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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痛楚的汉江

野滩

他钻出沙丘上低矮的茅屋,象一条驯服的家犬窜出了一只狭窄密要黧辜差主。好静,真有点儿远古荒漠的昧儿。同伴们一解决。不光是当上小小的团支部书记,这些只是基础。他向往着上大学,向往着分配一项称心如意的好工作。而要蹬上这更高的台阶,则靠自己兢兢业业、遵规守矩的努力来获得别人的好评,获得别人的推荐才行啊。所以在此阶段不能生一点儿事,不能挂上一点儿拖累。未来啊未来,既可以给人带来憧憬和向往,也可以给人带来忧虑和约束。

但他不是一个穿衣服的木偶,毕竟是精力充沛的青年,是七情六欲升沸的男人啊。并且他也热切地爱恋着她,渴望与她在一起。一想起她那苗条娟美的倩影,一想起那个幽秘僻静的沙窝;面对着春风荡漾的月夜,面对着千金难买的时遇;他头脑中的天平难以平衡的乱晃起来。咚咚咚跳的更快了,脉管里的热血流的更急速了,浑身激动的筛沙似的一阵颤抖。

周围的世界似乎也开始骚动了。听,附近草丛响起了野猫子“啊呜——啊呜——”狂放痛快地鸣叫声,一对野鸽子“扑噜噜”从头顶上结伴飞过去。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溜掉。

去,还是不去?不能再犹豫了。他决定信天由命,采用占卜的方式来取舍,从脚下的沙丘走到那条小路口,如果是双数,就去;如果是单数,则回头。

开始,“一、二、三……”他尽量的迈着大步,希望最后落脚是双数,然而不知是计算的失误还是命运故意捉弄人,踩在路的最后一脚偏偏相反。

他绝望地转过身来,向着龙泉镇的方向撒腿狂奔,发疯似地狂奔。他没走大路。一是大路距离远,二是大路离那个沙窝较近。他是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近道深一脚、浅一脚跑去的。

电影已经开始了,他在同伴中间坐下,并找了一些无聊的原因为自己的迟到做了无力的辩白。

眼睛盯着银幕,他却觉得电影里的姑娘个个都像她。于是他又想起了沙窝,此刻她恐怕还在那里焦急地盼望他的到来吧。他恨自终世忘不了。这是一个把心儿放在油锅里受煎炸的夜晚,这是一个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的记忆啊。

月亮缩到云层后边去,再不愿意浪费它的光源了。野滩的夜更深、更沉了。

身子滚累了,眼泪流干了,精力耗尽了,最终他站起来,走回去,又钻进低矮的茅屋,爬进那只狭窄密闭的小笼子。

孤灯

她的脚步儿有点蹒跚,像是喝醉了酒。身子有点儿轻飘飘的,仿佛被浮云托着。行动与意识非常矛盾的绞缠在一起,心里越发混乱了。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软弱,恨自己这个过去一向清高的姑娘怎么变得这样不顾羞耻了。

从村子东头到村子西头,本来可以从村子中间直穿过去的,然而她却像个幽灵似的跑到野外来,绕着圈儿往西头去。

月亮的脸上蒙着一层面纱,它看世人是清清楚楚的,世人看它却是蒙蒙胧胧的。田野上弥漫着薄薄的烟雾,正在降落的霜气使人感到寒意。夜很深了,四周一片寂静,远处传来几声狗的凶恶的嚎叫,看来它是意识到了什么危险,于是撕破嗓子在为自己壮胆,其实是无济于事的。狗声过后,黑夜仿佛从滚渊中掉的更深了。越深越好,总会到头的,过去的一天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正在冥然中死去。

从田野中望村子,村庄像个黑呼呼的大乌龟爬在那里。村人们恐怕早就进入了梦乡,尽管有人做的是美梦,有人做的是恶梦,有人做着连自己也说不清的乱七八糟的糊涂梦,但能静静地躺在床上做梦的也算是幸福的人呐。她呢,这时连做梦的机会也没有啊。飘过了几条田埂,飘过了几道水沟;飘向了更黑更深的夜,飘向了更加可怕的境界。突然,前方闪出了一盏灯光,告诉她已经到了村子西头。

这一这盏灯光,是从三问新瓦房的一个窗口漏出来的。整个世界上就只有这一盏灯光,她感到窒息和绝望。

这盏灯光,是魔鬼的眼睛,又是光明的召唤。

这盏灯光,可以把人引向地狱,也可以把人引向天堂。

她知道,自己必须向这盏灯光靠拢,因为支书大人肯定还等侯在灯下,手里握着一张上大学的推荐表,稳坐钓鱼台。

霎时,一张长满肉疙瘩的中年人的大脸又在她眼前浮现出来。那是今天下午,支书手里握着这张表,狞笑着对她说:“经过再三考虑,这次我还是决定推荐你。喂,今晚半夜你到我家来填写吧。”看到她惊愕的神色,又解释说:“就我一人在家。我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没有干扰。”最后又叮咛一句:“今晚要是不来,明日早上说不定我改变主意又交给别人填写了。”然后昂头而去。

经过半晚上的思想斗争,她觉得无路可走,还是来赴约了。

又向前飘去,身不由己地飘着。这盏灯光的吸引力太大了,她无法摆脱。

猛地,脚下出现了一道大渠,渠上架着一条独木桥。跨过这桥,就踏上了支书家的院坝。

她在桥头停下,痛苦的绞刀又在割她的心。难道自己就这样不值钱,这样轻而易举的遭受他的侮辱吗?她知道,支书早就对她心怀叵测了。还是在刚进村的时候,她的腿被恶狗咬伤,支书就拿着碘酒常来给她搽腿,一边搽着,一边用手在她的腿上捏捏摸摸,使人身上爆起鸡皮疙瘩。有一次,捏着捏着,有意无意的捏到了大腿根,吓得她尖声叫起来,支书反倒若无其事的微笑着站起身。幸好同伴们都干活去了,旁边没人看见,她也没有再声张,因为她不敢一进村就得罪这个直接掌握着自己命运的太上皇。

事情没有停止,欲心在膨胀。那年夏天在田野里加夜班收割和用机器脱粒麦子,拂晓时累极了,有人换她下来,她便躺在稍远处的一堆麦草上休息,后来不知不觉的睡着了,突然感到有人在解她的裤带,少女的敏感使她翻身而起,大声喝斥起来,一看又是支书。支书见她不服从,怕她再喊叫,忙摇头摆手退走了。她的喊声被轰鸣的机器声掩盖了,所以没有惊动别人。自此以后她变得更加警惕。

