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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学习微笑(4)

在局长跟人跳舞的时候,李月琴悄悄地对刘小水说:“你知道港商住在哪儿么?”刘小水说:“我不知道。”李月琴说:“厂长正生气呢。”刘小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李月琴说:“听说港商一下车就被副市长接走了。厂里为他安排的宾馆他没住,住到副市长家里去了……”刘小水说:“真的?”李月琴说:“这还有假。听说厂长非常生气……”刘小水说:“怕是有什么关系吧?”李月琴说:“这就不知道了。”刘小水又小心翼翼地问:“不会有别的啥吧?”李月琴说:“不会吧。谁知道呢。”接着,李月琴拿起桌上摆的香蕉,说:“吃,只管吃。”刘小水说:“这跟吃金子一样,我吃不下去。”李月琴说:“反正钱掏过了,不吃也白不吃。”刘小水想想,也是,就跟着李月琴吃。边吃边说:“真可惜呀,真可惜呀……”这晚,两人一连跑了三趟厕所。

由于港商没来,厂办主任的脸色也不大好,女工们心里都恍恍的,没跳出什么气氛。到了十一点的时候,局长说:“算了,算了。”尔后拂袖而去。

由于今晚没跳出什么“效益”来,厂办主任就没发那十块夜餐费。女工们走的时候全都嘟嘟囔囔的……

刘小水回到家已经十二点了。进门一看,发现男人已经回来了。男人看她的目光很阴郁。她默默地看着男人,似乎想说点什么,没等她开口,男人劈头就给她了一巴掌!男人说:“你,你匪了……”

刘小水一下子愣住了,愣了很久很久……她没想到,她真的没想到男人会打她。男人很老实也很胆小,没想到在那里边住了半个多月,住出胆气来了。男人站在那里,腰也直起来了,脸上多了些横气。

刘小水一时就觉得身上软,看了一眼公公的房间,小声说:“我就是匪了……”

男人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这时她闻到了股很浓的酒气。男人过去是不喝酒的……男人又说:“你匪了!”

她很委屈,她说:“我就是匪了。”

男人说:“你是有外头了!……”

她说:“我就是有外头了……”

男人又扇了她一巴掌!她说:“你别打我的脸,别打我的脸,我明天还要上班呢……”可男人就偏打她的脸。男人揪着她的头发往屋里拽时,一下子就把她惹恼了。她像疯了一样扑到男人身上,死命地跟男人厮打……

一个时辰之后,公公房里传出了咳嗽声……

这时,男人像是酒醒了似的,突然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刘小水也不理他,默默地爬上床去,眼里流着泪,身子扭向里躺下了。男人哭了一阵,又摸摸索索地爬上床来,扑到了刘小水身上,刘小水一下子就把他掀下去了!男人又扑上来,掐着她的脖子,说:“你说,你是不是有外头了?”

刘小水两眼望着他,说:“我是有外头了。”

男人说:“你真是有外头了?!”

她说:“我真是有外头了。”

男人看了她一会儿,手一紧,说:“你要有外头我杀了你!”

她说:“你杀吧。”

男人说:“你以为我不敢?”

她说:“你敢。”

男人喘着粗气,跑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来,高高举过头顶,明晃晃地对着她,说:“说,到底有没有?”

刘小水忽地坐起身来,迎着他说:“你砍吧。”

男人手一松,刀掉在地上,男人哭起来了,他擂着头,一下一下地打自己……

刘小水望着男人,她想,男人还是太老实了。结婚的时候,她惟一不满意的就是男人太老实。可母亲说,老实人好,老实人你跟着不吃亏。可现在亏就亏在老实上了!要不是男人太老实,怎么会……过了一会儿,刘小水默默地盯视着男人,眼里的泪先是一滴一滴的,尔后是满脸满脸的泪水……刘小水默然地说:“算了。你既然这样说……”

男人惊呆呆地望着他,好久才说:“没有那事吧?”

她说:“你说有就有。”

男人又捧着头不吭了。她说:“你是猪脑子?也不想想……”

男人嘟囔着说:“我知道是你送了钱……”

刘小水擦了擦眼里的泪,可她擦着擦着,越擦眼里的泪越多,越擦越伤心,她横眉立目地指着男人说:“你,你知道那钱是哪来的?那钱是我妈从我哥我姐那儿诈来的……”

男人直起头,愣了片刻,慢慢、慢慢地在床前跪下了……

夜很深了,刘小水躺在那里,终于不忍心男人就那么跪着,她坐起身来,轻声说:“算了。”

男人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磨着身子爬到床上,悄悄地贴在刘小水的耳边,讨好说:“我在里边遇上了个人,他告诉我了一个祖传的秘方,说是用潮虫喂鸡,能赚大钱……”

刘小水不吭,只暗暗地叹了口气。

男人说:“你不信?是真的。那人谁都不说,就告诉了我……”

刘小水忍不住说:“那是个啥人?”

