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12月4日,陈独秀、周作人、朱逷先、陈百年、马幼渔等十一人至东兴楼,为即将赴法国公费留学的刘半农、童德禧二人饯行。因准备赴欧留学,刘半农12月1日起停授文法课。
在上海的延年和乔年,也正争取赴法勤工俭学。从一定意义上说,这也是走父亲所鼓励的道路。在父亲眼里,法兰西文明是近代最先进的西方文明。因此,《新青年》封面上的外语字母不是英文,而是法文。1916年11月1日,陈独秀给上海法文专修学校(法界霞飞路247号西童公学内)的一位读者写信,鼓励年青人进修法语,到法国留学:
法兰西人为世界文明之导师,今之巴黎,犹为科学文艺之渊薮。吾国人而欲探讨欧西真正之文明,理应游学彼中,以求真谛。即无力远游之士,多读法兰西书,视昔日之习英文专为商业计者,思想界所获宏益必多。法语知识,诚吾学界之所急需也。
留法勤工俭学预备科附属中华职业学校,地点在法租界霞飞路尚贤堂对面。学生白天学习法语,夜间学习工艺。每人每月纳费十元,包括膳宿费。最吸引人的是,学习之后,该会照料勤工俭学者去法国,介绍入工厂。
到法国勤工俭学,起源于李石曾(煜瀛)在法国设立豆腐公司。北大教授李石曾是无政府主义者,在法国时,回家乡招收华工,一举两得。为了鼓动中国青年到法国打工、学习,蔡元培等于1916年3月29日在巴黎成立法华教育会,自任会长,汪精卫任副会长,李石曾任书记,吴玉章任中方会计。
今年9月10日,上海的《时事新报》刊登了《留法勤工俭学预备科之组织》,引起了陈延年和陈乔年的兴趣。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法币下跌,赴法川资及赴法后未入工厂以前一二个月之旅费,只要三百元国币,贫苦学生留学,这是大好时机。华法教育会名册上勤工俭学的人数由从前的四百人,增加到今年的二千人。
延年、乔年想,到了法国,即便拿低工资,每日得十五法郎,扣掉星期日,每月也有三百九十法郎至四百法郎。倘若法国工场提供住处,还节省了住宿费。两人吃苦吃惯了,估计每月每人伙食费约一百五十法郎足够了。扣掉零花钱,差不多每月可以省下一百五十法郎,一年可储蓄一千八百法郎。上法国中等实习学校大概不成问题,这些学校每年学费约一千二百法郎。
勤工生出国有许多条件,如是否学过法文、身体是否强壮、技能是否熟习,尤其是经济上要有三五千法郎保证金。延年兄弟请无政府主义者吴稚晖帮忙,后者于11月23日给上海法华教育会的沈仲俊写信说:
今又有陈先生延年、乔年昆仲,李先生卓,叶先生奇峰四位,拟乘十二月初八出发之船赴法,陈先生昆仲为陈独秀先生之令嗣,志行为弟等所敬佩。李先生、叶先生则其挚友。惟四位俭学之费,皆从逐渐筹措,不能骤集四百元,以合新例。但四位到法倘有旅费周折等事,皆能自理,不与华法教育会有关。况此四位在石曾先生亦素佩其人。弟故敢恳先生大力设法为之招待,俾得早日成行,则感祷无量!
保证金问题落实后,吴稚晖于12月27日再次给沈仲俊写信,帮助陈延年兄弟解决船票,“凤君倩影、陈延年等……诸君系以党人资格漫游世界”,要求沈仲俊为陈延年“诸君觅得船位西行”。“以党人资格漫游世界”,指陈延年和陈乔年是无政府主义者。
12月的一个夜晚,已经到了十一点钟,上完法文班的潘赞化顶着初冬的寒风离校回家。他住在法租界内,与延年、乔年兄弟同在法巡捕房内学法文。
街上人影孤单,远处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人影手抚肩背,瑟瑟缩缩向他迎面走来,像是沙漠上一只离群的小羔羊,走近才知是延年。潘赞化大吃一惊,仲甫自己在北京遭罪,也苦了两个儿子。前年父亲和姨妈高君曼去北京后,延年、乔年兄弟俩继续留在上海,白天在震旦大学读书或者打工,晚上补习法文,夜里住在四马路亚东图书馆店堂的地板上。因为没有大人照料,冬穿秋衣,十分艰苦。但他们的学习抓得很紧,在法国巡捕房附设的法语补习班学习法文时,兄弟俩获得“法文极佳”的赞誉。
走近了,见是仍穿着秋天夹呢袍的延年。潘赞化停下,问:“你不冷吗?”听到声音,延年认出是父亲好友、同乡潘赞化,忙在路旁站住,向潘赞化拱了拱手说:“还好。”“到我家去,我给你找件棉衣。”潘赞化想到延年父母不在身边,父亲刚刚被救了出来,心里不是滋味,生了怜悯之心。“不需要,谢谢。”延年摇了摇头。
潘赞化知道延年和弟弟乔年打算赴法勤工俭学,正在刻意吃苦锻炼自己,不再勉强他,换了一个话题问他:“上次,你父亲在北京被京警局长吴炳湘逮捕,不少朋友以同乡关系营救他,你知道吗?”当时上海的报纸上沸沸扬扬,潘赞化本人也参与了营救,估计延年兄弟知道此事了。“已听说了一些。”延年和无政府主义者吴稚晖、黄凌霜、郑佩刚等人来往密切,主编了几个月《进化》杂志。国内的大事,他们都密切关注。何况,又是父亲被捕,即使不办杂志,也日日关注啊!
“你对此事有什么想法?怕不怕?”潘赞化曾听说,乔年曾把一些书籍拿到亚东图书馆寄卖,巡捕房发觉后,将亚东老板汪孟邹叫去罚了款。“既做就不怕,怕就不做。况且这次学潮的意义千古未有。情况这么复杂,肯定有危险;仁人志士有这么一个机会光荣牺牲,是求之不得的呢,有什么可怕的。”一提到与军阀政府斗争,延年一下子打开了话闸子。刚才瑟瑟发冷的延年消失了,仿佛换了一个人,声音也不知不觉地提高了。
听了陈延年的话,潘赞化吃了一惊,想不到一时不交谈,延年一下子老成了,说出来的话完全是革命者的话。“假如同仁救援无效,你会怎么想?”潘赞化的意思,你父亲的脑袋是随时可能掉的,你可是他的亲生的儿子啊!“中国失去一个有学识的人嘛,当然可惜。”延年讲此话时中间不停顿,神情看上去十分淡漠,没有悲天悯人的意思。
潘赞化知道,因为高晓岚等人的关系,陈独秀和延年父子关系不很融洽。所以,他没有在意延年的超然态度。但这一夜和延年的谈话,给潘赞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四十年后,195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这天,潘赞化写了《我所知道的安庆两小英雄故事略述》一文,回忆了自己此夜和延年谈话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