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撞钟”一一上肢弯曲90度用脑袋撞墙。
“看彩电”头入马桶内数数至500。
“深山见太阳”钻裤裆。罗军不敢再看下去，真不知这些“菜”的发明者是谁，缺德啊，缺八辈子大德！监墙上的探照灯亮了，在这昼与夜交替的时刻，它像一群忠于职守的哨兵，观察着监墙内外的一切。监墙上不时传来武警哨兵巡逻的脚步声。监房的门打开了，犯人们用惊异的目光注视着这位新来的犯人，说不清为什么，那套警服上的红色牙线却显得格外刺眼，这衣服已经证明他的身分一一武警战士。本来就水火不容，这一回，他自然成了犯人们发泄仇恨的出气筒了。
“哈哈，没想到吧，我们在这里见面了。过去是你管我们，这一回老子可要管管你了。”霸仙幸灾乐祸地讪笑着说。
“犯什么事了？”“枪走火。”“枪走火？打死犯人？好你小子，今天好好招待招待你。”霸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恶狠狠的话。接下来，那当兵的被扒光衣服，先用凉水来了个“洗心革面”，继而用开水洗了个“热水澡”，再接下去用床单蒙头来了个“炸面包”，一连上了十多道莱，那味道也真够他尝的了。
“该让他轻松轻松了。”军师心领神会，“来吧，伙计，让你看看电视。”边说边把小战士的头按进马桶。
“看到了没有？”一个戏谑的声音问。
“看到了。”小战士无可奈何地答。
“精彩不精彩？”“精彩。”“精彩就多可看一会。
“1、2、3、4、5……500”计数员在慢吞吞地报数。咕咚，当兵的终于力不能支，栽倒在马桶上，这场恶作剧宣告结束。这就是监狱，艟魅魃魉的聚集地，丑恶人类的博物馆。在这里还能找回人的自尊吗？在这个特殊的国度里，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哈姆雷特的那句名是生存，还是毁灭？今天是探监的日子，罗军的心情像个扳倒的五味瓶，酸辣苦辛五味俱全。他激动、兴奋，但更多的还是羞愧自责。犯人们的心境相差无几，他不知道她今天来还是不来，相见后该是一个如何尴尬的局面。那天，她终究没来。那夜，他久久地未能入睡。身边的犯人大都睡着了，伴着轻微的鼾声，不知是谁在梦中呼唤亲人的名字。弗洛伊德说过：梦是一种有意义的精神现象，是一种愿望的达成。也许他们正在自由的梦中与家人团聚。他真羡慕他们，羡慕他们进入了一个梦的自由世界。夜深沉，久难眠，失去的一切总是在他眼前出现。自从入监以来，几乎夜夜如此，天天思念着大墙外的亲人，是我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如今被一道无情的大墙分割，尝尽离别之苦，留下悔恨无数每当在痛苦中回忆那失去的一切，泪如泉涌。多少次提笔，又多少次放下，感慨万分。
他不想再用那支笔去打击他们，也不想再用花言巧语欺骗他们，只能将泪偷偷抛洒，留一分苦涩给自己。如果一个人锲而不舍地向一个目标追求，他是会得到人生给予的丰厚报酬的，可自己却从正路上一步步地滑向深渊，甚至连本来得到的也失去了。可怜啊可悲！他无法原谅自己。黑夜是宁静的，可醒着是痛苦的。他一次次向上帝忏悔，求上帝宽恕：给我一次新生的机会吧，阿门！“罗军，刑期可长可短，重在改造。相信你，才使用你，从今天起，发挥你的特长，协劭管教干部办好《劳改报》。”监狱领导走了，给他留下一颗热乎乎的心。办报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拿手好戏。他用美术工作者特有的审美目光设计刊头，制作标题。《劳改报》，报头是不是太实了，用审美的观点看，美在于虚与实之间，如果能改成《自新报》将更符合审美的要求。他把自己的想法向监狱领导作了汇报。
