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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送你一朵苦棟花(1)

小妹,家里来信说,你又跑了。

这已是第七次出逃。天一日日冷了,路又是那样的漫长,你究竟要往哪里去呢?

在村里,可怜的父母已为你丢尽了脸。乡下人,脸面是很金贵的。没有钱可以,没有了做人的脸面,叫他们怎么活哪?爹那佝偻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他的脊梁骨被他的亲生女儿折断了,他在村人面前再也做不起人了。你不会知道,当人们在村街里撇着嘴说“老六家的闺女‘匪’了”的时候,老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你是晚上逃走的。临走前你当着六奶奶的面,当着两位老人的面脱去了贴身穿了十八年的“红兜肚儿”。那“红兜肚儿”是六奶奶在你三岁时亲手给你缝织的(按乡俗,这“红兜肚儿”只有出嫁那天才能脱去。脱去后,你就不是杨家的人了)。你脱去了“红兜肚儿”就脱去了家乡对你的惟一的束缚。你把那旧了的“红兜肚儿”扔在堂屋的地上,粉碎了老人那最后的希望。你去了,你没有带走家乡的一丝一线,你决绝地很残忍地切断了这最后的联系。可是,我的小妹,你生在这块土地上,又怎能逃脱这块土地呢?

小妹,在咱们家族的历史上,也曾有过隔代叛逆的记录。上溯到爷爷这一代,三姑奶就是跟人私奔而逃的。据说,三姑奶年轻时长得很漂亮,也很聪明,是家族历史上最秀气的一个女人。她是跟一个唱梆子戏的男人私奔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悄悄跟那男人跑了。七天之后,又被家人捉了回来。于是双双背着大碾盘沉进了南北潭。死的时候,三姑奶并不后悔,只说:“让我们死在一块吧。”可两人却没能死在一块。祖爷爷下令把他俩一个沉在潭南,一个沉在潭北,那结局是很惨烈的。听经历过那场面的老人说,三姑奶背着沉重的大碾盘在水面上折腾了很长时间,她的手像旗帜一样在水面上悬着,几经挣扎,企图抓到她爱的那个男人的手,可她没有抓到……

小妹,在这里,我没有恫吓你的意思,也不想过多地责怪你。可我不能不说,你是幸运的,你赶上了好时候。在你一次又一次出逃之后,虽然心灵上烙下了很重的鞭影儿,虽然身上仍残留着捆绑吊打的印痕,我还要说,相比之下,时光对你是厚爱的。

我说不清这种隔代叛逆的必然根源是什么。也许刚强会导致软弱,软弱却又孕育了刚强?也许那久远的血脉在极缓慢极迟滞的流动中会突然蹦出一个活跃的血分子来?可是,在这块土地上,本该是什么种子结什么果的。爹的委琐加上娘的懦弱,怎么就孕育出你这么一个不安分的女儿呢?

三姑奶是为爱情而殉难,应该说她死得很值。她在奔向幸福的过程中受折磨而死,她也就是幸福的。她有过瞬间的辉煌,有过爱的尝试,有过面对蓝天白云的最后一笑。她站在南北潭的边儿上,望着绿得发黑的潭水,很勇敢很惬意地说:“让我们死在一块吧。”

那么,小妹,我要问:你是为了什么?

你是在家里盖起了四间瓦房,有了足够吃的粮食之后出逃的;你是在数次出逃之后,终于挣脱了捆在身上的绳索,获得了乡村对你的最大宽容和自由之后又一次出逃的。你走得那样匆忙,纵是逃脱牢狱的人也不会比你更急切。在暗夜里,你把养育你长大成人的村庄扔在身后,甚至不屑再回头看一看。你急急地跨过沟坎,越过小桥,然后像盲点一样消失在更为广阔的天宇。每逢这种时候,你的胆量是惊人的,勇气也是惊人的。一个孤女子在黑暗中行走,你的灯光在哪里?

