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里的次要人物也有他们各自的故事。
白荷去上海结婚、朱莲回安达去探亲的那个假期,学校里原来要组织两派骨干办个学习班的,但后来突然宣布不办了。原因是周姓队长宣布要结婚了,而新娘竟是那位曾与杨大头恋过后来黄了后来又揭发过大头的施大姑娘。
她全名施文琴。长得很美却终日里面无笑容,属冷美人铁美人类。学校里的同事本来以为她老是板着脸而且常常翻脸无情地很会上纲上线地揭发人所以一定很厉害,大家都有点惧怕她,没想到她招惹了成天笑盈盈的白荷后换了白荷一大圈大字报后就此发蔫,连张回击的小字报也没敢回,于是便都知道她是个银样蜡枪头,凶只凶个外壳。后来她那一派也不再把她当头儿,后来她就成了逍遥派了,成天就对白荷身上的毛衣式样和花样感兴趣,描呀画呀记呀很认真地学习。学期临近结束时她忽然变得又黄又瘦,恹恹地一开会就睡过去。假期一开始她就与姓周的去办了结婚证明了。
三棵树的人嘴碎,不多久就传说她肚里的革命后代快三个月了。
“真是个王八蛋!”白荷那天听半大脚来闲聊后咬着牙对朱莲说。
“谁?”
“我倒不是说施文琴怀的那崽。”白荷说道,“施文琴也是怪可怜的。你想想吧,三个月,那姓周的刚调到学校来呢,就……而且,你再想想吧,跟着又闯到我屋里来!这王八蛋真是要多恶心人有多恶心人!”
“真是……”朱莲皱着眉,还真的马上干呕了一声,忍半天才咽下口水。
又过几天,半大脚又来闲聊,叹着气说:
“唉——施老师,小产了。”
“哟,怪不得昨儿今天都没见到她。”白荷说。
“说是昨天一早起来洗了衣服晾绳子上去。一甩手把肚子撑了一下,两个钟头后就掉了。”
“晾件衣服就撑掉了?”朱莲诧异地睁大了眼。
“哪会呢!女人生就的贱命,有几个会这么娇气?”半大脚一撇嘴。她一共生过九个,死了五个留下了四个。“我家邻居是地区医院的护士,”她补充道,“听医生说啦,是那男人瞎鼓捣,所以把孩子鼓捣掉了!”
“王八蛋!”白荷又骂。她忽然感到一阵反胃,喉咙好像有什么东西涌上来。她下意识地望了望床头挂着的日历,发了呆。
糟了,她想,这个月的例假怎么过了十天了还不来?难道还真这么巧,轮到自己了?
朱莲还是姑娘家显然不愿叫半大脚再这么放肆地扯下去。她站起身拉了块毛巾就走进了对门的盥洗室,只听见那水池子哗哗响了半天,也不见她回来。
这宿舍里只有厕所和浴室分男女,盥洗室是任谁都可以进去的。三棵树地区水压向来不足,一楼二楼用了水,三楼的人就只好端了盆子下楼来涮涮洗洗。朱莲进盥洗室时,那三楼的林艾正在里面,两人点了头算打了招呼,朱莲就忙着拧开了水龙头然后自己一口一口地呕吐起来。她没把水龙头关上,流水哗哗地既冲走了她的呕吐物也掩盖了她的作呕声。白荷和半大脚在房里不知道,那林艾却看见了也着慌了。他撂下洗了一半的衣服过去问:
“怎么了?吃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朱莲摇着手勉强哼哼着:“别,别吵吵,胃病,老毛病,吐了就好了……”
“要不要给你拿点药?”
“不,跟你说,别,别管……”
“我去找白荷?”
“别别!”朱莲喘了口大气,抬起呕得泪花花的眼睛,“好了,这不好了?”
