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骡子抵达瓦窑堡,跟着二号首长首先去了保卫局。
保卫局的一位特工干部详细地向骡子问了离开班佑的细节,然后单独对二号首长进行了汇报。后来骡子走出保卫局,露出了满脸委屈。
“你们盘问得可真过细,好像怕我骗你们似的,我要是没安好心,压根就不会来还黄金。现在放心了吧,什么时候交接黄金?我好回去找花姑。”
二号首长笑眯眯地看着骡子:“骡子,你为革命立大功了。走,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的新首都!交接黄金,明天就安排。”
骡子还以为是说黄金的事,也没在意,跟着二号首长满街走。听二号首说起了瓦窑堡的故事,从元代一直说下来,骡子就转移了注意力,听得兴味盎然。
第二天,骡子正式交接黄金。他拆开棉袍,拿出了黄金珠宝,还拿出一瓶茅台酒。原来马店掌柜送的几瓶茅台酒,骡子很珍惜,一直和黄金藏在一起。一看茅台他有些傻了,怎么只剩一瓶了?应该是两瓶才对呀。便想起路上给马鸿宾的兵玩把戏,计划外地动用了茅台。这下骡子为难了。按照他的计划,这两瓶茅台是给二号首长的。可是二号首长说,要带他去见毛主席,骡子就想,见毛主席也不能空手,就改变主意,一人一瓶。可是现在只有一瓶了。怎么办?这时验收的同志到了,骡子只好把送礼的事先放下。
验收很认真。一个审计员,两个验收员,拿着账本,一根金条一根金条、一颗珠宝一颗珠宝地点数。点完数后说对头。骡子就松了一口气。审计员就拿过账本看了看,然后说,账本上还有记下金条的重量,这也要对头,就拿秤来称金条。
一称出问题了。总重量少了二两。
两个验收员和审计员低声嘀咕了一阵。审计员想了想,出去了。
骡子一看这架势,也感觉不对。
“同志哥,怎么了?”
“没什么,你等等吧。”
一个小时后,审计员带着苏区保卫局的左科长来到房间。左科长一进门就说:骡子同志,我们隔壁房间聊一聊。
他们就在隔壁房间坐下了。
“你先把邱明亮同志牺牲的事说一说。”左科长点了一支烟。
“你们要我说几遍呀!昨天我都说了。你去问那个谢部长。”
左科长笑了笑:“骡子同志,你这就不对了。我是代表党来和你谈话,就像你娘和你谈话一样,未必你娘多问几遍都不行?”
骡子一听左科长拿党来比母亲,倒是很亲切的,也就不计较了,又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左科长听完抽了两口烟,突然又问:“骡子,你为什么不入党?”
骡子有点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入党?”
“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怎么能不入党?”
骡子就有些不高兴:“你问二号首长去。”
左科长脸色也变了:“你是什么态度?我是代表党在和你说话!”
“金子是二号首长交给我的,不是党交给我的。”骡子也拧起来。
左科长冷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呀!”
接着左科长又问了一个问题。
“我再问你。这黄金要是蒋委员长的,你会来还么?”
骡子一听就愣了。
“说呀,说实话。”
骡子盯着左科长:“左科长,你心眼不正,我不告诉你。”
左科长冷笑站起来:“我在代表党考察你,我明白了,你在回避。看来问题就出在这呀。明亮同志的确心明眼亮!”
怎么又扯到邱排长去了?骡子困惑不解。
“黄金一直在我身上,和邱排长无关,他是保护我的。”
左科长打量着骡子:“骡子,你怎么就听不出弦外之音呢?”
“什么弦外之音?”
“明亮同志到死之前都在怀疑你。你就一点没感觉么?”
骡子这才明白,左科长是把邱排长的激将法当真了,不觉一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比我还蠢。邱排长那是想救我,我上当了。事后就明白了。你到现在还当真,不是比我还蠢么?”
左科长脸上挂不住了,拍了桌子:
“骡子,你别给我装傻!我告诉你,你摊上事了,摊上大事啦。”
接着左科长说:“你跟我走。”
“去哪?”
“去保卫局!”
“去保卫局干吗?”骡子还不明白保卫局是干吗的。
“接受审查!”
“凭什么审查我?”
“就凭你少了二两黄金!就凭你说金子要是蒋介石的你也要还!”
骡子也拍了桌子:“你放屁!你下套子害人,你是奸臣!”
于是骡子就进了保卫局,接受审查。
处理了骡子,左科长找到二号首长,进行汇报。
二号首长笑了:“老左,你这是干吗?我看你的确比骡子蠢。他要是有二心,会来还黄金么?明亮同志会掩护他么?”
