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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春生第二次来到陶梅的病房,已经是傍晚六点多钟了。他本想下午早点过来看看,和陶梅好好唠唠,表达一下自己不知道是悔恨,还是痛心,或者是现在还说不清楚的心情。可是,妻子史君就像是了解他的全部内心世界一样,一个下午,就坐在他的床头,动也不动,没话找话地和他唠嗑,扯事。结婚这二十多年,特别是近些年孩子大了,出国了,两个人都当干部,各忙个的,很少有机会在一块唠什么,交流什么。现在唠起来,咸不咸,淡不淡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意思。更何况,刘春生的心思就根本没在这些话题上。
后来他对史君说:“我困了,想一个人睡一会儿。你也守着我半天了,也一定很乏,你在这里休息也不方便,你就回家休息去吧。我需要你,就给你打电话。”尽管他的牙掉了两个,说话不太得劲,但现在也基本上适应了。
史君说:“你睡你的,我一点也不乏。平时你那么忙,我也那么忙,没照顾好你。现在你负了伤,照顾你是我当妻子应该的。”几句话,把刘春生弄得说不出话来。
他干脆往病床上一躺,身体往后一转,给史君一个后脊背。他装着睡觉,可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翻来复去地直折腾。朦朦胧胧中感觉妻子像似走了,他心里一阵高兴,赶忙坐起来,刚想穿鞋下地,史君却笑呵呵地走了进来,满脸是笑地问道:“你睡好了吗?”
他不知道是应当点头,还是应当摇头,只得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妻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五点多钟,他想出了对策。他对史君说:“我饿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你给我回家做点饭吧!”
“好。你想吃什么?”史君问。
“门牙掉了,也吃不了什么硬的东西。喝碗面汤吧!”他现在真的很想吃面汤。
“那行。我让医院食堂赶快做,然后送上来。”史君说着就操起了桌上的医院内部电话。
“不。我不吃医院食堂的。我要吃你亲手给我做的。”刘春生摇着头说。
“我做的有什么好吃的?还是医院食堂的厨师做得好,多放些调料,一定是有滋有味的。”史君说。
“不。那我不吃。”刘春生上来了犟脾气,一个劲地摇头。
史君真的是没有什么办法了,她只得说:“那好吧,我马上回家去做。做好了马上送来。”
史君一走,刘春生就急切地穿鞋下床,走出自己的病房,并轻轻地推开了陶梅病房的门。
六点钟了,天虽然没有全黑,但病房里已经很暗了。屋子没有开灯,陶梅躺在病床上,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房门,脸上还留着没干的泪痕。“陶梅,你,你怎么样?”看到陶梅,刘春生就急切地问着,并大步走到了病床前。
“您来了,刘市长。”陶梅面无表情地说。
刘春生的目光立即在陶梅漂亮的脸上看到了泪痕,他的心灵又一次颤抖起来:陶局长,真的怪我,真的怪我呀!要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是我的一条腿截肢了呢!我非常后悔,非常悔恨自己,我今生今世永远也对不起你。”刘春生真诚而又痛苦地说着。
陶梅的脸上又露出了平静的笑容。“这怎么能怪你呢!谁知道会发生车祸呀,你也不是神仙。”
“不。不管怎么说。都怪我,都怪我呀!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今后的日子永远也不会是安宁的。”刘春生悔恨的泪水已经挂在了眼眶上,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刘市长,您千万别这样难过。我陶梅可从来没有怨过您。现在不会,今后也永远不会。用老百姓一句迷信的话说,这也就是命。您要是这样悔恨自己,我,我也会伤心,难过的。”陶梅的话充满着真诚,看不出有一点虚情假意的样子。刘春生的心这才稍稍好受一些。他关心地问:“药打完了吗?伤口还疼不疼?”
陶梅说:“药刚刚打完。打了一天的吊瓶,胳膊都打麻木了。上午伤口还觉不出疼。现在可能是麻药过了劲,开始疼了。”
刘春生又问:“你丈夫知道吗?他来了没有?”