“很好，同意你的建议！”对于一个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自己的言论受人尊重更感欣慰的呢？全省召开劳改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大会的会场布置任务交给了他，这对于一个新入监的犯人是莫大的信任啊！他这样想。会场布置，会徽设计，立功证、喜报的设计，时间短，任务重，他3天3夜没合眼，圆满完成了任务。
“罗军，从现在起你好好休息！”一位部队转业的王监狱长关心地对他说。为了让他休息好，教育科谭科长搬来一条长凳，坐在监房门口，为他排除干扰。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的他躺在床上，泪水打湿了枕巾。全省人民集资修筑芙蓉路，在省内发行有奖证券，证券的设计任务又交给了他。他连夜构思，连夜设计。第二天，他的设计方案送到了省里，一位领导人看后十分满意，欣然命笔：照此付印。为此，监狱给他记了功，破例发给他10元奖金。这数额不大，却是犯人每月零化钱的4倍。监狱干部既注重犯人的思想改造，也注重发挥他们的特长。罗军搞创作，监狱领导在图书室给他开辟了一个工作间；他加夜班，领导安排食堂给他送夜餐。一天，他和犯人们一起挖管道，挖出了几块鹅卵石。他从地上拣起一块鹅卵石，用手拭去上面的泥土，眼睛突然一亮，这块石头多像人头造型啊！他对着石头陷入了沉思：它像人头，可它没有脑子，没有生命，如果我把这块在地下沉睡了多年的石头雕刻成一件艺术品，賦予它生命，那么石头会理解我，人也会理解我。劳动结束后，他拣回这块鹅卵石，雕刻了一个管教干部的形象，题名为“知音”。以讴歌那些把心血倾注在劳改事业上的人们。过去自己是高居在人生的金字塔上俯视人生，如今自己是坐在井底仰视人生，自己多像一个井底之蛙，渴望看到属于自己的那片蓝天。偶得一块琉璃瓦，他雕了一个井中人，并在其上刻下了心中的感言：在失败中，在这痛苦的试图跳向成功的下蹲的过程中，我真希望憋足气力，将余生的心血来一次前所未有的爆发，像火山喷出岩浆，像发射塔上骤然点火的火箭，像积蓄了无数万年的地下油气层，一但爆发，就持续不断地喷涌，直至达到人生的终极目标。中秋节到了，这是一个令人感怀的节日。如果不是每人发了两块月饼，他真的已记不起这个节日又一年一度地如期而至。他平素最喜欢吃甜食，更何况这是在狱中，得两块月饼可谓是上等点心了。这仅仅是两块月饼吗？
不，它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它是团圆和美的象征。现在已是妻离子散，怎能吃得下两块月饼？他悄悄地走出监房，在那个不为人注意的地方挖了一方小坑，把两块月饼埋在地下，并在上面栽了一棵他最喜欢的吊兰。那天的月亮很圆也很亮，静静地坐在月光下，他突然感到心地和月光一样的透明和纯洁。一阵秋风吹过，一片秋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在面前，他轻轻地拣起那片叶子，想起了一位老人的故事：他是一位孤独而又可怜的老人，中年亡妻，老年失子，人生的不幸和灾难轮番向他袭来。他没有被接踵而至的灾难所击倒，而是顽强地活着，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点。他没有留下什么遗产，唯一留下让后人继承的是一片树叶。