“可是,我问他,金子是蒋介石的还不还,他不回答。这说明,金子是蒋介石的他也要还。”左科长一脸的严肃,“这是严重的政治立场问题。也就是说,他不是好东西。”
二号首长便收住了笑:“老左,你这不是给人下套吗?你不要拿政治绑架人品。再说远一点,要是都像你这么以政治标准决定一切,还有岳飞,还有文天祥,还有林则徐么?”
二号首长有些激动起来:“老左,你这么看问题,表面上是维护我们党,实际上玷污了我们党。世人会认为我们是一个只有政治功利追求、没有伦理人格追求的党。没有人格魅力的党,是不可能实现政治理想的。我们党出现的那些叛徒败类,不是政治不过硬,而是人品不过硬!比如说杜衡。”
左科长听了这番话,露出了尴尬。尤其是二号首长提到了杜衡,左科长认为是敲山震虎。左科长就是杜衡当陕西省委书记时一手扶起来的,后来杜衡叛变,左科长特别忌讳别人提杜衡。其实二号首长并不知道左科长和杜衡的关系。可是左科长往心里去了。一种危机感就冒上来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抓住骡子这个事,做一番文章。
“二号首长,你说得有道理。可是……”
“可是什么?”
“黄金少了二两总是事实吧,我们反复称了三遍。”
“不就少了二两么,就算骡子的盘缠还不够呢!”
“二号首长,你不是做保卫工作的,你不懂,这里面大有蹊跷。”
看着左科长一脸的神秘,二号首长关注起来。
“什么蹊跷?”
左科长就进行了专业的分析。大意是,金条和珠宝的数量是对的,为什么重量会少二两?很可能是掉包造成的误差,也就是说,这些黄金珠宝有假。为什么有假呢?又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骡子人品有问题。还有一种可能更危险。那就是在班佑被张国焘的人暗中掉了包,要骡子拿着假黄金珠宝来欺骗中央。要是我们稀里糊涂接受了,进入流通,必然会造成金融信用危机。人们就会说苏区政府是大骗子。你想想,这不是从经济上搞垮我们党么?
二号首长一听严肃起来:“有那么严重么?”
左科长苦笑:“我是对党负责。否则,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
二号首长沉思:“骡子是个老实人,他怎么会干这种事?”
“正因为骡子老实才会上当啊,如果这是张国焘玩的把戏,想搞垮中央,做大自己。这可就危险啦!”
“那你说怎么办?”
“必须对这批黄金珠宝进行化学成分鉴定。”
二号首长想了想:“好吧,你安排人做鉴定吧。”
“那骡子怎么办?”
二号首长心一动:“你看呢?”
“最好是配合我们调查。否则他闹情绪跑了或者自杀都不好办。”
“好吧。”
左科长得意地离去,走到门口又站住了。
“我听说明亮同志还交给骡子一个账本?”
“这事你别管了,你只管鉴定的事。”
左科长走后,二号首长在屋里踱起步来。
第二天,左科长打了报告,提出把全部黄金珠宝运到西安去。理由是在西安才有科学的鉴定条件,尤其是珠宝,还要到北平请故宫博物院的专家来品鉴。二号首长一看报告露出了冷笑,就把左科长叫来。
“老左,你怎么不要求去巴黎卢浮宫呢?”
左科长露出惊喜:“这么说,中央同意我出国?我本来也想到了,就是考虑革命经费困难,想给革命省几个钱。既然中央有那么大的气魄,我就另外打一个报告,顺带也去一趟英国,不就是隔着一道白令海峡么。”
“英吉利海峡。”二号首长纠正。
“对。反正是一道海峡。最好德国也去,那可是我们老祖宗的故乡呀!”
二号首长仔细地端详着左科长:“行,你打报告吧。”
左科长兴高采烈地走了。
二号首长立即就给王首道打电话。这时王首道已经接管苏区保卫局任局长。
“王局长,有件事要请您帮忙了……调查一个人。”
几天后,左科长被捕了。
原来他一直和杜衡保持联系,早想叛逃。这次处理骡子的事,他觉得是个好机会。只要同意他去西安主持鉴定,这事就成了,顺带还可以把黄金珠宝都捞走。结果利令智昏,露了马脚,被二号首长盯上,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左科长被捕的第二天,二号首长笑眯眯地进了骡子的禁闭室。骡子睡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二号首长拍拍骡子肩膀:走,跟我打牙祭去。骡子看了二号首长一眼,没搭理。
“怎么,还委屈呀!不就是关了几天么?那是革命的需要。不关你几天,我们就逮不住那个左向阳。”
骡子这才开口:“你们逮左向阳我没意见,可是不能让我背黑锅。”
“不就是二两黄金吗?我们已经研究了,忽略不计了。”
骡子一下子坐起来:“什么,还忽略不计?这么说,还是我占了红军便宜?”
