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福尼亚的学生寄来的几封信让我很开心，他们在信上问我是否愿意告诉他们鸟类有没有意识。一个小姑娘说：“如果你写信告诉我鸟儿有没有意识，我会很高兴的。我想看看我是不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我觉得必须给这些孩子们回信，告诉他们，我们人类自己还没有足够的意识来了解鸟类和其它动物究竟有多少意识，虽然它们的行为很可能是我们叫做本能或自然反应的结果，但是它们显得确乎有一些意识，就像豆茎爬上柱子一样。不过豆茎有时会表现出一种反常或堕落，却又仿佛是它们仔细选择的结果。每个季节，在我十几座或更多的小山坡上的架子豆蔓，通常有两三株下流的植物不愿意爬上柱子，而是匍匐在地上，在马铃薯藤或黄瓜藤间游荡，完全脱离了它们族类的传统，变成了无赖和浪子。当我提起它们，把它们绕在柱子上并用一缕草系住时，它们很少保持在那个位置，好像它们的生活一开始就出了错，或是它们一早就退化变性了。我从来不了解野生生物的这些情况，虽然在我们人类中这种现象屡见不鲜。豆类的问题无疑是这样：利马豆起源于南美。在南半球，豆类绕柱子反向缠绕，也就是从右到左。当它们被移植到赤道以北，要经过一段时间学习适应新的方式，即从左到右。可其中一些总是回到老路上，脱离新方式，迷迷糊糊地转向原来的那一套，结果变成了流浪儿。
很难确定我们的野生邻居究竟有多少意识或判断力。乌鸦和其它鸟类把贝壳类水生物带到空中，把它们抛落到岩石上来打碎。这种行为已经表现出某种理性思维，或者是因果关系的知识，尽管这很可能是其祖先在饥饿压迫下形成的无意识习惯。弗劳德淤告诉我们，他在南非看到某些鸟类混在迁徙的蝗虫群中飞，把昆虫的翅膀啄掉，让它们跌落到地上，这样鸟类就可以尽情地淤弗劳德 （一八一八至一八九四），英国历史学家，著有十二卷《从沃尔西陷落到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英国史》（四卷），《卡莱尔传》等，受英雄史观影响，推崇亨利八世。
饱餐了。我们的松鼠会在打开栗子前把它们掉到地上，弄掉上面的芒刺。喂笼子里的浣熊时，在地上放一片粘了泥土的面包或肉卷，它会把它浸在盛水的碟子里，洗掉泥土再吃。《靠近家园的野生动物》的作者写道：“不论食物干不干净，麝鼠都会洗了才吃。”如果浣熊只是在需要时才清洗食物，不是每一次都这样，那么，这种做法应该是经过判断的行为。麝鼠也同样。不过，如果它们总是洗，不管食物有没有粘到泥土，它们的行为就更像是本能或遗传下来的习惯，尽管我们还不清楚它的起源。
鸟类和动物很可能有思想，但并不知道自己有思想，也就是说，它们没有自我意识。似乎只有人类才拥有这种天赋，也只有人类才发展他们不感兴趣的智慧，原本和自身安全、与幸福无关的智力，但可以让他们更广阔地看待事物。低等动物的智慧似乎只是在生存斗争中发展起来的，很少超越进入深思熟虑的界限。斗争越激烈，智力越敏锐。比如我们的豪猪，可以算是动物中最笨、速度最慢的了，它几乎用不着动脑筋，但它行动敏捷，有盔甲保护自己不受敌人攻击，可以爬上最近的铁杉树，在树干上度过整个冬天。臭鼬也是智力低下，但拥有恐怖武器的动物。想一想被猎杀的狐狸和水獭，还有人们不断搜寻的海狸的智力。甚至松鸡，因为在野外经常被射猎，它们就开始学习螺旋形的飞行动作，这样才可以有效地避免射击。
