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
哈蛋一年十二个月里有八九个月的时间在外面跑,刚嫁给他那两年,媳妇很不适应,老是想他。白天还好说,有公公婆婆小叔子等,混在人伙伙里不察觉一天时间就过去了。晚上就不好打发,看电视吧,看到里面的青年男女都是一双双一对对的,哈蛋媳妇就想到自己的孤单,觉得电视也没意思了,而且也不能由着性子看,婆婆一双眼睛盯着呢,电费贵得很。她睡在枕头上,觉得身畔空,心里也空,世界空落落的。她抱住哈蛋的枕头凑在鼻子下闻,闻到了一股子男人特有的汗腥味儿,深深吸一口气,将气味咽进肚子里,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她又不敢给人说,怕惹来一顿笑话,说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本分,想男人想疯了。
等把第二个娃生下,哈蛋媳妇竟然很少想哈蛋了。两个娃娃够她忙碌的了,而且又是家里又是田里的,一天忙到黑,一头栽倒在炕上,就盼着娃娃夜里乖,别闹腾,好让她睡上个囫囵觉。两个娃娃也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有时候哈蛋媳妇睡在被窝里想,他们现在的日子究竟是好呢还是不好?说不好吧,男人每个月都能挣回两三千元,够她娘儿仨花销了。她还思谋着存一点儿,趁早给娃娃存学费,等他们上了初中高中再考上大学的话,到时候用起来就不用作难了。可是,说好吧,这日子分明是有欠缺的,这个家里的男人常年回不了家,女人有大半年时间在守活寡,娃娃经常见不上父亲。没有父亲的疼爱和教育,谁知道他们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儿的?这样想的时候,哈蛋媳妇心里气愤愤的,有些怨恨哈蛋,觉得他真是长着一副铁石心肠,就知道一心挣钱,把钱看了个重,难道就不能少挣点,多回来看看他们娘儿仨啊?白天逗逗儿子,夜里搂着媳妇,多幸福的日子,真是个傻人,咋就不知道趁着年轻多享享团聚的幸福呢?然而,哈蛋媳妇转念间就会把这个想法给否决了。她说,你真是傻啊,你以为哈蛋愿意一年四季像狗一样在外头流浪啊?他是没办法,现在的日子,哪一样上头能少得了钱呢?都是要花钱的,别看是在乡下,没钱还是一步也蹦踺不开的,简直能把手脚给捆死了。
村里办了个幼儿园,几个毕业了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凑一块儿办的。村里人纷纷把娃娃送进去,邻居鼻筒的儿子才四岁,鼻筒媳妇也给报了名,把娃娃打扮得新簇簇地往幼儿园里送。哈蛋媳妇坐不住了,大儿子大拇指比人家还大着一岁呢。哈蛋媳妇决定让娃娃上,可是一听收费就愣了,一学期五百,校服、书包另算。哈蛋媳妇说:“咋这么贵?”老师笑了,说:“这还贵?你去城里打听打听,回来就会发现咱这里一点儿也不贵。”哈蛋媳妇还是觉得贵,回家给哈蛋打电话说了情况。哈蛋一听村里娃娃都上了,说:“一点儿不贵,城里最便宜都好几千呢,那也是私人办的,叫咱大拇指上吧。我这辈子没啥出息,就是个打工卖臭力气的,再不能叫咱的后辈踏我的老路。”媳妇一听,说:“你和我想的一样,那我就叫咱大拇指上了。”
五岁的大拇指就背着个小书包去幼儿园念书了。他这一走,弟弟小拇尕落单了,一个人没人耍,整天缠着妈妈,前脚跟着后脚,寸步也不离开。哈蛋媳妇下地时也只能带着小拇尕。她干活,小拇尕头上扣着大人的草帽子在地头上捉虫子,或者拔野草。有时候冰草叶子把手割烂了,血糊了手,等她发现都已经干了。哈蛋媳妇一颗心牵扯着儿子,一块子油葵地没好好锄,长势很勉强。还有那一块子玉米地,几乎叫野草给淹了,草把薄膜都胀破了。她只能一手拉过去几年,哈蛋媳妇的日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娃娃。做一顿饭,有时候娃娃哭闹,吃不到嘴里就只能饿肚子。有段时间哈蛋媳妇甚至用布带子把娃娃绑在背上,背着娃娃去地里干活。汗流浃背的,娃娃受罪,她也热烘烘地难受。但是没办法,娃娃得拉扯,田里的活计也不能耽搁。那几年哈蛋还是个小工子,挣到的钱不多,一家人的生计还得靠种地垫补。哈蛋父母人倒是不老,才五十出头,但是他们根本没工夫帮儿媳拉扯一把孙子。老两口在忙死忙活地抓光阴,积攒给老二老三娶媳妇的钱,所以一点儿也帮不上儿媳的忙。婆婆甚至比儿媳还忙呢。哈蛋媳妇想起来就对他们有些怨恨,有时候觉得他们是真的忙,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偏心,不疼儿媳也就罢了,连孙子也不疼,真是说不过去。前几年她是咬着牙熬过来的,从来不敢指望别人能帮上自己的忙。
