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我刚在办公桌前坐下，一个电话给我带来了惊喜：省委宣传部通知，常务副部长叫我过去有事。这是我转业以来头回有上级机关领导找我，不管谈什么，我可以正式听到领导机关的声音了，绝不能迟到。可司机又不知哪去了，内务部一个人没到。我马求实用自行车将我送到大院门口。出了大门，我急忙东张西望想打出租车，但是好半天没有。我只好急行军似的小跑起来，刚跑一小段路，一辆摩托车减速和我并肩而行。我以为自己违反了交通规则，驾摩托的人却小声问我坐不坐，只是出租轿车的一半价钱。这正合了我求快的心意，撒目一下看没有警察，便骑了上去。摩托风一样在车流中帮我跃过无数人等，使我忽然又感到了有目标前进的快感。当年唐山大地震一发生，一个电话命令下来，我便连夜背上行李爬上一列货车，奔往受灾现场。目标及指示目标的声音，对于我总是魅力无穷。无目标无指示又不能自主的日子，真比软禁还折磨人。我一时像刚从软禁中放出来的战俘，兴奋得似乎找到了新指挥员。
常务副部长特别忙，我坐下后他接了两个电话才同我谈上。他身材魁梧高大，给我感觉跟部队领导干部差不多。他先泡杯茶端给我，这也让我感到省委机关作风与下边不同。到作协这么长时间了，盛委和铁树谁都没给我倒过一杯水。递过水后，副部长告诉我，我的任命省委已经正式通过，另一个人选没能讨论。我想就是铁树说叫他打横弄黄那个。副部长郑重说，“所以作协班子一时还不能配齐。这样，你就显得尤为艰难。你前段工作，反映不错。”常务副部长更加和蔼说，“主要是有原则性。党政一把手闹矛盾，你没站在某一边去扩大矛盾，而是尽量做缓和工作，这很不容易，说明部队培养的干部素质不错。”我希望部长能多说些话，好给我这节电力不足的电池多充点儿电。可我发现，他看了看表，“下一步工作，仍要坚持这个原则，不要站在一方，而不顾另一方，要尽最大努力按组织原则办事，维持住能推进一般工作的局面。”他又不易察觉地看了一下表，而后让我有什么话也说一说。我真的有许多话要说，但副部长又看了下表，我只好把许多话迅速压缩成几旬说出来：“再苦再累我都不怕，可是，我对地方工作不熟悉，忽然又遇到复杂矛盾，一时摸不着头脑，就怕理会不好上级意图。两个直接领导，目前简直没有一件事看法是一致的。按原则办，他俩对我都不会满意。不满意也没别的办法。”我想讲几件具体事细谈谈，副部长又看表了。我一个作家，专门观察人的，不会看不出部长今天不想同我多谈的意思，便果断把话结束了：“但我有信心努力干好，哪种意见符合原则，我就按哪种意见办，只能对事不对人了！”
“很对！”副部长没再鼓励我多说，接过去作了总结，“还要注意团结多数干部，千万不能分伙，不能搞一帮一派！”
不期而至的谈话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尽管没能向上级领导好好诉诉苦衷，毕竟是得到了上级的指示，还有肯定。荒野夜行的人，忽然见到一盏灯火，那心情，也许就如我此时一样高兴吧。为了细细品味这少有的滋味，我既没叫单位车来接，也没打车，连公共汽车也没坐。我从省委大院出来，慢慢往回走。我忽然感觉到，高兴时的散步，是多美的享受啊，有目的而无丝毫紧迫感，从从容容轻轻松松，手中好像仍端着那杯热茶，随时可喝上一口。而部长不多的几句话则像糖果和点心，喝口热茶再吃一口点心，提了神之后，又尽情品味那点心的滋味。
谈话不久，我的任命文件发下来了。部里意见是，如果盛委和铁树能同时到机关召集个会，部里就派人到会宣读任命，否则，就由作协自己公布了。我打电话向盛委报告此事，盛委说，我是去不了啦，铁树不是上着班吗，他怎么安排就怎么办吧！我又向铁树报告，铁树说，什么时候机关有会了，顺便把任命宣读一下吧。
我心又有些凉。是盛委求我转业的啊，我的任命来了，他竞冷淡得连一声鼓励话都没有，哪管说一声好好干吧，我心里也会很热的。我索性连在机关宣读一下也不想搞了，就如本来俩人已经同居多时，而且同居得并不愉快，现在忽然发了结婚证书，举不举行婚礼都没意思了。家长没有想给办婚礼的意思，你自己张罗就非常非常的没趣了。看书。看书。看书。
一天就把一部日本长篇小说《跳！跳！跳！》看完了。
一读好小说，我就产生写作的冲动。我拿起了笔。好像上帝已不允许我再动笔了似的，忽然之间，盛委和铁树都有了新动向。马上是盛委电话找我，说宣传部有指示，叫研究开作代会的事，并明确说，什么时候开会研究此事，通知他参加。