恐惧、爱和饥饿是低等动物发展智力的动力和原因。当然，这些也是人类智力发展的主要因素。但是人类在继续发展，而动物只停留于基本需求上——即安全、繁殖和食物。
野外状态的鸟类很可能从不出错，但一接触到人类文明，面临着新的环境条件时，它们会自然而然地犯错误，例如，它们筑巢中的狡猾有时会反而背弃它们。鸟类的艺术是隐藏鸟巢的位置和材料。不过，有时因为它们编织的建筑过于炫耀和奇异而被出卖，暴露了秘密，这似乎违反它们种族的所有传统。我面前有一张知更鸟巢的照片，外面插着一朵麦斯林纱花儿，一小页日历，还有本地名人的照片。很难找到比这更不适当的筑巢材料了。我还听说过一个知更鸟巢外有一块来自附近的花圃木板标志牌，上面写着 “延龄草” （Wake Robin，英语直译为 “叫醒知更鸟”）。我还见过建造在纸一般的蜡菊或灰毛菊大而显眼的花座上的鸟巢。木画眉经常编织报纸碎片或白色碎布作为巢基。“恶意的交流破坏了礼貌行为。”报纸和破口袋动摇了鸟类的智力。东菲比霸鹟会犯这样的错误或鲁莽行事。它所有部落过去世世代代都是在自然的也因此是中立位置上建造鸟巢，通常是在架子和悬崖下，让巢适合环境、融于其中的艺术得到了高度发展。但是现在，东菲比霸鹟经常在我们的篷屋和门廊下筑巢，从隐蔽方面考虑，从苔藓到树皮的材料改变，是它的优势，但是偏离了家族传统，有时会很快暴露其秘密，尤其是当巢建在新锯的木材上时。
鸟类看起来的确没有什么意识。想想蓝鸟、黄鹂、知更鸟或蓝鸦，每次要和自己反射到玻璃上的影像斗争几个小时。因为要除掉假想敌的愤怒冲昏了它的头脑，让它精疲力竭。不过我经常目睹这种小喜剧。这是我们文明的艺术如何败坏和困惑鸟类的又一个例子。也许，在世代相传的过程中，对镜子的认识会进入它们的血液，那时它们将不再被愚弄，就像到时候它们也会明白用报纸做地基是多么不牢固。蚂蚁或蜜蜂就从来不会被镜子愚弄。
如果鸟类和我们其它的野生邻居具有和本能有所区别的意识，那么，适应新环境的习惯改变或利用偶然的情况，是它们有意识的证据吗？多少鸟类似乎都会利用人类的房屋作为它们自己的保护。多少鸟巢都靠近小路和路边，更不要说靠近我们的住处了，甚至鹌鹑也似乎偏爱高速公路的边界胜过开阔的田野。我只见过三个鹌鹑窝，它们都在路边。曾经有一只红唐纳雀在树林里筑巢失败，就在空地的一棵樱桃树上再次尝试。它离我的木屋才几尺远，每次经过时，我几乎都可以用手触摸到它。可是当我不在的时候，它就来哀悼被掠夺者———可能是红松鼠拿走的鸟蛋。这次失败会导致它对人类住处遮蔽的保护性失去信心吗？我希望不会。我知道斑鸠有类似的举动，有一只占领了我邻居附近的老知更鸟的巢。胆小的兔子有时从多树的田野过来，在离房子几尺的草坪上挖洞。虽然可能是巨大恐惧战胜小恐惧的结果，但所有这些行为看起来都像是经过判断的。
在维护自身和孩子性命的过程中，野生动物几乎表现出我们叫做意识或理智的特点。男孩子们说，一只被白鼬从洞里赶出去几次的兔子，再被追赶时就不会再跑进洞里去了。兔子被水貂或黄鼠狼追赶的悲剧经常可以从冬天的雪地上读到。兔子不回它的洞，因为那是致命的。然而，根据我的观察，尽管兔子速度快得多，也逃脱不了水貂，很快就被它拖垮了。它一发现自己被阴险嗜血的敌人猎杀，这可怜的动物就仿佛完全由恐惧产生的瘫痪控制了。我发现它在雪上跳跃的步子越来越小，每次都有一撮兔毛粘在地上，直到血污之处，然后是残留着的被吃掉了一半的身体，讲述着整个悲剧故事。
