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走去，看见了“孔乙己饭店”的招牌，也看见里面弯弯的小径两旁种植着的翠竹，心里一阵暗喜。鲁迅写出了孔乙己，孔乙己现在也是位响当当的人物啊。我听见了路人的议论，对这一点我已有了心理准备。
“真像鲁迅！”
“你是‘孔乙己饭店’的形象大使吧？”
“是演员吧？”
“妈妈！快来看鲁迅！”
“爷爷！鲁迅！鲁迅！”
我笑而不答，继续往东走，来到了“茶家傅”茶馆。是一个栏杆围起的幽静的小院子。“你好，你好，”我听见了一个问候，是从背后传来的，“你好，你好。”又是两声问候。
“你好。”我说，转身回应，却没看见人影。
“你好，你好。”我抬头看见了一只鹩哥。一只会说话的鹩哥。它站在鸟笼里的木棍上面，扭动着脑袋，打量着我呢。黑幽幽的羽毛，黄黄的嘴，爪子也是黄黄的，真神奇。它在问候我哩。我惊叹它的本领，问候它：“你好，你好。”
“您好。”这回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她穿着一件灰色亚麻布的休闲长裙，手里端着一杯茶，眼神专注地望着我。她的眼神里隐藏着淡淡的忧郁。
“您好，苏导演。”
她微微一笑，侧转身让我先进茶馆，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眼神一直在盯着我的后背，不过我一点都不紧张。
进了包间，我落座，掏出香烟，“抽烟吗？”我说。她摇摇头，笑一下又垂下头，手指顺势摸了摸耳边的头发。“真像，”她说，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眯着眼，望着窗外，“没想到……”
我点上一根烟。
“您为什么要帮我？”她扭转脸颊，望着我。
“我也在帮自己……我想演演戏……”
“谢大海先生说您是足底保健师。”
“混日子，您还是学生？”
“今年毕业。”
“在哪儿读书？”
“中戏研三。”
“喜欢鲁迅？”
“谈不上喜欢……”
“那……为什么？”
“您知道鲁迅怎样掏烟吗？”她岔开话说。我摇摇头。她把一盒香烟推过来，说：“放在你的裤兜里。”我照办了。“把手伸进裤兜……手指头摸香烟盒……别掏出烟盒……夹出一根来……抽出来……鲁迅不习惯掏出烟盒拿烟……鲁迅最喜欢抽哈德门牌的香烟……他在外面见朋友也不喜欢让烟给别人……”
我抽出一根烟，定定地看着。“鲁迅……这样拿烟……”她说，用大拇指和四个手指拿起了一根烟。“不是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我不解地摇摇头，“朋友到家做客，鲁迅也不让烟吗？”
“鲁迅会在家里放两种烟，一种价钱贵的，放在白色锡筒里，是前门牌香烟，招待客人用的；一种便宜的，装在绿色锡筒里，是鲁迅自己抽的。”
“您知道的可真多！”
“都是父亲告诉我的。鲁迅是个老烟鬼，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
“鲁迅喝酒吗？”
“几乎每饭必酒，和朋友在一起还会喝醉。”
“鲁迅喝醉酒会发酒疯吗？”
“这个话题我父亲没说过，”她幽幽地说，“没有香烟就没有鲁迅，没有胡子也没有鲁迅……”
她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电脑屏幕上出现一张鲁迅的照片——一张没有胡子的鲁迅的照片，鲁迅的人中很长，整个嘴唇看上去光溜溜的，脸部表情似乎被扭曲了，十分滑稽！我忍不住大笑几声。
“很可笑吗？”她合上电脑说。
“不……不……我很喜欢鲁迅……在中学教过十年的语文课，很熟悉鲁迅的作品，鲁迅的名言警句我能背很多！”
她沉默着，似乎想听我说下去。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我很喜欢鲁迅这句名言……”
她抿了一口茶。
“‘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
她换了一个坐姿，顺便调整了一下呼吸。
“‘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
“‘说过话不算数，是中国人的大毛病。’”
“‘斗争呢，我倒以为是对的。人被压迫了，为什么不斗争？’”
“‘世间只要有权门，一定有恶势力。’”
她一直望着杯子里浮动的茶叶片，像在沉思。