然而支书并不罢休,想方设法的来折磨她。给她分派重活干,经常在会上点名批评她是资产阶级娇气等等,她的日子过得苦极了,可就是没有屈服。

现在,自己却亲自送上门来。面前的这座独木桥,是跨呢还是不跨,已到了最后关头。

她想到:如果错过了今晚,这次可以跳出苦海的机会肯定失去了,今后对她的折磨还会加倍加番。短暂的痛苦能够换来长久的幸福,不能不考虑啊。

她望着那盏灯光,焦灼不安。

她希望那盏灯光熄灭了,自己也就少了抉择的痛思。

她希望地上能裂开个洞穴,将那几间房子和灯光和人都一起陷下去。

然而,灯光还在亮着,好像没有熄灭的趋势。指望地陷下去,根本是疯子的想法。

她只得跨上桥去,这是无路可走的路……

花烛

周顺子今年三十老几了,才凑凑合合讨了一个媳妇。

这娃是个高个头,人模样儿还秀气,心眼儿也够数,但因为他老子是个右派分子,一顶帽子压了一家人,所以前几次有人给他介绍对像,人家嫌他老子有麻达,过门后说不起话;姑娘太差呢,他又看不上。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不知不觉年令又长了一截子。去午,他那有问题的艾东忠痨疴死了,剩下丁顺子和老母亲。老母亲叨唠着自己头昏眼花,做个针线活,舞弄个饭食都不来劲了。于是在老母亲的督促下,在乡亲们的撮合下,他才讨了一个媳妇。这女的是外县一个讨饭吃的寡妇,三十挨边,虽然瘦一点,但眉目清秀,手脚也还麻利,名字叫雨莲。根据户单子上看是贫农成份。一点不好的是她随身带着个叫冬女的五岁的小女孩,其实问题也不大的。

一九七十六年的大年初四,周顺子办喜事。这一天,周家这个霉气的院子里也热闹起来了,人来人往,熙熙嚷嚷,什么“革命夫妻”、“早生贵子”呀等等新旧祝婚词在顺子耳边飞扬着,他心里也蛮高兴,但表面上不过是笑了笑而已。忙着给客人们递烟倒茶,东跑西转,不亦乐乎,他也没时间静下来想心事。

天黑了,鸡上架了,鸟归巢了。顺子送完客人,到灶房里舀盆热水擦擦睑,然后向洞房里走来,胸中好像揣了个兔子,跳得慌。结婚这个事儿,他过去在小说里读过,以前给别人帮忙时也看到过,但究竟是个啥滋味,对他还是个谜。

撩起门帘,跨进门坎,只见暗暗的灯光下,新媳妇雨莲坐在床上,低着头哭泣,样子很悲凄。

周顺子楞在门,心中咚咚跳着,想:她为啥要哭呢?是哭离娘吧,她没有娘,是害羞吗,她不是第一次结婚,怪事。

雨莲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他,连忙扭过头去,掏出手绢擦干眼泪,然后勉强露出笑容,低声问:“客人都走了吗?”

“都走了。”

“冬女呢?”雨莲问起她的女儿。

周顺子以为她想女儿,忙说:“跟妈睡在一个床上,挺乖的。”雨莲点了点头。

周顺子在她身边坐下来,问:“刚才你为啥哭呢?”

这一问,雨莲凹得很深的眼睛眶子里,又浮上了一层水。

“你,你到底心里搁着啥事情?”顺子又问。她不吭声,瘦黄的脸拉得更长了。

顺子心中有点不好受了,说:“你到底有啥了不起的事,弄得眼泪汪汪的?人看了心里怪不自在,我这个人是个直性子,不会装模作样。”说罢,他忽地站起来了。

她以为他要走,吓慌了,连忙扯住他的衣襟,乞求地说:“娃他叔,你别走,别走。我刚才回想起过去的事孰忍不住伤心起来,一时装不出高兴,也不是故意惹你生气,请别见怪。”

“什么事值得你哭呀?”周顺子诧异地问。

她嘴唇抽搐了几下,声音极低地:“想念我的儿子秋娃。”

周顺予更感到奇怪了,“啊,你还有个儿子,我咋没听你言传过,他在哪里?”

“呜——”她真的哭起来了。

周顺子在她身边坐下来,安慰地说:“你别怕,我把他领过来就是,他在哪里?”

她哽咽地说:“他,他跟他爸在一起。他叔呀,我对不起你骗了你,我不是寡妇,丈夫还活在世上,我,我全告诉你吧。”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讲开了自己的辛酸遭遇……

她的丈夫叫孙瓜娃,是一个老实巴脚的庄稼汉,大个子、和尚头,眼睛不大好使,老是爱眨巴,说起话来舌头也不利索,有时结得叫人看起来着急。这人那老实劲在方圆几里是出了名的,用时兴的话说,叫做:“打一杠子哼一声,跟磨子一样,拨一转动一转”。前几年,老实人是吃不开的,送肥时,别人送近的,把路远的留给他,他二话不说,挑起粪担呼哧呼哧走了;分苞谷时,给他一些蔫棒棒。他拿着走了。为这些事情,雨莲经常埋怨他有时气来了,挥动拳头在他那门板似的背上砸几下,他结巴着说:“吃、吃点亏没、没啥。集体好像、像一棵树,要是都去、去蛀它,它就空了、倒了。还是集体生活好,比旧社会单干强,强几来子,别人心不,不足蛇、蛇吞象。”

虽然如此,前几年他们的小子过得还不错。孙瓜娃是个好劳力,几乎天天不缺勤,工分挣得多,工多钱多粮多;雨莲也会过日子,能俭省,不浪费,心里也快意。她在家里是一手遮天,一手盖地,丈夫听她指挥。儿子秋娃背起书包开始上学了,女子冬女也能到田里拾麦穗了。

但这时,他们的日子却发生了变化。社员分得粮食一年比一年少不说,一九七五年夏天,灾难又降临在人们头上,一场洪水把地里快要成熟的庄稼冲的一干二净。队里没粮了,家里断火了,幸好,政府拨来了一批救济粮。

头一批救济粮,社员们每人分得了一点儿。第二批救济粮,就难吃到嘴里了,新任支书王民说:“要酌情处理呀,大家想一想,当干部的操得心多,跑得路多,吃得苦多,享受嘛,多一点也是理所应当的”。于是,粮食从暗道走了。聪明的,会巴结干部的人;还能多分一些,孙瓜娃这样的老实人,分到的就微乎其微了。但瓜娃不言传,雨莲却不服,给王民提起意见来,王民笑着说:“好嫂子呐,我想多给你弄一点,可是没东西呀,你聪明能干,想想办法吧,政府要是不给救济粮,你咋办呢?”偏过头却说:“哼,这女人就是不顺眼,在我身上挑起毛病来了,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

有一天晚上,雨莲在外边听了个消息:上边给队里又拨来了一批救济粮,王民今天从公社把指标已领了回来,数量是不多的。回家后,她对丈夫说:“娃他爸,救济粮又来了,你去找一找王支书,让他这次千万给咱多弄一点。”

“该,该给多少,就,就给多少,找、找也是闲的。”孙瓜娃坐在灶门前不动弹。

雨莲知道丈夫说的是实话。但又一想。多找总比不找强,好话三遍当钱使嘛,于是说:“你还是去找一下,兴许起作用。快呀,简直是死蛤蟆捏不出尿来。”说着她把丈夫拉起来,推出了门,又叮咛道:“见了王支书,多说好话,那怕磕头也行。”

孙瓜娃眨巴着眼睛,摸索着向王支书家里走来。夜已经很深了,村子里一片寂静,天空中有几颗星星闪着微光,孙瓜娃看见王家屋里还亮着灯光,就快步来到屋檐下,正要推门进去,忽听见屋里有人说话:

“王支书,这次推荐上学名额又下来了,你一定让我走吧。”听声音像是插队女知识青年吕莉。

“嘿嘿,别人不照顾,你呀,我当然要给想点办法,不过,名额太少,还是有点儿棘手呢。”这是王民的尖尖嗓子。

“支书,你的点子多,就帮帮忙吧。”吕莉请求说。“嘻,好说,好说。”

“那就谢谢你了。”

“谢什么呢?呀,莉莉,你啥时织了个新毛衣,让我看看。”“别,别这样……”

“好,织得好。”

“支书,你真的答应了吗?”

