲痛和愤怒的。这一点,艾希礼很清楚。人们会在餐桌上把这件事谈上很久,老百姓会认为奥哈拉家的小姐们对父亲不够尊重。

所以,艾希礼很快朝了卡琳看了一眼,表示歉意,又低下头,背诵起圣公会葬礼祈祷文来了,他以前在“十二橡树”村常用这篇祈祷文给奴隶们送葬。

“我是复活和生命……无论是谁……只要信奉我,就永远不死。”这篇祈祷文他记得也很不牢,所以他背得很慢,偶尔会沉默一会,回忆下面应该怎么说。但是他这样字斟句酌,却使得艾希礼的话更为感人,原本没有掉泪的人现在开始掏手绢了。虔诚的卫理公会教徒和浸礼会教徒都认为这是一次天主教仪式,最初他们以为天主教仪式都是冷冰冰的,此时顿时改变了他们的看法,思嘉和苏伦同样不懂,还觉得艾希礼的话又入耳又动听。只有媚兰和卡琳悲伤过度,看到艾希礼这种做法又感到目瞪口呆,但是没有干涉他。

艾希礼念完祈祷词,睁大他那双悲哀的灰眼睛,望着那群人。接着他与威尔交换了个眼色,就说:“有谁想讲几句话吗?”塔尔顿太太扭动着身子,神情紧张,可是没等她开口,威尔就笨拙地迈步向前,站在棺材的一头讲起话来。

“朋友们,”他用单调的声音说,“我初次来讲话,也许你们会觉得我自高自大了,大约一年前我才认识奥哈拉生先,而你们相识已经20年,或者更长,但是我提出一条理由:他要是能够多活上一个月,我就有权叫他爸爸了。”人们露出惊讶的神色,他们都很有教养,不会低声议论,但他们的脚交替挪动,眼睛转向卡琳。卡琳低着头,大家都知道威尔默默爱着卡琳。威尔看到大家都朝那边看,便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就要和苏伦小姐结婚,只等牧师从亚特兰大前来,这就是我有权第一个讲话的原因。”威尔的话还未结束,人群里就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闹哄哄,发出了像蜜蜂愤怒的嗡嗡声音。这声音里包含着愤怒和失望。人人都喜欢威尔,都尊敬他,因为他为塔拉出了大力。大家也都知道他爱慕卡琳,所以当他们听到他要和最差劲的人结婚时,都感到实在恼火。善良的威尔怎么会和那个性子古怪的小人苏伦·奥哈拉结婚呢?

这气氛一度十分紧张。塔尔顿太太两眼冒出怒火,嘴唇动了动,并发出无声的话来。在一片寂静之中,可以听见麦克雷老头用响亮的声音让孙子告诉他刚才威尔说了什么,威尔面对众人,脸色依然温和,但他的眼睛仿佛在说,看谁敢说他未来的妻子一句坏话。霎那间人们难以决定,他们对威尔有好感对苏伦很轻蔑。后来还是威尔赢了。他继续讲下去,好像刚才的停顿很自然。

“在奥哈拉先生的全盛时代你们就认识他了,而我不一样。我只知道他是位极好的老先生,不过思维有点糊涂。我从你们那里了解到他从前是什么样。我想在这里说的是:奥哈拉先生是一位爱尔兰战士,是南方的绅士,是最忠于联盟的一个人,他集那么多优点于一身,这是很难能可贵的。他出生在国外,但是他比我们所有送葬的人更是一个佐治亚人。他和我们共同生活,他热爱我们的土地,归根结底,他和那些士兵一样,是为我们的事业而死的。他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他有我们的优点和缺点,有我们的优势和劣势。他的优点就是一旦他下定了决心,没有力量能阻拦他,任何来自外界的东西都不能让他屈服。当时英国政府要绞死他,他并不惧怕,他匆匆出走,离开了家!