我把盛委的话如实转告铁树。铁树说，怎么是通知他参加？这么大的事，得他来开党组会定，得他主持开，得他通知别人！但他就是开了党组会，也得再开主席团会征求意见！
铁树显然是不同意开作代会，他话里还有潜台词：主席团会不得主席召集吗？主席团会的意见还不就是主席的意见吗？我主席没感到需要开，他开什么？
几天后我参加全省宣传工作会议，见到了省委常委部长，就是颁奖会说我就差没把丁关根请来那个作家部长。
“省委对你寄予了很大希望。”作家部长十分亲切说，“作协班子另一个人选没被通过，主要他不是作家。你不同，你是著名作家，还有，你思想作风，几方面都认可。我个人也对你寄于很大期望！
“你这段工作很不错，就这样坚持下去。我不是听了什么人的反映，就是凭我的直觉。要注意在全省作家中树立形象，有个好的形象很重要。我知道你这段工作很难，但不会总这样下去的。”在盛委和铁树矛盾上，你不用考虑谁说的，你认为不对，你就可以发表不同意见。虽然不一定能改变他们什么，但你有责任这样做。他俩的矛盾，靠他们自己已化解不了了。省委打算通过作协换届来解决。人事安排，宣传部、组织部成立个专门小组，由宣传部常务副部长负责，背对背考核，广泛征求各方意见，要把班子配齐。
“省里几大班子换届一完，省委就研究作协换届问题。作协要向省委写个报告，除人事安排，其他事都得提出想法，供省委讨论。
“派盛委去作协时，省委的意见是加强力量，对铁树是补台不是拆台。铁树的文艺方向没大问题，或者说大方向没问题。对一个有成就的作家不能轻易打倒。盛委一开始也这样认为，但工作一段时间后，他说铁树问题很大，文艺方向没大问题也够下台了。盛委本人也有不善于团结人的一面，再指望他俩互相配合，是不可能了。省人大已拟定了盛委的常委名单，正等代表大会通过。我还要给他打电话，叫他上班召集党组会，研究给省委打换届报告。”铁树这同志，个人形象确实有问题，也不知他自己到底怎么想的。你要注意发现思想作风、业务能力都强的同志，充实到领导班子。我们省文学形象，在全国还是不错的，注意不要破坏它。你既要注意个人在全省的文学形象，也要考虑我省文学在全国的形象。工作难做，但不是不可改变。省文联原来问题也很多，现在也搞好了，就因为班子问题调整好了。作协的班子只能通过换届解决了，省委人事安排小组考察好人选后，代表大会选举。但选举的方案、步骤等一系列技术性问题，你们要开会，好好写个报告……
常委部长这些话，是站在会场外面一个角落单独跟我说的，有疑问的地方我都随意插了话。他这些话，在我看来是很推心置腹的了，尤其谈到对盛委和铁树的看法，他都毫无保留，这体现了对我的莫大信任。我真的没有其他所图，能得到自己佩服的人信任，就是最大的满足了。当初盛委求我转业，若不是被他的信任感动，我怎么也不会答应的。作家部长这次朋友式的谈话，让我受到的不是一般感动。他的话我都详细记在日记本上了，并且在他话后面写下这样的话：……盛委和铁树两人的优点他都具备，而两人的缺点，他却一点没有，是个既能当领导，又能成朋友，还能当作家的高级干部……
过后我特意向别人打听到作家部长的主要作品，并且找来一本认真读了，似觉又同他本人深谈了一次，更觉这位学者型、作家型领导的可亲、可敬。读后又在日记里补充记下这样的话：他有才而不卖弄，为官而对己严，管人而对人宽，难能可贵。
42．盛委上班了
盛委终于上班啦！他已有半年多没上班了。他曾几次说过，省委不给个说法，他是不会上班的，看来省委一定是给他说法了。省委具体给了他什么说法呢？光是让他去省人大恐怕不行吧？铁树怎么办？但不管铁树怎么办，盛委上班肯定是按省委意图开党组会，安排换届的事。
他召集党组会，不是在上班的第一天。第一天机关的空气很微妙。铁树到班后，我劝盛委过去打个招呼，盛委不去。我说那你碰面总得和他打个招呼哇！盛委说碰面打招呼可以，不能过他屋去打招呼。
我又到铁树那屋劝他过盛委屋打个招呼，铁树说，当差上班是应该的，他不来是不对的，我过去打什么招呼？
我说，碰面打招呼总是应该的？他说，碰面打招呼可以，他召集党组会我也应该参加。
所以盛委上班第二天召集的党组会，就是在这样的尴尬气氛中开始的。通知九点开会，我和求实分别于八点半和八点五十分去告诉铁树，铁树八点五十八分进的会场，即盛委办公室。
铁树进屋时盛委用目光迎了迎，想表示打招呼，但铁树没抬头就坐到南侧沙发上了。盛委的位子在西侧，面向东而雄踞全屋之首。如果各自都正视前方的话，他俩的目光正好垂直成九十度角。盛委宣布开会时，铁树和他的目光正是这个角度。这使气氛很是紧张。