“行行,这次让你去,满意了吧。可是,你拿什么答谢我呢?”“你要我拿什么答谢呢?”

“嘻,我那一口子到娘家去了,剩下我一个怪孤单。”

“你,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接着,屋里灯灭了。

孙瓜娃站在外面听到这里,老实人的心中突然开了窍:妈呀,咋遇到这号龌龊事。他头上吓出了冷汗,也顾不上什么救济粮了,慌慌张张转身就走,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谁知走到院子里,心一慌,眼睛一眨巴脚下被一个大凳子绊了一下,“扑咚”栽倒在地上,等他摸着屁股爬起来跑走时,身后“咯吱”一声,门开了,王民从后影上认出了孙瓜娃。

孙瓜娃连滚带爬的回到家里,坐在床上闷起来。雨莲问他见到王支书没有?他不理;问他话是怎么说的?他不答。雨莲还当他去又碰了一鼻子灰,于是叹了一口气,只好作罢。

过了几天,村里传出了风声,说是王民作风不正派。后来公社也知道了,于是派人下来调查。

孙瓜娃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被人叫到了大队部。一见来人气势很凶,旁边还有个捏笔杆记录的,他就吓得浑身打颤。

“你叫孙瓜娃吗?”来人问。“是,是的。”

“村里有谣言,说王支书作风不正,是你传开的吗?”“不,不是呀”。

“你认为那些谣言是痒实吗?”“我,我不知道……”

来人楞着眼睛说:“好,量你也不敢说假话。孙瓜娃,散布这种谣言,实际上是诬陷干部,你听清了吗?”

孙瓜娃只是点头,说不出话来。

后来,那人在会上宣布这个案子了结,完全是谣言,没有事实根据。

到了分救济粮的时候,干脆没有了孙瓜娃的名字。雨莲吵闹着问:“为啥不给我们分。”王民笑着回答:“好嫂子,这批救济粮上边给的实在太少,要照顾顶困难户,你家只有四个人,瓜娃又是个好,自己想想办法吧。”但一转过脸,却对别人说:“哼,他揭我的短处,诬陷我,我叫他看看姓王的不是好惹的。”

这话又传到雨莲的耳朵里,她连忙问丈夫:“喂,你说过王支书的什么坏话吗?”

“没,没有呀。”孙瓜娃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雨莲又问:“那么,你看见他搞过啥不正当的事吗?”孙瓜娃不吭声了。

雨莲发现了,问题,于是一再逼问,孙瓜娃这才把那天晚上碰见的事讲了。雨莲气得又想用拳头捶他,但这次却捶不起来,她烦恼,她气愤,她恨他太老实,她又可怜同情他。孙瓜娃呀,你为啥这样老实?老实的本质原来是很好的,可是你不知道,有人把世道弄歪了,你不欺负人,别人却要欺负你呀。

雨莲后悔极了,她埋怨丈夫没把这个事情早对她讲,她知道王民为啥卡他们了。她想把王民的丑事公布出去但又一想已经迟了公社来人和王民一个鼻孔出气,将那个案子当做谣言了结了,并且当时还查问了孙瓜娃。这个老实人当时又什么也没敢说。现在就是说出去,反倒还真让人怀疑是诬陷干部。

怎么办呢?雨莲不服,她觉得王民这是借公报私,故意整自己,她要向上边告发他。她找到了公社,王民是由公社某个领导提拔的当然告不准人家坐在办公室里一翻材料说她没有充分理由,原来处理是正确的。她又背着孩子到县上告状,恰好县上干部们正在轰轰烈烈地学理论武装头脑,提高识别能力,大会不断,小会成串,颐不上管她这么一些鸡毛蒜皮小事。

她苦恼极了谁来管民情呢?肠子已经挂起来,办法在哪里?一天晚上,秋风萧瑟。阴雨霏霏,夜深人静破裂的窗户纸哗啦哗啦响着。孙瓜娃到外面借粮去了,还不见回来。孩子们哭闹着,她心如乱麻。想尽了千方百计,才把孩子哄着睡了。

她坐在床沿上,心里冷冰冰的,家里揭不开锅,儿女直哭闹,像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人活在世上有个什么意思?一切都凉了。她头脑里乱糟糟的,找了一根麻绳,系在堂屋的檩子上,但扭头一看熟睡的儿女,她又不忍了,她跑过来亲了亲儿子黄瘦的脸蛋,两颗眼泪珠儿掉下来,落在了儿子的睑上,儿子还当是水滴,伸手擦了擦,并未醒来。她下定决心想:还是死了好,少一张吃饭的嘴,丈夫和儿女或许可以渡过难关。于是她忍着内心的极度悲痛,走过来上吊。

她刚把绳子搭在脖子上,突然。孙瓜娃浑身泥水的回来了,慌忙一把抱住她,泪水哗哗的往下流,哭声说:“莲,莲呀,你不能寻,寻短,儿女小,我,我咋养活,我,我也离、离不开你呀。”

她望着泪流满面的老实人,放声哭起来,她确实舍不得儿女,也舍不得这个老实巴脚的、容易受人欺负的老实丈夫呀。

可是,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孙瓜娃想了一阵子,难过地说:“莲,我没本事,也,也没出息,养活不起你,现现在只好……”

雨莲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心如刀剜,伸开双臂猛地抱住丈夫:“你、你不要这样说。”

孙瓜娃仍说:“只、只好离、离了,你,你去另寻好家吧,呜——”他大声哭起来,脸上手上都是泪。

雨莲为老实人擦着泪:“不,不……离开我,你会上当受骗吃哑巴亏的我不照顾你,心里就不安宁。”

孙瓜娃停了一下,好心地说:“别,别管我,为,为了儿女,只有这,这样。古往今来,讨着吃、吃的也不少,咱、咱们夫妻到、到头了,冬、冬女小,你、你带着,秋、秋娃留给我,你、你收拾一下,走吧。”一家人哭成一疙瘩,后来,雨莲想来想去实在无路可走,只好这样办了。

她带着五岁的冬女,走村串寨讨饭到了外县。这里有些好心的人替她说媒,她不同意,想念着老实丈夫和儿子,期待能够团圆。后来,她听说孙瓜娃带着秋娃上了一个寡妇的门做女婿了她心灰意冷,痛哭一场,才带着冬女,走进了周顺子的门……

雨莲抽抽泣泣地讲完了她的遭遇。

周顺子闷住了,他没想到如今还有这号事,但是,事实就在他的眼前。

雨莲以为他不高兴,偷偷的望了他一眼乞求说:“你,你别见怪,我回想起往事,想到那老实丈夫和儿子还会受人欺负,就忍不住哭了……花烛之夜,本是喜事,不应该落泪,可是人在喜中容易想起过去的悲事,并且我这个结婚算不算喜事呢?请,请你千万原谅。”

周顺子摇了摇头:“我不会怪你的,你的结婚不算喜事,我的结婚难道就是喜事吗?唉,我也弄不清楚了。”