“知道。他来了。刚刚走。”陶梅平静地回答。
“他走了?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在医院陪着你?”刘春生急着问。
“他和一些年轻的诗歌爱好者在山里搞笔会。他又回那里去了。再说,我也用不着他陪着。”陶梅仍然是平静地回答。
“他,他怎么可以……”刘春生生气地还要往下说,被陶梅不客气地把话打断:“你不要再提他了。”
刘春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一种自责又一次向他心头袭来。要不是自己开车出了车祸,他们夫妻能这样吗?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病房里是一阵沉默。
“老刘,老刘。”史君大声地呼喊打破了屋里暂短的沉默。随着喊声,史君已经推开了陶梅病房的门,并大步地走了进来。
屋子已经很暗了,也没有开灯。史君一定准确地知道丈夫会在陶梅的病房里。她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屋子这么黑,为啥不开灯呢?”说着话,顺手就把门旁边的灯开关打开。屋里顿时明亮起来。在明亮的灯光下,她看到自己的丈夫正站在陶梅的床头,两个人离得是那么近。丈夫的眼睛里,还挂着泪珠。
刘春生很不满意妻子在这个时候闯进来。难道她不懂得礼貌吗?她可是一所省级重点高中的党委书记,她每天教育学生要懂礼貌,要……见史君进来,陶梅客气地笑了笑,亲切地说道:“史书记,您来了。”
史君已经没有了第一次见到陶梅时的那份笑容,她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喊我家老刘回病房吃饭。我刚回家做好的。老刘,你快回你的病房吃饭吧,不然就凉了。”
刘春生没有动,看也不看史君一眼,而是对近在眼前的陶梅亲切地问道:“陶局长,你也没吃晚饭吧?”
“不。我不饿。您快跟史书记回病房吃饭去吧!”陶梅说。
刘春生突然对史君说:“你把做好的面汤拿到这里来,我和陶局长一块吃。”
“这……”史君完全没有想到丈夫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快去吧!”刘春生的话已经是在下着命令,完全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余地。就像一位常务副市长对一位下属下达命令一样。
史君站着没有动,回话的语气也挺坚定,让人听了也不太舒服。“我做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碗破面汤,也不好意思让陶局长吃呀!如果你真想请陶局长吃饭,哪天请个厨师,做两个好菜送来。”
“有病的人,刚做了大手术的人,吃点稀溜溜的面汤是最好的了。你快去拿过来吧。”刘春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尽管他已经听出了妻子的话外音,可他还是装着不明白。
史君这个时候多么希望陶梅能说一句:“刘市长,你走吧,我不吃。”那样,她就会顺着这个话,拉着丈夫就走。离开这个给丈夫带来不安定因素的女人。可偏偏陶梅就是不说这句话。也许此时的陶梅真的是饿了,也真的是很喜欢吃那碗稀溜溜的面汤。
史君毕竟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又是一位重点高中的党委书记,尽管心里头是一百个,一千个乃至一万个不愿意,不高兴,可她还是装着面子,点点头,走了出去。一会儿,她端来了一个小盆,没有拿两个碗。准确地说,她也没有想过会有另外一个女人和自己的丈夫一块吃饭。不过,她拿来了两个不锈钢的汤匙。她面无表情地把一小盆挂着油珠,放着鸡蛋的面汤放到床头柜上,又把两个汤匙放在旁边,用毫无色彩的语调说道:“你们慢慢吃吧!