好在盛委宣布开会并说明了会议议题后，向铁树打了个招呼，说，老于同志就这么开吧？铁树并没侧过头与他的目光呼应一下，而是仍垂直着说，开吧。
会就沉闷地开始了。
为了尽快打破尴尬局面，我首先发言，紧接着是求实。我俩配合着尽量给盛委和铁树创造搭话的机会，后来终于使他俩搭上了话。他们语气都有意温和些，中午又在我的撮合下坐到一桌儿吃饭了。这使我和求实心情好了许多，使下午继续的会得以顺利进行完。
党组会研定了两件大事：换届和造屋。这两件事不仅我盼，作协大部分人都是这心情。今天的会把这两件事定得都很具体：成立了三个作代会筹备小组。盛委统筹抓组织联络，求实为副组长；铁树和我分别为文件材料组正副组长，负责工作报告和会章修改，及省委祝词等主要文件材料的起草。造屋的事也分了工，可谓成果不小。
这次会每人都态度平和地发了言，虽开了整整一天，但没觉累，我便愈加把话题往欢快气氛上引。快结束时我用玩笑赞美了一番两位主官儿，目的是让他们俩更自然一些。我说，咱们作协的党政一把手有个共同特点，每人都有一句自造的工作用语。盛委同志好说”空手套白狼那么好闹腾的哪“，铁树同志好说”人吃马嚼的哪不得钱哪“。
铁树说，人吃马嚼不是我的口头语儿，”艄公不努力耽误一船人“，这才是我的话！
我说，这两句你都好说，前一句说的是群众，后一句说的是领导。盛委书记那句是光说领导的。
盛委说，咱们这样熊单位，干啥不是空手套白狼？新建办公楼这么大的事，到现在还不等于让咱们空手套吗？白狼就是白脸狼，那么好套吗？一千万的建房资金，这是一只大白狼，得费多大力气才能套住哇！省里这帮白吃干饭的，就空嘴拿话舔惑咱们！
铁树说，咱不敢说省里是白吃干饭的，但作协的事儿，多是空手套白狼是事实，我他妈不就这么套了七八年嘛，白狼没套住几只，倒是把自己的头发套没了不少，脑袋不就这么套成光明顶的嘛。
铁树的话里虽然也带出点弦外之音，盛委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散会时他主动指着铁树的”光明顶“说了句笑话：在铁主席的光辉照耀下，我们空手套白狼吧，作代会指日可待，作家大厦也已。
见光明顶啦！
铁树淡淡回敬了一句，我铁主席只能光辉照耀一下，怎么套也得在你盛书记统帅之下呀！
铁树极短的一句话，却道出了中国的领导体制：主席是党组副书记，书记是副主席，但党是领导一切的。
盛委说：在你铁主席光辉照耀下，在我们共同统帅下，换届和造屋都不在话下！
铁树说，省财政的一千万，能套到手，那才真是不在话下了。套不到手，就得在话下边悬着唠吧。
盛委说，省计划会正在开，盘子一定就妥了，问题不大，去年我跟好几个省领导已打过招呼！
铁树说，但愿如此！
晚上刚到家，铁树就来电话说文联有人给他透信，省计划会的盘子定了，没有文联和作协的份儿，并且很快就要把盘子端给省长签字了。他叫我赶紧告诉盛委，并嘱咐我跟盛委说，他铁树亲自打电话找过盛委两次，都没人接电话。我当即打电话找到盛委，盛委说，马上告诉铁树，明早上班我们一同去找常务副省长，找完接着再开一次党组会，专题研究一次套白狼的事。
常务副省长没找到，但盛委和铁树两人直接通了电话，这在我看来，甚至不亚于找到省长。党政一把手通话了，没有比他俩的沟通更让我感到痛快的事了。他俩和睦，办公楼小点也没关系！党组会接着开得又不错，进一步明确，盛委集中全力套白狼，铁树和我全力搞作代会工作报告，争取这两件事都在一个月内见眉目。
43．人大换届了
我找出一枚硬币，连投了三次。三次的结果都是我认为吉顺的币面。我这是为盛委投的，看他的省人大常委能不能选上。他已私下跟我说过，如果能选上，他马上就离开作协了。谁来接替他，他没说，我也没问，我只是想，谁来都等于结束了作协领导班子不成一统的局面。只要顶头上司们不闹矛盾，我就感到幸福。几天后，省新闻媒体报道了人代会消息，省人大常委的名字里，果然有盛委。
44．作协换届吗
省人大会一结束，听说铁树也正式出院了。我高兴地想，这回作协换届指日可待了。可上班一看，盛委、铁树的影儿都没见着。司机说盛委到人大那边开常委会去了。挺晚才见到铁树，他却一副精神头明显不足的样子。我问他作代会材料组是不是得开个会，他一点心思也没有说，过些日子看看再说吧。
不一会儿盛委妻子乔小岚打来长篇电话，她说盛委昨晚又和她打起来了，她想乘机正式提出离婚……我心又是绳勒似的一紧，说，作协刚刚好点，你就耽谅他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