说完,他站起来,走出洞房,来到院子里,敞开衣襟,让夜风吹着发烧毛乱的胸瞠。望着茫茫的夜空。望着稀薄的星星,他联想起了近几年来农村发生的许多事,心中憋闷闷的,理不出个头绪来……

炊烟

小凤端出一把竹凳子,在院坝上坐下来。望着近处的山村,远方的县城,她又默默地出神了。

小凤的家地势很好座落在大山的半腰。背靠巍峨悠静的翠峰,面对整齐现代化的县城。沿着房后陡峭的山路往上再爬一会儿。就登上了峰顶。那上边有一座灵峰寺庙,是本县的一大名胜古迹,虽说当年的和尚已经归俗了威武的神像也在前些年的动荡中被人砸碎了,但如今前去求神拜仙,踏春游玩的人仍很多。顺着房前的山路直下三、四里,就到了小河边,本县的县城就建立在河那边的沙地上。小风站在自己的院内往下俯视,就将葫芦状的县城里的建筑物看得一清二楚。哪儿是文化馆,哪儿是体育场,哪儿是百货大楼?她能够一一指点出来,就好象面对一幅绘成的地图。对于县城的向往,小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虽说自己出生以来几乎天天面对着它,眺望着它,但刿寸不过只觉得哪里是平帅有很多漂亮的房子,一定很好玩吧,再无其他企望了。自从去年迸城去做短工,看了体育比赛,跳舞场,录像片之后,她才觉得繁华的城里在许多方面还是比偏僻的山村好,才意识到当地流传的“离城一丈,是个乡棒”这个俗语中的道理。她心里开始躁动不安了,这也许与她十八岁易于胡思乱想的年龄有关吧。

今日天气非常好,初夏的阳光,把山野照得清晰明净。碧青的、茂盛的树林,淡黄的、成熟了的豌豆地,翠绿的、葳蕤的茅草坡,灰白的、细长如飘带似的山路儿……色彩很鲜亮,格局颇奇特,处处似画儿一般。天空湛蓝湛蓝的,仿佛整块儿搁在山尖上,看起来离人们很近。几只公鸡叫午了,清脆响亮的啼唱打破亘古的沉闷。紧接着,几户农家的房顶上飘出了炊烟。

小凤很喜欢看山村的炊烟。远远望去,那飘忽不定的烟雾在天空中轻描淡写,袅袅升腾,最后被海绵样儿的蓝天吸收去了。她爱这烟儿,却并不爱农民厨房里的劳作,那大大的锅灶,塞了满肚子的柴禾,太浓太重的烟气来不及逃出来,便在厨房里乱撞,呛得人打喷嚏,酸得人眼睛流泪,把墙壁熏得黑黝黝的,难看极了。不过冒出房顶的炊烟是另外一回事儿,那是升华了的,过滤了的,富有神韵仙气的精灵。

县城的方向,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高音喇叭的声音,城里的人们也到开午饭的时间了。小凤幻想着,那些干部、工人们手拿瓷饭碗儿,排着长长的队,去打一份份做好了的饭菜,多惬意呀!

肚子有点儿饥,人却不想动弹。哥哥进城卖粮去了,娘也到后山姐家去看她的甥了。剩下她一人,柜里装着白米细面,梁上吊着腊肉,竹篮里盛着鸡蛋,想吃啥好的就做啥。然而她却没心思。山路上,有两个人影子爬上来。从那上一上,停一停的懒劲儿,从那色彩鲜艳的服装上看,他们不是山里人,大概又是来游灵峰寺的城里人吧。真怪,今天的游人特别少,一不上学也不知是星期几了?反正不会是星期天休息日,因为这一天人最多。

太阳拐过房顶,撇开树荫,照到院坝里来,给人以热,给人以焦躁。小凤提起竹凳走进堂屋,又摸出一双做一做、停一停、令人心烦的男人的鞋底子纳起来。

正低头做活儿,忽听院坝里有说话声,她抬头一看,啊,这不正是刚才往上爬的那两个人嘛。身穿绿裙,手打花伞的是一位大姐姐,头戴太阳帽,手提黑相机的是一位大哥哥。她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来迎出去。

“小妹妹,忙着呀?”大哥哥抢先打招呼了。“啊,请进,进来坐……”小风有点不知所措。他们很大方的走进来坐下。大姐姐问:“小妹,就你一人在家呀?”

小凤点点头:“嗯,娘和哥都出门去了。”大姐姐又问:“你叫啥名字?”

“我叫小凤。”

“噢,小凤。今年十几岁,没去上学呀?”大哥哥盯着她。

“十六。读满初中,就没去了。”小凤心里很慌乱,感到脚、手没处放。

幸好大哥哥没有继续盯着她。只见他从上身的有着浅花格子的很好看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塑料本儿,递过来说:“我们是地区报社的记者,到你们县城来采访,今天想上灵峰寺去看一看。”小风双手接过红本子,那皮儿果然印着记者证字样,里边还写有姓名、年龄、职务等内容。她禁不住瞥了大哥哥一眼。姑娘的眼神像照相机,只一下就可以把所望的对像装进心中,尤其是对男性青年则更为敏感。这位大哥哥身材挺拔,穿着潇洒,举止文雅。当记者的定有高深的知识。一股敬意从小凤心中油然升起,她不由地在记者证!占的照片上多扫了几眼,以便印像更深一些。然后合上红本子,还给了大哥哥。

大哥哥接过红本子,说:“我们上山去,但赶回县城吃午饭是不行了,你能不能为我们做一顿镆?”

“行、行,当然行。”小凤连忙点头,但答应后又有些担心,“不过,我们这里没啥好吃的。”

大哥哥说:“不要啥好的,做一顿浆水面吃就行了。”然翟蒹王菜菜言雹票磊器;萎掌巍兰;从小就开始帮妈妈做饭,这浆水也不知做过多少近口她兀王Ⅵ以胜任。

“那就谢谢你啦,小风。”

她关上房门,爬上山来,几分钟就到了灵峰寺。寺庙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正疑惑,忽听庙后的空地上传来“冬冬”的响声,她走过去一看,原来大哥哥与大姐姐正在跳舞。他们面对面相隔两尺远,跳得正高兴,胳膊、腰肢、腿脚,浑身都在抖动,很好看,很有力,精彩极了。小凤站在地上看得出神,但突然想起自己的偷看是不道德的,便故意咳嗽几声,说:

“噢,你们在这儿哩。”

两人停下来,回头招呼说:“是小凤呀。”“饭好了。下去吃饭吧。”

“好。”

三人下山来,回到家里。小凤将面条放进锅里,煮熟后,又调进浆水菜汤,然后舀了满满两碗端出来。

大哥哥和大姐姐吃得津津有味儿,连声称好。小凤放心了。满意了,身上涌出一种幸福感。不知这两人平时的饭量怎样,反正今天每人吃了两碗才住手。看来他们是真喜欢小风做的这顿饭的。吃罢饭,闲扯着。大姐姐问:“小凤,你愿意不愿意去城里干活?”

