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的心
“七曲殿!”浅野又右卫门长胜一回家便大声叫起妻子。七曲殿赶紧出来相迎,“回来啦!”“准备些酒菜来。”浅野又右卫门长胜说道。“有客人来了。”
“是吗,真是欢迎啊!是哪位客人啊?”“女儿的朋友……”
“嗯……”七曲殿望了望跟在后面进来的藤吉郎:“是木下君吧?”
“七曲殿……”“哎?”
“作为武家的妻子,你这可真是够呛。瞒我瞒到现在。木下君和女儿是不是早就认识,有来往了。你明明知道,为什么瞒着我!”
“这事让您发火了,是我不好。”“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咱这父母做得真是……”“他们写信什么的,宁子都告诉我了。”“她自然都告诉你了。”
“宁子那么聪明,母亲我相信她不会错的,她从世间的男子们那里收到些信也是正常的,我觉得没必要都婆婆妈妈地让您知道。”
“那倒是,不过别总想着夸自己的女儿。真是搞不懂啊,现在的女儿,世间的年轻人……”
说着,浅野又右卫门长胜回头望向还站在门口的藤吉郎,“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藤吉郎只顾着挠脑袋了。他的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被意中人的父亲邀请到家里来,有种诚惶诚恐的感觉。
“来!进来吧。”又右卫门在前面招呼他进客厅。
所谓的客厅只有十张榻榻米大,算是这座宅子里最好的房间了。
专供弓箭手居住的长屋中的这座住宅和今天他见到的自己的房间差不多,很小很简朴的样子。
虽说织田家藩内从老职到足轻生活都差不多朴素,可是像又右卫门家这般,客厅内除了武器几乎没什么像样的东西的却也非常少见。
“宁子去哪儿了,怎么不见宁子?”“她在自己的房间呢。”又右卫门的妻子边给客人倒水边说道。“怎么不来跟客人打个招呼,是在躲着我吗?”“怎么会,她在梳发换装呢。”
“差不多就行了,快点让她帮忙准备酒菜来,让藤吉郎君也尝尝她的手艺。”
“啊,不用忙了……”藤吉郎依旧很局促惶恐。
这位在城内做事的重臣,看来做事强硬、厚颜的男人在这里只是一个非常容易害羞的好青年。
宁子简单梳妆过后终于出来了。“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的,我去准备一下。父亲特别喜欢和人聊天,你们先聊着。”
说罢,宁子转身向厨房走去,不多时端着饭菜和酒壶又款款走来。“是,是……”藤吉郎心不在焉地应着又右卫门的谈话,只要宁子出现,他的目光便完全在宁子身上。
……哪怕是侧脸也好。藤吉郎喜欢宁子那份浑然天成的清纯,在她身上全然没有庸脂俗粉那扭捏做作的媚态。那是不是缺少些女人味儿呢,不,她的身上带着朦胧月夜下野花的悠然芬芳,楚楚动人。敏感的藤吉郎的视线、嗅觉全然被吸引了过去。“怎么样,再来一杯吧?”
“好。”
“听说你挺喜欢饮酒的。”“请!”
“怎么了,你不是从来都没有醉过吗?”“已经不知不觉喝了不少了……”藤吉郎依旧脉脉含情地望着将泥金画放在面前、坐在闪烁的火光旁的宁子,像要将宁子看穿一般。见宁子的眼睛也向这边望来,藤吉郎赶紧红着脸避开宁子的目光,恍惚地接着回答道,“啊呀,今晚已经喝了很多了。”他想到自己还不如宁子一个姑娘家,一副不自然的小家子气,脸上更是火辣辣地烧。
早晚自己也是要有家室的,若要娶妻当娶如此佳人,藤吉郎心中暗暗想着。
这样的女性定会是可以与你甘苦与共,熬得住贫穷艰苦的好妻子,还会生下可人的宝宝的。
现在的藤吉郎比什么都担心的是有了家以后的艰难和贫穷。总觉得将来会有山一般的艰难等着无法将心思放在金钱上的自己。
若是将来娶妻,他首先考虑的便是女子的淑德与容貌。她不要有什么渊博的学识,但要比作为百姓的自己的慈母还要在意自己。
还有,不论在内在外都能给自己的丈夫以鼓励。此外,就是能与自己同甘共苦了。“若是宁子的话……”藤吉郎在心中不住地思量。
想娶宁子为妻的想法并不是今晚才有的,早在世间有“浅野的女儿真好”的评论前,他便注意到宁子并试着悄悄送礼物了,只是今晚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宁子。”
“唉!”“我和木下大人有些话要说,你先暂避一下吧。”又右卫门说道。沉浸在各种空想之中,对声音几乎失去了知觉的藤吉郎无意间感应到这句话,突然脸再次变得烧烧的。又右卫门换了正式些的口吻说道:“……木下。”“是。”
“想和你诚恳地说些心里话。”“是。”
“我见你是个爽快人才想和你说这些的。”“您尽管说!”