“苏导演，您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您为什么要排鲁迅话剧……”
她的身体一动不动，沉默良久，才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为我……父亲……”
苏洱的父亲今年七十岁，研究鲁迅已有几十年。他六十岁退休的时候职称还是副教授。这事他想不明白，越想越烦躁，两年前他突然得了精神妄想症，逢人便讲鲁迅先生要来看他，鲁迅先生最欣赏他的研究成果，他是鲁迅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半年前他又被查出得了肺癌，医生说他的生命最多只有三个月了。
“……我父亲快死了，我不想让父亲带着遗憾走。我对父亲说过鲁迅先生会来看你的……这一年多我选过好多扮演鲁迅的演员……现在，您的扮相是最合适的……”她的背影在颤抖。我听见她继续说：“……其实我父亲年轻时的梦想就是能看见鲁迅，要是能早出生十年就能看见鲁迅先生了……他经常这么说。他研究了一辈子鲁迅。他是北京人，可退休后他一直在说绍兴普通话，好像这才是他骨子里的语言。鲁迅的杂文、小说，他到现在还能背出来，小时候我和他经常做这样的游戏，我念出鲁迅文章的前两句，他就笑着把后面的文字背出来，从没出过错。我是他唯一的女儿，我母亲十几年前就去世了……”
她转过身，我从她的眼神看出渴求的光泽，“我欺骗父亲，说鲁迅会来看他的，他听了这话激动万分，眼睛都会放光了。他相信女儿的话。每次见到我，他就会问鲁迅先生什么时间来家里啊，见到鲁迅他就彻底满足了，哪怕只见一次。他有怨气，他不服气其他鲁迅研究者的学术水平，什么一级教授，什么博导……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在事业上很窝囊，我父亲想得到鲁迅的赞扬。”
“鲁迅的赞扬？”
“鲁迅的赞扬。我不明白为什么鲁迅对父亲这么重要……”她使劲摇头，“不理解……”
“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或许都这样吧。”
“我不该欺骗父亲。”
“如果您信得过我，我愿意试一试。”
她猛地回转头，咬住嘴唇，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我想看看鲁迅的台词。”我说。
她嗫嚅着，似乎不好意思：“您扮演的鲁迅……应该没有台词……”
“没有台词？”我当然很惊诧。
“我父亲对鲁迅太熟悉了。”
“我对鲁迅也了解不少。”
“不，当哑巴总比说错话好，我不想让父亲看穿。”
我真是哭笑不得。“您说您父亲希望得到鲁迅的赞扬，那我怎样赞扬您父亲？”
“竖起你的大拇指就行。”
我竖起自己的大拇指。
“一句话都不要说。”
这一刻，我倒真想见见这位老教授——不，是老的副教授。
“我会还您钱的。您能帮我，可我不知道怎样感谢您……”她的眼神游离过我的脸和我的身体，“您……想怎样都行……我愿意……”
我自然明白她话中的含义。不过我装作没听见，一口喝干杯中茶，嚼着几片茶叶。“这茶馆环境真不错……”我说这话纯粹为掩饰内心莫名的感动。一个女儿正在尽力为父亲做一件事情。我承认，我现在已经慢慢放弃了先前复杂的念头。
我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敲响了房门。
一分钟或者两分钟之后，门打开了三分之一，一位拄拐杖的光头老先生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想必就是苏洱的父亲。他的眼神在十几秒钟之后亮了一下，接着我看见他慌慌张张地回转身，在门口消失不见了。
我走进去，屋里的光线有些暗淡，忍不住眨了眨眼，发现屋子的四壁贴满了鲁迅的照片，足足有上百张；我听见了老先生紧张的呼吸，他站在角落里的一个沙发旁边，微微弯着腰，脸上挂着笑，恭恭敬敬地看着我，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身旁有一个黄褐色的半人高的书柜，书柜上面立着一个大大的相框，是一个七八岁小女孩的黑白照片。
“我女儿……没骗我……”老先生忽然嘻嘻笑着说，他嘴里的牙快掉光了，指着沙发的手臂颤动着，“……鲁迅先生……您坐……女儿没骗我……她说……您要来看我……不敢当……我女儿……没骗我……”老先生说一口绍兴普通话，“苏洱……鲁迅先生来了……出来见见鲁迅先生吧……”
