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无时不受着压抑的。她进了曾家的大门好像入了地狱一样。她被糊涂地送到这里来,一个天真的少女顿然变得苍老,充满了忧虑,俨然一个成年的妇人。她和曾霆被硬捏合在一起,他们没有感情,甚至两个人在房里都没话说。作家比较深刻地揭示了她反抗性格的根源。她说:“即便曾霆又待我好,我在这样的家庭也活不下去的。我真是从心里怕看见这些长辈们的脸哪。”对于曾经在学校里生活过的自由小鸟,一旦关进这个精神的牢笼里,她自然感到格外痛苦郁闷。无论是曾皓、思懿、文清、江泰,这些长辈的确没有一张愉快的脸,她厌恶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的环境。虽然愫姨给了她温暖和同情,但愫姨那些宽解开导她的话并不能解决她的苦闷。在瑞贞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倔强的个性,“我不要这个家”。因此,她的出走是十分自然的。她能接受革命朋友的劝告,决不回头地迈出她极度憎恨的曾家大门,是令人信服的。但是,作家没有把她作为主要人物,而是把重音放到愫方身上。正是在愫方的典型性格的刻画中,体现出作家独具的生活发现和独特的生活感受。愫方的典型形象是《北京人》现实主义艺术创造的精华。
愫方,这是作家继蘩漪、陈白露之后贡献给新文学史的第三个杰出的典型形象。这是一个终于挣脱了旧时代悲剧命运而勇敢地跨进新的生活新的世界的妇女典型。她的典型性格闪耀着时代曙光映照的诗意光辉。
一个典型性格的价值和意义,是一个客观的存在,她决不会因为评论家的个人好恶以及偏颇的观点而抹去她客观的历史光辉。一个适应了时代和人民需要的典型性格,决不会只能以一种模式出现。缺乏典型性格特征的人物,即使写一个革命者,也不一定产生强烈的现实意义,而刻画一个并非革命者的形象,只要它是一个典型,同样会具有他的历史价值。愫方这个典型性格诞生后,历来就受到某些评论家的轻视,在有些人看来,一个破落崩溃的士大夫家庭的“旧式小姐”,这样一个人对于革命又会产生多大的意义?!
当人们运用一些简单的政治概念去衡量人物时,往往得出一些简单的结论。对于一个艺术典型的评价,应当首先尊重这个性格诞生的事实,然后我们再判断它是否是一个真实的艺术的生命,进而探讨这样一个性格产生的环境以及它对于时代的意义和价值。之所以需要这样,是因为只要是一个现实主义的典型都来自生活,都是作家对于生活的发现。既然作家是忠实于现实生活的,那么,文艺批评同样应当尊重现实生活。我们不反对理论的原则,但理论原则只能指导我们去尊重作品及其反映的现实,研究作品就犹如研究现实一样,一旦理论变成教条和棍子,也就使批评者丧失了真正文艺批评的权利。
正如曹禺的其他剧作中的典型人物都是来自他那熟悉的生活,是他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典型;同样,愫方也是作家从生活中发现了她。站在我们面前的愫方,是一个活生生的性格。这个典型性格,她不同于蘩漪,不同于陈白露,也不同于丁大夫。她具有那样一个哀静的外貌,“宛如一片明净的秋水,莹然可见清深藻丽的河床”般的晶莹深邃,使我们永远把她同别的人物区别起来。但她又是一个怎样沉默的女人啊!她那样异常惊人的耐力和温厚慷慨的胸襟,又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诱人的个性!但是,有人便说她是一位“代表封建道德情感的旧式小姐”,是一个“旧时代的优美典型”。有人说她“根本不会走出曾家大门以外”,她“没有什么本身觉醒的因素”。那么,我们还是看看愫方这个人物性格的本身吧!
