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我来》开篇就把读者带回到“坦白运动”中。1965年2月2日,为了赢得乔伊丝·关的爱情,杰克主动参加华人“坦白运动”,向移民局坦白自己的姓氏“司徒”和婚姻是假的。杰克参加“坦白运动”的初衷是为了获得渴望已久的爱情,同时也为了摆脱假婚姻的束缚与金·司徒的盘剥,可悲的是他的坦白非但没有为自己带来爱情,反而为此失去美国国籍,还连累金·司徒被驱逐出境。杰克本以为乔伊丝会把自己的独立行动解读为忠诚,但乔伊丝对杰克的“礼物”丝毫不感兴趣。杰克痛心疾首,失望至极。而被驱逐出境的金·司徒一气之下,派人报复杰克,杰克一只手臂被废。不仅如此,他还失去了环球市场肉商的工作,不得不重新寻找工作,最后以卖报为生,孤孤单单地过了一辈子。
“坦白”无疑是《向我来》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作者从内容与形式两方面对这个重要主题进行渲染。在全书47章中,只有12章有章节名称,其中5章与小说的坦白主题密切相关。题为“坦白”的第11章是杰克的坦白声明,第12章是杰克坦白的具体记录,第13章是移民局总结的有关杰克的坦白信息,第22章是金·司徒被捕后对有关问题的交代,第45章华人“坦白运动”简明扼要地介绍了那场坦白运动的规则、背景、假身份的产生以及华人“坦白”的程序等。这些章节与其说是小说的一部分,不如说是历史,是那场至今仍使华人移民及其子女心有余悸的“坦白运动”的幽灵在徘徊。它们穿插在作品中,使故事情节显得有点支离破碎,但也使读者更好地理解了故事的历史主题和背后深意。
除此之外,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一枚印章也强化了“坦白”主题,使原本零散的故事与各种文体碎片浑然一体。这枚刻有“坦白”二字的印章首先出现在版权页之前的英语书名与作者名字之间,后来出现在全书3/4的章节之前,使小说的主题不断深化。在全书没有章名的35章中,原本应该是章节名称的地方赫然盖着一枚“坦白”印章,无声地拷问着故事主人公甚至读者的灵魂。这枚印章使人自然而然地想起汤亭亭的《中国佬》中反复出现的“金山勇士”的印章,不知伍慧明是否在暗示读者,勇于“坦白”的主人公克同其他早期华人移民一样,是值得尊敬的金山勇士?
小说人物与历史人物、小说与历史在故事中相互交织,相互印证。历史上的黄运基、伍锦炎与小说中的杰克只是当年华人“坦白运动”的个案,但他们的小历史揭开了在美华人屈辱大历史中的一页。追根溯源,造成这场历史悲剧的真正罪魁祸首是美国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而历史上每次针对华人的种族主义的大爆发都与美国国内的经济危机、政治形势以及中美关系密切相关。
伍慧明在小说中“打破传统历史与文学的二元对立,将文学看作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通过杰克半个多世纪移民生活的描写,作者把20世纪五六十年代华人“坦白运动”的历史又推到读者面前。这段历史不只在主流社会的历史与文学中很少现形,就是在华裔美国历史与文学作品中,就笔者所知也是首次出现。伍慧明敢于“直面华裔美国历史”,尤其是诸如华人“单身汉社会”与“坦白运动”等不堪回首的历史的勇气尤其令人钦佩。
“屠犹话语”笼罩下的“南京”叙事
王炎
继2007年春美国影片《南京》在中国放映,引起公众关注后,今年春,中德合拍影片《拉贝日记》与大陆影片《南京!南京!》同档期放映,公众反应空前热烈,这与过去拍南京大屠杀影片遭冷遇形成鲜明对照。发生的最大变化是,再现大屠杀进入到文化消费领域。另一变化是,国际资本渗透到大屠杀叙述之中,南京大屠杀与西方的“大屠杀”话语政治勾连起来。更确切地说,犹太大屠杀产业“吞并”了“南京”。
南京:从区域历史进入国际人道主义视野
与屠犹不同,南京大屠杀在公共领域从未被当成对世界人民有普遍教育意义的一课,而是属于所谓“区域历史”。特别在“冷战”期间,南京大屠杀被西方社会遗忘了。在中国大陆,南京大屠杀被写入历史或作为列强侵华、百年屈辱的一页。但人们从未像反思犹太大屠杀那样,把南京提升到存在论的高度,思考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历史创伤、民族性以及死亡与宽恕等哲学命题;更没有把30万同胞的死,与现代人类境遇和普遍经验联系起来。在思考大屠杀和重述历史伤痛时,强有力的民族主体从没有被清晰地表达出来。