苏洱拉开门走出来，一声不响地站在父亲身边。“鲁迅先生……这是我的小女……”他说，给我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苏洱挽着他的胳臂。我笑了笑，走过去坐下来，指指对面的椅子，想让他们也坐下。老先生没有坐，突然举起手里的拐杖，看着苏洱，大声说：“你为什么……不给鲁迅先生鞠躬……我打你……”苏洱赶忙给我鞠躬，老先生这才放下拐杖。这一幕看得我心惊肉跳。
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老先生颤抖着手臂拿起茶几上的香烟，抽出一根，哆嗦着递给我，嘻嘻笑着说：“鲁迅先生……您爱抽烟……哈德门牌的……您……最爱抽的牌子……您抽吧……”
真是哈德门牌的香烟。
我接过来，发现烟丝潮乎乎的，还有股臊味。
老先生又嘻嘻笑了一下，找来打火机。没办法，只能把烟点上。苏洱淡淡笑了一下。屋里的空气和嘴里的烟雾让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抽烟对您的肺不好……对肺不好……对不起……鲁迅先生……我是老糊涂了……请您别抽了……对您身体不好……”他似乎要急哭了，拄着拐杖走过来夺我手里的烟：“……给我……给我……对您的肺不好……鲁迅先生……”
我把燃着的香烟摁灭在烟缸里，他才略微平静些，在椅子上坐下了。坐在椅子上的他双手放在拐杖上，下巴抵着手背，嘻嘻笑着，既满足又欣喜地望着我，像个孩子。沙发肯定比椅子舒服。我站起身，想让他坐在沙发上。“不……不……我是学生……我是学生……鲁迅先生……您坐沙发……老师坐沙发……”
他看着墙上的照片，嘻嘻笑着说：“鲁迅先生……您的照片……挂了几十年了……都变颜色了……”我站起身走过去，仔细端详着。他悄悄走到我身边，吓了我一跳。他说：“鲁迅先生……照片全吗？”我点点头。他竟拍着手嘻嘻笑起来，盯着我的胡子，又指着一张照片说：“……鲁迅先生……您这张照片……在日本拍的这张照片……胡子是画上去的……当时您没有留胡子……”我只能点点头。“……以前的照片比这还全……文革期间……和其他文稿一起丢了……可惜啊……”他用力抓住我的胳臂，把我扶坐在沙发上，我能感觉到他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苏洱……把我的拙作……全拿来……我想让鲁迅先生评评理……”他喘着气说。
苏洱从书架上抱下十几本书，放在我面前，然后在我耳边小声说：“夸他！”现在老先生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本书，认真地翻阅，点点头。翻完一本又翻一本。我竖起大拇指，使劲晃动着。老先生眨眨眼，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有点不知所措，拄着拐杖走过来，眼里含着泪，声音哽咽着说：“……鲁迅……先生……真好……吗？……”我用力点头，拍拍这摞书，拍出了声响和书上的灰尘。“……苏洱……拿笔……拿笔……”他激动地说，“……请鲁迅……先生……指正……指正……”苏洱拿来一支笔，他抢过来，哆嗦着手，开始在十几本书的扉页上签字：“请鲁迅先生指正！苏真教授敬上。”我一本一本接过书，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这过程至少持续了五分钟。
“鲁迅先生……我的拙作……”他歪着脑袋说。我点点头，再次竖起大拇指，突然看见苏洱的眼神不对劲，接着看见她走过来，挡住了父亲的视线，一只手按住我嘴唇上的胡子。“胡子没粘牢。”她小声说。
“……可我……可我……”老先生还在嘟囔着。
“爸，您学问高，一般人当然看不出来了，鲁迅先生看出来就行了，”苏洱说，“爸，您就是大教授，大博导，鲁迅先生研究第一人！是不是鲁迅先生？”我拼命点头。老先生看着我，身体开始晃动，然后抬起头，闭上眼，哈哈大笑起来，“……谢谢鲁迅先生……谢谢……”
“爸，鲁迅先生累了，您也该休息了。”
“……可鲁迅先生怎么……不说话啊……”
“鲁迅先生今天嗓子不舒服……您准备的哈德门香烟发霉了……鲁迅先生刚才都咳嗽了……”苏洱说。
“茶呢？……家里的茶呢？……”他敲着地板说，“还没喝茶呢……鲁迅先生……我真是老糊涂了……茶呢……茶呢……”他站起身，在屋子里局促不安地打转，到处找水杯，“……龙井茶……鲁迅先生最爱喝龙井茶……茶呢……”杯子在我眼前，可里面没水，我举起来放在嘴边，装作喝干的样子，又把杯子口对着他，晃了晃，让他明白我已经喝光了龙井茶，不渴了，他这才露出心安的神情。