小凤不知怎样回答才好。说愿意吧,怕人家笑话她低贱;说不愿意吧,她又确实向往城里的生活。最后她出尔反尔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大姐姐笑了,说:“我们地区单位的很多干部是双职工,需要找人去做饭带孩子,你如果愿去,我联系好了给你来信。”

大哥哥插上一句:“小凤去呀,保险家家欢迎。”

小风听了大哥哥的这句恭维话,顿时脸红了。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异常羞愧。同时心里又异常的甜,好象喝了蜜糖。这位大哥哥嘴巴真会说话,不过,能受到他的夸奖,小凤心里感激不已。“好,就说定了。”大姐姐站了起来。

大哥哥拿起照相机,指指她俩说:“来,我给你俩照一张相。”小风连忙往后退,这咋行呢,瞧瞧自己这身黄的确良的上衣,蓝平布裤子,旧布鞋,咋能与人家站在一起照相?

但大姐姐硬把她扯到院坝里来,扶着她的肩膀被大哥哥装进了那四四方方的小照相机里,再也无法逃脱了。她感到自己的寒酸,同时又感到一阵骄傲和兴奋。

照完相,装好机子,两位刚混熟的朋友要告辞了,小风心中涌起一阵依依不舍的情绪。

这时,只见大哥哥从口袋里掏出二元钱,说:“小风,麻烦你为我们做饭,这是饭钱,请收下。”说罢放在桌子上。

小凤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她憎恨大哥哥这种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口气,她感到自己受了卑视,被人瞧不起,于是跑过去拿起钱来,喊道:“不,我不要。”

但她又不好直接去还给大哥哥,便跑出来追上已出门的大姐姐,把钱塞在她的口袋里。大姐姐又掏出来塞给她。她们你一送,我一还的纠缠。大哥哥却趁空儿溜走了。

最后,大姐姐把钱猛地放在地上,转身就跑。小风站在院坝,突然对两个城里人没了好感。说没好感也不准确,反正是一种既爱又恨的复杂的感情。

城里人走远了,他们说以后要写信来,还说给她在城里找一个活儿干,但又不知他们说的话算不算数?

自己的那个像一定照得很丑、很窝囊。丢人!

日头西斜了,山里起风了。娘和哥还没回家,家里空荡荡的,过于沉静、过于寂寞,让人惆伥。

有的农家早早地做开了晚饭,房顶上又飘出了缕缕炊烟。天空中的蓝色在消失,鲜亮在消失;灰色在增加,阴暗在增加。升飘的炊烟显得轻浮,显得无力,显得抽像。她觉得自己突然不爱炊烟了,这炊烟太空虚渺茫,太浮于表面,太脱离实际,还掩盖了某些真实本质的东西。

一阵悲哀网住了她。

竹笛声声

竹笛声声时而,像秋溪涓涓如怨如诉;时而,像洪浪滔滔,又悲又壮。竹笛啊,你倾诉着吹奏人的什么心声?

月色清清。高山巍巍。山巅上,长着一棵巨大的槐树,枝叶如伞,槐荫一团。吹奏人背倚槐身,他双眼呆痴,神情忧郁。吹着吹着,两行眼泪涌了出来,流到嘴边,滴进笛孔,使笛声变得更加沉幽。薄暮时分,她回娘家来了。两人在池塘边相遇,她瞧见他,便低着头从他身边匆匆地走过去了,他站在那儿,等待着要和她说几句话。但是,她连头也不回飞快地去远了。他的心碎了竹妹啊,难道你人变了心也变了吗?竹笛声声声声竹笛,从他的口里吹出,来自心田,飞进了另一人的心中。

月夜寂静,笛声悠远。对面山怀里抱着一户人家。此时,门闭灯灭,人已安睡。但是,笛声仍然破窗而入,来寻找知音。

她躺在床上,早已泪流满面了。想翻身,又怕惊动了脚下的母亲。她只得静静地躺着,动也不动,让那痛苦的虫儿,尽情地吞噬着她的心;让那悲哀的泪水,奔涌地浸湿着枕巾。

松哥啊,我咋能不理你,我的心咋能变了呢?我不能跟你说话,一开口,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你知道吗?从你身边走过,我的心激烈地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为了不让你看见,我头也不回,飞快地走了。松哥啊,你理不理解我的心情,你会不会埋怨我?

我咋会把你忘了呢,今生今世,我欠了你一笔永远还不清的感情的债。想起你对我的好处,我就深深地内疚。过去,我们是多么幸福啊:你放牛,我放羊,牛儿和羊儿相处得真亲密;你吹笛,我唱歌,笛声和歌声配合得多融洽;你做丈夫,我扮妻子,小小的游戏让人好不开心。人要永远是天真的童年该有多好,要不,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为你洗衣做饭,跟你作伴干活,咱俩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可是,我身不由己呀!我的出嫁,深深地刺痛了你的心。你谴责我,惩罚我吧。你吹吧,吹吧,你的笛声,唤起了我心底久久地共鸣,我用全身心在听着啊!

这时,笛声却突然断了。

他从嘴边取下竹笛,自己已经口干舌燥了。他觉得有点疲倦,便坐在槐树下的大石头上,举起竹笛,让月光照着,久久地凝望着:竹笛呀,你为什么不给我唱歌儿呢?你听见了我的呼唤吗?竹妹呀,你听见了我的笛声吗?这笛声,是让你痛苦,让你喜欢,还是让你讨厌?不不,你不会讨厌的。过去,咱们一上坡,你就扯住我的胳膊,缠着让我吹笛子。你来唱歌儿,你太喜欢竹笛了。

竹妹啊,你很聪明,十分漂亮,但又太软弱了,人家把你当礼物一样送出去换回了你的嫂嫂,你就这样容忍了,答应了?你为什么不反抗,不斗争?你、你……

啊!不、不、不能怪她,只怪咱们这山顶顶上太贫苦,太落后了,人们还不能完全由自己做主,还要受环境,命运的摆弄。她和许多姑娘一样,落进了“换亲”的泥坑。

社会为什么这样不平,世事为什么这样艰难,人生为什么这样悲酸?相爱的人得不到结合,财富可以左右一切?

他握起竹笛,又猛烈地吹起来,他把满腔的愤怒,都倾注在笛声里。

竹笛又奏起来了,一个个飞旋的音符,奔泻地流进窗里叩在了知音人的心上。

啊,笛声是这么激扬,这么狂乱!松哥,我知道,你在发闷气;你在怨恨我。

你怨吧,恨吧,我是多么爱你啊,没有你,我心中的一块蓝天就永远是阴云密布。你肯定不知道,在我做出人生抉择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多么复杂啊。

我的哥哥,人很老实,憨厚,在庄稼活上是很能干的。可是他三十多岁了,还找不到媳妇。山外的姑娘,根本不愿嫁到山上来;山上的姑娘,都“换亲”换到山外去了。给哥哥找媳妇只有两条路:一是拿钱买一个回来,另外就是拿我换一个回来。第一条路是无法走的,我们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哪里来的一大笔钱买媳妇呢?可是,哥哥的年龄一天比一天大了。因此,这事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妈妈为哥哥的事急病了,卧在床上一声声叹气。

去年春天,我舅舅来当介绍人,说山下有一家,要拿我换亲,双方不要一分钱。听了这个消息,爸爸和妈妈心里动了,就劝我嫁给那家。我知道这个情况以后,又哭又闹,坚决不同意。松哥,我把心早就给你了,咋能另许他人呢?

