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收藏者的收藏路都是独特的。我们的海外收藏路，虽不能说归功于跳蚤市场，但它对我们产生的微妙的启示作用，是不能不提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任何一所大学的老师，如果能得到出国进修的机会，不管时间长短，也不管去哪个国家，都让人羡慕。
我所在的大学外文系，一位老师被派去美国进修一年，去的时候穿的是全国男人普遍都穿的深蓝色中山装，回来的时候，他身穿一件深色全毛大衣，双排扣，大翻领，有肩，做工精良考究，十分抬人，一下就气派了起来。我们围着他夸奖大衣质地好，样式好，这么好的东西花了多少钱？一定很贵。老师说：进修一年的费用，哪有钱买这么贵的全毛大衣，我是在跳蚤市场买的，只花十个美元。
那时候我们对跳蚤市场毫无印象，很难相信全毛大衣会那么便宜。纷纷问什么叫跳蚤市场？全毛大衣为什么那么便宜？
男老师解释了一番，给大家描绘出一幅模糊的图画，但却让大家向往不已。我当时想，以后要能出国，一定要去跳蚤市场，买一件全毛女式大衣。
世事沧海，人生流转。几年之后，出国留学风兴起，我和先生先后于八五年和八六年到了纽约，就读哥伦比亚大学。由于奖学金有限，生活困窘，事事样样都量入为出，锱铢必较。安顿下来不久，就打听哪里有跳蚤市场，怎么去。一切都了解了，却在两年之内都没有去成。纽约市曼哈顿的二十五街倒是有个跳蚤市场，但那里骨董很多，是淘换古玩的地方，我们既无概念，更无财力。而其他周边州的跳蚤市场则路都很远，没有车是去不了的，我们没有车。
后来我在一家港人经营的大旅行社找到一份工作，时薪五美元。先生立刻就跑到二手车市场，花一百七十美元，买了一辆八缸的“彭尼埃克”破车，一边门已经不能开关，我们都从车右侧的门进去。但从此以车代步。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去跳蚤市场，变成了习惯。
美国东海岸有很多跳蚤市场，我们去过的是纽约附近的几个大型跳蚤市场。这种市场多半在户外，通常有季节性，春夏秋三季开放为多，市场规模也有大有小，每周开放次数亦有不同。摊位上什么东西都可以卖。有从别人那里淘来转卖的，有自己家整顿清理后要迅速脱手的，价格都极为便宜。
市场上摊位连着摊位，摊位上的货物琳琅满目，皮鞋、衣服、布匹披巾、旧钟表、玩具、老式家具、印第安人的编织物、钓鱼用具、发黄的明星照片和电影海报、旧书旧报纸旧明信片，室外和花园的石雕装饰，等等，不管多离奇，多么年代久远，都能在跳蚤市场找到。那是一个长见识的地方，对了解美国人的日常家居甚至美国历史，都是生动的实物教科书，书本上不见得能够学到，所以不要疏忽跳蚤市场。
价格，是最吸引人的地方。一套齐全漂亮的玻璃炊具，要价十块钱不到，还可以还价，甚至还到七块，六块，五块。奢华美丽的欧洲瓷质咖啡套具，甚至三、两个美元就能买下来。所以这对当时是陪读太太的我来说，十分吸引人。不过当时对西洋瓷器一点概念也没有，只是为它们的造型、纹饰和釉色深深着迷，会想起久远之前看过的俄国小说、法国小说中对贵族生活的描写。那种神秘的感觉其实当时就对我们日后收藏中国瓷器，产生了催化作用，只是自己尚无知觉而已。
银器是跳蚤市场相当吸引我的品物。我们说到一个人富有，多说他家金银珠宝多。说一个女人富有，多说她有很多金银首饰。所以在我的记忆里，银子很贵重，但没有想到在美国的跳蚤市场，银制的器物比比皆是。以极为便宜的价格就买到纯银质的茶具、咖啡具、炊具，而且多数是整套。它们设计多样而造型华美，尤其是咖啡壶，流利高翘的壶嘴，壶身上婉转纷繁的纹饰，都与我从前看惯了的中国茶壶，大相径庭。