从理念上说(原谅你的哥哥,他读了许多年书,理念自然就多一些),每一个企图逃脱苦难的人得到的必然是更加深重的苦难。小妹,我知道你是在苦难中长大的,你不在乎苦难,你的勇敢就表现在能够承受苦难。你逃脱苦难是为了寻找苦难,这就更使你的哥哥惶惑。

假如是为了爱情,在你背弃了六奶奶的苦心,背弃了父母的安排之后,你已有了充分的选择余地;假如想独立生活,你也已得到了父母的最大限度的允诺。可是,你又跑了。

你走了,你留给家乡的是诉说不尽的耻辱;你留给父母的是洗刷不清的耻辱;你让那个爱过你的男人挂在耻辱的苦棟树上(那树砍了,耻辱却永远挂着);在乡邻们尽情嘲笑你议论你的同时,也替你分担了耻辱;而耻辱本身却没有了耻辱。你把耻辱卸在这块土地上,干干净净地走了。

对你的出走,老人是困惑的。

娘一次又一次地流着泪说:“吃上白馍了,还不够吗?”

爹跺着脚说:“啥都有呀!啥都有……”

小妹,你知道天地的宽广,可你知道生存范围的狭小吗,你知道路的漫长,可你知道人的拥挤吗,你自小就很聪明,你有足够的理由嘲弄你那大学毕业后工作多年的哥哥,你甚至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可你知道天网恢恢吗?

小妹,我不敢说你是堕落。堕落也是需要勇气的,堕落是对现有生活秩序的一种反叛。你的不堕落的哥哥既然生活得这样平庸,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去指责他的毅然决然地奔向耻辱的妹妹。我甚至不敢说你是无知的。虽然人海茫茫,在人生的路上还有一个接一个的苦难等待着你,很难说清你的结局。当你的“有知”而无任何行动的哥哥坐在舒适的“牢笼”里一支接一支抽烟的时候,也就失去了在他的一次又一次勇敢背叛的小妹面前夸耀知识的勇气。跳进“火炕”的人与旁观者的心理永远不会一致。品评别人是容易的,这使品评者不自觉地占有了心理上的优势。你的哥哥是坐在温暖的房子里喝着毛尖茶吸着烟凝视着窗外的白雪与他的小妹说悄悄话的(他不敢让那位你该称作嫂嫂的陌生女人听见)。他思念他的小妹,却不知他的小妹现在何处。他知道,这种“对话”是很做作的。

爹娘曾骂我对你不够严厉,眼看着你跳进“火坑”而不顾。而你,我的小妹,对哥哥显然也是不满意的。七次出逃,你一次也没来找过我,这说明你至今看不起你的哥哥。

在有了那么一次软弱之后,你再也看不起你的哥哥了。你觉得他活得没有骨气。你不愿给他带来麻烦。你可怜他。

“哥,是她吗?”

“是她。”

“二十多年了,你还能认出她?”

“……嗯。”

“你去见见她。去呀!”

“……不好。”

“你得去。那么多年了,你就不能见见她吗?!”

“不好。”

“见见有啥呢?见见吧。”

“不好。”

“哥,你是人吗?!”

“……”

雪无声地下着,窗外的世界一定是很冷的。小妹,你在哪里呀?

小妹,我至今不能忘怀的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夜,星儿在天空碎闪,月儿摇着一弯小小的船。院中的苦棟树开花了,一树紫紫、白白、淡淡的小花。树下偎着一个九岁的小妞妞,去捡那散落在地上的小小花辦儿。灿灿月光水一样地泻在地上,碎了捡花的小手,碎了那亮着紫边的小花儿,碎了那梦一般的夜。那宁静那恬然那专注是极动人的。小妞妞痴迷花的清香,苦苦涩涩的香。她静静地立在树下,亮着一双藏有无数甜美小想头的眼睛,微微地撇着小嘴,在那窄小而纯静的心灵里放出了人生的第一只“蝴蝶”……

那会儿,一定是我的脚步声惊扰了你,于是便有甜甜的一笑:

“哥,送你一朵苦棟花。”

小妹,那时的你是多么单纯多么可爱呀。小小的年龄,纯洁而狭小的心灵,倚在月光下放出的“蝴蝶”一定是极美好的。那是未知的美好,向往的美好。我的九岁的小妹,对于人生,你都企盼些什么呢?