“他刚来美国的时候穷困潦倒,他也不怕,他找到了工作,挣到了钱。这一带当时是一片荒野,印度安人刚被撵走,他来开发这个地方,他硬是在荒野之中开辟出一个大农场。战争爆发以后,他的钱变少了,他不怕再过穷日子。北方佬来到塔拉以后,要烧死他,或把他杀掉,可是他一点也不慌,也没有屈服,他坚持立场,寸步不让。所以我说他具有我们的优点。但是他也有我们的短处,他是可以从内部制伏的。也就是说,整个世界办不到的事,他的心却办到了。奥哈拉太太去世的时候,他的心也随着死了,他被制伏了。后来我们看到的奥哈拉先生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威尔停了一下,从容地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们。他们站在烈日之下,好像被魔法迷惑,不能动弹了。无论他们对苏伦多么愤慨,这时也都化为乌有了。威尔的目光在思嘉身上逗留了一下,眼角微微眨了眨,好像他心里在微笑安慰她。在这期间,思嘉一直在努力压着刚刚涌上的泪水,这时的的确确感到了安慰。威尔的话句句在理,他没有唠叨什么在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团聚之类的废话,也没有让她服从上帝,而思嘉听到在理的话,总能得到力量和安慰。

“我希望你们没人因为最后出的事情而认为他差劲。你们大家和我,也都和他一样,我们也有同样的短处和弱点。谁都不能让他屈服,也不能让我们屈服,北方佬不能是冒险家不能;艰难的生活不能;苛捐杂税严重的饥饿都不可能让我们屈服。但是我们心中的弱点却能在眨眼间让我们屈服。不一定失去亲人的人都像奥哈拉先生那样,人好比一部机器,动力是不一样的。我的意思是:失去动力的人还不如死了的好。在当今的世界上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倒不如死了更快活……所以我说你们现在不必为奥哈拉先生感到悲痛。追溯到谢尔曼来到这里,奥哈拉先生失去妻子的时候,倒是应该悲痛的。既然他的躯体去和他的心会合了,我们就没有理由哀悼了,除非我们非常自私。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父亲,所以才这样说……如果大家不反对,就不要再有人说话了。”

“所有的家属痛心疾首,别再增加他们的痛苦了。”威尔停下来,转向塔尔顿太太,用较低的声音说,“夫人,你能不能扶着思嘉回屋里去?让她在太阳底下站了这么久不合适。方丹老太太看来精神也不大好,我这话并没有不尊敬的意思。”话题突然转到思嘉身上,使她大吃一惊,大家都转过眼睛看她,她窘得涨红了脸。她怀孕已经很明显了,威尔为什么大肆宣扬?她又羞愧又气愤地瞪了威尔一眼。但威尔平静的注视把她的眼光压了下去。

威尔的眼神在说:“请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已经成了这个家的主人了。而且思嘉不想当众吵架,所以无可奈何地朝塔尔顿太太走去,由于威尔把塔尔顿太太的注意力,引到生育问题上来,而这又正是她一直着迷的问题,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生育都一样,她就挽起了思嘉的胳膊:

“进屋去吧,亲爱的。”

她脸上露出关怀备至的神情,思嘉只好由她搀着走,人群给她让出一条狭窄的路,大家低声向她表示同情,有人还伸出手拍拍她,以示安慰。她走到方丹老太太身旁,老太太伸出一只皮包骨的手,说:“孩子,我扶着你进去吧。”并恶狠狠地扫一眼萨利和年轻的方丹小姐,说:“你们根本用不着。”她们慢慢穿过人群,人群立刻又合拢了。她们沿着树荫下面的小路向房子走去。塔尔顿太太热心地托着思嘉的胳膊肘时那么用力,几乎每走一步都要把思嘉托了起来。

一走到别人听不见的地方,思嘉激动地说:“威尔干嘛这样说?这实际是在说:‘瞧她!她要生孩子了!”“怎么,你是要生孩子了,对不对?”塔尔顿太太说:“威尔做得对。你愚蠢地在太阳底下站着。可能会晕倒,流产的。”“威尔才不会担心她流产呢,”方丹老太太一面气喘吁吁地说,一面费劲地穿过前院走向台阶。老太太对刚才的情况很清楚,因此脸上带着笑容:“威尔真是个机灵鬼!”

