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觉得刘白条过分了。他来到卡前,一脚把拦路杆踹掉。刘白条说你想强行闯卡?那是要罚款的。说着,又把杆子架起来。张五说你收费的理由是什么?刘白条说集资呀,硬化土坪呀。张五说集了多少?硬化土坪的资金够了没?刘白条不语。张五说如果够了,那你就没有再收费的理由了。刘白条说不是还欠你一千块吗?张五说只要你现在撤卡,我那一千块免了,就算免除非洲债务。刘白条说那我欠张鲜花的三千、王冬的两千呢?他们可没你大方。张五说你他妈也欠得太夸张了,牌技那么差还赌?刘白条说即使不欠他们,我也还要收建房费、养老费,没看见我家房子拖了全村的后腿吗?张五说知不知道你这是非法集资?刘白条说弱智,你看没看电视?全国多少收费站早就收回成本不非法就我非法?我收这点算个屁,一人才20毛,就等于在城里上一次五星级厕所。张五说人家收费有批文,你有吗?你想收费,首先得有弄到批文的那个本事。刘白条说我在自家门口收费,就像你在你家侧门蹲坑,也要批文?张五说虽然这里貌似你家门口,但土地是国家的你懂不?刘白条说瞎掰,这是我私人领地,神圣不可侵犯。张五说你以为你是谁呀?都神圣不可侵犯了。人家西方才有私人领地,我们这是东方。刘白条说那你为什么把国家的路给堵了?张五说又来了,我不是要建房子吗?刘白条说屁,你砖头都买齐了,为什么迟迟不动工?张五说我在等砌匠,他们要收完粮食以后才有空。刘白条说你是不想让大家走你家门口吧?张五说这才叫正宗瞎掰。我的房子总得建吧?房子建好了门前总得让人走吧?刘白条说到那时大家都走惯了我家门口,谁还走你家?你就是想拖时间改路,别以为我看不透。张五说正儿八经的事,一到你嘴里就念歪。刘白条说打铁还需自身硬,你自己都不硬,还想来敲打我?真是笑话。张五说你不听劝,弄不好是要坐牢的。刘白条说你想不想让我坐牢?张五说我还没想清楚。刘白条说谁敢让我坐牢我就杀他全家。张五说你不敢。刘白条说你试试。
张五急步出村,要去乡里告刘白条,但走着走着脚步就放缓了。他不是怕刘白条杀人,而是觉得自己的心里不那么能见光。虽然推倒厢房是为了重建,但推墙的时候他确实希望趁机改路。虽然买好砖头不动工是为了等砌匠,但只要肯加钱砌匠还是随时可请。不得不承认,自从那堵墙推倒后,他的早蹲又变成了一种享受。他甚至有心情欣赏屋角李树上的残果,甚至能听出鸟们的嗓门一天比一天大。鸟们的嗓门为什么大呢?因为玉米和稻谷都先后成熟了,它们有足够的补给。他甚至还有心情观察山谷里腾起的团团白雾,茫茫一片,像白云,像魔女的白发。它们时而缠住山头,时而又把山头放开。雾填平了所有的沟壑,就像在村庄面前铺了一层厚厚的望不到头的棉花。谁看谁喜悦,谁看谁有做地主的错觉。这算得上是个美丽的地方。当初王冬就是用风景把汪冬从浙想一个人每天清晨能蹲在猪圈上看这么美的风景,想这么美的事而又不被打扰,应该算得上是一个既得利益者了,一个既得利益者为什么要去告一个欠债大户呢?如果刘白条家里不穷,他会架杆子收费吗?不会。张五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从半路折回。
鲜花家的三条狗被毒死了。鲜花是在早上打开门的时候才发现的。狗们躺在门前,头朝狗洞,满嘴白沫。悲惨的场面使鲜花失控,她发出一声刺骨的尖叫,像死了亲爹那样当即晕倒。牛奋对嘴呼吸才把她弄醒。醒来后,她请木匠做了三口狗棺材,分别把狗装进去,然后又分别在棺材上盖了一块红布。灵柩一字排开,拦在门前的路中央。鲜花誓言不抓到投毒者决不下葬。她去了一趟莫光家,莫光说他结婚不久,还在蜜月期,傻瓜才惹这种麻烦事。况且鲜花早就赔偿过他老婆的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他还有什么理由投毒?莫光一脸真诚,弄得鲜花反而不好意思。会是谁呢?鲜花想得大脑都起了皱纹。