男人说:“是个老头。”

刘小水说:“犯的啥事?”

男人说:“我,我也不大清楚。说是跑江湖的,诈骗了谁……”

刘小水说:“你是个猪脑子!”

男人不吭了。好一会儿,男人叹了口气,说:“我怕,我怕这个家也散了……”

又过了一会儿,刘小水说:“我真想匪了,我真想匪个样让你看看!”

男人一点一点地磨着身子,慢慢、慢慢地又爬到她身上去了。她想,男人真不是东西。

?十

港商来了,学过些“礼仪”的女工们日夜都在等待着港商的召唤。她们期望着港商能尽快地跟厂里合资,那样的话,她们就是合资企业的女工了……

可是,五天来,港商一次也没有“活动”过,他们甚至没有见过港商的面,谁也不知道这位港商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不断地有小道消息传来,说是厂方跟港商的谈判正在艰难地进行着,双方有了一些新的矛盾……

厂办主任每天皱着眉头,却仍然要求他们候着,随时准备“活动”。于是,她们每天傍晚都老老实实地在那辆破面包车里坐着,耐心地等待。

这天下午,又到了下班的时候了,可仍然没有港商要“活动”的消息。厂办主任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垂头丧气地走到车前说:“回去吧,都回去吧。”

女工们纷纷从车上跳下来,各自回家。刘小水和李月琴一路骑车走着,李月琴说:“你听说了没有?港商是个小老头。”刘小水比心忡忡地说:“他不会变卦吧?”李月琴说:“这个小老头也真是的,这么多人候着,让他玩,他还不玩。”刘小水说:“只要能合资就行……”李月琴说:“就是。谁想跟他‘露三分之一牙’?”刘小水也笑了。默默地说:“就是。”

当刘小水骑车来到电影院门前时,她突然发现电影院旁的汽水摊前围了很多人,人们都在愣愣地傻看着什么。她心里“咯噔”一下,紧走几步来到跟前,只见在夕阳的余辉下,公公挺身在汽水摊前站着,仍是蜷着一只胳膊,伸着一只胳膊,那只伸着的手里攥着一个启瓶器,启瓶器紧紧地压在案上的一颗钉子上。

刘小水知道,那只钉子是公公用来练习一只手启瓶用的。公公看上去满面红光,嘴角处流着长长的水涎……原来人们是在看公公嘴角的水涎,这么多人都在看公公嘴角的水涎!水涎拉得很长很长,摇摇曳曳的吊垂着……

刘小水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爸……”

老人没有吭声,老人半勾着头一声不吭。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去,看上去竟然笑模笑样的。

刘小水看着公公,倏地,她的脸色变了,她上去推了一下公公,只见公公的身子慢慢地慢慢地歪下去!她赶忙扶住公公,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公公已经死了,公公竟是站着死的!……

这时,围观的人群慌乱地动了一下,有人跑上前来,说:“送医院吧,赶快送医院吧!”

此刻,刘小水反倒不害怕了。她默默地扶住公公,在众人的帮助下,一下子把公公背了起来,尔后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她默默地说:“爸,回家吧,咱回家吧。”

晚上,男人去通知亲友和单位去了。刘小水烧了一些热水,独自一人给公公擦洗身子。公公很安详地躺在那里,脸上透着从未有过的红润。换衣时,她一下子就看见了那瓶安眠药,那瓶药原来就在公公的脖子里挂着!公公在药瓶上系了一根小绳,他白天一直把那瓶药挂在他的脖子上……

刘小水一边给公公擦洗一边默默地流泪。她觉得很对不起公公,公公是个很硬气的人,公公没有吃那瓶药,公公用半残的身子,用仅有的一只手,站在街口上劳作,直到最后那一刻……