“比阿特里斯。他不想让你我呆在墓旁。他可能怕我们要说话,只好用这样方法把我们摆脱……另外他不想让思嘉听见土洒在棺材上的声音。他是对的。思嘉,你要记住,你只要没听见那声音,对你说来人实际上就没有死。可是你一旦听见那声音……那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最后的声音……要上台阶了,拉我一把,孩子,思嘉用不着拐杖,也不用你搀她。我正如威尔刚才说的,精神可不怎么好……威尔知道你是你父亲的宝贝女儿,你已经够受的了,他不想闹得更凶。他估计你的两个妹妹不会太糟的。苏伦有耻辱支撑。卡琳有上帝保佑,而你却什么都没有,孩子,对不对?”“是的。”思嘉回答道。她一面扶着老太太上台阶,一面感到惊讶,老太太说得很有点道理,“从来没什么支撑过我,除我妈外。”“失去她后你还是能独立生活的,是不是,有些人就不行。你爸爸就是其中一个,威尔说得对,你不必悲痛。你爸爸没有你妈妈爱伦就没法过,现在他去了,反而好了,就像我,跟老大夫作伴会更快乐些。”她说这话并没有丝毫需要同情,那两个搀她的人也并不表示同情。她讲得很轻松,自然,就像她丈夫没有死,就在琼斯博罗,赶上小马车,一会儿就可见面。老太太一大把年纪了,见过很多世事,已不怕死了。

“不过,您也能自己活下去。”思嘉说。

老太太愉快地瞟了她一眼,说:“是呀,不过有时候活得到不舒服。”

“喂,老太太,”塔尔顿太太插话说,“你不该这样对思嘉说话。她已经够不舒服的了。她从外地赶回来,衣裳这么瘦,极其悲痛,天气又热,难免会流产,你还在这里说什么痛苦啊,悲伤啊!”“简直是胡说!”思嘉恼火地说,“我并不觉得难过,我不是那种病恹恹的女人。”“那很难说。”塔尔顿太太怀着无所不知的神情说:“我的头胎就流产了,就因为我看见一只公牛挑伤了我们的一个黑奴。你还记得我那匹枣红马吧?它叫乃利,你再也找不到那么壮的马,可是它胆小而紧张,要不是我照看它,它就——”“住嘴,比阿特里斯,”老太太说,“思嘉决不会流产的。咱们坐到过道,这里阴凉。比阿特里斯,你到厨房去找找脱脂牛奶,替我们拿一杯来,或者就到放食品的地方找找酒,我倒想喝上一杯了。咱们就坐在这儿,等人们告别。”塔尔顿太太打量了思嘉一番,坚持说:“思嘉该上床去休息。”好像她知道预产期似的。

“去吧。”老太太用手杖捅了捅她,塔尔顿太太随手把帽子扔到碗橱上,用手指拢了拢她那潮湿的红头发,朝厨房走去。

思嘉靠在椅背上,解开紧身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过道里由于屋顶很高,显得很清爽,再加上过堂中有风,被阳光烤过后,感觉特别舒服。思嘉从过道一直看到停放,杰拉尔德的灵柩的客厅。

她为了不去想父亲,抬头看祖母罗毕拉德的肖像。它虽然还带有刺刀破坏的痕迹,但那高挽的头发,胸脯半露和那冷漠高傲的神态,一直对她有兴奋作用。

“我真不知道,什么对阿特里斯·塔尔顿打击更大?是丢了孩子,还是丢了马,”方丹老太太说,“她对吉姆和女儿一向不关心,你知道吗?她就是威尔刚才所说的那种人,她主要动力被毁了。有时候我怀疑她也会走你爸爸的那条路。她只有亲眼看着人生孩子、马下驹儿的时候才高兴。她那几个女儿都没成婚,也没指望能在本地找到丈夫,所以她就没有什么费心思的。她真怪……威尔说要娶苏伦,是真事吗?”“是真的。”思嘉盯着老太太说。她记得过去怕方丹老太太怕得要命,如今,她长大了。老太太要是再来干涉,她就会不客气的说:“见鬼去吧!”