世界发展到现在，人类不会有兔子所感受的无助的恐惧经历，就像被黄鼠狼群追赶的较小野生动物所经历的那样。它们仿佛立即被魔咒控制，捆绑住了腿脚，摧毁了意志力。就像我们从某种自然现象中了解到自己的命运一样，凶残在这里以黄鼠狼的形式呈现。
被狐狸或狗追赶时，兔子会很快跑进洞。也许它们因此有了猎人所讲述的狐狸的智慧。其实故事都写在雪地上了。水貂正在追赶兔子，狐狸显然一看便知。它悄悄地藏在树或岩石后，当兔子跑过时，就像近距离射击一样，扫过它，在雪地上抛掷几下，然后抓住，带回自己在山腰的洞穴。
我们的烟囱雨燕要对先前居住者开放的烟道观察很久，才放弃林中树洞而进入烟囱里去筑巢栖息，了解这一点会是很有趣的。这种行为是经过判断的，还是像野生动物生活中的其它一切，只是非理性的冲动呢？
在选择筑巢材料方面，雨燕的习惯从来没有改变过。它仍然从树梢咬下细小的干树枝，用自己的胶粘在一起，再粘到烟囱上。煤烟是挡住它的新障碍，它似乎还没有学会克服，因为雨经常让它变得松弛，使巢跌落到地上。如果你的头突然遮住它上面的出口，它有一个很妙的方式吓走你。这样的时刻，它会离开巢，挂到靠近的烟囱侧面。然后慢慢抬起翅膀从墙上猛冲出来，再回去，在通道中尽可能发出击鼓般的响声。如果这还没有把你吓跑，它会重复三到四次。如果你的脸还在它上方晃动，它就保持安静，观察着你。
这种鸟是空中的动物，从来不接触地面，据我所知，从来不吃地上的食物！燕子的确栖息在树枝上并到地上寻找材料。但是我有理由相信，雨燕甚至夏天在暴雨中还在飞翔，翅膀在高空中保持稳定。它收集小树枝放在翅膀上，一路扫过去，像小孩子在旋转木马上，经过某一个点的时候，试图抓住一个环或做其它的杂技。如果丢掉了嫩枝，或者如果第一次没有咬下来，它就不断努力，每次咬出更宽的切口，仿佛是驯服和训练它的坐骑，让它下次更听从指令些。
雨燕是固执的飞翔者，似乎它的翅膀上没有关节。它让人联想到用电线或钢制造的东西。然而，游刃有余的翅膀力量和超然强劲的样子更多是以它为标志的，而不是别的鸟类。进食和采集嫩枝似乎是它无尽玩乐的生活的一部分。在春天和秋天，好几次我见过雨燕在日暮大批聚集，在巨大的废弃的烟囱堆里躲避。
这样的时候，它们似乎是为某种空中节日或盛大庆典聚到一起的，似乎最后努力弯曲翅膀，是想消耗掉其中一部分旺盛的力量，安定下来。它们在烟囱顶上一圈一圈的飞，仿佛一大片云雾，朝一个方向飞，然后又转向另一个方向，显得兴高采烈，情绪高涨。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部族其它成员也从周边飞来加入。雨燕似乎从吱吱叫着盘旋的环中、围绕的空洞中出现，部族的聚集和飞行节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它们一定来自整个乡间或半个州。它们整日都在飞行，现在竟然和风一样毫无倦意，仿佛无法抑制它们内部的能量。
一个秋天，它们就这样聚集，并在我附近的城市中一个巨大烟囱里过夜，它们在那里待了一个半月左右。好几次我进城去看这个奇观，那的确是个奇观，我估计有一万多只，笼罩了广场的上空，像一群黑压压的蜜蜂，但是传到耳朵里的是各种各样的叽喳声而不是嗡嗡声。人们停在人行道上观看。真是难得的杂技表演，而且全部免费。经过一系列的佯攻和开心的逼近，盘旋的环会突然在烟囱上变得浓密，然后像一条溪流般注入到烟囱的开口，仿佛被某种吸力牵引着。这种向下的俯冲只持续几分钟，然后，仿佛嬉戏欢乐的精神又控制了它们，它们呈圆环队列升起， 继续欢叫和旋转。