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578800000026

第26章 八大胡同

谈论妓女,是比较敏感的话题。但在旧时代,把妓女也包括在三教九流的范围之内,与贩夫走卒无异。因而我辈在梳理城市的往事时,似乎大可不必刻意回避。

虽然唐宋的诗人(譬如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以及擅长写“花间词”的柳永)与妓女的关系很密切,但妓女的影子仍然很难登上大雅之堂的,顶多属于“民间团体”罢了。到了元朝,取代柳永之地位的是关汉卿,他作为当红的词曲作家出没于勾栏瓦舍之间,与媚眼频抛的歌伎舞女们打情骂俏。关汉卿生长于元大都,堪称正宗的“老北京”了。他在脂粉堆里一样能找到大腕的感觉。

对妓女的记载一般只能见诸于野史之中。恐怕要算《马可·波罗游记》,较早介绍了北京地区(时称元大都)妓女的规模与状况。马可·波罗说新都城内和旧都(金中都)近郊操皮肉生意的娼妓约有2.5万人,每百名和每千名妓女各有一个特设的官吏监督,而这些官吏又服从总管的指挥。给人的感觉,元大都对妓女也实行半军事化管理,而督察大员相当于百夫长或千夫长,行之有效地统率着天子脚下的红粉军团。妓女甚至进入了这个欧亚大帝国的外事(外交)领域:“每当有外国专使来到大都,如果他们负有与大汗利益相关的任务,则他们照例是由皇家招待的。为了用最优等的礼貌款待他们,大汗特令总管给每位使者每夜送去一个高等妓女,并且每夜一换。派人管理她们的目的就在于此。”妓女的“觉悟”好像也挺高,“都认为这样的差事是自己对大汗应尽的一种义务,因此不收任何报酬。”不知马可·波罗统计的妓女数目是否有夸张的成分?其中是否包括未正式注册登记的暗娼?“卖淫妇除了暗娼以外是不敢在城内营业的,她们只能在近郊附近拉客营生……这些地方共有娼妓二万五千人。无数商人和其他旅客为京都所吸引,不断地往来,所以这样多的娼妓并没有供过于求。”看来那是一个“性解放”的时代。不过在当时,除了元大都之外,全世界恐怕没有第二座城市,能养得起如此庞大的妓女队伍。元大都的“客流量”真是太可观了。

明朝的北京,红灯区又是什么样的呢?我不太清楚。手头没有现成的资料。我只听说,导致吴三桂冲冠一怒的红颜——陈圆圆,就是“三陪女”出身:“姓陈名沅,为太原故家女,善诗画,工琴曲,遭乱被掳,沦为玉峰歌伎,自树帜乐籍而后,艳名大著。凡买笑征歌之客,都唤她做沅姬。身价既高,凡侍一宴须五金,为度一曲者亦如之。走马王孙,坠鞭公子,趋之若鹜,大有车马盈门之势。即词人墨客,凡以诗词题赠沅姬的,亦更仆难数。”后来,崇祯皇帝驾下西宫国丈田畹,以千金购之,将其包养起来。再后来,吴大将军去田府串门,一见圆圆,惊为天人,爱得要死要活的……

明清两朝,皇帝都住在紫禁城里,妻妾成群。紫禁城俨然已成最大的“红灯区”。大红灯笼高高挂。只不过三千粉黛,都是为一个人服务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宫女无辜(虽然也会争风吃醋“抢生意”),皇帝才是天底下最贪婪最无耻的“嫖客”。明帝大多短命,想是太沉溺于女色的缘故。而清帝中,甚至出过觉得家花不如野花香、微服私访去逛窑子的人物。闹得最出格的是同治。他脱下龙袍换上布衣,让小太监扮作仆人,频频光顾八大胡同,跟上了瘾似的。结果染上梅毒,18岁暴卒。既误国,又害了自己。

好像这也是有传统的。更早的时候,宋徽宗就尝过去民间做嫖客的滋味。他迷恋东京名妓李师师,偷偷挖了一条地道通往妓院。不仅跟“追星”的词人周邦彦“撞车”了,还中过梁山好汉宋江的“埋伏”。