当我们最初接触这个性格时,她就给人以“哀静”的深刻印象。似乎她的性格是柔弱的,总是忍气吞声过着日子。文清的画被耗子咬了,引起了思懿和文清的一场争执。本来思懿就忌恨着愫方,因为画就更勾起她的无名妒火,恶狠狠地咒骂着愫方。正骂着,愫方来了。思懿很快便转了口气,说:“就因为这张画叫耗子咬了,他老人家跟我闹了一早上啦!”好心的愫方马上主动答应为表哥补画,她满以为这样也许可以平息他们夫妇的争执,既释去思懿的烦恼,又可以抚慰表哥的痛心。但是她这片善良的心意却招来思懿更刻毒的妒忌,思懿接连用出一些讥讽的话语,在微笑中露出她歹毒的心理:“我真恨不得拿起一把菜刀,(微笑的眼光里突然闪出可怕的恶毒)把你这两只巧手(狠重)斫下来给我接上。”这种突然的袭击,使得愫方惊恐莫名,本能地缩回了她那双苍白的手腕,她除“啊”了一声,再没有任何反应,她把这些凌辱嘲讽都一起吞进肚里。于是便有人说她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紧接着思懿为了瑞贞买檀木的事又借题发挥。她明知是愫方叫瑞贞买的,却故意骂给愫方听。愫方并不因此而回避,她主动说明是她叫瑞贞买的。就这样她又一次把这些谩骂接受下来,而听不到她哪怕是微弱的抗议声音。的确,让这样一个能够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凌辱,而似乎没有半点反抗性的女人来扮演一个走向新生活的角色,好像是缺乏“本身的觉醒的因素”,而作家竟然让她出走,简直是不可理解了。但是,作家洞察性格的卓越之处,正在于他在这样一个能够忍受欺凌和黑暗重压的妇女身上发现了她惊人的耐力,在貌似逆来顺受的外观上挖掘出她内心那种坚毅的性格力量!
愫方,也出身于名门世家,只因父母较早弃世,就被接到姨母家里寄居。这种孤苦伶仃的寄居生活,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极大的不幸。她不像林黛玉在寄居的生活中变得整日价靠着眼泪过日子,而是养成了她对于种种歧视和侮辱的耐性。愫方的忍耐不同于软弱,也并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愫方她并不惧怕思懿。这是因为她自有她的生活理想,自有她的生活情操和意趣。她的沉默是抵御进攻的防御形式。她的忍耐同那种把凌辱、痛苦习以为常的忍受是截然不同的。在她的忍耐中有着她性格的深厚的内涵。愫方,这个女人是善良的,她从来都不以恶意去看待别人,更不会采取恶意的报复和还击。她忍耐的性格核心是:宁肯牺牲自己,但愿能使别人快乐!“活着不是为着自己受苦,留给旁人一点快乐,还有什么更大的道理呢?”这是她心灵的诗篇,也是她生活的哲学。有人说,她的性格“基本上是和曾文清同属一种类型”,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文清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他忍受着思懿的逼迫。习以为常的凌辱使他变得搪塞敷衍。“何苦这样”,便是他磨平了痛苦的麻木的精神状态。而愫方并不是麻木,她是有意识地把这些欺凌忍受下来,她的沉默无言决不意味着她对凌辱的低头,因为她心中有着一颗对生活执著追求的坚毅信念。