掀床的时候,刘小水又发现,公公的褥子下已经铺满了他挣来的钱,那大多是一角一角的、一元一元的票子,更让人震惊的是,公公还写下了一张小纸,在这张小纸上,公公用铅笔记下了他患病以来所欠下的钱数,有一些数目已经打过勾了;还写下了火化的费用……刘小水看着,眼里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在以后的时间里,刘小水一直在数那些票子。那些钱的数目并不很大,可她总是走神儿,数着数着,眼前就出现了公公的那张脸,她看到的是公公卖汽水时的那张脸,公公的脸很旧,纹路一道一道的,那是一张歪脸,有着一股狠劲的脸,上边全是劳作的印痕。她听见公公说:我看病借的钱,我自己还。十点钟时,通用机械厂的厂长和工会主席来了。厂长在老人跟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过头说:“家里有什么要求,说吧。”

男人看了看刘小水,刘小水默默地说:“没啥要求。”

厂长愣了,厂长知道,每到葬人的时候,家属是最难缠的。厂长迟疑了一下,说:“这个,厂里效益不大好。不过,沈师傅是老工人,老模范,力所能及的,政策允许的,我尽量满足……”

男人又看了看刘小水,说:“那药费的事……”

刘小水说:“不用。爸说过,不麻烦厂里。”

厂长看了看刘小水,他知道这个女人去过他家多次,总缠着他报销药费……现在看她这样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心里就有些怯怯的。就说:“这样吧,厂里救济一千块钱,其他按规定办……”说着,他看了看工会主席:“老王,你把这事办了。”

工会主席赶忙点头说:“行,行。”

刘小水却十分果决地说:“不用救济。我们不要救济。”

听这么一说,厂长更慌了。厂长看了看工会主席,说:“老王老王,你留下吧,看看还需要什么……我还有个会。”说着,又安慰了两句,赶忙走了。

厂长走后,工会主席忙说:“天热,后事还是早办好。刚才,厂长在这儿,你们不提,现在他走了,超过一千,我做不了主……”

刘小水很干脆地说:“不要你做主。”

?十一

一送走老人,刘小水就急着往厂里赶。她已经好几天没到厂里去了,不知道他们糕点厂跟港商合资的事到底怎么样了?她担着心呢。

当她来到厂门口的时候,却见大门口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再往厂院里看看,也没有人,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有点诧异,忙朝传达室里溜了一眼,只见那个看大门的老头,无精打采地在屋里坐着,正眯着眼打瞌睡。她忙问:“大爷,厂里怎么……”

老头睁开眼来,看了看她,仍是无精打采地说:“……嗨,黄了。”

刘小水问:“啥黄了?”

老头懒得多说,只摆了摆手说:“去吧去吧,厂里正开会呢。那事儿黄了!”

刘小水快步走进会场,只见几百名工人们全都在三车间里站着,黑鸦鸦一片人。谁也不说话,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厂长一人在讲话,厂长的脸肿得像面包似的,不时地吸口凉气。厂长说:“……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对不起大家。跟港商的谈判失败了。港商提的条件我无法接受,也不敢接受。为了跟港方合资,咱们厂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多万,可到了现在,港商提的条件越来越苛刻。咱厂有三百多名工人,港商提出只留三十名,其余的全部裁掉,这事我能答应么?我要是答应了,怎么跟大家交待呢?!另外,港商提出让副市长的妹妹做港商代理,这也是我不能答应的……说心里话,这里边有许多弯弯儿,是我不能说的。可我必须给大家一个交待:为什么港商会一变再变,这主要是市里的某一位领导起了作用,这位领导把港商接到家里,别的话我就不能多说了……”

会场里很静,人们全都傻傻地望着厂长……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了尖锐的哭声!尔后又突兀地戛然而止……人们四下寻去,你看我,我看你,片刻,人们终于看到了一个戴黑纱的女人,这女人她紧咬着嘴唇,却是满脸满脸的泪!这就是刘小水。刘小水憋不住大哭起来,整个会场上都响彻着她的哭声!谈判失败了,厂长没哭,主任没哭,刘小水哭了……

立时,会场炸了!工人们乱哄哄地嚷叫起来……

厂长大声说:“在目前的情况下,咱们厂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别的退路,只有宣布破产……”

这时,工人们全拥到前边,闹嚷嚷地围住了厂长……厂办主任在一旁挥着手说:“这事不怪厂长,主要是市里,大家有意见可以找市里……”

工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车间里拥来拥去,只有刘小水站在那儿没动。她站在涌动的人群中,人像是木了似的,就那么站着。李月琴走过来,拍着两手对她说:“成天让人笑,让人笑,笑来笑去这不还是一样么?这不还是一样么?!……”可刘小水就像没听见似的,仍是那么愣愣地站着……好久之后,她才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人们都闹嚷着到市政府去了。

外边的太阳很毒,阳光火辣辣地照着,可刘小水走出来的时候,却觉得身上很冷。此刻,组长走到她的跟前,小声说:“厂长的意思是,让大家都到市里去反映情况。厂长说连去三天,市里肯定解决……”

刘小水想了想说:“我不去了,我不想去了。”

组长说:“去吧,全厂工人都已经去了……”

这一次,刘小水很坚定地说:“我不去了。你看我戴着黑纱呢……”说着,就往厂外走去。

刘小水回到家,见男人也在家里坐着,她说:“你怎么不上班?”