明末出了个陈圆圆,晚清出了个赛金花。赛金花绝对属于“另类”。她生长于烟花巷陌,遇见大状元洪钧,就从良了。虽然只是妾,却以夫人身份随洪钧出使德、俄、荷、奥四国,算是出过远门,见识了外面的花花世界(甚至拜晤过维多利亚女王与威廉皇帝)。很出风头的。自海外归来,因洪钧早逝,家里断炊了,就重操旧业。陈宗蕃《燕都丛考》记载:“自石头胡同而西曰陕西巷,光绪庚子时,名妓赛金花张艳帜于是。”以昔状元夫人及外交官夫人之身份倚门卖笑,本来就适宜作为花边新闻炒作,赛金花的“生意”一定很不错,弄不好还能成为巴黎茶花女式的传奇。偏偏赛金花天生是盏不省油的灯,又卷入了更大的是非: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期间,她与德帅瓦德西闹了场满城风雨的“跨国之恋”……真不知她怎么想的。

1936年,刘半农领着研究生商鸿逵访问人老珠黄的赛金花,由赛口述、商执笔,写了本《赛金花本事》。此为比当代的畅销书《绝对隐私》要早得多的“口述实录”。“大学教授要为妓女写书,轰动了整个社会,书出版后销售一空。”(叶祖孚语)

说起老北京的妓院,人们首先会想到八大胡同。所谓八大胡同,并非某一条胡同的名称,而是由八条胡同组成的,位于前门外大栅栏附近,因妓馆密集而成一大销金窟。《京都胜迹》一书引用过当时的一首打油诗:“八大胡同自古名,陕西百顺石头城(陕西巷口的百顺胡同、石头胡同)。韩家潭畔弦歌杂(韩家潭),王广斜街灯火明(王广福斜街)。万佛寺前车辐辏(万佛寺系一小横巷,西通陕西巷,东通石头胡同),二条营外路纵横(大外廊营、小外廊营)。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胭脂胡同)。”

民国后,袁世凯担任临时大总统,为八大胡同火上浇油。他出手很“大方”,花高价收买参、众两院800名议员(号称八百罗汉),每人月薪800块现大洋。而国会的会址位于宣武门外象来街(今新华社),“钱来得容易也就花得痛快,南城一带产生了畸形的繁荣,许多商界、娼界的人士直至40年代还津津有味地谈起‘八百罗汉’闹京城时的盛况……古有饱暖思淫欲之说。‘八百罗汉’酒足饭饱之后,当然不乏有些寻花问柳的青楼之游。位于前门、宣武门之间的八大胡同是北京的红灯区,许多妓院竟然挂出了‘客满’的牌子。”这段文字,见之于方彪著《北京简史》。唉,八大胡同,竟然“载入史册”了。

八大胡同曾是赛金花“重张艳帜”之处,但毕竟出了小凤仙那样真正的义妓。袁世凯复辟称帝期间,滇军首领蔡锷身陷虎穴,为摆脱监控,假装醉生梦死,放荡不羁于八大胡同,因而结识了出淤泥而不染的小凤仙。小凤仙胆识过人,掩护卧薪尝胆的蔡将军躲避了盗国大贼的迫害。“一九一六年,一个叫蔡松坡(蔡锷)的人,在云南举行了倒袁起义,打碎了袁世凯的迷梦。这位蔡锷的名字永存于北海西北角的松坡图书馆。面对蔡锷的起义,袁世凯筹划已久的君主制度像一枕黄粱般破灭了……”(林语堂语)蔡锷为中国的民主制度立下汗马功劳,其中似应有小凤仙的一份,多亏她助了一臂之力。古人常说英雄救美,可这回却是沦落风尘的美人救落难的英雄。