一两分钟后，同样的演习会重复，烟囱仿佛在间歇地吞进燕子，以免哽住造成呼吸困难。通常要半个多小时它们才完全消失到那粗大的喉咙里。它们接近烟囱时始终带着一种胆怯和犹豫，就像靠近干枯的树顶，它们从那里摘取树枝筑巢。我经常看见鸟类在入口处徘徊，然后过去，似乎它们没有找到正确的角度。一次，剩下了一只孤单的鸟，独自飞了三四圈才下定决心或者找到下降的方式。在黑暗、危险或暴风雨的日子，鸟类会从下午开始聚集，到四五点钟就全部入巢了。烟囱是个宽敞的庇护所，四五十英尺高，几近三英尺见方，但还是不足以为这么多鸟提供呼吸的空间。我好奇它们是怎么进去的。在烟囱底部有一个小小的开口。我把耳朵贴近，可以听到不断的叽叽喳喳和嗡嗡的声音，好像它们还在运动中，像躁动不安的蜂巢。到九点钟，这种翅膀扑扇和鸣叫混杂的声音还在继续，毫无疑问，会持续一夜。那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太拥挤了才不断扑扇翅膀来保持空气流通吗？就像在拥挤的蜂巢里一样。或者是这些不安的精灵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收起翅膀。雨燕在里面时，我总是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一天下午，拆除旧蒸汽炉的排烟管道给我提供了观察的机会。那里留有一个空洞，我可以把头和肩膀伸进去。扑翅声和叫声充满了空荡的烟囱。朝上望去，我看见烟囱壁上一半长度都覆盖着蹿动的鸟，它们站得很近，身体靠在一起。而且，在天光的背景下，大部分还在飞动中，它们似乎准备要离开烟囱。但是没有。它们飞起几英尺，然后又回到原位，就是这种飞动造成嗡嗡的声音。鸟粪一直像春雨般降落下来。烟囱底有三四英尺厚的鸟粪 “矿藏”，并且散落着一些雨燕的尸体。这么一大群中很可能每夜有不止一只死掉，我曾想象会有更多。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烟囱中这种不间断的飞行意味着什么。最后我发现那是保持卫生的措施，这样，它们才不会让粪便弄脏彼此。鸟类的消化非常迅速，如果它们贴在墙壁上坚持不到早上就会陷入困境。像鸟的其它清洁行为一样，这无疑是出于本能而非判断，是自然的自我保护。
那么，考虑到野生动物的意识或智力，我们如何评价新近出现的自然作家或自然历史小说家呢？他们几乎把整个人类心理都加到鸟类和动物身上了。到目前为止，这当然有好的影响，只要这些作家唤起了对田野和林中野生居民的兴趣，培养了年轻人心中对它们的真正热爱。但是，如果他们阻碍了自然历史，并给予我们的动物智力以错误印象，满足偏爱奇特和想象的口味多于真实，那他们的影响就是负面的。当然，大多数读者更喜欢糖衣的自然历史胜过真实，但是危险在于，沉迷于这种爱好会剥夺对真实事物的兴趣，或者阻碍其发展。能够带着实际知识怀疑地看待这些美丽童话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受哄骗时恰恰感到快乐。如果不是偷偷摸摸，不是在真实历史的伪装下，在这个领域用故事讲述我们的动物历史，提供所有迷失的联系，把所有的动机和行为人格化，或许并不是严格反对大众对甜食的普遍热爱。我们从不会对吉卜林的《丛林书》感到迷惑，我们确信这是事实包装下的故事，这些故事中包含丛林的真实生活。我记得参观白令海的海豹岛后不久，我读过他的故事《白海豹》，我没有在故事中发现和海豹真实生活历史背离的事实。吉卜林在他的小说中谈到人类历史和自然历史时同样不会随意偷偷篡改事实。