男人苦着脸说:“我被车间组合掉了。车间主任说……”

刘小水默默地望着男人,说:“掉了就掉了吧。”

男人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再送送?”

刘小水说:“送啥?礼轻了人家看不上,重了咱又送不起……”

男人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会儿,说:“要不就炸些梅豆角吧?你过节炸的梅豆角,他们都说好吃……”

刘小水半天没有说话,好久好久,她才站起身来,说:“你买糖去吧,买五斤糖。”

男人听话地站起身来,乖乖地买糖去了……

晚上,刘小水整整熬了半夜,她先是揉出来七斤面,不用称她也知道有七斤面。她把面揉得很好,揉面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想,只是两手在面里动着,动得很滋润,这里面含着一种感觉,有一种很快乐的东西在面里含着,她觉得揉到了,到了面不沾手的时候,她就知道揉到了,她揉出来的面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尔后擀角了,角要擀得均匀,要厚薄一致,过去逢年过节给家里人做,都是马马虎虎的,是那个劲儿就行了,这回是最后一次了,厂垮了,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她就不再是糕点厂的女工了,所以她格外讲究,她擀出来的皮,捏出来的角一个个就像是机器做出来的一样,比机器做的还要好。炸的时候,她仔细倾听着油锅的声音,到油开始发亮,油烟还未冒出来的时候,她才把角子丢进去,那是最佳的火候,丢进油锅里的角翻上来就是焦黄色了……接下去是熬糖,熬糖浆是很讲究温度的,超过七十度糖浆就灌不进去了,低于七十度也不行,家里没有温度计,那就只有用手量了,她不时地把手贴在熬着的糖浆上,一次次地试量糖的温度,凭感觉寻找最佳的温度点,尔后把炸好的角丟进去……终于,她炸好了十斤梅豆角,那是她有史以来炸出来的最好的点心,每一个角都把蜜一样的糖浆灌进去了,灌得很好,一个个看上去饱嘟嘟的。她心里说:真好。

男人站在一旁,一直在看她做,男人忍不住想捏一个尝尝,她打了他一下,说:“这不是让你吃的,这么好的东西,不是让你吃的。”她自己也没有尝,她舍不得尝。接着,她又对男人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咱总不能给人送一辈子!”男人喏喏的。

第二天,男人提着点心到车间主任家去了……男人没有多久就又回来了,仍然是苦着一张脸,男人说:“主任看都没看,主任那儿净好烟好酒。主任说,他做不了主……”

刘小水愣了一会儿,说:“他没看么?他看都没看?”

男人说:“没看。”

刘小水默激地说:“他要是尝尝……这是最好的点心。”

男人又说:“也许是这个塑料袋太旧了……”

刘小水盯着那些梅豆角看了很久很久,整整十斤哪!整整炸了半夜……尔后,她二话没说,掂上就出门去了。男人忙问:“你干啥呢?”她气呼呼地说:“我扔了它!”可出了门,她又有点舍不得,她掂着这袋梅豆角走了一条街,然后她又重新把梅豆角掂了回来,倒在一个大盘子里,再次走上街头,鼓足勇气高声吆喝说:“谁要梅豆角,谁要梅豆角!尝尝,都来尝尝……”没想到,一个小时不到,竟然卖完了。

点心卖完后,刘小水回到家又大哭了一场。

?十二

七天后,刘小水在街头上摆了一个卖点心的小摊,专卖梅豆角。男人成了她的下手,来来回回地给送货。她站在摊前,笑着对过往的路人说:“尝尝吧,自己做的,干净。”生意居然很好。

她把孩子也接过来了,就在她的摊旁,摆放着一个小孩车,孩子站在车里,在阳光下笑笑立着,牙牙学语。

那个教礼仪的老师从她的摊前路过,望着她说:“你会笑了。”

刘小水就很自然地露三分之一牙,笑着说:“我爸说,人死了,细菌也就死了。人活着,细菌也活着。”

老师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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