清晨6点,鲜花和牛奋爬过张五家墙头,三下两下跳到猪圈边。张五的身体一紧,说没看见我正在蹲吗?鲜花说就是看见你蹲我们才来的。张五说喜欢闻味或是寻早餐?鲜花说想问叔几个问题。张五说有这么急吗?鲜花说怕叔讲假话,所以才挑着时间问。张五说你叔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鲜花问那你是不是讲过要把我家的狗灭了?张五说你听谁讲的?鲜花说你跟婶娘嘀咕的时候我正好路过你家门口。张五说这话我是讲过,但我没有做。刘白条讲他要杀人,你也信?鲜花问那你是不是有投毒的动机?张五说动机算个屁,最终还得看动作,而且村里的人、过路的人,这么多人,难道就我一个人有动机?鲜花说王冬与汪冬已经把经过他家的路拦死,他们不会投毒;刘白条已经架杆子收费,我家的狗叫得越凶他收的费就越多,他也不会投毒。张五说排除他们不等于就是你叔。鲜花说你一直想把路改从我家门口经过,当时我们同意了,但狗没同意,所以你就喂它们吃老鼠药。说到此处,鲜花顿了一下,眼泪吧嗒吧嗒掉,她为那几只可怜的狗狗伤心地哭了。张五说你叔没这么硬的心肠,否则狗们活去乡里了?鲜花说有人讲你去乡里是为了买“毒鼠强”。张五说放狗屁,人家只跟你讲我往乡里走,却没跟你讲我半路杀了回马枪。鲜花说原来你在半路买的“毒鼠强”?张五说我看你是“毒鼠强”吃多了。鲜花说那你为什么杀回马枪?难道是去散步吗?张五说我想去告刘白条乱收费,但走到半路气就消了。鲜花休息一会,问真不是你毒死的?张五说你去问问,看有谁在蹲坑的时候还有心情说假话?鲜花说叔,不管怎么讲,我家的狗被毒死,根源还是在你这个地方。张五说你这是突击审问、非法逼供、双规,还有完没完?鲜花说如果你不推墙拦路,刘白条就不会架杆收费,刘白条不架杆收费,王冬与汪冬就不会搞什么豆腐渣工程。都是你逼出来的。如果大家还有一条路可走,谁会狗急跳墙到下毒?张五说能不能反过来讲,如果你爷爷不养猎狗,不喂它们吃马蜂壳,那这条路是不是在你家门前?你不能光讲现实,也得讲点历史。鲜花说都几十年了,你家门前这条路也算得上历史悠久了。张五说你家那条路更古老,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鲜花说报纸上不是讲不走老路吗?张五说还讲了不走斜路,知道什么叫斜路吗?就是不直的路,而你们家门前那条最直,最不斜。忽然,牛奋插话,说叔你弄错了,不是倾斜的斜,而是邪恶的邪。张五说一个音,意思差不多,各人根据各人的需要引用。鲜花说争来争去的,也不是个办法,叔,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你家这堆废墙搬走,我把我家的狗狗埋了,让大家自由选择,爱走哪条走哪条。张五说若要讲公平,除非今后你家不再养狗。鲜花说先这么定吧。叔你要是同意我们就走,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就看到你同意为止。张五说简直是趁火打劫。鲜花说那你到底同不同意?张五说再不同意我都快憋死了。
鲜花把三只狗埋进菜园。她家门前的路算是畅通了。但张五和他老婆一共才两个劳力,搬运废墙的速度就像蜗牛爬行。鲜花跟村民们打了一声招呼,除了刘白条家,家家户户都派出人力来帮张五搬运,甚至外村的人也纷纷加入。半天工夫,张五家厢房的旧墙就全部清理完毕。鲜花说叔,这就像投票,来帮张五说讲好了,你不能养狗。收工后,鲜花把那块“前方施工,请绕道而行”的牌子拿掉。路人们又开始走回张五家这条路。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张五家门前的人流量同比上升百分之五,相当于当月的物价上涨指数。而鲜花家那条路始终无人问津,尽管她家已经不养狗了。张五蹲在猪圈上想什么叫习惯?这就是。人们习惯走老路,而我习惯敞蹲。正这么想着,他忽然听到从自家门前传来一串噗噗的脚步声……(原载《花城》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