对于这件事,哥哥也坚决反对。他和咱们一起长大,一起割草放牛,他知道我的心已给了你,他不能眼看着妹妹去遭受痛苦的折磨。他为这事,甚至和父母吵了起来。

可是,周围的环境对我是不利的。亲戚们,乡邻们都登门劝说,说我是不孝敬父母的孽女。说我太任性而不颐全家。家里呢,整天闷沉沉的,母亲病更重了,眼睛一天天下陷,爸爸低头不言语,哥哥出门做活去了。家里一天一天垮下去,看来,不给哥哥成家,日子难过下去呀!而这一切。又都是我的责任。

痛苦之余,我又想,人生几十年光景,混一混就过去了。为了家矗的毒媚付需的窖小转白户商访衙牺缔的再涕以前的姑姑,姐姐们,不都走了这条路吗?最后,我终于向命运妥协了,嫁给了那家。

松哥,你以为我现在很幸福吗?那你就想错了。几年来,我受了不少的气。那个丈夫,是天生的神经麻木症,整天无精打彩,二十多岁的人了,晚上还尿床,难道我就给他当一辈子佣人吗?难道我的青春年华,就在他的身边渡过。

松哥啊,不要怨我,不要恨我,我永远是爱你的,每当我痛苦的时候,就感到非常需要你,我有什么办法呢?

啊,笛声,我的好伙伴,要是在过去,我早就伴着你的旋律歌唱起来。可是现在,我心中有一支痛苦的歌,怎么也出不了唇……竹笛声声,从愤怒的高潮,慢慢地降落下来,现在平静地吹奏着,他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他从石头上站起来,面向知音人的方向,吹出了婉转亲切的声调,像是娓娓而谈,像是热情呼唤。

竹妹啊,你出嫁以后,为什么几年才回来一次?是嫌山高路陡,村土贫穷;还是不好意思见你刺痛了人的面?你不知道,他是日日夜夜盼望你回来,盼望见到你啊!

竹妹啊,咱们山里如今也变了,再不像以前那么贫穷了。你的松哥,过去的放牛娃,现在成了木耳专家,还包了一面柴坡,种木耳每年收入千把块;他分了几亩土地,黄金豆似的苞谷粒晒了一院坝。竹妹啊,他多么想领你去看看,可是,你为什么不理他呢?他还像从前一样爱你呀!

他吹着竹笛,一步一步向山下走来。笛声里,蕴满衷心,蕴满期待。

她心中慌了,躺不住了,松哥啊,你莫惊醒了我的母亲。她抬头看看,母亲沉睡着,打着轻鼾。

母亲的身体,比从前好多了。那时候有病无钱买药,只好拖着。最近,家里把母亲送去住了半个月院,回来后,饭食增了,睡眠多了。这次她回来,母亲很高兴,给她讲了山里的变化,讲了家里的发展。爸爸种漆苗,收入挺可观;哥哥当了茶场场长,干得不错,受到区里的表扬。看到家里的兴旺,她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她还旁敲侧击地打听出,松哥现在也挺红火的。

竹笛声声,多么亲切,多么诱人。

她心中更加慌乱了,她真想跑到野外去,和松哥相会在一起,去伴着笛音歌唱。可是,这一去将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竹笛声声,像是鼓励,像是呼唤。

她终于忍不住了,情感的春潮冲破了理智的闸门。她不愿松哥和自己再受痛苦的折磨了,她愿意留在山里,再不回山下去。她要把自己交给爱她的人。于是,她轻轻地跳下床,悄悄地走过去拨开门栓,溜了出去。

此刻,月色正好……

月儿圆了

吃完夜饭,洗净筷碗,刷干锅台,送走了又一个繁忙的日光,田贤贤这才空闲下来。她卸掉围裙,打了打衣服上的灰尘,然后缓缓地步出后门,站在水沟旁的竹林边,手扶一竿粗竹,望着无垠的夜空,心头一阵怅惘;长长的一口气,从嘴里吁了出来。

今日个已是农历八月十四日,那添一点边边就能圆满的月亮,早早地挂在天幕上了。皓月发出的浑黄的颜色,洒满了广寂的天地。近处的房屋树木,能看得清清楚楚;远处的青山苍岭,则是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月辉透过竹叶,斑驳细碎的筛在贤贤身上,把她的衣服织得象网格一样,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大网裹着,难以挣脱。

这时,身后的房子里,又传出了嫂嫂那尖利而沙哑的嗓音:“贤贤,火怕不行了,你赶快上些炭,将炉子封了吧。”

“唔,就来。”

贤贤答应着,站起来,上了沟沿,走进厨房,用铁棍捅了捅火炉,操起铁锨铲了些石炭,装进炉子里,又用葫芦瓢舀凉水灌满瓮坛,这才走回自己的小屋。

一颗电灯泡,瓦数太小,把屋里照得混黄一片。人进去,要停一下,才看得见屋里的简陋摆设:靠墙边,支着一个简易的竹芭子窄床铺;窗子下,安着一张旧柴桌;墙角的矮凳上,放着一13漆已斑落的木大箱子,有新鲜气息的,是床里边的墙上,贴着一副印有电影明星的年历;窗户纸上,有两个自己剪的跃跃欲飞的红蝴蝶;桌子上,放着一个竹篾编的漂亮精致的小花篮和两盆的假山,还有几本《大众电影》之类的杂志书籍。另外,地上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存;桌上摆的井井有条,一物不乱。

屋里这柴桌和木箱,还有支床的两个大椅子,便是母亲留下的遗产,贤贤的眼睛又潮湿了。自己是个苦命的女孩子。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的面,刚上小学又离开了亲娘。哥哥呢,耳根软,怕老婆,跟着嫂嫂的舌尖转。人家背后地里吃好的,给她吃坏的。她上学时,白天去学校读多半天书,回来后就脚不停手不停的干这干那,活象过去的丫环。再加上偏僻的山村学校质量差,她的功课基础没打好,所以一连考了几年大学,都名落孙山。现在,年龄将过,她也不想再去碰壁了。于是,村里部分人的篾视,家里负担,都压在她身上来了。做一个人真难啊。

面对孤灯,回溯往事,愁绪倍加。她翻了翻桌上的几本小说,都已经看完了,有的甚至看过第二遍,该到韦光爷哪儿去换借了。她拿起书,站起身来,走出了小屋。开门的声音,惊动了隔壁的哥嫂。嫂嫂问:

“贤贤,你到哪儿去呀?闲下来,就搓点龙须草绳儿吧。”

她回答说:“我有事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不爱说话的哥哥,这时也张腔了:“整天看死书,能当饭吃吗?话说在头里,韦光爷哪儿,你可少去。”

嫂嫂拉长声音,嘲讽地说:“哎,如今人身自由,你当哥哥的管得着吗?”