我出去了。”说完,就走出了病房。
刘春生把一个汤匙递给陶梅说:“你一定饿了。咱们趁热吃。”
陶梅想了想,也没客气,两个人就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何晓萍在星期一上午九点钟再次走进南平市证券公司的时候,身份就已经完全变了。她用目光扫了扫大厅里那一排排散座,那零零星星的几个坐着的股民,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自豪感。她在这个大厅里游荡了七八年,也在这里挣到了十多万元。她的目光迅速地扫了扫那台她十分熟悉的公用电脑,她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朝二楼的楼梯口走去。
楼梯口站立着一名保安,请她出示上二楼大户厅的证件。保安对二楼的每一个大户都十分熟悉,对她却感到陌生。何晓萍很傲慢地扬了扬手中的那个大户卡。保安的脸上立即挂满笑容,并目送着她上了二楼。
何晓萍的位置号非常吉利,是88号,一个谁都想得到而又没有得到的数号。这是一个单间,屋子的两头各放着一部电脑。一部是她的,88号;另一部是别人的,编号是89。她坐在屋里的沙发上,看看墙上的电子钟,还没有到九点三十分,沪、深两家股市还没有开盘。她不知道今天的股市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
女服务员推着小车送来了免费的饮料。这是她炒股七、八年来头一次享受到的“大户”待遇。这个服务员刚走,另一个服务员又进了门,非常客气地问她中午吃什么?二楼的“大户们”是免费享受证券公司提供的午餐。
九点三十分,她准时打开了88号电脑。沪市、深市同时开盘。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右手在不停地点击着键盘。开盘局势不好,大盘低开低走,又是一片绿色数字。烦人的,让人心碎的绿色数字。她专门看着自己要抛出的科技彩虹、现代化工和光大房产这三只股票。上星期五要卖的那些股,都没有卖出。因为是没有买方。而卖方的数量又在不断增加,按照股市的交易原则,今天一开盘,这三只股的抛价又比上星期五跌了百分之十。这一开盘,就不是好兆头。她觉得口干舌噪,拿过刚才免费发的雪碧,使劲打开,大口地喝了起来。她要降一降这心中的火气。
“怎么样?今天开盘如何?”随着这亲切而又动听的声音,证券公司总经理马美丽走了进来。她是专门来看望何晓萍的。
何晓萍赶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满脸强堆出苦苦的笑容说道:“马总经理来了。”
“是啊,我是特意来看看你的。你这位新上升的大户,今天的运气会怎么样?”
“不好。很不好。开盘就是绿。毁了。”
马美丽的目光并没有看何晓萍用手指着的电脑屏幕。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何晓萍的脸。她主动坐下来,并亲切地问道:“你弟弟结婚,你都给他买些什么礼物呀?”
“多亏马总经理好心,借了我五千元钱。我才没有丢面子。我给弟弟买了一套西装,三千多元呀!还有一双皮鞋,也是一千多元。我还给他买了一件衬衣和一条领带。”何晓萍十分感激,也十分自豪地说着。
“五千元钱买这么多东西,档次一定不高。”马美丽说。
“高。很高很高。我从来也没买过这么贵的衣服。”何晓萍马上接过话说。
“那你弟弟满意吗?弟妹呢?对你好吗?”马美丽关切地问。
“我弟弟还没见到这些东西呢!都怪我,让股票跌得昏了头,记错了火车时刻表。等我拿着这些东西去火车站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走了。”
“这么说,你弟弟还没有用上这些结婚用的东西?”马美丽有些不太高兴地问。
“是。不过我弟弟昨天给我打电话了。他说去北岛旅行结婚,弟妹对他也特别的好。弟弟说,他幸福得简直就要哭了。我已经告诉他,我给他买了这么多结婚用的东西。弟弟非常高兴。他说过两天就从北岛回来。”看得出何晓萍说的这番话全是真的。她的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仿佛弟弟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一样。
“那好。那好。只要是你弟弟高兴就行。”马美丽随声附和着。
电脑上不断地跳动着股票的行情。股民们都忧心仲仲。
“当了大户,还想买什么?”马美丽关切地问道。
“什么也买不了。都套死了。一动也不能动。”何晓萍可怜巴巴地说着。
看着那一排排跳动的绿色数字,马美丽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她想了想说道:“小何呀,这样吧,为了给你一些机遇,也为了我们之间能成为互相帮助的好朋友,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我允许你借钱购买股票。数量呢,是人民币二十万元。给你炒新股。”
“这……”何晓萍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她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天上怎么能无缘无故地掉下来这么大的馅饼?