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渴望的是不掺假、不加糖的观察。没有人能发明比现实更有趣的事件和特征。知道那是事实就给它增添了如此丰富的滋味！我们是多么渴望真实啊！我们不能用幻影和假象满足我们的身体，同样也满足不了我们的头脑。所以，一定要确保你讲的故事是真的。如果你一定要仿造或伪装事实，就要做得天衣无缝，不要让我们看出来。但是在自然历史中，没有必要虚构，如果你用眼睛观察，用耳朵倾听，现实本身就已经足够了。看看梅特林克是怎么把蜜蜂的生活写得那么生动，他只是触及并描绘了事实，那是真正奇异的书，诗歌的魅力与科学依据的完美结合。
关于动物智能的著作，比如诺曼尼斯的，用丰富事例说明动物简单形式的理智和预见，但是这些著作中很多相关事件没有得到很好的认证，也不是由训练有素的观察者讲述的。大多数人的观察没有任何科学价值。诺曼尼斯引用某人的话，其人声称他看见一对儿夜莺，在它们筑巢的河涨水时会提起鸟巢，把它搬到安全的地方。这是不可信的。如果是诺曼尼斯或者达尔文本人说看见了，我们会相信。巢被洗劫的鸟有时会把旧巢拆毁，利用材料或部分材料搭建新巢，但是我不相信任何鸟能把里面有蛋的巢搬到新的地方。这怎么能做得到呢？一边一个，带着巢在中间它们怎么飞呀？它们不能用脚，用喙能行吗？我邻居在树林里看见一条黑蛇，它刚吞了一只红松鼠。现在传奇自然主义作家会借着这个事实杜撰出要多美就有多美的故事。高兴的话，他也许还会赋予蛇和松鼠受害者以所有人类的情感。他会让蛇在树梢间滑行，从一条树枝到另一条树枝，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追寻猎物。问题是，蛇得到了松鼠，如果我们的传奇自然主义作家让蛇蛊惑松鼠，我就反对，因为我不相信蛇具有这样的力量。人们愿意相信它们拥有这样的力量。似乎这个难以捉摸的可恶的滑行动物应该具有某种神秘天赋，但是我没有证据。每年，我都会看见黑蛇抢劫鸟巢，被巢遭到破坏的鸟类追赶，但是我还没有见过它对成年鸟类施以致命的魔咒。或者，如果我们的传奇自然主义作家说，黑蛇接受过母蛇某种捕捉松鼠的技术训练，我知道他在骗人。
说到蛇，我想起在树林里我目睹的和蝰蛇有关的事件。我用拐杖逗它几次，它似乎发作了一种癫痫性的僵硬。它把自己投掷到背上，卷成了几乎像数字“8”的形状，开始一系列的扭曲转动———令人震惊的痉挛性动作。它的嘴张着，充满腐叶土，眼睛也被腐叶土覆盖，头向后挺着，白色的肚皮上翻，一时它钻到树叶下面，一时又出来，身体始终迅速地重复画着“8”字，所以头和尾不断地调换着位置。这是什么意思呢？恐惧吗？是真的痉挛发作吗？我不知道，不过我们的任何一个传奇自然主义作家都会立刻告诉你。我只能猜想这可能是和敌人———黑蛇斗争的计谋，当敌人试图在它卷曲的时候击碎它或要吞掉它时抓住它的头。