哥哥气呼呼地说:“当然要管。”

“谁也管不着。”贤贤心里气极了,她大声回答以后,便拉开门,从容地走了出去。

村子中间的石板路,一块一块被月光照耀着,伸向苍茫的夜空里,长长的,不见头。

贤贤慢慢地走着,脚步放的很轻。她胳肢下夹的是几本中外名著小说。从书籍中,她认识了广大的世界,知道社会上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在经受苦难的折磨。从书籍中,她找到安慰,获终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从书籍中,她理解到,光明的前途和充满希望的明天,得靠自己去争取。

这些书,是她从韦光爷那儿借来的。前两年,为了考取大学,她常到当民办教师的韦光爷那里去请教汉语语法诸问题。在她落选以后,百无聊赖的混日光的时候,韦光爷热情的鼓励她,给她找了些书读,于是她就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想起韦光爷,她心头充满了敬佩之感。他知识渊博,读过很多书,也写过点小诗和短文,发表在地县文化馆办的文艺刊物上。其实,他今年才三十二岁,只比她大七岁。由于是同姓,按封建习惯祖遗辈份来讲,她低三辈,只得将他叫爷。说起来好笑,他们根本没有丝毫连带关系,就是往前回溯十八辈,也找不到一点血缘根由,只不过是个家族大姓而已。按年龄和性格,他们是同时代人,但这个辈份,却象一堵无形的墙,隔在他们中间。

韦光爷多才多艺,但命运却非常坎坷。前些年,父亲有问题,儿子也跟着倒霉,硬是把青春和前途耽误了。后来,大队领导说他表现还好,便叫他来学校当民办,每月有三十多元钱的收入,日子稍微好点就结了个媳妇,谁知生活了两年,媳妇一病归天了,还留下一个小儿子。于是,他既当爸爸又做娘,既教书又理家,打发着清清苦苦的日子。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和他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儿。她渴求知识心切,他乐于助人热情,谁料两人在一起的次数多了,却招来些祸端。嫂嫂再添盐加醋,就更扩大了影响。贤贤知道,嫂嫂是在报复,去年,嫂嫂要将她介绍给自己娘屋里一个堂兄弟,贤贤嫌那娃无知,死活不同意,嫂嫂便怀恨在心了。不过,贤贤不怕,心想:脚正不怕鞋歪嘛。一如既往的还到韦光爷家去。

快到门前了,突然,她听见路边的菜地里发出一阵响声,扭头一看,只见榆树影下蹲着一个黑呼呼的东西,她吓了一跳,心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喊,一个人站起来,她稳住神,问:

“谁?”

“是贤贤吗,我呀。”随着话音,那人走到月光下来,贤贤一看,原来是“麻皮二婶”,手里提着一把刚拔出的萝卜,神态很慌张。“二婶,你黑夜在地里干啥?”

“哦,哦,白天娃们玩耍,把我自留地的萝卜拔出来,扔在了你韦光爷的地里,我来捡回去。”

贤贤一看就明白,二婶是来偷萝卜的,这是她的老毛病了。二婶与韦光爷是近邻,过去为自留地畔的问题吵过架,现在,她专在韦光爷的地里下手。

贤贤不愿意把话挑明,暗自笑了笑,“唔晤”点点头,往前走了。到了门前,她听见屋里传出一阵低沉的二胡声音。韦光爷常常在愁闷的时候,借胡琴来发泄胸中的积郁。这胡琴是他用蛇皮和竹筒自己做的,音虽不太准,但同样能表达拉琴人的心声。

“爸爸,爸爸,你来呀。”一个孩子的叫声,打断了琴音。“你自己玩吧,我还要判改作业哩。”这是韦光爷的声音。

贤贤伸手敲了敲门,有人应声来开门,正是韦光爷,他点了点头,让她进屋里。

桌子上摆着学生作业。床上,小儿子展展正在用木块搭彩桥玩儿。见了贤贤,展展扑过来,嫩声稚气地叫道:

“贤贤,抱抱。”

贤贤抱起了展展,亲热地说:“小老辈,没人跟你玩儿了呀,咳咳,你真孤单。”

韦光爷笑着说:“他芝麻大个人,还不知道孤单不孤单呢。”“这么说。只有大人才知道孤单了?”贤贤盯着韦光爷,问。“咳咳,这也难说……”韦光爷尴尬的笑了笑,坐在桌前,继续判改作业去了。

贤贤抱着展展玩了一会儿,又放在床上,让他自己搭彩桥玩儿。她走过去把刚才看见二婶偷萝的事告诉了他。

他摇摇头,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让她偷几个去吧。”“韦光爷,你真有忍劲,老让她占便宜也不行啊。”

“小事小事。咳,贤贤,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年龄差不多,爷呀爷呀怪刺耳,随便些好。”

“那不行这是规矩呀。”

“规矩规矩,封建社会的那一套。”

“有啥办法呢。喂,这几本书看完了,还给你,再找几本有意思的看看。”

“好,你自己在书架上挑吧,对不起,我先把这几本作业改完。”贤贤走到书架前,取下几本厚厚的书来翻看,最近,她觉得还是看厚书过瘾,可以较长时间的陶醉在里边。

这时,忽听展展在床上哭起来,她放下书,走过去一看,原来,展展的手指头扎了根细木刺,她捏住展展的指头,问:“针在哪儿?”韦光头也不回,说:“在,大概在床里边。”

贤贤从床里边扯出一件衬衣来,衬衣的肩头烂了一块布压在上面正补了个半截,她笑了笑,拔出针,为展展挑出了木刺,然后拿起衣服给补起来。

韦光偶尔回了一下头,看见贤贤在补衣服,忙走过来说:“你搁下,我来缝吧,你去看书,在家忙一天还不够,给我。”

他伸手来拿衣服,贤贤不给,两人争夺起来,正在这当儿,突然,房门被踢开,有人大声喊:

“贤贤,你在干啥,又跑到这里来了你丢人,我就要管一管你。”

贤贤回头一看,原来是哥哥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她慌忙站起来。

接着,嫂嫂也冲进来了,胳膊向后一甩一甩的叫道:“好啊,当爷的跟孙女在一起亲亲热热,乱七八糟,伤风败俗,好家教,好门风啊。”

门还有人,贤贤一瞅只见二婶的身影晃了一下,不见了,她吃了一惊,一定是二婶去通了消息,添盐加醋的说瞎话,嫂嫂借梯子上墙,怂恿哥哥前来闹事。今天,事情不妙。

哥哥扯起一根扁担,扑了过来:“我打断你的腿,看你还跑出来丢人。”

韦光一步上前,拦住了扑来的人,说“贤贤补个衣服,就这事,正大光明,你胡说八道,发啥疯?”

嫂嫂用手指着韦光说:“哼,深更半夜,一个姑娘跑到你个光棍屋里来干啥?你当长辈的。勾引孙女,乱伦非为,不要脸。”

韦光拨开了她的手镇静地说:“她来这儿玩,你管不着,我们就是谈恋爱,也正当,你少指手划脚,走。”

哥嫂一听此话,突然愣在地上。

韦光冲着贤贤低声说:“贤贤,你快走,别呆在这儿。”

贤贤早已气得浑身打颤,眼泪唰唰流下来,麻木的站在地上,韦光的话,使她清醒了,她冲过去,把嫂嫂推倒在地,夺门而出。

哥哥在后边追了几步,喊道:“你跑,你跑,你甭回家去,我没有你这个妹子。”

空荡荡的野外,月亮洒着冷辉,寒气在往下降落,已经半夜了。贤贤站在田坎上,心中像万针密扎,痛苦极了。

她知道,今晚上的事一发生,明天早上,村子里会鼎沸盈天的。姓田的大家族,统治着整个村庄,从大队到小组长,都是一姓人。虽是新社会了,几个年迈辈数高的老人,仍像过去的族长一样威风凛凛。在这个村子里,任何违反家族规矩的事都不准发生。前几年,就出现过这样几件事:一个媳妇冒犯了公公几句,家族便兴师动众,灌了那媳妇的屎尿。早些年,贤贤的一个远房姑姑跟一个外来人相好,怀孕了,但家族却不同意他们结合,于是,姑姑坐月时,有人便将生下酌婴儿塞在尿罐里溺死了。如今,这凌驾到她头上的罪名,她怎么担当得了啊。

四野茫茫,她该向何处去?