那晚,你在院里扭来扭去,一定是想给哥哥说一点什么的,可你没有机会。哥哥要走了,哥哥心不在焉,哥哥被省城大学的通知“烧”得不认识自己了。能考上大学,这对乡村来说是惟一能光耀门庭的事情。乡邻们都说老祖坟里冒烟了,于是争着来看这棵从老祖坟里长出的“蒿子”。他没有机会和你说话。

在你的哥哥临离开乡村的最后一夜,你送了他这么一朵“花”。那时他不知道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收下了这朵“花”,没有破译。此后,他忘记了他的小妹,也就失去了再次破译的机会。他知道这花是苦的涩的,但他不知道这就是他人生命运的注解。

他从一览无余的乡村走入城市,有着很宽的马路很高的大楼的城市,海一样深邃的城市。他带着两腿泥跌进了城市的漩涡,在花花绿绿的橱窗前失迷了。于是他被“囚”进了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方格”,有一个属于城市的陌生女人管着他。那女人是城市的守护者,是城市的“警察”,秩序和正常是她手中的鞭子。她常常问他:“洗净了吗?”他说:“洗净了。”那女人有一只很灵的鼻子:“怎么还有股味呢?”他说:“我再洗洗。”他在布满蔑视的“方格”里一次又一次地清洗自己。他知道他洗不净,这气味来自养育他的乡村和田野,已深深地浸入血液之中,他怎么能洗去呢?在这样的方格里,他对那八十元一瓶的香水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惧,这恐惧依然是来自血脉来自田野的。每当他被裹在“香水”里的时候,他就想粉碎这恐惧,然而他还是被那浓烈的“香水”粉碎了,剩下的仍旧是恐惧。城市女人是城市的当然管理者,每一个从乡下走入城市的男人都必须服从城市女人的管理,服从意味着清洗,清洗意味着失去,彻底的清洗意味着彻底的失去。他出了门便消失在人流中,回到家便化进了“方格”里,他没有了自己,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点点东西。只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味是属于他的,且正在被清洗。他很想走出“方格”又极害怕失去“方格”,在城市,这是他惟一的藏身之所。

有一天,那陌生女人突然问他:

“你怎么了?”

“怎么了?”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一点也不明白。

陌生女人那很好看的鹅蛋脸上露出了惊雀般的神情: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没笑什么?你笑什么?”她问得很怪。

他郑重地说:“我没笑。”

陌生女人跳起来了。她说,怎么没笑?你出门就笑。是那种巴结、谄媚的笑。一边笑还一边给人点头。从机关大院门口一直到走进办公室,你总共点了一百八十七次头,见人不见人你都点头,你竟然还对着一棵树点头!你不觉得累吗?!

接着,她又说:“即使再下贱,也不能去巴结一个孩子,你给那三岁的孩子笑什么?!”

他很茫然。他不知道他笑了没有。他为什么要笑?假如笑了,那仍然是恐惧所至,那来自乡村来自血脉的恐惧。在那陌生女人面前,他每时每刻都感到了乡下人的卑微。他无法逃脱这种卑微。

小妹,这就是你的哥哥。你曾为他付出辛劳有过期望的哥哥。

在他离家之后,你就被迫停学了。我的很小的小妹,为了供养你上大学的哥哥,你含着眼泪离开了学校,接过了本该由哥哥承担的沉重的田间劳作,接过了那本该由哥哥使唤的赶羊鞭。按说你是不该做出这种牺牲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让你做出牺牲,可你还是做了。

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赶着两只小羊羔到坡上去放。那羊羔就是你哥哥的“学费”。在灰蒙蒙的晨曦中,你孤零零一个人赶着“学费”在坡上走,步量那无尽的黄土地。夕阳西下,你又摇摇地背着一个极大的草捆回家,一个极小的人儿,撑着天大的日月,你是很乏累的。可一年又一年,你重复地走着同样的路。你把羊从两只喂到六只,又喂到八只。你把它们从小喂到大,从生养到死,你目睹了羊的生与死的全过程,你目睹了羊作为物质转换为货币的全过程。让一个喂羊的小姑娘去拽着羊腿帮爹宰羊是很残酷的,可为了哥哥,你不得不这样做。在羊的“咩咩”叫声中,你眼睁睁地看着爹把尖刀捅进羊的肚子,看那箭一样飞溅的热血。那羊是你喂大的,你抱过它,亲过它,给它说过很多的悄悄话。可你又眼看着它倒在你的脚前,活睁着一双善良的任人宰割的眼睛,好像在问你:活是为了什么?羊作为“学费”的信号强烈地打入了你的记忆。你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尔后又默默地跟爹到集上去卖羊肉……假如把你的生活再延长一点,作为家中惟一的识字人,你从喂羊到转换成钱然后再作为学费寄出,你一定与离家有七里远的乡村邮局有了某种联系。在邮局里,你渐渐明白外面还有一个极大的世界,你知道书信作为传递工具可以飞向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这时候,在你朦朦胧胧的记忆里,一定是留下了什么……

