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一谈
这个男孩叫我爸爸,我不是他的亲爸爸。他这样叫我,希望我能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对待他,可是我现在做不到,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做到。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她今年五岁,和我前妻生活在一起。
男孩比我女儿大两个月,帮我点过烟、倒过茶,还帮我系过鞋带。我心里挺高兴,对他却亲近不起来。我对他说谢谢,他会摆摆手,说不客气。我在想,他以前也是这样对待爸爸的吗?我最终没有问他,还是找机会问问他的妈妈吧。
他的妈妈,也就是我现在的情人杜若,三年前和朋友一起创办了一家西式茶餐厅。我们在一次朋友聚会上相识,后来开始交往,彼此之间也有了好感。一段时间之后,她主动向我表白,希望能生活在一起。可是我对婚姻生活有了恐惧。我的前妻曾这样评价我:“你不适合结婚,应该一个人生活,你还没有成熟。”
我知道女人需要什么样的成熟男人。我承认,我对现实生活有种恐惧和虚弱感,害怕去社会上闯荡,不愿意去竞争。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我拿着公文包上班,走进地铁站,被潮水般的人流拥挤,恐惧和虚弱感会增强很多。
我每天按时上下班,在家里负责做饭、洗碗、打扫卫生。我喜欢待在家里上网、看书、看电视,不喜欢和朋友同事交往。我还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喜欢写小说,写给自己,从不投稿。每到周末,我会带着女儿去公园或者图书馆。我喜欢这样的家庭生活,平平淡淡的居家日子才能让我有踏实感和安全感。
有一点真实却又奇怪,我爱女儿,可是在女儿四岁大的时候,我才有做父亲的微弱感受。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我的亲生女儿,她是真实的,可靠的,千真万确的,没有一丁点水分,可是对我而言,“父亲”这个身份,或者说这个词汇轻飘飘的,我伸手能抓住,又能看见它从我的指缝间飘出去。或许我还没有成熟吧。我希望自己成熟起来,坚强起来,但是这一天还没到,我第一次的婚姻生活就结束了。
我不怨恨前妻,一点都不。我知道问题所在,没有资格去抱怨她。我希望她离开我之后,不再怨恨我,忘了我。在她眼里,我在家里扮演一位丈夫和父亲的角色--我没有家庭的长远规划,没有自己的事业规划,没有女儿未来的成长规划。我承认这是事实。当她说我是一个胆怯的男人,没有生活的勇气时,我反驳过她。后来关于勇气的话题,我们之间又争吵过两次。每个人对勇气的理解不一样。我认为,这些年我在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为了薪水工作,看上司的眼色工作,为了家庭生活工作,这本身就是我的勇气。或许她理解的男人勇气,就是能追着梦想去生活,即使头破血流也是好样的。我没有她需要的那种勇气和梦想,我梦想待在家里,可我没有经济能力去选择。
我对杜若的好感也源自这里。她理解并接受我平平淡淡的生活理念,对我的事业没有苛求。最重要的一点,她从未把话题转向婚姻层面,也没有探寻我的第一次婚史。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对她充满好感。她看过我的写作笔记,说我有写作天赋,应该试着去投稿。有一天,她对我说:“我爱我的儿子,希望你也能对他好。我们在一起生活,可以不结婚,你也可以不用上班,就在家里爸就可以了。”我点点头。杜若也没有给我多讲过去的生活经历,只说叮当的爸爸是她过去的情人,叮当从没见过他的爸爸。杜若对我很好,我能实实在在感知到。我知道,她希望我能把她对我的好,通过我的身体再传递给她的儿子。我希望自己能够做好。
离婚后我把房产留给了前妻,自己租了一套家具电器齐备的一居室。我接受了杜若的建议,提前解除了租房合约,然后辞职待在杜若的家里。每天早晨,我拿着菜篮子去早市买新鲜蔬菜、鸡鸭鱼肉,和卖菜的砍价,回家的路上和大爷大妈聊天,顺便帮他们抬抬重物。我翻看从书店买来的菜谱书籍,学会了二十几道新菜肴的做法,看着杜若和叮当有滋有味地吃饭,我心里很有成就感。我每天擦洗马桶两次,马桶和洗面盆一样洁净。杜若和叮当的衣服每天换一次,我洗好后熨好、叠好。我还买了最新型的樟脑丸,放在衣橱里。我发觉自己比以前更会学习了,站在镜子面前,我好像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价值。我在想,如果前妻能够这样理解我、对待我,我不会主动提出离婚,而且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试图改变自己的性情和对待生活的心态,可是她没有体察到。我们两个人只是被生活拖疲了,在现实面前妥协了,前妻对生活的忍受力超过我,是我首先选择了逃避,在离婚的问题上她没有太多的责任。
和杜若生活了几个月之后,我对自己还不太满意。叮当叫我爸爸,我脸上挂着笑,心里还是对他亲近不起来,不过他提什么要求我都会尽可能满足,比如他把我当马骑,在屋里爬来爬去;他还喜欢把脚丫子放在我脸上蹭来蹭去,那个时候,我会想到女儿的小脚丫。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淋浴,叮当推门进来,非要和我一起洗澡。我想拒绝,却没有说出口。我背对叮当,叮当嘻嘻笑着,小手在我身上抓挠,我非常紧张,全身起了满满的鸡皮疙瘩。躺在床上的时候,杜若搂着我,说我真是个居家好男人,她很知足。我也第一次说出了心里话,我说:“我不是什么居家好男人,只是不想和社会多接触,我喜欢待在家里,待在一个感觉安全的空间里面。”杜若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我。
杜若心思细密,体察到了我在家里的微妙尴尬。有一次,我听见她在客厅和儿子说话:“叮当,叔叔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他就是你的爸爸。妈妈说过,见到爸爸你要叫他,多叫他,你做得很好。今天,妈妈想对你说,以后不要叫得太勤,一天叫几声就可以了。”
“为什么?”“爸爸有点害羞。”
“哈哈!哈哈!哈哈!”叮当大声笑起来。“小点声,爸爸在睡午觉。”“爸爸会害羞。”
“你喜欢他吗?”