见宁子的父亲表现出和自己的亲密,藤吉郎非常高兴。不管又右卫门将要说的话是不是合自己的心意的,他都赶紧重新端坐显示出自己洗耳恭听的诚意。
“其实也没什么,女儿她也到了合适的年龄了。”“……确、确实。”
喉头干涩纠结,像是要截住声音一般,这种情况下原本不作声点点头也是可以的,可是藤吉郎总觉得不好好回应一句,情况会不妙似的。
“陆陆续续地开始有各处人家前来提亲,身为父母,我们很想女儿有门好亲事,可是在取舍上我们很迷茫。”
“这,虽说是这样……”“可是……”“是,是……”
“有时候父母看重的又未必是子女所愿的。”“是啊。婚姻往往决定了女人一生的幸福。”“经常伴在主公身旁的一名小姓——前田犬千代,你知道这个人吧?”“啊?……犬千代?”藤吉郎目露惊讶之色,他没想到又右卫门会突然提到这个人。
“对,那个前田犬千代的出身门第不错,最近他已经几次托人来提亲了。”
“啊……”
与其说这是回答,不如说更像叹气,突然有种强敌出现的感觉,犬千代那笔挺高大的身姿顿时压到藤吉郎的心头上来。还有他那俊秀的眉目、明晰的言语、从小在侍童组养成的文雅的举止,这些都让藤吉郎感受到威胁。自己则总被人称为猴子、猴子的,很是无奈,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容貌方面确实没什么自信。他现在最讨厌的就是“美男”这个词,而前田犬千代正是美男。
“您同意了吗?”藤吉郎不由得脱口问道,问后又有些不自在。“还没有,这个……”又右卫门摇摇头,挺直了背,将凉水杯放到嘴边。
“从为人父母的角度来考虑,那温厚沉稳的犬千代确实是好女婿人选,我很高兴,原本是想定下来这门婚事的,可是最近女儿总是违背我们的意思。”
“哦!那也就是说宁子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在父母面前倒也不说不同意,但也只字不提同意。看来,是不愿意吧。”
“哦。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为难的是,该如何回复呢?”
这也关乎到作为武士的颜面。又右卫门的眉宇间溢满了为难神色。
又右卫门原本就很看好前田犬千代,认为他是个很有前途的青年,犬千代能提出“让宁子做我的妻子吧”,又右卫门毫无疑问是非常高兴的。
当他将这件事当作极大的喜讯告诉宁子,“怎么样,这样的女婿真是可遇不可求啊!”