夏天是忙碌的。那时你的小胳膊还很嫩,人还没有长成,腰自然也不是弹簧做的。可家里没有人手,你不得不像大人一样去田里干极笨重的活计。在你一次又一次弯腰割麦的时候,在你蹲在湿热的玉米田里薅草的时候,在你拽着很沉重的粪车吃力地奔向田野的时候,小妹你都想了些什么?

冬日很冷,在带“哨儿”的北风中你仍是起得很早,喂羊、喂猪、喂鸡,然后是担水、做饭,畜生一锅人一锅。这仍旧是重复的,无休无止的重复。那一双终日在冷水里浸泡的小手早已裂得不像样子,血口一道一道的,不比枯树枝更好看。或许在年关的时候,你还得挑上一担红薯到四十里外的镇上去卖,那沉重全凭一口气顶着,一步一步地挨,你有“学费”的信号。小妹,孤零零地蹲在风雪交加的镇上卖红薯,你哭过吗?

小妹,多年来,你的上完大学又留在省城工作的哥哥没有给你写过一个字。夏天很热,冬天又很冷,他没有问一问他的小妹抗得住蚊虫的叮咬吗?手裂了吗?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收到了从乡村邮局寄来的钱。那钱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有时多一些,有时少一些。多的时候一百,少的时候只有三块。他应该从钱上闻到羊屎鸡粪猪尿的气味,他应该知道那是羊的血肉或是一担红薯的价值。他的心为此颤栗过,也仅仅是颤栗,他做了什么?

没有。

小妹,你的背叛意识的积累是从这里开始的吗?你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从没抱怨过什么。可是,就在你哥哥带着那个陌生的城市女人回乡的那天夜里,母亲明确地告诉你,让你按乡俗为那称做“花嫂嫂”的女人端洗脸水,并按乡俗替那女人准备了包有五元钱的“红封包”(这“红封包”是要新娘子交给为她端洗脸水的小姑子的)。可你端了洗脸水却拒绝接受那“红封包”。拒绝意味着割断,你要割断什么呢?

小妹,当哥哥思念你的时候,也就是他良心忏悔的时候。他想获得心理上的平衡,得到的却是永远的不平衡。在你九岁那年,你说:“哥,送你一朵苦棟花。”这充满稚气的信号在他的脑海里存放了很久,他一直被这种神秘的信号缠绕着,他认为这充满稚气的语言是来自天庭的,是先验的预言的注脚,他无法破译。

于是,他渴望你再来一声“哥”的呼唤,这呼唤能拯救他的灵魂。再来一声吧?!

然而,苦棟树没有了。小妞妞不见了。那九岁的小妞妞。

小妹,在你第一次出逃之前,你曾给你的哥哥写过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你说:

“哥,我不想活了。”

那是个灰色的冬天,在灰色的冬天里我的小妹产生了骇人的念头,她给她的嫡亲哥哥写了一封信,她说她不想活了。

小妹,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自心灵的呼救信号。在你走向乡村邮局的路上,你一定是把一切都想好了。你的无畏在很小时就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记得那年你与人争吵,一气之下竟抓住菜刀剁下了一节手指!然后你把那断了的手指弃在案板上,径直拉人上街评理。当那断了的手指还在案板上脉跳时,你弃之不顾,当街与人言理,那血淋淋的任性与决绝曾使全村人震惊!你的任性是很有名的,你能舍去手指就能舍去任何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舍去的不是手指,而是平庸;你舍去的不是肉体,而是精神的附赘。你甚至不为言理,而是在痛苦中寻找精神的欢愉。这种血脉的超常延续当是冥冥之中的三姑奶给予的。所以,当你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时,你就有了很矛盾的“欢乐”。那是精神濒临崩溃之前作最后挣扎时才有的“欢乐”。很残酷的“欢乐”。你把这种“欢乐”的体验用信的形式寄给了你的哥哥,向他抛出了信任的长索,呼唤他能回来看看你。

