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
一
开编前会的时候,小梨接到了大姐的电话。老鞠正在对新闻部那拨小年轻杀瓜切菜。书架上,那丛水竹绿得泼辣,又有一簇簇新叶正在抽出来。透过茂盛的叶子,小梨却瞥见老鞠的半个秃顶,心里就不由得暗笑。
手机设置成了静音,兀自在小梨的手掌心里一闪一闪。那个电话听筒的图标不懈地旋转着,有点执拗,有点不甘,像大姐的脾气。
小梨装作上洗手间的样子,悄悄溜出来,刚一接通,大姐的大嗓门就直通通地砸过来。梨啊?大姐说,梨啊,怎么半晌不接电话?
正是下班的时候,整个城市简直是一锅沸水。三伏天,大热,人们都心浮气躁。从地铁里出来,小梨径直去了物美。推着购物车,她直奔二楼。买了三黄鸡、猪头肉、盐水鸭,还买了天福号酱肘子。又买了二斤五花肉,准备包饺子。芳村人的待客之道是,包饺子。家里来了客,怎么少得了饺子呢?因此,凡老家来人,小梨总少不得包饺子。为了这个,乃建老是笑她。乃建的笑,也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笑。乃建的笑很含蓄,乃建从旁看她忙着同一群饺子较劲,嘴里发出丝丝哈哈的声音,仿佛被烫着了。小梨不理他。
洗漱完,准备休息的时候,小梨才宣布了大姐的电话。乃建说好啊,好啊,二曼来,好。乃建说不是要让你找工作吧。小梨说,又不让你找,别怕。乃建说,什么话!
早晨起来,乃建已经上班走了。家里静悄悄的。外面仿佛是阴天,这两居室的房子,显得格外窗明几净。小梨一面吃早点,一面打量着这个家。樱桃红的实木地板,门窗也拿樱桃红实木包了,一堂的红木家具,透出殷实稳妥的太平气象。卧室的一角,用一道雕花屏风隔了,权作书房。是鱼戏莲叶的图案,意思自然是好的。这意思是乃建的意思,也是小梨的意思。挑剔一点说,这个九十多平米的家,还是小了。两室两厅,主卧是她和乃建的,次卧是妞妞的。没有客房。幸好是暑假,妞妞去了奶奶家。二曼就住妞妞的房间。小梨琢磨着,今天晚上包饺子。对,就包饺子,三鲜饺子:猪肉,虾仁,鸡蛋。明天周末,笋炖三黄鸡。后天,还要带二曼出去吃一回烤鸭。到北京了嘛。大后天--二曼要住几天?大姐没在电话里说,小梨也没有问。
一见二曼,小梨才发现,真是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这话是对的。小时候的二曼,不知道有多丑!小时候,二曼长得像她爸。可是现在的二曼,竟越来越像她妈了。那眉眼,那身段,那走路的样子,简直就是当年的大姐。小梨一面照料着她换衣裳换鞋,一面看了一眼那个鼓囊囊的蛇皮口袋。看样子,大姐这次来者不善。
二曼立在客厅里,生手生脚,好像野生的高粱棵子,横竖都不是。乃建招呼她坐下,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酸梅汤给她,她接过来,却并不喝,把它夹在两个膝盖之间,两只手绞来绞去。乃建又给她递水果,她慌忙接了,却手里一滑,那只桃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沙发底下去了。二曼慌忙弯腰去找,却被小梨拦住了。小梨说曼啊,坐你的,甭管它。心里不由得怨乃建多事,又重新拿了一只,递给二曼。