“本来,他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嘛。”老太太坦率地说。

“是吗?”思嘉傲慢地说。

“别那么神气了,小姐,”老太太尖刻地说,“我不会攻击你那宝贝妹妹,如果我呆在坟地,也许是会这么做。我是说这里男人少,威尔可以从大部分女孩子里随便挑。有比阿特里斯的四只野猫,有芒罗家的姑娘,还有麦克雷家——”“他准备娶苏伦。”“苏伦有幸得到他。”“是塔拉有幸能得到他。”“你觉得这个地方不错吧,是不是?”“是的。”“那为了有个男人来照料塔拉,也不在乎等级而让她下嫁吗?”“等级?”思嘉说,她对这种说法很吃惊,“什么等级?女孩子只要找到一个能照料她的丈夫。”“这个问题值得辩论,”老太太说,“有人会说这是常识。有人会说你打破一重永不能降低的门槛。威尔不是有门弟的人,而你们家有些人却是上等人!”老太太瞟到思嘉的祖母罗毕拉德的肖像上去了。

思嘉想起,威尔那幅形状瘦瘦的,温和的,一点没神气,总在嚼一根草根儿,看上去没能耐,犹如南方的穷苦人。他没有什么有钱有势血统高贵的祖先。他家最初来佐治亚州的人也许欠了奥格尔索普的债,或是个奴隶。威尔没受过高等教育,实际上他在边远的学校里念过四年书。他忠心,踏实肯干,不过他的确没门第。用罗毕拉德那样的标准讲起来,苏伦确实是降低身份下嫁了。

“看来,你同意了?”

“是的,”思嘉凶狠地答道,她听见老太婆话里带着一种非难的语气,恨不得朝她扑过去。

谁知,老太太却说:“吻我一下吧。”她满脸微笑,表现出极力赞赏之意,“我现在最喜欢你。思嘉,你从小就固执,硬得像个山核桃,我不喜欢硬脾气的女人,除我自己之外。不过我的确喜欢你对待事物的态度。对于你没办法的事,你也不怨天尤人。你好比一个好猎手,做起事来麻利。”

思嘉笑了笑,不知其所以然?看着老太太把枯干的脸凑了过来,她便顺从地轻轻吻了一下,虽然她不了解老太太话的意思,但她还是感到很高兴。

“你让苏伦嫁给一个下等人,哪怕人人都喜欢威尔,可还是会有不少人说闲话。他们会说威尔是个好人,又会说奥哈拉家的小姐怎么降低身份。不过这种话你也不必往心里去。”“我从来不介意别人说些什么。”“我也是听说的,”老太太的语气里带着酸味,“你别介意就是了。这门亲事没准会很美满的。当然威尔结婚以后也不会翻身,他的语言一样不文雅,他即使能赚上一大笔钱,也不可能像你父亲那样,为塔拉增添一分光彩。这是穷光蛋做不到的,不过威尔是个正直的人,他良心并没错儿。刚才在坟地里,我们都想错了,只有像他这样一个天生的绅士才能及时加以纠正。世界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可是我们自己如果老想恢复失去的东西,不思进取,就完了。对苏伦来说,威尔的确是不错的。”“那么您赞成我让他娶苏伦了?”“不,”老太太声音很疲倦,但语气很坚决。