看看进入农历五月,枸杞子红了,人们更忙了。枸杞子是这几年才种起来的。乡上宣传叫公路沿线的土地别再种麦子、油葵、玉米,发展特色产业,种枸杞。吆喝了一两年,公路沿途的土地就全部种成了枸杞。去年就挂果了,但稀稀拉拉的。今年开始丰收了,满枝头都是红嘟嘟的小果子,把人的眼都能耀红。枸杞子成熟了就要赶紧摘,不敢耽搁。但这是个慢活,得用两只手一粒一粒地往下摘,很费时间。那些种得多的人家,自然得雇人,几天工夫大家就适应了这种现状。公路沿线的人家男人女人纷纷出门,参与到摘枸杞的队伍里,一天摘到黑,摘了多少公斤,按数量计算工价,当时就能拿到现钱。挣到钱的人心里甜滋滋的,握着票子,心里高兴,谁也没想到在家门口也能挣到钱,还是现钱,免了跑到外头打工的辛劳。而且这时候农活不忙,没有到收割的时节,每家每户的妇女就扔下家里,一心想着摘枸杞了。
哈蛋媳妇起先还犹豫着,主要是娃娃没人看,大拇指送进了幼儿园,还有小拇尕呢。她决定不去挣这个钱,哈蛋也在电话上说了,说只要把两个娃娃操心好,比啥都好,家里有他一个人挣钱就行了。媳妇说:“你不知道,别人挣钱都要挣疯了,只要一想到别人一天五六十、七八十地挣,我闲坐着,啥也挣钱,等于咱也给她付工钱了。”哈蛋媳妇当下就去找婆婆商量,婆婆不在家,只好晚上带着两个娃娃去找。婆婆听了儿媳的话半天没吭声,公公将一口痰吐在地上,用脚蹍着说:“你们以为你妈闲着?其实她比你们还要忙。她摘枸杞子不比年轻人慢,一天挣了七十多呢。”哈蛋媳妇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叫婆婆看娃娃是不可能了,拉了儿子折回家。
第四天,哈蛋媳妇去幼儿园接大拇指,几个年轻媳妇也都来接娃娃,凑在一起叽里呱啦地闲聊,哈蛋媳妇站在一边听。一个媳妇子说现在摘枸杞子可挣钱了,她一天挣了八十五;另一个说她挣了九十多,这不,新买了凉鞋和衬衣;还有一个撩着衣襟说今年时兴的衬衣是乔其纱,贵了点,但是很凉快,样子也好看。几个女人呱呱笑着,说的全是摘枸杞子和挣钱的事。哈蛋媳妇听着,忽然心里自卑起来,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一件棉布衬衣,已经对付了两个夏天,脚上是手做的布鞋。和这几个媳妇子比,她显得灰头土脸的。哈蛋媳妇想,凭着自己的利索手脚,连着摘一个月的枸杞子,还不挣回个两三千吗?第二天,哈蛋媳妇就带上小拇尕进了枸杞子地。她戴一顶软边凉帽,给小拇尕戴顶娃娃凉帽。枸杞子树上长满了小刺,稍不留意就扎手。小拇尕刚进到枸杞丛里很兴奋,到处乱跑,也要摘枸杞子,将这红艳艳的小果子往嘴里塞。不一会儿他就被扎得哇哇哭,枸杞子吃了几把,嘴里苦起来,对那满树的小果子没了兴趣,嚷着要回家。哈蛋媳妇叫小拇尕坐在地上刨土玩。一会儿他又不坐了,说热得慌。确实,头顶上的日头越来越毒了,大人都觉得受不了。哈蛋媳妇觉得娃娃可怜,可是一想到每摘下一把枸杞子,就能挣到几毛钱,她真是舍不得离开啊。后来小拇尕不闹了,她忙快快地摘。她虽然是新手,但是凭着一直以来的麻利劲儿,一点儿也不比别人慢。中午回家的时候,她才回过头去看娃娃,小拇尕睡着了,裤裆尿得湿乎乎的,小脸上全是泪痕,手心里攥着两把土,身上爬着几只虫子。哈蛋媳妇一看这不是办法,就等了几天,等到幼儿个孩子自然不愿意,嚷嚷着要到外面去耍,哈蛋媳妇不敢往外放。出大门不远就是公路,班车、小车、蹦蹦车、摩托车接连不断地蹦跶着,娃娃万一叫车给碰了挂了,都不是耍笑的事,会出大麻达的。自打门口这公路开通以来,沿线的孩子可没少出事,碰死的、致残的,叫人听着就害怕。
哈蛋媳妇出门就把大门锁上了。她叫两个娃娃在家里好好待着,饿了抽屉里有馍,渴了水壶里有凉好的开水,心慌了打开电视看动画片,乏了上炕睡一会儿。哈蛋媳妇想好了,挣些钱过几天就领他们去集上买凉鞋,每人一双。妈妈走了,小哥俩起先试图趴在门槛下往外钻,可惜门缝很窄,他们的脑袋连半个也挤不出去。爬上门框往外翻,更是困难,铁门很光滑,大拇指爬上三四步就滑下来了,只能从墙上往外翻了。他们把房前房后的土墙都观察过了,奇怪的是平日里觉得这些墙并不怎么高,可是真要爬上去,还是不容易。大拇指搬来椅子,站在椅子上,还是离墙头差着一截儿。哥俩决定不再翻墙,回屋看动画片。