有一部老电影叫《蔡锷与小凤仙》,就是表现这位红尘女子跟北伐名将的知音之情。蔡锷是王心刚演的,小凤仙是张瑜演的。

根据《燕都旧事》一书引用的资料:“民国六年(1917年),北平有妓院391家,妓女3500人;民国七年(1918年),妓院增至406家,妓女3880人。民国六、七年间,妓院之外私娼不下7000人。公私相加,妓女就在万人之上了。民国十六年1927年,首都南迁,北平不如过去繁荣,妓院、妓女的数字也随之下降。民国十八年(1929年),北京头等妓院有45家,妓女328人;二等妓院(茶室)有60家,妓女528人;三等妓院下处190家,妓女。1895人;四等妓院(小下处)34家,妓女301人。以上共计妓院329家,妓女3052人。但实际上暗娼的数字很大,真正妓女的数字比这大得多。”据说妓院的房间很矮小拥挤,跟鸽子笼似的,只能放下一张床及一桌一椅,那里面收容着烟花女子们扭曲的人生。幸好新中国成立后,妓女们也得到了解放。1949年11月21日,北京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通过决议,一夜之间封闭了全市所有妓院。“八大胡同”可以休矣!

叶祖孚先生曾重新参观了从前妓院旧址。他去了朱芳胡同9号,原来是家二等妓院,叫聚宝茶室,门框上面“聚宝荣室”四字犹存。“听说在一次房管局修缮房屋过程中,居住在里面的居民愤怒地要求铲掉门口这四个字,他们不愿意这些象征耻辱的痕迹仍旧保存着。”朱家胡同45号,原先的妓院叫“临春楼”(一听这名字就很媚俗),门框上刻有“二等茶室”的字样;里面的住户,抬头低头都能看见,估计同样很不是滋味。“这里楼下5间房,楼上也是5间房,每间房约9平方米,原先楼上楼下都是7间房,每间房只有6平方米,后来改成5间,略大了些,但仍是鸽子笼似的……”6平方米的空间,虽小,里面却浸染着一部血泪史。当然,故事早已失传了,面目模糊的主人公也下落不明。妓院分三六九等,其中的头等者,硬件设施要高档一些,甚至很豪华,可以想见其门前车马喧嚣的情景,进进出出的都是旧时代的大款吧?百顺胡同,就是精装修的头等妓院之集中点,专为上流社会提供服务的。譬如49号,是个四面环楼的院落(属于另类的四合院),“每面4间房,楼上共16间,楼下也是16间,每间房均10平方米大。有个楼梯通到楼上,楼梯还结实,楼上还有雕花的栏杆。看了这个头等妓院,可以想像从前这里妓女倚门卖笑,过着纸醉金迷生活的样子,从这里散发出来的污浊空气腐蚀着整个北京城。”我尝试用现成的古诗句串联一番: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惜只批驳了站在台面上的商女,没来得及讽刺幕后的嫖客。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嫖客比商女更鲜廉寡耻——那是在花钱买“亡国”啊。头等妓院除了经营“老本行”,额外还提供餐饮游乐,堪称全方位的服务。韩家潭27号,即叫做“清吟小班”的地方,“门口上面有个名叫李钟豫的人题了‘庆元春’三字,是这家妓院的名字。这里院子比较宽畅,只有南北两面有两层楼房,每面都是楼上4间,楼下4间,两面共16间房,房子比二等妓院要好一些,每间约有10平方米。这是富人们的销金窟,除了可以嫖妓外,吃得也不错,经过修理的楼梯上还钉着一块‘本庄寄售南腿’的木牌,证明从前这里的饮食水平。”连金华火腿都成为一大招牌了。只是,闻风而至的公子王孙,并非真的垂涎于此地之伙食,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在乎美人之玉腿……楼宇间的妓女们,为投其所好,即使不会跳埃及的肚皮舞,也得将南美的大腿舞学上几手。嘣嚓嚓,嘣嚓嚓。推金山,倒玉柱。

值得一提的是,这花枝招展的韩家潭(今名韩家胡同),曾是闲散文人李渔的隐居之地(大隐隐于市嘛)。“他生于明清之际,进北京似在入清以后,请张南垣为他在韩家潭垒石蓄水,仍以他在金陵的别墅‘芥子园’为名,题楹联曰:十载藤花树,三春芥子园。”此语我是听诗人邵燕祥说的。我想,芥子园,恐怕是八大胡同地带惟一的文化遗迹吧?想这放荡不羁的李笠翁,即使挟妓醉饮,也不会怎么脸红的。他老人家并不在乎与八大胡同的秦楼楚馆为芳邻,不在乎后人说闲话。