二号首长苦笑:“我说错了,行不?就算你的盘缠。”
“不行,我一个铜板都没拿你们的!路费都是我倒贴!”
二号首长只好又退步:“好好好,我又错了。我们都认账,再给你补齐。”
骡子更认真:“二号首长,你这么大的首长,怎么总说错话呀,那你说话谁敢信?不说别人,我就不信你!”
二号首长坐下了:“那你说,你要怎么才信我?”
“你把那二两黄金的事,给我弄明白。”
二号首长苦笑:“骡子,你怎么又绕回来了?我说了,这事算我们的,与你无关。我们还要奖励你,给你记功。走,跟我去吃羊肉泡馍。”
“我不去。”
“那你要干吗?就在这里待着?”
“你不把二两黄金的事弄清楚,我就不走了,把牢底坐穿!”
二号首长这才知道骡子的厉害,愁眉苦脸地回去了,召开了会议,商量解决骡子的问题。二号首长问有关部门的负责人:那些黄金和珠宝都鉴定了吗?回答说,鉴定了,都是真的。二号首长说,既然如此,我们把账本上那个数字改一改,和骡子交的那个重量保持一致,行不行?负责人不同意,说这是涂改原始依据,是犯法的事。我们不能改,谁都不能改。二号首长就有些不快,你们怎么都和骡子一个样,全是一根筋。难道就让骡子把牢底坐穿么?
“首长,这是骡子自己一根筋,要坐牢。我们不能负责。”
“首长,你应该去说服骡子,不是说服我们。”
“首长,你……”
二号首长头都大了,挥挥手。
“我要是能说服骡子,还来说服你们么?”
二号首长又去见了骡子两次,都吵起来了,还是说不动骡子,反而被骡子的话顶到壁上。骡子说:你要是连二两黄金的事都搞不明白,还管什么银行?
二号首长万般无奈,只好又去保卫局,找王局长,要求派个大侦探来解决这个问题。王局长就给二号首长派了一个留苏的大侦探,是格伯乌培训出来的。大侦探到底是大侦探,说,这事很简单,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把当时江西苏区的那台秤找出来,再复秤,就明白了。二号首长一听瞪大了眼。
“这还简单呀,这比大海捞针还难!”
大侦探就说:那我就没办法了,你找福尔摩斯都一样。
二号首长最后把这事向毛泽东反映了。毛泽东笑了笑,说了一句话。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
毛泽东还说,等这个骡子出来,我要见见他,交个朋友。
既然毛主席都说了,那就找吧。于是层层动员,发起了一场找秤运动。整整一个月,终于找到了那台江西苏区中央银行的秤。就是这台秤,在红军长征前称的那些黄金珠宝。
复秤的时候,二号首长亲自监督,还做了两套应急预案,包括抽掉了骡子的裤带,以防骡子绝望自杀。结果所有在场的人都热泪盈眶,竟然丝毫不差!大家都欢呼起来。不用说,当天骡子就出了禁闭室,跟二号首长一起去吃了一顿羊肉泡馍。第二天,某苏区诗人就写了一首自由体诗,名字叫《重量》。
一个天平称两头
那一头,是黄金珠宝
这一头,是马夫的心
啊,我们目瞪口呆
所有的黄金珠宝都丧失了重量
第二天,骡子穿上了花姑给他缝的棉袍来向二号首长辞行。
“首长,我要走了,去找花姑。我答应过的。”
二号首长露出惊讶:“这么急?毛主席还要见你呢!”
骡子露出歉意:“毛主席很忙。莫耽误他了!拜托你转告毛主席,求菩萨保佑他刀枪不入,为穷人打江山,早日天下大同。”
说着骡子拿出一瓶茅台酒,满脸尴尬地说:“首长,我本来给你带了两瓶茅台酒,路上要救命,我动用了一瓶——你晓得的。后来你说要见毛主席,我就想见到毛主席一起喝。现在不见毛主席了。这酒你就留下吧。”
二号首长久久地凝视着骡子。眼圈红了。
“首长,你怎么哭了?”
二号首长尴尬:“我哭了吗?胡扯,是陕北风沙大。”
骡子笑了笑:“那好,你去医院看看吧。我走了。”
说罢骡子转身要走。
“站住!”