此时,哈蛋媳妇正淹没在枸杞丛里。撒落在枸杞子地里的人群花花绿绿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麻利地忙活着。哈蛋媳妇学大伙儿的样儿,在凉帽上面再搭个纱巾,这样可以遮挡阳光,不至于整个脸面遭到曝晒。说实话这活计不好干,时间一长,腰身就酸疼酸疼的,直起来弯不倒,弯下了就觉得很难再伸直。然而,摘枸杞子就是不断站起又弯腰的过程,幸好她不娇气,打小就与农活打交道,啥活儿也吓不倒她。左右两边的树丛里都是妇女,只听见一双双手采摘枸杞子的沙沙声,一刻也不停,仿佛在提醒她不敢慢,慢了就比不过人家。她是个好强的人,生怕落在姐妹们后面,就一刻不停地采摘着。
头一天,哈蛋媳妇挣了七十五块,第二天八十七块,从第三天开始每天都达到了九十块。摘枸杞的妇女都知道哈蛋媳妇麻利能干,夸她真是利索。哈蛋媳妇也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夜里给哈蛋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挣钱的事。哈蛋沉默了一下,说:“你把娃娃锁在家里,这能行吗?家里又是水又是电的,娃娃还太小,万一弄出点啥麻达,那可咋办?”哈蛋媳妇说:“我也愁这个呀,但是有啥轻你肩上的担子呢。”哈蛋想了想,说:“你说的对着呢,但我咋总觉得不放心呢?你把水缸锁在厨房里,别叫娃娃进厨房去,还有把低处的电绳子都往高搭一搭,免得他们胡乱去抓。”哈蛋媳妇说:“知道了,婆婆妈妈的,咋变得比我还唠叨呢?就不想我啊?”哈蛋哈哈笑,说:“你个死婆娘,我成天和水泥打交道,累死累活的,哪有精力想老婆?再说想也白想啊,水缸里的月亮,镜子里的花儿,那是白熬煎人呢,所以我不想。”媳妇眼窝热了,说:“我也不想你。”两口子都明白对方是正话反说,沉默了片刻就挂了电话。
哈蛋媳妇又去摘枸杞子,大拇指和小拇尕照旧看动画片。看着看着,忽然没电了,去拉灯泡,是亮的,说明没有停电。大拇指趴在电视后面看情况,有好几根电线,粗的细的都有。大拇指喊弟弟给自己递个改锥,他要看看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小拇尕将两个改锥全递上,大拇指将改锥头别进插头里,太大进不去,就换了个小的。这一下进去了,他还没来得及在里面转动,胳膊一麻,半个身子全麻了,一头栽倒在地上。小拇尕尖叫了一声,上前去拉哥哥。哥哥直挺挺躺着,小拇尕吓坏了,就哇哇大哭起来。这时,大门一响,哈蛋媳妇回来了。哈蛋媳妇在门口听到了哭声,跌跌撞撞扑进来,一看呆了,忙抱起大拇指揪着他耳朵哭喊。大拇指慢慢睁开眼睛,说:“妈妈,你别打我,我只是想检查为啥没电了。”哈蛋媳妇见儿子没事,把两个娃娃抱得紧紧的,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两个娃娃从惊恐中缓了过来,也都抱紧妈妈哇哇大哭起来。
娃娃保证不再动电了,但是哈蛋媳妇不敢把他们锁在屋里了。就算她把电绳子全都高高挂起来,这娃娃要是动起来,你能挡得住吗?万一被电打出个好歹,她可咋给男人交代呢?她越想越是心惊,第二天没有出工,给娃娃把脏衣裳洗了,又在当院里晒了一盆水,摁着俩小子的头给他们洗澡。小哥俩拍打着光溜溜的身子戏耍,溅得妈妈满身的水。干活的间隙,哈蛋媳妇走了几次神,冷不防心思就滑开,跑到枸杞子地里去了。她似乎看见那些妇女们正在热火朝天摘枸杞子的场景,一双双手带了电一样刷刷刷,要多快有多快。那速度就代的,再也不能平心静气地干家务了。她这是怎么啦?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干啥都心思清晰,静着心一样一样干。自打摘了枸杞子,尝到了挣钱的甜头,这颗心就不安静了,干啥都想着这活计能挣多少钱,划不划算,真是钻进钱眼里出不来了。她笑着骂了自己一声。转念一想,心思又绕到挣钱上来,心里说今儿天气不算太热,有些碎散的云彩,正是摘枸杞子的好天气。今儿若是出工,挣个一百元也说不定呢。她觉得一颗心就像那红艳艳的枸杞子,热切地盘算着,转念又为自己今天少挣了钱而惋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