小妹,这一天对你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在这个阴晦的冬日里,你会去哪里呢?你一定到代销点去过了。代销点是男人聚集的地方,是烟雾缭绕骂爹骂娘的地方,也是乡村里惟一有点乐趣的地方。那里的笑声带有浓重的脚臭味和汗酸气,那里的语言是世界上最下流的也是最质朴的,那里集中了乡村的智慧也集中了乡村的浅薄。你仅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还是退出来了。那一张张裹在烟雾里的灰色的脸叫人生厌,那一双双捉虱的手更叫人生厌,厌便是你对这个阴晦冬日的最初感觉。尔后你在寒冷中走向光秃秃的大地,一望无尽的灰,很乏很累的灰。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在灰色的田埂上有灰色的麻雀在跳来跳去,“啾啾”地寻觅那散落在沟壑里的谷粒,很凄凉的灰动。你的脚步载你走了很远,似总也走不出那灰暗的心绪,于是你突然就折回来了,像逃脱什么似的,走得极快。你一定还去了大花家,大花快要出嫁了,家里正忙着置办嫁妆,很乱。大花看见你就哭了,她说她害怕。那男人是个煤矿工,只见过一面,是个很遥远的未知数,她就要去和那未知数过日月了,她说她害怕。你有一点点羡慕她,也有一点点可怜她。你羡慕她的“走”,遥远的走,走得无影无踪。你可怜她的软弱,可怜她的顺从。你说:怕什么,男人有什么好怕的。可大花要走了,你心里很孤。从大花家出来,你面对着村街里的大石磙看了很久,那冰冷的大石磙从你一出世就在那儿蹲着,像老人似的蹲着,总板着一副面孔,昨天今天明天都是一样的,没有时间的流逝,只有岁月的无尽。你用脚蹬了蹬它,它纹丝不动。它死了却又活着,活也就是死。看久了,便让人躁,让人急,让人疯。你很想把它抱起来扔出去,扔得远远的,永远不再见它,可你抱不动,于是你心里很凉。无奈,你又顺着村街往前走,一切都是读熟的,看惯的,简直是太熟了。那房舍那院落那土路上的车辙闭着眼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连冷风中的气味都是闻惯了的,没有一点点新鲜的东西。你不得不回家,不回家又能到哪里去呢?家里活是永远干不完的。娘在剥玉米,你也坐下来剥玉米。要是拣烟,你也拣烟。那程序是重复过千次万次的,熟得让人生腻。中午了,你问娘吃啥饭?娘说:“面条。”“面条?”你又问了一遍,娘说:“面条。”乡下人的午饭永远是面条。于是你去和面,和面时你碎了一只碗,那响声很大!娘问:“咋啦?”你说:“不咋。”你很清楚你在心里骂了些什么,可你没有说。吃了,刷了,又去喂羊、喂猪、喂鸡……

在这个阴郁的冬日里,你的心绪坏透了,烦极也厌极。许多年来,你一直忍着,为你的哥哥忍着。供养哥哥上学的念头压住了一切。你知道事情总会有个了的,等哥哥毕业了,你就会活得松快些。你企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你认为哥哥一毕业,你就松快了。你的长久的忍耐是以哥哥毕业为限度的。然而,限度已过,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你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变化,得到的却是更大的失落。

哥哥毕业了,他已不需要家里寄钱了。当“学费”的信号消失之后,你眼前的目标突然也跟着消失了。为人做出牺牲是一种信念,没有了“牺牲”也就没有了信念。你不怕苦难,但那承受苦难的支撑点没有了,接着就是可怕的精神断裂。在一年又一年里,你举着你的“精神”走向邮局,那时你所承受的苦难是充实的、坚忍的、有目标的。可现在你却失去了安置“精神”的地方……

乡村里常常停电,没有电的夜黑得像锅底一样。而你又无处可去。你偎在一盏小小的油灯下,久久地凝视着黑夜。黑夜是无边无际的,油灯又是那样的孤小,一豆之光实在撑不住那网在眼前的黑暗。夜太静了,心里却很空,映在墙上的是令人恐怖的模糊不清的影儿。为了完成最后的挣扎,你终于给你的哥哥写了一封信。你说:“哥,我不想活了。”

你并不想死,或者说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并不想死。你对你的哥哥还抱有一线希望,信的目的是企盼他能回来。你哥哥如今是有“学问”的人了,他也许能帮你找一个安置“精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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