“对不起……鲁迅先生……您累了吧……天太热……八道湾胡同住着热不热？……要不……您到我这儿住吧……家里有空调……凉快……鲁迅先生……到我这儿住吧……”
“爸，鲁迅先生累了……”苏洱害怕出漏洞。
“鲁迅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老先生非常认真地望着我说，伸出一根手指头，“……就一个问题……”
我站起身，望着他。
“鲁迅先生……您身边……还有优秀的年轻学生吗？……我的女儿还没有成家……您帮她物色一个男朋友吧……谢谢鲁迅先生……”苏洱沉默着，用胳膊肘捅我，示意我赶快走出去。我拉开门，走到门外，再回头时看见老先生眼里溢满了泪水。也许他早已经流了泪，屋里光线太暗，我没有看清。“鲁迅先生……谢谢您来看我……我……学问没做好……真没脸见您……谢谢您来看我……”
我嗓子眼里痒痒的，眼睛有些发涩。我朝他点点头，挥了挥手，扶着楼梯栏杆快速朝楼下跑去。“鲁迅先生……见到您……我三生有幸啊……”老先生的声音还在楼道里回荡。
晚上回到家，我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把苏洱的故事说给老婆听。她似乎明白了故事的味道，默默走进里屋，拿来存折，递给我说：“明天一早取钱还给周小姐吧。”我打开存折，看着上面的数字：余额一万七千元钱。“这女儿真好……”老婆说，手背在蹭眼角了。
“咱们也有一个好儿子……”我说。
“演戏好玩吗？”
“好像不是在演戏，”我把胡子揭下来，握在手里仔细端详，重复着，“好像不是在演戏……”
“你可别陷进去了。”
“我想把现在的店盘出去，租个小店，能放两个沙发就行，我能养活咱们一家三口。”
“现在的店不是刚……”
“我不想打着鲁迅的名义。”
“为啥？”
“说啊！”
“唉……”
“我想实实在在地生活……”我说。
躺在床上，身心从未有今天这样放松。老婆早已入睡。窗外月色很好。我手举胡子，对着月亮，嘴角带着笑意，看见了一抹黑。我在一抹黑里坠入梦乡，还做了一个梦：我给苏洱发短信，谢谢她给我一次扮演鲁迅的机会！我不需要她还钱，更没有别的企图！我在梦里仔细洗脸，梳理头发，粘好胡子，穿上长衫，走进新租的足底保健店。新店很小，只能放两个沙发。苏洱的父亲闭着眼睛，坐在沙发上等我。我二话不说，坐下来就给他做足底按摩。老先生舒服地喘着气。一只脚按完，他微微睁开了眼睛，不，是快速地瞪大眼睛，想抽回自己的脚，我用力死死按住。老先生惊恐不已，像只受伤的绵羊，痛哭流涕起来：“鲁迅先生……使不得啊……鲁迅先生……使不得啊……”苏洱忽然从窗帘后面站了出来，手里握着手机，早已是泪流满面……
选自《鲁迅的胡子》2010年版
点评
小说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小人物——“我”（沈全）以近乎荒诞的方式与鲁迅扯上关系的悲喜故事。沈全大学时代怀揣文学梦想，立志做诗人或小说家。而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不得不放下理想开了一家足底保健店。保健店的生意也并不顺利，人到中年的沈全面临着婚姻和事业的双重危机。足底保健店难以为继，夫妻情感隔膜缺少交流，这使得沈全陷入压抑孤独的境地。从大学时代的文学梦想到十年的教书生涯到捏脚再到“捏脚而不得”，沈全在现实的挤压下，一步步失去立足之地。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沈全没有努力抗争，只是一步步主动地屈服、妥协，苟安在屈服换来的温饱中，理想也就在生存的重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生存如同身后滚动的巨石，步步紧逼，沈全所做的只是拼命地往地势低的地方跑，完全忘记了向上的目标。作者对沈全的塑造也是对当下知识分子生活现状的扫描，在物欲横流的当下，知识分子的生存空间已被严重压缩，一个完美的知识分子神话已经破灭，原有的唯美而高大的形象已经荡然无存，代之以卑微、自私、迂腐的形象。从蒋一谈对沈全这一人物的塑造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个体生命在现实困境中的艰难以及现代知识分子精神信仰的缺失。
（崔庆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