“喜欢。”
“喜欢他什么?”
“喜欢他和我一起搭积木……喜欢他在地上爬让我骑……喜欢他……对了妈妈,他还说要带我去海洋馆呢!”
杜若没有继续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轻轻推开门,走到床边,为我掖了掖毛巾被。我假寐。她在床边坐下,坐了很长时间。等她出去的时候,我睁开眼睛。我在问自己:“你爱杜若吗?你真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吗?”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但我还没有真正爱上杜若。
我带着叮当去海洋馆。我喜欢那片藏在地下的人造海洋。这些年,我没少去那里。我喜欢那里的寂静,更喜欢小而柔软的海洋生物。透过穹形玻璃,我会把自己想象成静若处子、悠然漂浮的海洋小生物。
我拉着叮当的小手,他蹦蹦跳跳很高兴;我叫他的名字,他有点失落,但没在小脸上表露出情绪。我们默默往前走,他突然小声说:“小朋友的爸爸喜欢叫他们‘儿子’,他们的爸爸不习惯叫他们的名字。”我握了握叮当的小续往前走。叮当的小手让我想起女儿的小手,心里不太好受。观看海豚表演的时候,叮当站在那儿大呼小叫。海豚表演结束后,他坐下来,微皱眉头,问我:“爸爸,海豚现在在干吗?”“在休息。”
“海豚的海洋房间在哪儿?”我笑了笑。叮当继续说:“不过,我觉得海豚休息的时候不一定快乐。”
他的情绪慢慢低落了。“你说的对,海豚不一定快乐。”我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们顺着长长的扶梯转入地下。此刻,小海马在我眼前的海水里漂游。如果不是叮当抓我的衣袖,小海马甚至让我忘记了他的存在,周围穿梭的人群忽然让我对叮当抱有歉意,我急忙抓紧他的小手,随后抱起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一对父女,我想到女儿。我想起去年的某一天,我抱着她一起注视漂游的小海马,我们旁边站着一对父子,那个爸爸正给他的儿子讲解:“儿子,你的脑袋里也有一只小海马。”
“真的吗?”男孩有八九岁,眨了眨眼睛,摸摸自己的脑袋。“每个人的脑袋里都有一只海马,大人有大海马,小孩有小海马。”他的爸爸继续说。
女儿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真的吗?”她也摸了摸脑袋,眼神里充满惊奇。我以为这个男人会讲海洋童话故事,没想到他这样说道:“人类的大脑皮层下面有个内褶区被称为海马区,海马区非常非常重要,它掌握一个人的记忆转换,能将瞬间记忆转换为长期记忆。”
“哦……”他的儿子点点头。女儿没有听明白,不停地嘻嘻笑,两只小手玩弄着我的头发。
我醒悟过来,木然地望着叮当,想象着大脑皮层的皱褶。此时此刻,再次在我脑海里长久定格的是三幅画面:我拉着父亲的手去幼儿园,一边走一边吃证,一路沉默走向破裂的家。
叮当累了,趴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我一只手搂抱着他,一只手提着一大包水果和蔬菜。我走累了,路边有石凳,我没有坐下,继续往前走。不知怎的,我想体验这种极度的无力感,这种感受好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快感,胳膊酸胀、手指似乎要被拽断的快感。在这之前,我没有这种体验,总觉得在生活面前,差不多就行,没必要折磨自己。我继续往前走,汗珠在眼角滑落。
我在照顾另一个男人的儿子。我和这个男人非亲非故,我和他的儿子没有血缘关系。我突然很厌恶自己,甚至产生了荒诞抑或邪恶的欲念:我把熟睡的叮当放在石凳上,一个人走进旁边的咖啡馆,边喝咖啡边观察他醒来之后会怎么样。他会哭吗?可能先会东张西望,然后才会哭。如果叮当一直坐在石凳上等我,我想我会走过去,可是发生另一种情况呢?他往前走,寻找我,走出了我的视线,我会跟在他后面吗?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一个事实明摆着,杜若相信我,相信我不会伤害她的儿子。我也想到女儿,如果前妻遇到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会这样故意对待我的女儿吗?我无法想象女儿一个人迷失在大街上的情形。我有些羞愧。