而邵燕祥,50年代中期,曾和袁鹰结伴去韩家潭小学跟少先队员们见面。是否辅导作文?“那时候还不知道李渔在这条街上住过。只知道韩家潭是所谓‘八大胡同’之一,不免有些感慨;当时看校舍破旧阴暗,猜想或许正是旧日青楼,又不便问,心中如堵。近年有时去铁树斜街(原名李铁拐斜街,颇富民俗色彩,不知为什么一定要改名,是怕误解为嘲弄残废人吗),房管所在那儿;左近属于‘八大胡同’的石头胡同、陕西巷,四十多年前已尽扫勾栏秽气,不过民居没太变样;韩家潭胡同较大,宽敞些,但也绝无芥子园的痕迹了。”

前一段时间,有好事者,倡议修缮八大胡同妓院遗址,作为旅游景点,吸引中外观光客,哪怕是进行一番“忆苦思甜”的教育,也有积极意义。此言一出,在报端立即招致众人反对:有人说,老北京的风俗,不能靠八大胡同来表现,有趣味的地方多呢,天桥、大栅栏、琉璃厂等等,够玩的了;有人说,让八大胡同重新曝光,不过是为了满足某些现代人对妓女生活的好奇心与窥视欲,会产生毒害作用的。凡此种种,都恨不得将八大胡同夷为平地,最好是索性将其从中国人的记忆里抹去。

抹,是抹不去的。八大胡同毕竟是北京特定的历史阶段的产物。至于是否有必要列为景点隆重推出?确实够让人为难的。怀古乎?怀旧乎?八大胡同,似乎跟巴黎的红磨坊、纽约的红灯区还是有区别的。东、西方的道德观念,也还是有区别的。所以,本地虽然一直向外来游客推荐“胡同游”(坐在老式的人力车上,体验一番“胡同窜子”的感觉),但八大胡同并未列入其中,即使不能算禁地,也属于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像我前文中提及的叶祖孚、邵燕祥诸君,要么是“微服私访”,要么是不期而遇,都没有大张旗鼓的意思。我本人,也不大敢打着“文化考察”的幌子,去八大胡同探古溯源。甚至写这篇文章,都不得不斟词酌句,生怕错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

至今没踏访过八大胡同旧地,加上不想招惹是非,只得借助前人的文字,想像并评述一番这昔日青楼地带的风风雨雨。

谈论妓女,一如在谈论洪水猛兽。八大胡同,乃至天底下所有的红灯区,仿佛是人类囚禁、奴役自身的“动物园”。或者说,都展览着人性向兽性演变的复杂过程。令后世之观众惆怅不已、五味俱全。是的,我们无意间目击了人类心灵中曾有过的阴暗面。华美的肉体与丑陋的灵魂,形成鲜明的对比。

《燕都往事谈》一书,在原则乃至语气上把握得很准、很正,虽涉及了一些烟云往事(或烟花往事),但特意在代序中强调:“旧北京也有它的阴暗面:公开和不公开的妓院,形形色色的赌博,以及算卦相面、坑蒙拐骗……充斥着这座古城的底层,散发着臭气,毒害着人民。纸醉金迷的‘八大胡同’是罪恶的渊薮,使古城失色。北京解放以后,这些垃圾堆被铁扫帚扫到九霄云外去了。本书记下这些资料,目的在于让后人知道旧社会曾有这样的渣滓,以便提高警惕,千万不能让沉渣泛起。”正气凛然,可作示范。该序言虽署名“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听说执笔者正是叶祖孚先生,文风老辣!