作为一个受着欺凌的人,她总是把自己的温暖和同情送给别人。再没有她对瑞贞的体贴和抚爱更为动人的了,她宁可自己忍受着痛苦,却仍然献出她对不幸者的爱怜。瑞贞怀孕了,婆婆虐待着她,曾霆还是个孩子,只有愫方为她默默地操心。她用自己心灵中的火焰,去温暖着瑞贞的寂寞痛苦的灵魂。她劝慰瑞贞的那场戏,洋溢着温暖的诗意。在那冷酷而黑暗的王国中,犹如鲜亮的烛光,给人增添些生活的力量,暂时驱除一下逼人的寒气。若就年纪来说,愫方比瑞贞大得多,又是长辈,若就对人生的体验来说,也许显得愫方更狭隘些,她毕竟是个没有出嫁的女人,又毕竟没有接触过外间世界。她虽然有过受欺凌的痛苦,有过爱情的苦恼,但她未曾体验过强迫婚姻的痛苦和不幸。她也不像瑞贞那样具有青年人的觉醒和敏感。她以为只要把怀孕的事告诉曾霆,就会使瑞贞得到曾霆的慰安;只要有了孩子,就可以使夫妻感情得到改善,也会得到爷爷的喜欢,大家也就高兴了。在这里,可以看到愫方的善良,也看到她受着封建道德感情的羁绊。但是,她并不是封建道德的崇拜者和虔诚的信徒,她的感情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对美好未来的朴素的追求和向往:“活着吃苦不为着小孩子们,还为什么呢?”在这些地方,总是表现出愫方纯朴而善良的心灵美。她是一个心眼地朝着最美满最幸福的地方遐想追求,宁肯吃苦忍痛,也要为着未来!幻想是美好的,追求是真挚的,在这里产生着牵动着人们心灵的诗意力量。对她来说是这样认真固执,充满着信心!她默默地拿出自己的钱为瑞贞的未来的婴儿准备下衣裳,她还勇敢应承下来:“毛毛生下来,我替你喂。我来帮你,不要怕,真到了没路可走的时候,我母亲还留下一点钱,我们还可用在小孩子身上的。”她的确想得很单纯,但是,在这些事上却表现了她异常坚毅的生活勇气和信心。她不是那种软弱的女子。她既像母亲般体贴着瑞贞,又像朋友那样给她以生活的力量。就其纯洁而无私的感情来说,同曾家那种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关系比较起来,它本身就是一种挑战和进攻,照出了旧道德的污浊和丑恶。瑞贞真是想不通愫姨这样做是为着什么,而愫方说:“为着我爱你,瑞贞,你不生气吧。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看人家眼色过日子的人。”用自己的爱照拂着与自己同样不幸的伙伴和亲人,而她自己却是不幸的啊!这正是愫方性格崇高的地方。只要别人生活得更好,自己宁可吃苦,这是多么美好的性格呵!作家并没有夸张她的性格,他在愫方身上发掘了我国普通妇女的那种善良的献身的传统性格美和心灵美。这种性格是平凡的,但又是伟大的;是纯朴的,但又是崇高的。它绝不是旧式小姐那种封建道德感情所能概括的。它是千百年来,那些善良而纯朴的妇女,在同旧道德斗争中逐渐地为历史凝聚起来的美好感情。愫方的性格是植根于中华民族妇女传统性格的泥土之中的。
愫方以最坚韧的耐力承受着生活的沉重的重压。一个孤苦伶仃过了30岁的女人,在这个黑暗王国里消耗了她最珍贵的青春岁月。姨母在世时还能照拂着她,而如今曾家没有人肯关切她的命运。不仅思懿千方百计损害着她,而且她的姨父曾皓早已把她当做了奴隶。她名为小姐,而实际上却处于任人驱使的奴婢地位。如果本来就是奴婢,那也许使她可能安于奴婢的处境;但她却是一个名门的小姐跌入奴婢地位的,这种变化带来的打击和痛苦,就更加重了她内心的压力。沉默,异常的沉默,正是惊人耐性的外在表现。的确,“谁也猜不出她心底压抑着多少痛苦的愿望和哀思”,从这里透视她的性格是多么坚韧而深邃了。她和文清的诗画往来,只是“几乎不自知地淡淡泄出一点抑郁的情感”而已,她决不敢把爱倾吐出来,只能潜藏在心底深处。一个失去了父母依靠,度过了青春时代的女人的心是多么寂寞啊!她有说不出也不敢说出的内心痛苦,曾家的道德秩序像一具无形的网禁锢着她的心。