他在临终时说，这片树叶是我生命的支点，它孕育在冬天，受到过春寒的袭击，受到过夏雨的欺凌，受到过秋风的无礼，甚至还无数次地受到虫鸟的伤害。它一直在默默地忍受着，执著地生存着，由绿变黄，由黄变枯，直到最后，无怨无悔地落地为泥。他用手托起这片树叶，对着月光审视，果然发现了常人忽略的细小的不甚规则的洞孔。它的确是受过伤害，至今还伤痕累累。如今它无声无息地飘落了，甚至没有低低的一声呻吟。他多情地拣回这片叶子，时值妻子的生日。他别出心裁地用这片树叶给妻子做了一件特殊的生日礼物，在树叶上题诗为赠：岁月乍黄又绿，前路纵横弯曲，独闻空山鸟语，化作漫天飞絮。酒润喉，唱个金秋，欲罢不能休；如画人生歌一曲，唱出锦绣，唱出金秋，且把豪情酿美酒。明月透过铁窗，投来一束清淡的光。他望着月亮沉思：我賦予石头以生命，使原本没有用的它们有了新的价值，我呢？不也是一样吗？创造，不也同样使我产生新的价值吗？如果我的认识同大自然联系起来，我的创作空间是多么辽阔啊！他由石头产生悟性，激动得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大早，他像个丢失了贵重物品的失主，满院子转个不停，用他那特殊的目光寻找着可以再造美的垃圾。女犯们丢下的玻镜框，男犯们丢下的火柴棒，厨房烧火用的树根，饭堂那个用来药苍蝇的盘子，他如获至宝，统统拣回去。那个肮脏不堪的盘子，说不清他精心洗了多少遍，然后在上面画了一幅水墨山水画，做了一个漂亮的挂盘，以寄托无尽的乡恋乡思。从炊事班灶堂里抢出来的那块树根，他巧妙地做成了一只仙鹤，并给它起了一个寓意深长的名字叫《思源》。他用火柴棒和老树皮粘贴了一幅《山城风光》的装饰画。那几块变型的不能砌入墙体的砖头，他用来别具匠心地搞了一个砖雕，起名为《索》，在上面刻下了楚国诗人屈原的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劳改犯人在炎炎的烈日下，赤着臂挥汗如雨地砌房子、挖管道，不正是在用汗水和忏悔去进行新生的奠基吗？他们不正是在求索人生的真谛吗？那质朴的造型，遒劲的刀法和千古名句令作品熠熠生辉，价同秦砖汉瓦，使许多外国朋友赞叹不已，提出要高价收藏。
劳动改造，就是用汗水来冲洗罪恶的灵魂。这些天来，犯人们每天都在挖房基、挖管道，烈日下，酷暑中，并非自觉地接受着改造。一个月下来，磨破了十多双手套。这手套记载着那个接受改造的过程啊，他一双也舍不得丢，集中起来进行艺术创作，于是得作品“皮囊”，并在其上写下自己的感言：不要说这是廉价的胡闹，我只是不忍心扔下这些手套，因为它们珍藏着满手的茧花，留存了我掌心的斑斑血泡。十指连心啊，心儿教我用双手去创造，于是，我造就了苦难，又造就出这征服痛楚时的欢笑。望着我的两只手，总庆幸有这样一对好朋友，让我们一起来创造吧，创造辛勤劳动中的不朽。他在一篇日记里这样写道：“我常虔诚无比地想，既然上帝打发我到这里吃苦，那就不要奢望改善自己的境况，实实在在地吃苦吧，只有把苦水饮尽了，幸福才能水落石出，又何必榜月般地去打榜那失落的幸福呢？苦水沉重，权且以苦水当酒，一醉方休吧！”，他很少得病，那次狱中生病却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连续7天高烧不退，上吐下泻。硬邦邦的人真不经折腾，躺倒了一个星期没能下床。
那天，管教干部来了，端来一碗熬好的鲫鱼汤。男子有泪不轻弹，只是没到动情处。那天，他感动得哭了。谁说这里只有冷酷，没有温暖？谁说这里只有皮鞭，没有情感？让这碗鲫鱼汤作证吧！他含着眼泪喝下了这碗鱼汤，滋补的何止是身体，也滋补了他那道德缺损的灵魂。喝尽鱼汤吃完鱼，望着那拂之而去的鱼骨他突然间来了创作灵感。这鱼骨已经成为垃圾，可这堆垃圾却记载着一段令人终生难忘的故事。记下这个难忘的故事吧，他忽发奇想，用鱼骨做了一幅画，取名“嬉水图”。鱼骨画完成了，他在上面写下内心独白：在海之角，在天之涯，默默地奉献着你的年华，谁人回报啊，你笑而不答。在所有的外国美术作品中，最令他倾倒的是米尔顿的姊妹花作品“失乐园”和“得乐园”。这也许是自己人生的写照吧，或许是艺术生命的启迪。