我工作过的单位,曾租借泡子河一带某宅院办公。这幢老房子格局较奇怪,四面皆两层小楼,中有天井。房间数量多,但各自的面积小,颇封闭。作为互不干扰的单人办公室倒正合适。于是同事们纷纷抢占有利地形。虽然年久失修,但室内及走廊所铺实木地板绝对是好材料,依旧棱角分明,只不过踩起来咯吱响而已。后来听街坊说,此处日伪期间曾为妓院,各间暗室里皆搁有贴地的榻榻米。有女同胞顿时花容失色,上班时全敞开着门。我想她们的紧张是可以理解的:谁知道这老宅里有没有孽债,有没有冤魂?说不定曾有铁蹄下的歌女(或慰安妇)在此被逼迫而死呢。天井里本有一口枯井的。我在井边跟领导下过棋。从此尽量绕道而行。

后来,单位搬迁了,离开那幢宅院,那条胡同。大家全由衷地舒了一口长气。

读老照片,能对清末的妓女有更为直观的印象。我发现,当时有两类女性颇爱照相的,其一是宫廷女性(以慈禧太后为代表),其二是烟花女子。前者是因为与洋人接触的机会多,难免忍不住好奇心,摄影留念。后者也同样如此,只不过场合不同罢了。外国使节或传教士,在紫禁城与颐和园里,跟慈禧太后之流打交道,是很累的,生怕破坏了礼仪。于是,业余时间,就去泡八大胡同,放心大胆地见识神秘的东方女性。饮酒作乐之余,难免技痒,顺便掏出照相机来,摁一摁快门。在中国,民间的女子中,很难有谁能像妓女这么大方,经得起陌生的蓝眼睛的挑逗与注视。于是,这些来自大洋彼岸的“摄影爱好者”们,终于在胡同深处寻找到最称心如意的模特儿。

赛金花各个时期的玉照,我见过许多幅。她堪称是当时最“上镜”的中国女性了,拍照时比慈禧太后要放松,况且也更年轻。挺会摆姿势、做表情的。如果不加以说明,你会以为画中人是某大家闺秀。

更多的则是一些无名女郎,穿着形形色色的旗袍,或中式棉袄,在画栋雕梁间搔首弄姿。客观地说,北京妓女的打扮比较朴素(有些尚未摆脱村姑的稚气),比同时期上海滩的摩登女郎要显得土气一些。她们虽然碰巧进入“洋镜头”了,但估计还没使用过巴黎香水、伦敦口红。

有一幅照片,我看了特别不舒服。那是两位俄国大兵(肯定是八国联军的),各自正搂着一个强作笑颜的妓女(至少我希望其笑容是强作出来的),围坐在八仙桌边,高举酒杯合影。只需看一眼,你就会明白,所谓的“铁蹄”,指的是什么。当时,连紫禁城都在洋人的刺刀下颤栗,更何况八大胡同呢?这一回,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照相机了,还有口径更大的枪炮。想一想那一时期的中国,命运的悲惨,似乎并不比苟且偷生的妓女强到哪里。需要同时面对一大群如狼似虎的虐待狂。简直连招架之力都没有。

旧中国,对于垂涎三尺的西方列强来说,就是可以自由进出、肆意妄为的八大胡同。他们到这块古老而丰腴的土地上来,是为了寻芳的,为了探宝的,更是为了最大程度地蹂躏其自尊。他们并不是腰缠十万贯来消费的,而是借助坚船利炮来掠夺的。

从上面这张妓院的照片里,我看到了一个时代的影子,一个无比屈辱因而无比漫长的瞬间。对其中的那两位表情尴尬的女性,我很怜悯,有什么办法呢,身若飘篷的弱女子,只能随波逐流地忍受命运的摆布;她们承担着的其实是双重的耻辱(从肉体到灵魂),因为她们不仅是饱受欺凌的妓女,同时又是毫无尊严的亡国奴。

我关心的是:在画面之内以及之外,中国的男人们,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抛弃了自己柔弱的姐妹?据了解,当时中国的天字第一号“男子汉”——皇帝本人,已一溜烟地逃出紫禁城,到偏僻的大西北避难去了。唉,光绪真够窝囊的,临出逃前不仅无法搭救心爱的珍妃(被慈禧太后下令投进井里),更顾不上照料皇城的妇女们(包括社会底层的妓女),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即将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难怪有骚客借用古代国夫人的诗句(当时她所在的王国的军队,全部向入侵者缴械投降了),来形容公元1900年的北京城:“尽无一人是男儿!”