包饺子的时候,二曼便显得自在多了。芳村的闺女家,有几个不会包饺子的?包饺子,擀面,蒸馒头,烙饼,这是看家的本事。小梨看着二曼变戏法一般,变出一群活泼泼白生生的饺子来,越看越喜欢,嘴巴就有点管不住,曼啊,工作的事,别急,有小姨呢。乃建正在喝水,仿佛被呛着了,忽然就咳嗽起来。小梨瞪他一眼,对二曼依旧笑着,话锋却一转,不过,如今工作难找,北京这地方,大江大湖,水深着哪。二曼仰起有红有白湿漉漉的一张脸,只嗯了一声,便低头干活了。
娘俩就包饺子。乃建呢,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茶,关心着新闻里的天下大事。小梨最看不得他这自在模样,便吩咐他去剥蒜。
手机在卧室里叮咚一响,小梨张着白花花的一双手,进屋去看。是老鞠的短信。老鞠在短信里问候她,盛暑大热,善自珍摄。小梨看着那几行字,心里笑了一下,却把手机依旧扔在床头柜上。空调机发出微微的响声,把上面的一盆绿萝抚弄得风情万种。小梨望着那密密层层的叶子,心想这老鞠,果然是老手。吃罢饺子,大家看电视。小梨关在卧室里,给家里报平安。大姐家里都好,梨你放心。大姐说爹身子骨也好,七十三的人了,硬实着呢。七十三,八十四,那些话全是唬人!爹的眼睛,白内障,医生说没大事,上了年纪的人么。等长熟了,再做手术。哎呀呀,不说了不说了,这可是长途!小梨看这阵势,是要长谈,便说,差不了几个钱,你说。大姐反倒不说了。扬声把爹叫过来,爹说梨啊,甭惦记家里,你在外安心--大姐却又把电话要过去,说开了。说来说去,最要紧的还是那一句,帮二曼找工作。好歹不让她回老家。小梨握着话筒,手心里湿湿地出了汗,耳朵里却是嘈嘈切切,响成一片。
卧室门虚掩着,能够听得见二曼的笑声,夹杂着电视上音乐的喧哗。这二曼,人倒老实。只是有一点,怎么说呢,有一点木。姑娘家,性子木一点,原是平添了几分可爱的情态,懵懂的,生涩的,有一些害羞,还有一些拙拙笨笨的天真。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小梨总觉得,二曼这样的性子,在北京,好小梨从冰箱里拿了两支苦咖啡,一支给二曼,一支自己喝。冰凉的微苦的咖啡味道,在舌尖慢慢融化,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浑身的燥热退去,小梨的一颗心反倒渐渐静下来。她拿过手机,给老鞠回信。对老鞠这样的人,热不得,冷呢,更要不得。这小小的延宕,不算长,也不算短。对于老鞠,该是恰到好处吧。小梨拿着手机字斟句酌。这老鞠长袖善舞,佛法无边,嚣张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冷落?
乃建走过来,手里举着一罐冰啤,不慌不忙地啜着,在书橱旁边的报刊架上翻报纸。见小梨忙着发短信,便说,怎么,不陪陪二曼?小梨说,哪那么多事儿,自家人。乃建笑着摇摇头,瑟瑟瑟瑟地翻报纸。小梨说,又喝?小梨说二曼的事,你看?乃建说,非要来北京?小梨说,废话,不来北京找咱们?乃建说,其实,小城市,生活倒舒服。小梨把手机扔在一旁,拿眼睛看着他,比如?乃建说,石家庄也挺好啊,省城,离家也近。小梨说,你以为石家庄就那么好找?她一个本科生。乃建说,大谷呢?小梨说,什么?你说什么?乃建说,我是说大谷,大谷的日子更舒服。小梨说,大谷舒服?是。芳村更舒服--你怎么不去?乃建看着小梨的样子,知道是说错话了,便说,你们家的事--我就是随口一说。我们家的事!小梨说,我们家的事你乱插什么嘴?