她的心既是善良的,又是寂寞的、痛苦的。她把寂寞,痛苦,甚至快乐都深深锁在心底,只有对着心地坦白的人才能袒露出来。她热爱生活,但是生活又是这样冷酷,于是在她心灵中总是纠缠着一个问题:活着究竟是为着什么?在第一幕,当她受过思懿的侮辱谩骂之后,她哭着跟陈奶妈说:“我真是想大哭一场,奶妈,这样活着,是干什么呀!”这是多么严肃的生活课题,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会追索着这个人生的奥秘。这个富于哲理性的探索声音像抒情诗那样始终伴随着她,以不同的变奏弹奏着她对人生的探求的心曲。“哪里又真是我们的家呀”,就是这样的变奏。她在沉默而痛苦地追求着答案。好心的陈奶妈是这样劝告愫方的:“好歹嫁了吧,我的愫小姐,人家的家总不是自己的家呀!”“一个大姑娘在姨父家混一辈子成怎么回事啊。”陈奶妈的劝导是真诚的,但是,这样好歹嫁出去,好歹有了一个家就是“活着”的真谛吗?年青的瑞贞则对愫方说,“我不要家,我不要这个家。”可是,愫方并不同意瑞贞的答案:“不,你小,你不明白没有家的女人是怎么过的?那心里头老是非常寂寞的……”但是,究竟该怎么办呢?哪里是她的家?何处是她的人生归宿?这些问题并没有解决,她还要经历一个探索的过程。
愫方走上新生的道路是不简单的,她不仅需要书本的教育,更需要生活自身的教训。我们不要忘记她从小就生长在书香门第的家庭中,她不但深受着凌辱,而且同这样的家庭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不可能像瑞贞那样敢于大胆行动。她甚至对瑞贞想要离开这个家到她向往的地方还存在着疑虑和担心。作家在揭示愫方的觉醒上是真实而深刻的,她最后的出走完全符合她的性格发展的逻辑。
思懿为愫方说媒,是她面临的一个严峻课题,使她处在空前的矛盾旋涡之中。当思懿当着曾皓、江泰的面提出这件婚事时,使她置身于极度的痛苦之中。看来是这三个人在那里争吵,而他们那些唇枪舌剑的斗争锋芒却都刺在愫方的心上。思懿是不怀好意的,想借此把愫方弄走;曾皓是不愿意的,他死死地抓住愫方不放。曾皓一再说他活不多久了,暗示她不要考虑这门亲事,还说,“不肯嫁的女儿,我不是也一样养吗?”明明是他耽误了愫方的婚事,而把愫方说成是“不肯嫁的女儿”,这叫一个老姑娘真是有苦难言了。而思懿却接过话茬,阴毒地说:“嫁不出去的女儿不也是一样得养吗?”她又用“嫁不出去的女儿”来嘲弄愫方,无疑是向愫方的心头插上一刀。江泰是抱打不平,他说:“我的愫小姐,这药您还没有煎够?”好像愫方愿意服侍曾皓,甘心做曾皓的奴隶。虽说这种嘲讽是好意的,但同样刺痛愫方的心灵。但是,她对这些怨鬼般的纠缠、恶毒的嘲讽和善意的讥刺,又都一起吞了下去。她只说了一句话:“我没有意思啊!”愫方又以她惊人的忍耐和沉默把这些令人难以容忍的东西收纳起来。也许她心底的海洋已掀起波涛,可是她仍然不让它透露出来。这是一个极为坚韧的性格,但又是一个屈辱的容忍的性格。如果说这一次她能容忍下来,而曾皓于中秋夜晚对她进行的一次攻心战,更表现出她非凡的耐性。正如我们已经揭示过的,曾皓为了达到他的自私目的,百般折磨和蹂躏着这个善良女子的灵魂,使她陷入极度哀痛和恐惧之中。但是,她还是说:“我是愿意侍候您的”,“您别说了,我并没有想离开您”。甚至说:“姨父,不要替我想吧,我说过我是一辈子也不嫁人的呀!”当我们每一次看到愫方的惊人的忍耐时,似乎感到她再不能忍耐了,而每一次她又忍耐下来,而这种忍耐又能持续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