“赞成穷光蛋和名门世家通婚?穷光蛋也是健全的,诚实的,不过……”“可是您刚才还说他的婚姻会很美满的呀!”思嘉惊讶地说。

“我认为这是件好事,其实她嫁给谁都是件好事,因为她要男人要得紧。去哪找呢?你又到哪儿找这样一个好管家来照料塔拉呢?我并不是说我喜欢这种状况,和你一样。”“可是我喜欢这种状况,”思嘉不懂老太太的意思,“威尔娶苏伦,我是高兴的。她为什么说我介意呢?她凭想像就认为我介意。”思嘉如坠入理雾中,而且又很为难。别人把他们自己的情绪和主意强加于她,认为她是有的,她就觉得不好意思。

老太太扇着棕榈叶做的扇子,继续说:“我和你一样,也不赞成这门婚事,但又讲究实际,和你没两样。碰到烦心事,我没办法,但向来不作兴叫呀跳的,这样来对付生活中的曲折是不行的。我们娘家和婆家经历的曲折比谁都多,我们向来有一句格言,那就是:‘不要喊叫只要笑,时机自然会来到。’我们就是这样笑着度过一次次难关,我们已成了度过难关的专家了。这迫不得已啊!我们总投错机。逃出了法国,我们逃出了英格兰;然后我们逃出了苏格兰;再后来,我们逃出了海地,而现在又被北方佬吃瘪了。可是我们用不了几年就爬起来了,你知道什么缘故?”说到这里,她把头一摇,思嘉觉得她像一只自作聪明的老鹦鹉。

“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思嘉客气地说。不过她实在讨厌透了,和那天听老太太讲土人暴动的故事一样厌烦。

“我来说。我们对不可避免的事实总是低头的。我们不是小麦,而是荞麦。成熟的小麦,因为干燥,不能随风弯曲,风暴一来,就都倒了。成熟的荞麦体内有汁液,可以弯曲,风去了,又重新抬起头来。我们不是硬头颈的那种人,刮大风的时候,我们是柔顺的,因为这样有好处,遇到困难,我们会向无法避免的事情低头,而不怨天尤人。我们微笑,我们工作,这样来等待时机。等到我们强壮时,就把那些绊脚石踢开,这就是度过难关的秘诀,我的孩子。”她停顿了一会补上说,“现在我将它教给你了。”老太太说完吃吃地笑起来,虽然她的话相当恶毒,她却觉得很好玩,看样子她以为思嘉会给她一点批评,可是思嘉还不大理解她这番话,一时想不出话来。

“你没看见。”老太太补充说,“我们的人倒了就会爬起来,可是周围有许多人恰恰相反。你看凯瑟琳·卡尔弗特。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成了穷人。比她嫁的那个男人还要低许多。再看看麦克雷一家,他们不肯尝试,一天到晚长吁短叹,惋惜过去的好日子。此外还有许多人都如此,除了我们的亚历克斯和萨莉,以及你和吉姆·塔尔顿,还有他的几个女儿和别的几个,其他人都倒下了。他们身上没有汁,也没有勇气,这些人只知道钱和黑奴,现在钱和黑奴都没有了,他们也成了破落户了。”“你忘了一家了。”“不,我没有忘记,我想讲礼貌,不便提他们,因为艾希礼是客人呀。你既然提到他们,我也照直说了。那个英迪亚,听说她瘪得已像老太婆,为了斯图尔特·塔尔顿的死,她像模像样的守寡,既不想忘掉他,也不想再嫁人。她的年纪也大了几岁,不过她要是想找,还可以去做填房。那可怜的霍妮一向想男人想疯了,呆笨得像只老母鸡。讲到艾希礼,瞧他那副样子!”“艾希礼可是个好人,”思嘉热烈地说。