走进家门的时候,叮当醒了。他叫了一声妈妈,跑进客厅。杜若提早回来了。叮当连续叫了几声妈妈,杜若沉默不语,往日的她不是这样的。我把水果蔬菜收拾好,发现杜若神色不安地坐在沙发上,叹了两口气,手指不停地揉搓太阳穴。之前我和她有约定,我不过问她的工作,所以遇到今天这种情况,我保持沉默比较好。我削了一个苹果,一分为二,分别递过去。在自己家里,对待前妻和女儿,我很少这样殷勤。叮当抓起苹果,猛咬了一大口。“洗手去!”杜若冲着叮当大声喊道。叮当一下子愣住了,含在嘴里的苹果瞬间减速,慢慢转动着。
“好,洗手去。”我的语气是平缓的。我拉着叮当,走进洗手间。之后,吃海米炒冬瓜、香芹炒牛肉丝。想吃馒头,还是蒸米饭?“杜若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进了厨房,把蔬菜放进洗菜盆,打开水龙头。水哗哗流淌,我静止不动。洗菜盆是我新买的,和我家里的那个一模一样。女儿最喜欢吃海米炒冬瓜,前妻不让女儿多吃,怕她上火。这个时间点,她们娘俩可能也在吃饭吧?她遇见男人了吗?在意识深处,我无法想象她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前妻是一个有事业心、性情古板的女人,也是一个慢热的女人。我几乎能够断言,至今她还是一个人生活。杜若走进厨房,咳嗽了一声,轻声说:“今晚我们点餐吃吧……都累了。”我回头看她一眼,淡淡笑了笑。
外卖送来饭菜,我们三个人默默吃饭。叮当低着头,嘴巴小心翼翼吧嗒吧嗒着。杜若摸摸他的脸蛋,说:“妈妈刚才批评你,对不对?”叮当撇着嘴,眼泪瞬间滚落下来。我把纸巾推过去,杜若拿起一张,轻轻擦拭叮当的脸颊,眼里含着特别的情绪,似乎有话要说。我放缓咀嚼的动作,等待着。“茶餐厅……可能做不下去了……”她顿了顿,侧转眼神,望着我,“股东说要移民,需要钱,想撤资……我知道这是托词,现在茶餐厅竞争大,生意不好做,做其他投资获益更大。”我点点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点头。“我想租一个小点的地方,我不想放弃。”她长长地舒口气,仿佛在给自己鼓劲。
“我相信你。”我望着她,劝慰她。她用力抿紧嘴唇,眼神在半空中游离,似乎在控制泪腺。
我在厨房洗刷碗碟,杜若给叮当洗澡。我收拾完毕,坐在客厅,杜若陪叮当读童话书的声音从小卧室里传出来。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女儿也喜欢这个故事。过去的一幕又在眼前闪现。我闭上眼睛,身体靠躺在沙发上,渐渐陷入了幻觉,感觉这里是过去的那个家,沙发靠垫是牛皮的,扶手是木头的,我抱着女儿看动画片,前妻在书房里准备第二天的会议材料。
不知过了多久,杜若的声音飘进我的脑海。
“你在笑什么呢?”她站在我眼前。我坐直身子,揉了揉脸:“刚才眯了一会儿。”“叮当睡了。”
“今天睡得挺早。”“他说今天玩得很开心……你也累了吧?”“你想吃苹果吗?我削一个。”我插话道。
杜若没有拒绝。削苹果的时候,我暗暗佩服自己,和杜若在一起,我才学会如何关心女人。一个苹果,分成两半,客厅里飘浮着苹果香。杜若取来两个酒杯,倒上了干红。
“你能帮我吗?”杜若忽然问我,递给我红酒。
“什么?”我不太明白。
“如果我一个人开餐厅,你能帮我吗?”
我转动酒杯,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曾经答应过你,你待在家里,不用想挣钱的事,可是现在……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家里可以请个保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担心自己能力不够,怕帮倒忙。”“我觉得你行。”
我摇摇头,呷了一口红酒,笑了笑。“我已经看好餐厅位置,面积有现在的三分之一大,能摆十几张桌子。现在的餐具和桌椅都能用上。我需要一个餐厅经理,以前那个经理是股东的表妹,已经辞职走了。”
“具体干什么呢?”“其实就是一个影子,老板的影子,你不用干什么,待在那儿就行。”我点点头。
“服务员都是以前的,很听话。有你在,我可以出去和投资商谈判,争取多开几家分店。”
“你有这么大的信心?”杜若看着我,专注地看着我,眼神那么坚定,那么充满期待;我同时在她的眼神里发现一股欲望,想吞掉整个房间的欲望。“你想知道我开一家什么样的餐厅吗?”她说。我点点头。
“去把客厅的窗帘拉上吧。”我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拉上纱帘。“两层都拉上。”我回望她一眼,把厚窗帘拉上。“请把灯也关掉。”她一直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