我还记起另一个和蛇或蛇皮和鸟有关的神秘之处。为什么我们伟大的有冠毛的鹟把蛇皮编织到它的鸟巢里，或是像蛇皮的某种代替物，比如洋葱皮、鱼鳞、一小块油纸？有些人认为它把蛇皮用作稻草人，吓跑它的天敌。但是想想使用蛇皮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鸟知道它的天敌中有一些是害怕蛇的，怕到蜕掉的蛇皮都能把它们吓跑。鸟是怎么获得这个知识的呢？它自己不害怕蛇皮，为什么它能推断出松鼠会害怕呢？我相信这个概念是不成立的。我所观察的所有的鸟巢里，蛇皮仅仅是褪色的碎片，被编织进巢的网纹里，除非巢被撕成碎片，否则你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真的，弗兰克·鲍尔斯先生报告说，发现鸟巢里有一整张蛇皮围着一个小小的蛋，但那只是小乌梢蛇的皮，六七英寸长，不能在鸟的天敌心里激起什么恐慌。令人愉快的《我家附近的野生动物》的作者达拉斯·罗尔·夏普告诉我，他见过整张蛇皮从洞里垂下，那里有鸟巢。就像他看到极乐鸟的巢悬挂着绳子。鸟太匆忙或太粗心了，没有把蛇皮拉进去。夏普先生补充说，他不能相信，“鸟对世上其它生物对蛇的态度有正确评价，并能利用那种恐惧。”而且，蛇蜕就像蛇一样，看起来很小，空洞稀薄，皱缩褪色，像薄纸一样，完全没有恐怖感。还有，它是被放在鸟巢的凹处，结果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起到稻草人的作用的。因此，不论它的目的何在，都绝对不是用来恐吓的。看起来只不过是鸟的想象或一时的兴致。它的叫声和举止也有突发奇想的成分，暗示着某种怪诞和奇异。它的叫声更像蟾蜍而不是鸟类。如果蟾蜍不总是吞掉它自己蜕掉的皮，鸟很可能也会将其派上用场呢。
我们最多只能猜测鸟和四足动物的动机。就像我以前说的，它们几乎都关系到这些动物的自我保护。但是从蛇皮碎片怎么能得出这个结论，我不清楚。
自然并不总是连贯的、始终如一的，它并不总是选择给定结局的最好方式。例如鹪鹩，除了美国鹪鹩，似乎都使用手头最好的材料筑巢。还有什么比美国鹪鹩用嫩树枝在洞或凹处搭巢更不适合，更不容易处理的呢？干草或柔软的树皮会弯曲，以适合紧急状况，但是坚硬的，不能弯曲的树枝可能吗？这和蜂鸟使用的植物绒毛的适合性是多么明显的对比，那可以说是富有诗意的契合。
我昨天散步时看见红松鼠剥掉红刺柏树皮柔软的外层建冬天的巢。这似乎也很适合，这样的树上动物不会到地上去寻找筑巢材料，而是选择柔软易弯的东西。在白桦林中，它可能会挑细腻弯曲的树皮碎片。
晚秋，在树林中我的小路旁边，一个羽毛未丰的啄木鸟在一棵死掉的黑桦上钻了一个洞，做冬天的住所。我先是注意到地上的白色碎屑，然后看到它在做什么。每天我经过时都会敲它的树，如果它出现在门口，会平淡地问我想要干什么。一天，我敲击的时候，出现了别的什么东西，我看不清是什么，我继续敲，出来两只飞鼠，我使劲地摇晃，树就在树洞处断裂了，松鼠们从空中滑到铁杉树下，然后消失在那棵树上。它们让唐尼 （Downy的音译，英文原意为羽毛未丰者）失去了房子，带了些草离开，去了新巢，那里非常舒适温暖。唐尼又在山里深处的一棵死橡树上钻了一个洞，我希望在那里它能不受干扰地过冬。如果我们睁大眼睛去看的话，这样的事件，不论是喜剧或悲剧，都会碰巧被我们遇上，它们其实就发生在我们身边。
另一个季节，十一月末的一天，太阳快下山了。我看见唐尼想要夺取一个不属于它的洞。当时我正经过一棵枫树，又是地上的碎屑让我仔细观察头顶的树枝。正在这时，我看见唐尼来到这棵树前，在一段大而干的树枝下跳跃，开始用喙对着什么挑衅着。我发现了一个圆洞，什么东西在里面回应着唐尼的口头攻击。争吵持续了一段时间。有时唐尼会跳开几尺，然后回来继续攻击。唐尼每次都会遭遇洞的占有者。我怀疑是英国麻雀，白天在唐尼不在时侵占了它的房间，但是我错了。唐尼飞到另一棵树枝上，我朝洞口扔了一块石头，突然间一个多毛的啄木鸟飞出，带着尖利、顽强的音调，飞落到附近的枝上。唐尼竟然 “放肆地”试图把它的强大对手赶出门，而从入口的大小可以看得出来，这也是 “茸毛”的家。树林里，你的和我的不是那么严格区分开来的。自然中没有道德准则。强权即真理。社会中的人才发展出行为伦理标准，但是国家民族处理它们之间事务的时候，还是处于野蛮状态，像狗一样通过打斗寻求建立真理。