二
东四这一带,是老城区。树木多,鸽子也多。从窗口望去,一层一叠远去,是青灰色的楼顶。阳光从楼顶的缝隙中跌落下来,仿佛打碎了一块金子,金粒子四散飞溅。有几粒溅到窗子上,亮亮的晃人的眼。
周末,这个城市显得略微从容一些。小梨把衣橱打开,找自己的旧衣裳。一条姜汁黄的丝绸长裙,是某一年生日,乃建送自己的礼物。小梨想了想,又找出一件奶白色无袖真丝小衫。小梨在镜子面前比了比,扬声喊二曼。
二曼这孩子,在城里这么多年,又念了这么多的书,竟还没有学会打扮自己。当然了,大姐也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给她。当初,大姐咬着牙,一心要供小梨念书。大姐的一句口头禅是,好好念,念大学,到城里吃香喝辣--看你小姨!在芳村,也不止是在芳村,在青草镇,甚至整个大谷县,有谁不知道翟小梨呢?在乡下人眼里,翟小梨简直就是一面旗帜,是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人们都知道,翟家的翟小梨,本事特别的大,特别地会念书。凭着手中的一支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愣是从芳村念到了大谷县,从大谷县念到了石家庄,从石家庄念到了北京城。北京城啊,老天爷!这么多年了,芳村出过这么厉害的人吗?没有。就连整个大谷县,怕是也没有这样的能人吧。翟小梨一个嫩头嫩脸的闺女家,更是不得了。这要是在早年间,那是女状元。吓!北京城,那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
更厉害的是,小梨竟然嫁了个北京人!翟家的这个小妮子,当真是厉害。
看着眼前的二曼,小梨不觉怔住了。芳村有句话,三分长相,七分衣裳。
这话真是对极了。二曼亭亭地立在那里,竟然有了一种摇曳的风姿。二曼找出自己的一双奶白色高跟皮凉鞋,把二曼的马尾巴散落下来,又拿走那一枚幼稚的粉色发卡,换上一条米白色镂空缎带,把一头长发拦在脑后。二曼木木地立着,任她打扮。小梨看着二曼,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真是越看越感慨。如果不是二曼那一脸的迷茫,带着一点少见世面的畏缩和胆怯,一眼望去,谁能够猜出她的出处呢?二曼紧着一张小脸儿,手和脚仿佛瞬间多出了几个,一时无处摆放,两只眼睛慌慌的,简直不敢看镜子里的那个人。小梨看在眼里,爱不得,恨不得,也只有叹一口气,走上前去,帮她把裙子的褶皱拉拉直。乃建凑过来,一手扶着眼镜,目光却从眼镜上方看过来,称赞道,不错,真不错。小梨剜他一眼。
饭后,乃建午休,二曼也关在自己房间里,不知道在忙什么。小梨关了客厅的玻璃门,歪在沙发上想心事。方才在电话里,大姐绕来绕去,闲话说了一箩筐。说起那一年,小梨两岁吧,她背着小梨,去田里割草,被一只大狗追得撒开了。当时就吓哭了,怕回家挨打。那时候大姐才多大?也就五六岁吧。还有一回,小梨在县里念书,大姐和姐夫去看她。那时候,大姐新嫁不久。很多年之后,小梨还记得,那烧饼夹肉的滋味。蛤蟆大张嘴,芳村人都这么叫。大姐压低嗓门说,她找人算过了,二曼银盆大脸,娘娘命,芳村留不住。小梨听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银盆大脸,便是娘娘命。那么她小梨呢?小梨偏偏生了一张瓜子脸,小梨是什么命?难不成,小梨就该是丫头命?村子里那个别扭媳妇,号称半仙的,她的话,大姐也敢信。真是鬼迷心窍了。大姐却说,不是别扭媳妇,是小辛庄的,灵得很。梨啊,你不知道,找他算的人挤破头。仙家说了,二曼这闺女,命强,有贵人相助。