来自欧洲的旧东西，更有独特的风格。那样的东西，往往贵一些，因为基本是孤品。而拥有与众不同的东西，也是很多人去跳蚤市场买旧货的心理。
跳蚤市场也有拍卖会，会上的拍品不少称得上是上好的艺术品。那样的拍卖会，我们参加过几次，对一个夏季拍卖会，留下了很深的记忆。
会场用帆布搭起一个大棚子，四面通风，非常凉爽，棚子里摆放着一排一排的椅子，每一个参加竞拍的人，进去之前都要领取一个号码，找位子坐下来。
拍卖开始，工作人员把拍品按照序号放在一个又一个盘子里，从第一排开始往后排座位走去，走得很慢，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到。那种情景有点像从前中国的旧戏园子里，在观众座位之间卖香烟、卖糖点的小贩。与此同时，拍卖师在前面的讲台上，对着麦克风介绍这是什么东西，什么国家来的，哪年制造的，还叙述物件的身世来源。等工作人员回到前台，装拍卖品的盘子就被放置下来，然后从起拍价开始叫。那次的卖品中有非洲牙雕、德国机械手表、波斯地毯、英式家具、成套精美的瓷器，来自德国、英国、荷兰、意大利等欧洲国家。
那时候，我们离开始收藏中国瓷器还十分遥远，但在跳蚤市场看到的那些华丽精美的欧洲瓷器，仍旧给了我一种微渺的开启，之前我对欧洲瓷器是没有认识的，在拍卖会上看到以后，才知道喝茶喝汤用餐竟是可以用那么华美奢侈的餐具。那些瓷器价格都相当高，特别是德国的Meisson瓷器，英国的Wedgewood瓷器，还有法国的Limoges瓷器，都是名牌瓷，加之都以成套拍卖，价格都是好几百美元，甚或也会上千美元。
还有油画、貂皮大衣、金银珠宝、项链手镯、戒指手链，一一登场。一般来说，只要价格不太离谱，都有人出价买走。那些出高价买东西的，多半是古董商，艺术品经纪人。当场最贵的是一块德国机械手表，拍卖师说了一通它的来历，曾经属于德国一个名流，起拍价是一千美金。最后经过激烈的竞争，被买走，落槌价记不清了。那次夏季露天拍卖在我心底留下的记忆，经久不褪，它对我们打开了一种完全陌生的商业活动模式，让你觉得在校园生活和打工挣钱生活之外，向着美国文化接近。
在跳蚤市场淘到真正价值连城的古玩，在我是没有过的。听说有人以很少的钱，买到油画，回家撬开画框一看，竟是名家所作，再去拍卖，就是天价了。那种运气，跟中乐透大奖一样，几率十分渺茫。不过我身边有个熟人，就是撞上这样的事情，在跳蚤市场买了一幅旧油画，回到家里撬开后夹板，看到画家名字，查了资料问了专人，方知是名家。这幅画他后来送到拍卖会上拍，竞价的时候，画主人心跳不断加速，不敢相信在跳蚤市场发财到如此程度。但是你千万不要抱着这种心情去跳蚤市场，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才好。
写到这里，不觉是恍然一梦。当初在跳蚤市场淘宝的经历，回想起来已如前世，那时初上江湖，不知深浅，不过是连玩带买，从来没有想过那会导致我们最终在美国，走上寻找中国瓷器的道路。
不知道现在的留学生，是不是还会在周末开车去远处的跳蚤市场淘便宜货？到美国来做生意或者旅游的中国人，是不是会有去跳蚤市场看看转转的兴趣？中国经济起飞，成为世界大国，富有的人迅速增加，能到美国来的都不再是身无分文了。留学生来读书，若不是学校提供全额奖学金，那么家里也是供得起的，应当不会像我们从前那样窘迫。现在来看，窘迫并非全是负面，它也是有着生于忧患的积极。（谢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