某个季节，一只林鸳鸯把蛋下在靠近我打水的泉边高高的黄桦树上。一个勇敢的攀爬者爬上粗糙的树干上五六十英尺处去照顾十一个蛋。它们在三尺多深的凹处，它的胳膊够不到。母鸭怎么才能把小鸭弄出来带到地面上呢？我观察着，希望看到它的行动。但是我们没有看到。它一定是夜里或者一大早干的。我们只知道亚玛撒一天早上经过那里，泉水里坐着十一簇小小的黑黄相间的绒毛，母鸭在旁边，很美的景象。从树顶的摇篮下来的技艺安全有效，很可能是小家伙们攀上凹处的内壁，然后像大雪片一样降落下来。它们下来了，它们为什么没有掉下来而危及性命或翅膀？想象母鸭把它们一只只背在背上带到小溪边，这无疑是错误的。一次威廉·布鲁斯特看见筑巢习惯和林鸳鸯一样的鹊鸭，就是这样从巢中把它的小鸟弄下来并带到水边去的：母鸟先停在巢下的水上，检查确定四周岸边没有危险，然后发出奇异的叫声。很快，小东西们就从凹处飞出来，仿佛树是吃了催吐剂似的，然后轻轻地落在妈妈身边的水里。另一个观察者告诉我，他发现在一棵有一窝林鸳鸯孵化的树下，有一个刚孵出来的小鸭子脖子挂在灌木的树杈上。
自然的方式，除了偶尔准确地领悟到一点暗示，谁还能计划、推测、干扰或者做到更多呢？我们可以确信的是，可以用人类的方式研究野生自然，由于后者是从前者进化发展而来的，直到我们涉及伦理准则、利他主义和自我牺牲。我们似乎呼吸的是另一种空气，尽管很可能这个准则和动物行为标准的差别并不比我们的物理大气压和早期的地质时间的差别大多少。我们的道德准则在某种程度上是从原始的动物本能发展而来的。它来自内部，所有可能性都存在于自然之中。否则又是来自哪里呢？
我见过鸟之间的无私行为，或者看起来是这样，一只鸟会喂另一种类的小鸟，只要听见它的叫声。但是，如果说那只鸟也会喂不同种类的成年鸟，甚至同类的，以免它饿死，我就有疑问了。我完全相信老鼠会把被夹子夹住的同类拉出来，但是动机是什么，谁知道呢？这些老鼠会把它们最后的面包屑分给同类，为了让它们不被饿死吗？如果那样，当然就相当接近人类的行为准则了，但不应该期待它们做得到。蜜蜂会帮助同类清理蜂蜜，但是究竟是帮助它们还是挽救蜂蜜，这很难说。
我小时候看见一个黄鼠狼叼着被我打伤的快长大的幼崽，带它跑过宽阔的通道，尽管我想要阻止它。我的一个朋友是细心的观察者，他说一次他打伤了一只伯劳鸟，它跌到地上，但是还没等他到那里，它就挣扎着起来，艰难地飞到附近的树林里去了，一路呼唤着它的同伴，它的同伴便飞过来，似乎伏到伤鸟的身体底下，支持着它，以便它可以飞上树顶。我的朋友没有再去伤害它。但是这两个例子当中，我们都不能说这种帮助是完全无私或纯粹利他主义的。