宁子却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高兴起来,反而愁容满面。他立即了解自己这一脉相承的女儿在选择人生伴侣的问题上与自己的想法并不相同。
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呢?又右卫门没了主意。若是不成,作为父亲、作为武士,又右卫门都将无法面对犬千代。
犬千代已经告诉别人:“最近我将娶浅野先生的女儿宁子为妻。”口口相传,应该很多人都知道了。约定的期限即将到来,该如何是好。已经用“抱歉,最近女儿母亲的身体不太好”“女人们都说今年流年不利”之类的借口拖延了一段时间了,现如今这样的借口也不好再说,当真是为难,又右卫门尽诉苦衷。
“……怎么办,都说你是奇才,你怎么想?”又右卫门将被饮空了的杯子放下。似醉非醉,藤吉郎原本一直沉浸在空想之中,听了又右卫门的烦恼也不禁忧愁起来。
“都是对方不好!”藤吉郎想。倒不是说对方是恶人,而是若是这个人是前田犬千代的话,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
犬千代是藤吉郎所讨厌的美男,却也不是美男型的美男。他的美还有很多是来自于战国这种特殊的环境所造就的刚毅与无法喻之以形的不屈、豪放。
他在十四岁的时候便跟随了信长,并被提拔为侍首。就在前段时间,在信长的弟弟信行的臣下掀起的那场叛乱中,犬千代作为信长方先锋队中的一员表现得很是骁勇。有位叫宫中勘兵卫的用箭射中了犬千代的右眼,犬千代连拔都不拔直接跳下马砍下勘兵卫的人头献给信长。
总之,他是位勇猛的美男。如今他的右眼在他那白皙端正的面庞上像一根针一般成了一字形细长条,就连信长都觉得他是位让人有些棘手的侍童。
“啊,那个犬千代……”藤吉郎忧又右卫门之所忧,却也没什么好的主意。“这确实让您挺费心的了。藤吉郎已经明白这件事了,我会再仔细想想办法,帮您解决的。”最后他这样说道,是夜返回城内。这趟去往心上人的家中之行只让他背负着又右卫门的一半烦恼而返。可是,仔细想想,喜欢的女人的父亲能对自己敞开心扉诉说烦恼,纵然这会让自己背上一个包袱,也应该是光荣的包袱。藤吉郎真的是非常喜欢宁子,所以来自宁子父亲的信赖不管怎么说还是让他高兴的。
“这就是爱恋吗?”回顾了自己近来的心境,藤吉郎颇有感慨,可同时他也突然对自己想到的“爱恋”这个词心生厌恶。他原本就不喜欢人们口中常说的“爱恋”这个词。
因为他从年少时起便对所谓的“爱恋”死了心。境遇、容貌、风采,他在这个世间所拥有的这些与生俱来的东西,让他受尽了美丽女性的蔑视与嘲笑。年少的他也有悲花悯月的情怀。
多愁善感中所承受的这些忍耐,是轻薄的美人和贵公子们所想象不到的。
纵然这样,既然为人,就要接受嘲笑,没有因此就放弃自己的道理。“总有一天,”藤吉郎想,“早晚,早晚!”藤吉郎独自在心中暗暗发誓着。
他要让人们看看世间的美姬们是如何向丑男献媚的,这也是他时常激励自己向前的动力。
这样的心情在不知不觉间培养了他的女性观和恋爱观。也正因为这样,“爱恋”这个词不合他的心意,他看不起那些对女性的美顶礼膜拜的男人,对将恋爱当成人生第一要义,活在玫瑰色世界中,游戏于甘甜之泪中的男人们也感到很反胃。
“……可是,若是宁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我可以投入爱恋之中吧……”
好恶全在人的意念中。藤吉郎在自己这里也不例外,就这样妥协了。入睡前,他在脑海中还描绘着宁子的轮廓。
第二天,他不当班,在城内没有工作任务。他应该收拾一下昨天看的桐田的宅邸,准备些家具物品,可他只顾着在城内晃荡,寻找与犬千代碰面的机会。
犬千代经常有礼有度地侍立在信长之侧,并没有同藤吉郎多说过话。他从信长旁边望向信长臣下的眼神比信长还要不逊。
有时藤吉郎等在信长面前献言时,可以看见在一旁听着的犬千代嘴角上会挂上一丝别有意味的笑,仿佛在说:“这猴子又……”
同时那眼神还好像已经将人看穿了般。藤吉郎因此很不快,几乎不与他有什么来往。
“藤吉郎,今天不当班吗?”
藤吉郎正在和中门的番士说话,有人打了声招呼走了过去。回头一看,是刚刚听说今天要去什么地方办事,不在城内的犬千代。“呀!……好久不见!”
藤吉郎赶紧追上去,“犬千代君,有点事情想和您诚恳地谈一下。”
个子远远高过藤吉郎的犬千代用通常的那副眼神居高临下地望着藤吉郎,“公事还是私事?”“说到诚恳地谈,自然是私事。”
“这样的话,现在不行。我是遵主公之命而归的。若是私事的话,以后再说吧。”
真是冷淡啊!只见犬千代干脆利落地又继续走他的路。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不过他也出人意料地有他好的地方。”藤吉郎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过了片刻终于也一转头大跨步地走开了。藤吉郎去了城里。他来到桐田的新居,只见有洗门的,有向里面搬行李的。“哎呀,走错门了?”藤吉郎赶紧四下望望,这时只听厨房方向有个男声叫他,“喂喂,藤吉郎!”