亚当、夏娃偷食了人生禁果，看到了人生的善恶；自己颠倒了美，看到了人性的丑恶。不该失去的失去了，失去的是否还能重新获得？在一篇日记里他这样写道：我失去的的确太多了，假如那一切原本不该属于我，又何须为此而惋惜，假如那一切中有价值的东西的确属于我，那么，为了这个严肃的归属问题，我绝不会放弃我的追求，我绝不会拒绝取回打着我生命印记的任何东西。失去的“乐园”在哪里？那些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在哪里？他在苦苦地追求，苦苦地寻觅。一个月过去了，空空如也的监房挂满了他的新作。灯下，他挥笔写下了一篇杂文“笔耕与耕壁”：既以笔为伍，以笔耕为业，万不可荒废田原。我那无垠的四壁给我展示了无限的空间，去耕耘去开拓吧，我愿意做一匹“壁耕牛”把我生命的光华毕现其间。是的，他是在用美唤回生命，在荒芜的心田上耕出了一片绿色的希望。为此，他要藉着炼狱之火焚尽这生命的休耕地上的一切杂物，化大自然中的一切垃圾为最肥沃的土壤，萌生出他生命和艺术的奇葩。啊，如果这是炼狱，这里有万劫不灭的火种，他决心像古希腊传说中的神灵一样去盗火，而不惜满腔热血与火交织成创世的奇观。九妈妈探监来了，她颤抖的双腿似乎难以支撑瘦弱的身躯，手里提着一只竹篮，竹篮里装满了鲜嫩的草莓。莓子熟透了，红得如血。望着泪眼纵横的母亲，他的心碎了。
“冤孽，你这是犯的什么法？”望着风烛残年的老母，他无言以对，扑通跪倒在地，祈求母亲的宽恕。
“妈妈，如果我还是个人的话，在有生之年一定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起来！”身后传来管教的声音。这里是监狱，这里有监规，连给母亲下跪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望着双手带着镣铐的儿子，望着儿子身后那威风澳澳的管教，母亲心如刀剜，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人毫无思想准备。昨天，自己还是一名军人的母亲，自从儿子当兵后，家里那块“光荣军屑”的牌子整整挂了15年，是儿子给自己带来荣耀。每逢过年过节，各级领导总要登门拜望，家里有困难，当地政府总是优先给予照顾。一夜之间，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罪犯的母亲，她不愿意接受这个严酷的现实，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已经变成现实的存在。因子而荣，因子而辱，此刻，她说不清是爱还是恨，化作两行老泪流淌。
“妈，你别哭，我是不哭的。作为儿子我可以被你爱被你恨，但我不能被你可怜。”一次会见只有20分钟，老母亲千里迢迢地跑来，仅仅为了看一眼这困在牢笼里儿子的可怜相？“妈等你……”到头来，母亲只说了这一句没说完的话。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等待啊！15年啊，在历史的长河中它是短短的一个瞬间，可对于一个渐近古稀之年的老人来说的确是太长了太长了，她还能等到那一天吗？如果……他不敢想那个“如里”0妈妈走了。他心情久久不能乎静，泼墨画了幅印在心灵上的画：曲曲弯弯的小路，走来一个瘦弱的身影，右手拄着一根拐棍，左手挎着一只竹篮。画面中间，一个形体丑陋的犯人双膝跪地，一双变形的大手带着沉重的镣铐，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他几乎是一丝不挂，带着伤口，带着耻辱，无遮无盖地暴露在这个世界上。他在祈求母亲的宽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