这张八国联军逛窑子的照片,是侵略者亲手拍摄的。他们以此纪念自己的双重征服(或全方位的征服)?

日本电影《望乡》,通过在南洋的山打根妓院所经历的沧桑,表现了一群“南洋姐”被祖国抛弃(甚至归国后还受到歧视)的苦难生活。作为一个战败国,能以电影的方式对那一卑微的群体加以关注与追悼,恐怕需要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才能做出决定的。

而中国人,不大可能为八大胡同(尤其是作为联军侵华期间的)拍一部电影的。正如他们在心理上,把八大胡同排除在古迹保护的范围之外。八大胡同,哪能算“文物”?哪能辟作旅游景点?这不等于自己打自己嘴巴吗?传统的观念是:家丑不可外扬,旧事(主要指负面的)不必重提。

中国人,不大好意思(或没有勇气)直面惨痛的历史与惨淡的人生。

更谈不上反思以及检讨了。

他们通常选择回避或遗忘,来化解曾遭遇的尴尬与羞耻,包括自己曾犯下的错误。

莫非正因为如此,中国人虽经历了几千年兴盛衰亡的大循环,却一向被公认为是“乐观”的民族?

自19世纪初至20世纪上半叶,中国人屡屡受伤,很容易受伤。却很少真正地“伤心”。因为他们掌握了遗忘的技巧。因为他们的想法很简单:要活下去,就得朝前看。你说这是鲁迅先生所批判的“国民劣根性”也罢,你说这是民族性格中坚韧的一面也罢。

毕竟,而今的中国人,已彻底改变了“亡国奴”的身份,并且“洗脑”般地摆脱了耻辱的记忆。

可我想,痛定思痛,倒也不失为一种美德,或一种勇敢。

逛北京城,无意间碰见八大胡同遗址,其实大可不必绕道而行。

同类推荐
  • 书画碑刻(兰州历史文化)

    书画碑刻(兰州历史文化)

    兰州是甘肃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位于青藏、内蒙古、黄土三大高原交汇地带,居南北之中,扼东西要塞,黄河横穿境内,地势沿河起伏。悠久的历史、绚丽的文化,形成了集民族文化、黄河文化、丝路文化于一身的兰州历史文化。这种文化结构,不仅奠定了兰州人民纯厚朴实的文化基质,而且影响着一代代兰州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一个城市的历史文化是她的文脉传承。挖掘整理、弘扬光大使其绵延不绝,是当代人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兰州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但由于种种原因,保存于地面上的历史文化遗存并不多,因此,通过文字记载,保存历史记忆显得尤为重要
  • 文艺复兴与中西文化交流

    文艺复兴与中西文化交流

    意大利是欧洲国家中纺织业率先发展且占有优势的国家,中世纪意大利曾以其毛织业的率先发展而致富,并享誉全欧,在欧洲毛织业的激烈竞争中,由于其原料和产品过于依赖海外市场的经济外向型特征,使得最初由毛织业构建起来的经济链条因缺乏国内供、产、销的联系而十分脆弱。
  • 文景之治

    文景之治

    《中国文化知识读本:文景之治》介绍了文景之治的有关内容。《中国文化知识读本:文景之治》中优美生动的文字、简明通俗的语言、图文并茂的形式,把中国文化中的物态文化、制度文化、行为文化、精神文化等知识要点全面展示给读者。点点滴滴的文化知识仿佛颗颗繁星,组成了灿烂辉煌的中国文化的天穹。能为弘扬中华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增强各民族团结、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尽一份绵薄之力。
  • 中卫文化纵横

    中卫文化纵横

    文化,需要热情培育、城市作为承载地方文化的时空平台,其文化的厚度在于积累,城市文化的特色、风格和品味,离不开民众的热情和关切,也离不开政府的给力和培育。
  • 歧亭古镇杏花村

    歧亭古镇杏花村

    “杏花村”是一个美丽的名字,歧亭镇杏花村更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本书是一部介绍麻城市歧亭古镇杏花村风土文化的书籍。
热门推荐
  • 嫡女第二世