“怎么,我说的话你还不相信吗?!”马美丽问。
“马总经理,这,这能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那借钱的利息是多少?”
“啥利息不利息的。我说了,不要利息。但你要写张借据。炒股挣了以后,马上把钱还我。时间嘛,就三个月。”马美丽说。
“那好。那真是太好了。这三个月,我会用这二十万,至少挣四十万。”何晓萍满有信心地说。
“那就这么说好了。你马上就找副总经理张大坚,办理相应的借款手续。”马美丽说着站了起来,冲何晓萍点点头,走了。
何晓萍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是在做一场梦,一场白日梦。她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可这一切又都是真的。她清醒了一下自己,马上去找公司副总经理兼交易厅经理张大坚。张大坚听了她的讲述,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是绝对不行的。这严重违反规章制度,我们公司根本不可能借你二十万元。”
何晓萍说:“张经理,这是马总经理刚才亲口对我说的,不信,你就去找马……”
刚说到这儿,马美丽走进了张大坚的办公室。她对张大坚说:“张总,她说的是真的。你就给办手续吧!”
张大坚用不相信的目光看着马美丽说:“这,总经理,这是根本不行的。我们公司从成立以来,还没有做过一件这样违规的事情。”
“没做过才要做。这是特事特办。你就按我的意见去办吧!出了事由我一个人负责。”马美丽的口气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那,那好吧。”张大坚无奈地点头,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借据,写下了几行字,又将借据递给马美丽:“你是总经理,签个字吧!”
马美丽愣愣地看着这位与她共事多年的老师,有点不满意地说:“我俩之间,还非要我亲笔签字不可吗?!”
张大坚点着头:“是的。借钱是大事,马虎不得。”
马美丽只好拿起笔,在借据条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然后对张大坚说:“你把手头的工作安排安排,过几天和我出趟远门。”
“好的。”张大坚答应,并抓紧给何晓萍办理借款手续。
刘春英没有按原来的时间安排在北岛的海边度过十五天的结婚蜜月。她和丈夫何晓军只在那里住了四天,就匆匆赶了回来,打破这美好计划的原因,是因为哥哥刘春生意外地出了车祸。
到达北岛的第二天,何晓军给姐姐何晓萍打了电话,告诉了这里的情况,让姐姐放心。刘春英也打电话给哥哥刘春生,可是从下午打到晚上,哥哥的家里都没有人接。星期六,哥嫂能上哪儿去呢?她又往哥哥的手机里打,哥哥的手机一直关机。这是过去从来没有的。刘春英的心头升起了一丝疑虑。
第三天早上五点钟,刘春英把电话打到了哥哥家里。电话响了几下,是嫂子史君接的。她告诉嫂子:自己和晓军在北岛住得挺好,玩得也挺开心,旅行结婚也是很幸福的。她问哥哥怎么样。嫂子想了想,这才语气低沉地说:“你哥哥出车祸了。”
一听说哥哥出车祸,刘春英急着问:“哥哥的身体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
嫂子说:“生命危险是没有。只是头上破了两个口子,缝好了。掉了两颗门牙。现正在住院。”
一听说没有生命危险,刘春英悬着的心才放回了原处。她问嫂子:“要不要我马上返回去?”
嫂子想了想说:“你哥哥负的这点伤,按说是没有什么,你也用不着改变计划提前回来。可是这两天我发现,你哥哥不仅是身体负了伤,恐怕心灵也负了伤,而且伤得很严重。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干着傻事。这种傻事,可能要影响到他在南平市的政治前途”。
听到情况这么严重,刘春英马上问:“嫂子,什么问题这么严重,会影响到哥哥的政治前途?”
嫂子说:“这事很复杂。电话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你要是没什么大事,就赶紧回来吧。帮我做做工作,也帮你哥度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