离这儿不远,有一大堰塘,存水一丈多深,过去,多少女人在秀找到了归宿。现在,她应该重效前模吗?不不,她不是个愚昧的人,自己年轻,有理想,求生欲望强,是绝不走那条路的。

苦思之际,她想起了韦光爷,事情这么一闹,她才觉得自己心中是爱他的。既对他有爱慕,为何不能结合呢?他们之间有共同的情趣,共同语言,她给他搞家务,管孩子,让他全心全意去干工作,写作品。她和他在一起感蓟充实,有向上的活力。他们会组织一个很好的家庭的。并且,事情已闹成了这样,外力的因素,已把他们推到一起了,这不是一条很好的路吗?

她又设想,他们如果结合,会有什么后果。无非是受到封建落后舆论的遣责,受到本家族人的痛骂甚至打击。

但是,婚姻法规定,有五代血缘关系的人才不能结婚,他们呢,八代祖宗也没有血缘关系。想到这里,她什么也不怕了。于是过皿枣由材毋击士韦光费了很大的神,才把来闹事的人打发走。

展展被吓得嚎啕大哭,爸爸不停地哄他,安慰他,他才在爸爸的怀抱中睡去。

韦光放下孩子,走到门口,望了望外边,只见月野里远近无人,贤贤跑到哪儿去了呢?他痛心极了,后悔极了,后悔自己连累了贤贤,让她蒙受了冤屈。

应该找她去。不能让她夜晚一个人呆在外边。可是,把她找回来怎么办?哥哥不让她回家,自己又不能收留她?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不安,在屋里走来走去,无法平静。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那么熟悉,敲打着他的心弦。他迅速向门口走去,拉开门一看,门外站着贤贤。她双目沉毅有神,表情格外坚定,在月光中显得非常美丽。他愣住了。

“韦光,咱们结婚吧。”贤贤冷静地说,第一次没有叫爷字。

韦光惊呆了,一阵喜悦像电一样掠过了他的全身。可是他马上又镇静下来,自己是个结过婚的男人,是配不上这姑娘的。她要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以后会有更大的悲剧。韦光摇摇头,说:

“你,你疯了吗?这是不行的。”“真的不行吗?”贤贤问。

“嗯。”韦光望着她,迟疑地点点头。

贤贤怔了一下,低下头去,突然转过身,风也似地跑走了。贤贤的心碎了,经过痛苦选择的路,被堵死了。

她跑到那口堰塘边,正想往水里跳去,突然有人从后边抱住了她。韦光那急切地,火热地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贤贤,贤贤,我来了,我误解了你的心情,咱们永远在一起吧。”

贤贤软瘫了,她躺在韦光怀里,望着他,只见他双眼噙泪,情意真切。她相信这是真的,于是激动地哭起来。

韦光摇着她,说:“是你给了我勇气,我如今什么也不怕了,咱们在一起,两个人有力量,向一切旧势力挑战。”

贤贤笑了:“是,两个人有力量。”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彼此都感到了对方的心在激烈地跳动。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大地非常寂静。一轮大月亮,稍微偏西了。时辰已交过十五,那皎洁的、高高的月亮,更加亮堂了,渐渐地圆满了。

离婚

水灾过后十几天了,他的心情始终很忧郁,痛苦中夹杂着幸运。痛苦的是他失去了一位亲人,幸运的是他保存了自己的生命。洪水进城那天晚上的情景,时时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当时,他和妻子正坐在桌前吃着水饺,突然听见巷子里人声嚷嚷,出门一看,只见行人匆匆,扶老携幼的纷纷奔逃,叫喊着洪水要进城了。他和妻子放下饭碗,连忙将贵重东西一收拾,捆成两个包袱,出得门来,洪水已经呼啦呼啦掀着巨浪翻滚而来。他们连忙返回,借着梯子上了阁楼。谁知水很快就淹了梯子冲上阁楼,他踩着桌子,使劲捅开瓦层,钻上了房顶,然后把妻子也拉了上去。可是还没喘过气儿来,洪水又涨上了房顶,他们拼命向四面呼救,然而四面都是落难之人。眼看着洪水淹了脚背,齐了大腿,冲得人东倒西歪站不稳。今天算完了,二十多年的伙食帐,将由龙王爷一笔勾销。正在绝望之际。忽见前边漂来一根木头,他掰开妻子的手,纵身一跃扑了过去,抱住了那根木头。妻子在身后,急促地呼叫着他的名字。他想游回去救妻子,可是一想这一根小木头,怎么能承受得起两个人呢?与其两个人都沉在水里,不如逃出一个人去。他咬着牙,抱着木头随水漂走了,将软弱无力又不会水的妻子,抛在洪涛之中。他依凭自己的水性,游到一个大楼下边,被人救了上去。

洪水退后,他再也没见到妻子。淹了三层楼的大水,他的平房和妻子肯定完了。他把这段事实始终隐藏在心底,只对妻子娘屋人说洪水把他俩冲散,谁也找不到谁,又流了几滴不值钱的眼泪,结果别人都相信了,反而来安慰他受了伤的心。可是,每当吃饭时,睡觉时,洗衣服时,他自己却又不由地思念起妻子的种种温柔和体贴来,痛苦的不得了。经常在睡梦中,他梦见妻子披头散发地来找他算帐,吓得他直出冷汗。但是,事情终于过去了,自己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十几天后,一个清晨,他刚起床,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法院的人送来了传票。出了什么事?要传他去法院?他仔细一想,没有什么事呀!自己一没有谋财害命,二没有趁水打劫,三没有发国家洋财。于是他心定神安地去法院看看。

一进法庭,他首先瞅见了妻子。只见妻子坐在法官们面前,望也不望他一眼。啊,真是奇迹。她还活在世上,她是怎么逃出去的?前一时又到哪里去了?他的心“咚咚咚”地跳得厉害,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只听法官开对他说:“今天断理你妻子提出的离婚一案。”接着妻子把那天晚上的情况讲述了一遍,最后哭诉说:“他抛下我,自己抱着木头划水走了。我顺水流到下游,才被人救起,人家为我看好病,又送我回来。我回来后没去找他,就直奔法院来,因为我再也不愿见到他了。与这种自私自利的人,还有什么夫妻情份可言。在生死关头,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好坏来。他会水,却只顾自己逃走,我不会水并且还有三个月的身孕……”

妻子说不下去了。他听到这儿,脑子里“轰”地爆炸似地响了一下,啊,她还有身孕,自己怎么不知道?有儿子啦,好不容易盼到妻子怀孕,真是喜讯!他突然感到对不起妻子,自己是个卑鄙的小人,实在该挨打。当法官问他同意不同意离婚时,他走过去,握住妻子的手,跪在她面前,诚心诚意地乞求她饶恕自己。然而妻子望也不望他,嫌脏似地使劲儿甩开了他的手。

她从妻子那严肃的面庞上,看到了一种冷酷的、绝情的、毫不妥协的东西,只得颤颤抖抖地在离婚证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走出法院来,他步履艰难。大脑里现在是一片空白,妻子、儿子……全都没有了,但不是洪水冲走的,而是自己极端自私断送的。自己真是一时糊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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