贵人。这个贵人,便是她小梨了。大姐念书不多,说话却是有水平的。村里人都说,大杏,你怕啥?有小梨哩,小梨恁大本事,还能不管她外甥女?大姐一面说,一面看着妹妹的脸色。这些老土鳖,他们知道什么?小梨也不认识中央的,真是胡吣!大姐说这话的时候,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递到她手心里,她只有接过来,埋头吃饺子。是她爱吃的猪肉茴香馅。大姐进进出出的,还在往这屋端饭菜。这年糕,你尝尝。如今人们都不种黍子了,黄米难找,我跑了好几个集,最后还是在小刘庄叫我碰上了,你说巧不巧?小梨看着那一碗年糕,黄澄澄的米,红彤彤的枣,堆得尖尖的,仿佛马上就要从碗里溢出来了。大姐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吃饺子,吃年糕。饺子肉多油大,有点腻。年糕烫极了,不小心就把舌头烫了。
胡同里,不知谁家的孩子在点炮,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把电视的声音都给盖过去了。芳村的春节,到底比北京热闹。小梨出来去厕所,却听见姐姐在厨房里说话。低低的,像是在跟谁吵架。小梨没在意。回屋里的时候,看见大姐在厨房门口洗菜,一双手冻得胡萝卜似的。听见动静,猛一抬头,眼睛也是红红的。见是小梨,赶紧展颜一笑,说,还不快进屋去,外面多冷!
办公室小史来电话,通知下周二开会,去北戴河。中层以上必须参加。小呢?乃建也不是个会伺候人的。二曼呢,又人生地不熟。她一走,家里非得全乱套。一个姨夫,一个外甥女,虽说是至亲,但终究不是自家骨肉,少了她这个小姨,总觉得不像。还有一条,小梨不愿意去想。系统的会议,一定有老鞠,老鞠是领导嘛。可是,这个时候,小梨最不想见的人,便是老鞠。
晚上,乃建有应酬。平日里,乃建的应酬并不多。乃建喜欢清静,这是其一。其二呢,乃建所在的文化单位,是一个清水衙门,虽则是公务员身份,仕途可期,但是乃建这个人,有那么一点老北京人的通病。老北京人,往往是,怎么说,胸无大志。他们见得多了,对什么似乎都见惯不惊。自然了,也有例外。比方说,老鞠,从老北京的大杂院里一路杀出来,从勤杂工做起,一直做到单位一把手,正局。有意无意地,小梨会把这些个案例说给乃建听,是鞭策的意思,也是一种劝勉。别人行,乃建怎么就不行?乃建读过多少书!家里那整整一面墙,都是乃建的书橱。巍峨堂皇,看上去简直唬人。被小梨的励志故事弄烦了,乃建偶尔也有反抗。乃建的反抗就一句话,读书就是为了升官发财?笑话!
小梨一时气结。然而,渐渐地,小梨也就把自己劝开了。小梨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乃建这样的男人多好啊,甘蔗哪有两头甜?小梨的一句口头禅便是,我们乃建啊--胸无大志。是自嘲的口气,又满足,又不足。
晚上,娘俩儿吃了一顿家乡饭。小梨买了猪肉、粉条、豆腐、丸子,炖了一回大锅菜。乃建不在,小梨就越加放肆些,一炖炖了一大锅。对于小梨的大锅菜,乃建的评价是,开玩笑。说的时候笑眯眯的,是开玩笑的口气,言下之意却是,这也算菜?开玩笑。说起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顿饭嘛。可是,小梨却觉出了不舒服。更让她不舒服的是,这大锅菜,乃建不吃也就罢了,妞妞竟然也不吃。这就严重了。小梨觉得,他们父女两个,简直是故意!简直是跟她作对!简直是!还有,小梨给家里电话的时候,那一口芳村土话,他们简直是笑死了。可恨!实在是可恨!听他们爷儿两个,一大一小,一口的尽量关上门,两不相扰。大锅菜呢,不做就是了。但是不做不等于不想。因此,这一回,有二曼在,小梨藏在心里那点想法便又悄悄醒了,探头探脑。乃建,自小在京城长大的这位爷,他懂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