“我并没说他不是好人,可他好比翻了身的乌龟,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威尔克斯一家人能顺利度过眼前这难关,他们只能靠媚兰。”“媚兰!天哪!老太太,这是什么话?我和她在一起生活过,我知道她,她弱不禁风,胆小怯弱,吆喝鹅的勇气都没有。”“现在没人想对鹅吆喝。我总觉得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媚兰或许不敢对鹅吆喝,但是会吆喝世界和北方佬的政府,甚至一切足以危害她的艾希礼、她的孩子或是她的高贵身份的东西。她的做法跟你我不同,思嘉,和你妈在世的做法不一样。媚兰使我想起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威尔克斯一家靠她顺利地度过难关。”“唔,媚兰是个善良的小傻瓜,可是你对艾希礼有偏见。他——”“哎哟!艾希礼天生就是念书的,别的什么都不会,碰上目前这种困难,他无计可施。我听说,他在本地干农活干得最差。你只消拿他来比一比我们的亚历克斯。没打仗的时候,亚历克斯是个一钱不值的花花公子,一心想弄条新领带,喝酒朝人乱开枪,或者追女孩子。可他如今呢?他学会了种地,否则是不行的,不学就得饿死,我们也一样。他种棉花是种得最好的。比塔拉的棉花好多了。养猪,养鸡,他样样在行。别看他脾气坏,他很能干。他知道艰难苦楚,懂得随机应变。等这艰苦的恢复时期一过,你再看,亚历克斯会和他父亲和祖父一样有钱,而艾希礼呢……”思嘉听她这样贬低艾希礼,心如针刺。

“我觉得这套话很高调。”她冷淡地说。

“恐怕不是吧,”老太太将她狠狠盯了一眼:

“自从你去了亚特兰大,你走的就是这么一条路。我们虽然待在乡下,关于你的事我们也都听到了。你也跟着时代变了。我们听说你讨好北方佬穷白人和从北方来的冒险家,从他们身上赚钱。我还听说你很会假装身份,就这么干下去吧。只要有钱刮,就尽量刮。等你刮够了,就把他们一脚踢开。你必须要这样做,而且要做好,否则那些穷鬼拖住你,你就完了。”思嘉双眉紧皱,揣摩她的意思,似懂非懂,而且对老太太把艾希礼比喻成乌龟仍然余怒未消。

“我觉得您冤枉艾希礼。”她突然说。

“思嘉,你真是好笨啊!”

“那是您的意见。”思嘉不客气地说,恨不得上去给她一记耳光。

“对于钱是够精明的,那是男人的精明。而你作为女人却笨的很。在看人这一层,你可不能算是精明的。”思嘉顿时眼中充满怒火,两只手不停地攥拳头。

“我把你气的发疯了,是不是?”老太太笑着问,“我是故意的。”“啊,是吗?为什么?”“理由很多呀。”老太太往椅背上仰了过去。这时思嘉突然感到老太太可怜,非常衰老。两只小手交叉着搭在扇子上,黄得像死人的手。思嘉想到这,怒气全消失了,弯下身抓起老太太的一只手。

“您真会装糊涂,”思嘉说,“您说了半天,是不是不让我想我爸爸,是不是?”“你别乱想!”老太太毫不留情地说,随着把手抽回来。

“不单是这个原因,还因为我的话是实话,只是你太笨,不能知晓罢了。”思嘉只是笑了笑,刚才的怒气完全消失了,她意识到老太太说话并不认真,感到很高兴。

“我还是要谢谢您,和我说了那么多,对我真关心。关于威尔和苏伦,也谢谢你。”这时,塔尔顿太太顺着过道走来,手里端着两杯脱脂牛奶。她不会家务,连两杯奶都一塌糊涂。

“我一直跑到冷藏室才找来的,”她说,“快喝了吧,坟场上的人都回来了,思嘉,你真要让苏伦嫁给威尔吗?威尔没什么,他可是个破落户呀。您要知道……”思嘉和老太太看了一眼,老太太的眼神里充满讥讽,思嘉的眼神里也有同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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