    嫡女第二世

    沐家嫡女沐宁悦因为一场是故驾鹤西去,而同一时间,21世纪一个普通女生沐小艺也惨遭不幸,然而……沐小艺幸运的成为了沐宁悦的替身,可是偏偏……沐小艺居然没有沐宁悦本尊的记忆,闹了笑话不说,还被指骂傻女,连爹娘都要嫌弃她……一介意外沐小艺变为了枝头凤凰……
  • 异界至尊战神

    异界至尊战神

    顶级宅男穿越异界大陆,踏遍河山组建军团,携美同行斗翻世间强者,至尊战神傲世九霄苍穹——林凡语录!
  • 枪神纪之混沌世界

    枪神纪之混沌世界

    战斗,未来,希望,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程,人类的旅程,这源于他们无止境的索取,贪婪的本性,能源争夺的战争正在不断的上演,战火和血痕绘出新的世界,钢铁和生命交织着战歌,正义与邪恶或许永远不会停止争斗,但那些被称为枪神的人们,注定要重新书写历史,属于你的历史。
  • 你要好好的

    你要好好的

    被谎言欺瞒,转头离去,爱上另一个人,得知真相,她恨死自己了。。。
  • 血笑

    血笑

    鬼懒,人如其名的一个懒鬼,封灵大陆百万灵国中一个小国‘仓澜国’一州的恐怖人物,不懂修炼,却能用小刀打败修炼者,知晓仓澜国的全部大情报,原本只想就这么做一个帝国地下老大过完一生,成为仓澜国历史中的不朽!但是一个古老势力精心测谋的惊天大谋的突如其来,导致了失败,一个疯子的神话,就此开始!
  • 盗梦轮回

    盗梦轮回

    这个故事将比盗梦空间都难懂,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到底是在梦境还是现实;这个故事将很有意思,你能想象到的网文超爽情节都会有;这个故事将很难缠,一个一辈子都不会什么法术武功的主角却在一个玄幻魔法武功斗气应有尽有的世界纵横捭阖;你猜他是怎么做到的?读者群:256525318
  • 地理探究

    地理探究

    本书主要指地学历史与地理科技。包括先秦两汉时期的地理学成就;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地理学成就;唐宋时期的地理学成就;元明时期的地理学成就;清代地理学成就;《中国古代地理学》(地理科技历史、石器时代地理知识、夏、商时期地理知识、周代地理知识、先秦测量和地图记载马王堆汉墓出土地图、僧一行及其子午线测量、贾耽及《海内华夷图》宋元舆图张骞、班超通西域等)。
  • 七年择夏瑾凉安:半世浮华

    七年择夏瑾凉安:半世浮华

    平凡普通的她这辈子却做了一件最不普通的事--和死神谈恋爱。他不仅是高富帅,高智商,身心干净,温柔体贴,甚至还会瞬间移动,隔空取物等异能;她想,或许他来自某颗星星,是某个帅哥星人。但后来,他说:“我是死神,未凉央”无神论者的她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某男却不依不挠。“你说过,不论我是谁,你都会一如既往的爱我。”本文纯属虚构,非现实。
  • 愤怒的拳头

    愤怒的拳头

    本书是悬疑故事集。作者从广阔的都市生活入手,以夸张的手法讲述了一个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社会故事。故事的主人公虽大都是小人物,但整个故事却表现了作者关注社会的大情怀。全书故事情节紧凑,语言简洁生动,读后令人深思。
  • 下一秒总冠军

    下一秒总冠军

    有句广告词说,不是每个人的下一秒都是总冠军!但是,在竞技体育的世界里,如果能够预知对手下一秒的动作,就很有可能战胜他。一个普通的“屌丝男”,意外穿越到2002年,成为和姚明同年的NBA新秀,只可惜他是个悲催的落选秀。穿越后,拥有了“预见到下一秒”技能的他,能进入NBA,混出个样来吗?你喜欢中锋吗?如果给你“预知下一秒”的技能,你能成为NBA的传奇吗?来看一个“屌丝”如何华丽的逆袭吧。本书群号:298668376欢迎各位书友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