骡子又转身:“首长,你还有事么?”
二号首长说:“我给你花姑算个命,如何?”
骡子惊喜:“你还会算命?”
二号首长就掏出一枚硬币,抛起来,用手按住。
“猜,是正是反?”
“正。”
二号首长打开手,果然硬币是正。
“听着,你家花姑今年秋天就要来陕北!”
骡子一愣:“真的?”
“绝对是真的。”
骡子就沉默了。
二号首长就看着日历:“只有九个月。一眨眼就到了。”
骡子就坐下了:“那好,我就在这里等她。”
“二号首长,我给你当马夫,你管我口饭吃就行。”骡子又说。
二号首长狡黠地笑了。
转眼秋阳高照,中共的政治中枢已由瓦窑堡迁至延安。骡子在清凉山下的延河边遛马,唱着深情的歌:
你要拉我的手
我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
咱二人山旮旯里走……
这时二号首长笑眯眯地走过来了,一个瘦高个的外国男人跟在身后。二号首长喊过了骡子。
“骡子,想婆姨了吧?”
骡子看见有个大鼻子站在二号首长身后,有点腼腆地笑了笑。
“首长,有客人在,你正经点,可别坏我形象。”
二号首长拍了拍骡子的肩膀。
“骡子,我介绍一下,这位是Josef先生,德国记者。他要采访你。”
“采访我?”骡子一脸诧异。
Josef微笑握住了骡子的手,说出了生硬的中国话。
“对,采访你的长征。”
“我的长征?首长,是不是搞错了?”
二号首长笑了笑:“没错。不过不是现在。你准备一下,先跟着总部首长去吴起镇。这趟差,是毛主席点名要派你去的。采访的事,回来再细说。”
“老毛要派我去吴起镇?搞什么?”骡子开心地笑了,“他又要我给他变茅台酒?我那是骗他的。吴起镇哪有茅台酒?你未必现在还瞒着老毛?”
骡子叫老毛,是和毛泽东说好的。骡子答应留在苏区后,见了毛泽东。就是那次见面,骡子给毛泽东表演了戏法,变出了一瓶茅台酒,还说这酒是从吴起镇飞过来的。也就是那次见面,毛泽东对骡子说:你以后就叫我老毛。我们俩是老乡加朋友!
二号首长微笑地看着骡子:“还记得我给你家花姑算的命么?”
骡子眼一亮:“什么?花姑他们来苏区啦?”
“没错,她护送四方面军首长来苏区。她现在是警卫连长了。还有你弟弟鸽子,已经是排长了。骡子,你现在是干属了!”
“扎西呢?”
“扎西也当了骑兵连连长,不过这次没来。”
骡子越听越兴奋:“那古小姐呢?她该当营长了吧?”
二号首长的脸立即沉下来。
“怎么啦?”
二号首长还是沉默。
“首长,你说话呀!”
“她牺牲了。”
“什么?”骡子瞪大了眼睛。
二号首长看着陕北的千山万壑,眼中闪着点点泪花。
古小姐可以说是死在古团长的枪下。
二过草地后,红四方面军和贺龙的二、六军团取得了电报联系。二、六军团决定突破围剿,与红四方面军会师,这就是后来红二方面军的长征缘起。古小姐便受命去湘西联络贺龙,衔接具体会师的行动安排。不幸的是,在湘黔边界一座山谷里,古小姐被一帮湘军团团包围。为首的正是谢团副。谢团副立即通知了古团长。古团长得知女儿的消息火速赶来。父女俩狭路相逢。彼此默默注视了一阵,古团长就慢慢拔出了枪。
“爹知道会有这一天。玲子,先开枪吧,这是你爹唯一能做到的。”
古小姐也拔出了枪:“爹,女儿走的时候发过誓,要爹先开第一枪。爹要是还爱我,就成全女儿吧。”
万籁寂静。谢团副和手下全都傻了。
只见古团长泪眼迷蒙地举起了枪。
枪响了。
子弹穿过了古团长的太阳穴。
古团长倒下了。
古小姐惊呆了,大喊一声,向父亲扑去。
这时谢团副和古团长的部下开枪了。
古小姐倒在乱枪下,躺在血泊里,一只手还伸向父亲……
后来二号首长接受Josef采访,也含着泪讲述了古小姐之死。Josef博士便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这样一段话:
古小姐父女之死,与其说是一次真理的献祭,还不如说是一次美学的献祭。这是一次形而下的生命凋谢,也是一次形而上的生命诞生。这不是人间的死亡,而是天国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