爱默生说他是个勇往直前的永远的实验者。这也正是自然的特性。她永无止境地尝试，寻求新的方式，新的模式，总是力图打破常规。达尔文说，就是以这种方式，她获得新物种。她是盲目的，探索着自己的路，碰运气，跟着感觉走，所有的成功都是偶然。坐在写字台前写这些句子的时候，每当我转头看过去，就会看到一条长长的忍冬，它去年夏天从关不严的窗缝伸进来。它一直观望着，或者说是感觉着，寻找可以攀缘的东西。先垂到一堆书上，然后伸展，撞到另一扇大窗的窗台上，一路爬行，端正匀称的叶子像一对对绿色的耳朵，煞是好看。到了开阔地的末端，它向左转，进入空间，直到碰到和前一个窗台呈直角的另一个窗台。这样，它每天差不多爬行半英尺的距离，直到路的结尾。然后又去空旷的空间探险了。它曾经就在我写字台的对面，有十尺远。一天天过去，它依傍着窗台上的位置，不断向纵深发展，仿佛在示意我搭它一下或者给它一个支撑。我几乎无法拒绝这种日复一日的耐心请求。十月末，它已经在隔开我们的距离上架起了三英尺的小桥。一天，它无法再在空中坚持下去了，落到了地板上。“可怜的人，”我说，“你的信仰是盲目的，但却是真实的。你知道某处会有支撑，就一路努力去寻找。”这就是自然。她蜿蜒而行，尝试每个方向，相信她在某一点会找到通道。笼子里的动物也是这样寻找着逃脱之法。在葡萄园，我看见葡萄藤茫然地四处搜寻，为它的卷须寻找依靠。稚嫩的手臂互相交错，抓牢，仿佛它们终于找到了要寻求的支撑。如果你在葡萄树旁边站得足够久，它也许会攀缘到你身上，爬满你的全身。
观察一下路边带着粪球的金龟子吧，它要滚到哪儿去呢？它朝任何方向，它到处都去，每当遇到障碍就改变方向，就像葡萄藤一样。它只知道某处一定有凹陷或坑洼，可以安放它的球和卵，它不断跌跌撞撞地走着，直到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或者也许去挖一个，或不幸遭遇粗心过路人的践踏。这也是自然的方式，随机而不倦地寻求结局。如果我们回顾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我们会看到这也是人类的方式，或者说是人类中自然的方式。他的进步是盲目探索、不断尝试的结果，他所有的失败和错误无法写进一本书里，他是如何带着他的球四处冲撞，寻找合适的地方，又有多少次遭遇不幸。所有的成功都是碰运气，记录他探索了多久才找到蒸汽、电、人民代议政体。时时处处都存在着达尔文所说的变异倾向，寻找新形式，改善过去，人类和自然的其它部分一样，都在这个法则下生存。一代人，就像一茬树叶，成为下一代的养料，失败者丰富了土壤或者让道路更为平坦。
有这么多的力量与利益的冲突，成功的条件多么复杂！如果种子落到这里，就不会发芽，而在那里，就会被淹没或冲走，而另一处竞争又太激烈。它们只有在很少的地方能找到所有适合的条件。因此有了自然对种子的慷慨和挥霍，一棵植物或树上就分布着上千粒。自然就像一个猎人，朝每棵树或灌木随机地发射，希望击中他的猎物，如果他的弹药能维持长久的话。或者，像是布尔战争中的士兵，茫然地对着看不见的敌人射击。但是自然的弹药永远充足，最终定会射中目标。自然在我们星球上的军需库就是太阳的能量，没有太阳能量的供应，他将无法射中目标或进行尝试。
假设什么地方有一棵李子树患了 “黑节”病，附近的每棵目前都会感染。你认为第一个节的病菌会知道怎么找到其它的李子树吗？不知道。风会把它们带到任何方向，到了哪里，哪里的李子树就不再健康。这是盲目的搜寻，机会的命中。所有种子和病菌都是这样。自然覆盖所有空间，早晚都会击中目标。太阳向宇宙空间毫无节制或偏袒地释放着光芒，一小部分落到地球上，给我们带来温暖。但是，事实上，我们感觉它好像只是在照耀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