但“后冷战”时代出现了一线转机,张纯如创作了《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TheRapeofNanking:TheForgottenHolocaustofWorldWarII),使“南京”走向世界。这部美国华人用英文描绘的反映南京屠城的作品,以美国少数族裔的视角,回顾祖辈痛苦的经历。作者感慨如此血腥的屠杀,在美国历史文献中却没有详细记载,她小时候甚至不知道大屠杀是传说还是历史。经过大量采访、调查、检索档案的工作,她再现给美国社会一个容易理解的“南京”。一开篇,作者就把珍珠港、广岛原子弹、屠犹甚至罗马人在迦太基的屠杀放进来做类比,以屠犹的话语方式和人性价值重塑“南京”。发生在中国的大屠杀,以“他者文化”和美国“弱势族群”的方式进入国际人道主义视野。
南京题材电影:民族主体没有被清晰表达
对少数族群文化热衷的美国娱乐业,很有眼光地抓住了这个潜力很大的题材,又一次把遥远国度的历史演绎成异国情调的娱乐消费品。“美国在线”副总裁泰德·里昂西斯偶尔看到张纯如的书,立即着手拍摄一部独立制片风格的《南京》。影片的基调虽也严肃,但完全是美国版的南京大屠杀。故事以欧美旁观者的视角贯穿始终,故事空间局限在“安全区”内。结果,南京暴行变成了二十几个西方义人,凭基督博爱精神,不顾个人安危拯救苦难深重的东方人的故事,片尾竟有星条旗在空中飘扬。有此先例之后,《拉贝日记》上映时,中国电影院门前的海报上赫然写着:一个德国人改变了25万中国人命运的故事。与美国版《南京》类似,屠城被缩小到由几个义人庇护的狭小空间内,只有四五个西方人才是真正角色,占据着情节的主动地位,在“前景”控制和推动故事发展。而受害者完全是被动、沉默和被观看的。他们在“背景”之中,只充当人群、数字和血腥奇观,却不能介入故事的发展,完全在影片叙事者的掌控之下。一部毁灭生命的历史,被改写成了拯救英雄传。
《南京!南京!》一上映就招致批评。透过影片,可看出中国学界和主流媒体长期以来的愿望:将南京大屠杀国际化。作品借鉴了张纯如在《南京暴行》中的叙事策略,即所谓“罗生门”结构:张纯如首先从日本人的角度,讲述日军如何策划屠城;然后从中国受难者的立场描述屠杀的惨烈;最后从美国人和欧洲人的视角出发,见证和干预发生在眼前的浩劫。通过全景式讲述,作者要向国际社会揭示真相。《南京!南京!》也从三方视角展开:拉贝日记、日本士兵和中国士兵,通过日本兵角川和中国士兵陆剑雄的交叉视点再现历史。这种平衡交叉的叙事策略,主观上是希望实现“真实”、“客观”的叙述,让这段历史为国际社会普遍认可。影片开篇中国士兵因抵抗被悉擒就戮,日军充其量犯了战争罪。而对平民的屠杀,观众的视野又被局限在“安全区”内。影片把屠城日常化、合理化和平庸化了,有意无意地贬低了南京浩劫的惨烈。根据陆川的历史叙述,“二战”中只有犹太大屠杀有资格归入反人道罪,占据着道德评判的制高点。
导演将“南京”国际化的另一努力,是通过攀附屠犹的人性美学为策略。片尾弥赛亚式的救赎,廉价地抚慰着观众的“视觉创伤”。让人间浩劫变得温婉伤感,历史变得平凡琐碎、轻佻渺茫。这一方面表明,作者没勇气面对民族沉重的记忆,没能力认知人类非理性的毁灭,只好以飘渺的人性,虚饰黑暗的绝望;另一方面,也透出作者追捧好莱坞文化时尚,想借“奥斯维辛主题公园”式的煽情,拍出中国式的“辛德勒名单”。但不要忘记,犹太大屠杀话语是排他性的,“大屠杀”在西方语言中早被屠犹独占了。
表述南京不适合套用屠犹话语
“holocaust”(大屠杀)的希腊语词源意思是完全烤熟、献祭给众神的牲肉,后引申为“大规模屠杀”。“二战”中演化为“theHolocaust”,为屠犹历史所专用。它关乎影响当代西方文化意义深远的一场运动,用诺曼·芬克尔斯坦的话说,就是蒸蒸日上的“犹太大屠杀产业”。这个单词被西方公共领域中关于历史和道德的话语所征用,同时,把它塑造成道德标尺,即“theHolocaust”是大屠杀的最高级,其他人类屠杀只能根据规模和邪恶程度,依次向下排序为:genocide,atrocity,massacre等。南京大屠杀在西方历史档案里,被归入“massacre”级别,英语称为“TheNankingMassacre”。至于如何判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犹太大屠杀无可争议,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