“哦,是你啊!”“对,是我。你去哪里了,还得别人帮你收拾新居,料理家事。”来帮忙的是藤吉郎在做炭柴管事时认识的负责仓房、厨房的同事们。“啊呀啊呀,看来能住了啊!”就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一样,藤吉郎边说边进入室内。有酒水端来。
家里还被放置了新衣柜、茶具架。这些是平日里仰慕他、感恩于他的人听说了他的荣升后,特意带来祝贺他的。
这些朋友带来庆贺之物后,见这位不慌不忙的主人居然不在,并且还尚未整理新居,便七手八脚地打扫了起来,还摆放了家具,擦净了门。
“呀,真是谢谢、谢谢!”藤吉郎挠了挠脑袋,赶紧伸手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所谓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过是将酒盛在酒壶中,摆上饭食。
薪山以来,受过藤吉郎恩义的商人们准备了佳肴,买了许多生活必需品,帮了很大的忙。
只见厨房那儿还有胖乎乎的女人在做一些厨房工作。“那位婢女是从我们那边的村里带来的,也可能做得不好,你先吩咐着试试看。”商人们对他说。藤吉郎趁势回答道:“我想要一名可以做仆役长、管家的老人,有合适的帮忙介绍一下。”就这样,说着话的工夫大家围坐在一起,新居宴终于在主人到来后开始了。
“幸好今天来这儿看看,若是前来帮忙的大家连主人都看不到的话……”
藤吉郎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虽然不觉得自己太过不紧不慢了,但是多少有点。
不拘一切开怀畅饮。饮酒就当如此。平日里谨遵礼节,畅饮之时抛掉一切面纱。
这不只是这里的乡村土著武士的风习,公卿、室町的朝廷武家都是如此。这是当时的酒场之风。
大家展示出平日里深藏不露的技艺,跳猿乐舞,以箸叩击器物,好不热闹。
住在附近的同职的妻女们也都闻声来祝贺一番。“喂,木下君,这家的主人!”
“怎么了?”“没什么。你也该去周围的邻居们那里问候一下。”“不,还……”
“什么,还不去?怎么能只在这里载歌载舞地等别人来。快点,穿上外褂去拜访一圈。把你搬来并将在马厩任职一事跟大家说一下。”过了四五日,有与侍女同村的男子前来做中间奉行,还召来了一名年轻武士随从。
就这样好歹有了一座小宅邸,有了奉公人,虽说俸禄不多,藤吉郎也算是一户之主了。
离开时,侍女和年轻随从会出门相送。“您慢走!”
藤吉郎还在旧衣店买了青色棉线带大桐纹的帅气的披肩,并带上大刀,这样出去走上一圈,感觉总是不错。
另外宁子的事也不能一直拖着,今天早晨藤吉郎边想着宁子的事情边来到清洲城外的护城河。
迎面有人边浮着笑意边朝藤吉郎这边走来,藤吉郎只顾着望着护城河走自己的路,并没有注意到。除了宁子的事,在河边他不经意间想到了战时的攻城与守城。
“所谓护城河只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河如此浅,十天不下雨便可见底了。若是到了战时,只需向里面填上千个土草袋便可攻过河了,城内的饮水也比较匮乏。水利是这个城的弱处,这是座易攻难守的城……”
藤吉郎自言自语着。这时,已经走到旁边的高个子男人拍了一下藤吉郎的肩,“猴子君,这会儿要出去吗?”
“……呀!”藤吉郎一看对方,心中想要解决的那件事一下有了眉目。“正好。”他说道。这真是一句发自内心的话。
因为这人正是前田犬千代。自去过宁子家后一直没什么机会能跟他好好谈谈,现在正好在城外碰见了,真是太好了。
在藤吉郎正打算说说宁子的事时,犬千代先开口道:“猴子君,那次在城内你说有话要对我说,今天我没有公务在身,你要对我说的事是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