她用毛巾擦了把脸,走出了盥洗室。
林艾刚伸手捞起自己脸盆里的衣裤想搓几把,那盥洗室的门呼地一响,是用脚踢开的,白荷冲了进来。
她“哇——”地一口把那还没消化掉的高粱米酸菜粉条一古脑儿从嘴巴鼻子里喷了出来。
“哎哟我的妈呀——”她喊着,拧开了水龙头,一把一把地把凉水往自己脸上抹,往嘴里灌,还“呸”“呸”地大声吐着。
林艾暗暗诧异,这一屋里的两个人怎么都患了肠胃炎了,会不会是使电炉偷电煮什么吃过了头了?
半大脚闻声赶出,笑眯眯一点也不同情地站着看了一会儿,拍拍白荷的屁股,管自走了。
林艾没敢上前。他见着白荷有点怕。白荷喜欢冷嘲热讽地挖苦他,特别是那天晚上之后。林艾是很内秀的人,他很清楚自己那晚在白荷面前彻底暴露了自己的怯懦和自私,因此也让白荷彻底地瞧不起自己了。是的,那天他在楼道口遇见了姓周的,他甚至看见姓周的在抓挠着自己的裤裆。姓周的浑身散发着酒气他也闻到了。是男人都能猜得出可能发生了什么。隔着门他站在走廊上屏息听房里的动静,他还依稀听见了白荷的呜咽声。没有朱莲的声音,可知只是白荷一个人在房里。姓周的有什么劣迹与他同事过的人了如指掌。这三棵树地方的男人们动物本能特强他已耳闻过许多。他当时几乎可以确认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他觉得脚下的楼板似乎垮了。第一个冲动他是想马上逃离这现场,逃回自己的斗室去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痛哭一场。他喜欢白荷。这姑娘像他四川人癖好的尖头辣椒,让人嘴发烫舌头发麻却难以舍弃。林艾从未谈过恋爱。大学时单相思过一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白了却让人回绝了,从此对自己失去信L,“文革”一来他更加失去了择偶条件。出身不好再加是臭老九,他识趣得很从不想人非非。只有当朱莲白荷进入了这“小香港”后才使他萌生了希望而且觉得并非完全没有希望,他小心隐蔽地接近这两个姑娘,那意思只在行动上不挂在嘴上。夜里,他已经做了许多次拥住了白荷,偶尔居然是朱莲的春梦了。
可是,这姓周的居然以暴力和权势摧毁了他的梦想。
他确认白荷已被玷污。
他第一个冲动是想掉头而去,因为他立即想起了自己的可怜的亲娘。
亲娘已经死了。她死于他才十二岁时。她一断了气,她的丈夫,也就是他林艾的后爹,立即睁着血红的眼珠,扑向他,嘴里像蛇般发出咝咝的声音:“你!你这个狗杂种!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
虽然他才十二岁,但他明白后爹说的是事实。他咬着牙缩着头闭着眼承受着后爹落到他身上的拳头。后爹也苦呀,他知道。虽然从地主家到这个家来才五六年,他亲眼看到可怜的亲娘怎么遭人白眼,让人嗤笑,日日夜夜地抬不起头来。同村的娃儿们,竟还有跟在她身后喊她“地主家的小老婆”的!他的存在便是他娘不洁的证据,也是他后爹当了王八的说明。人们不但歧视他,而且似乎更鄙夷和厌憎他的娘连带着他的后爹。而这一切的根源,只是因为娘的被害!
林艾比任何人都能切切实实地明白一个女人一旦失去贞操后将要面临着什么。
他没有勇气承担这一切。
他的确逃开了几步,但他忽然又站住。他还存在着一丝侥幸心理。或许朱莲也在房里?或许那坏家伙不是从这房里出来的?或许白荷是因为旁的什么事在哭泣?
他决定探个虚实。
所以在目睹了凌乱的搏斗过的房间之后,他要逼着白荷回答:“吃了亏没有?吃了亏没有?”
白荷把他撵出来了。
白荷很快回上海去结婚了。
他对白荷的心也死了。
他转向文静柔弱的朱莲。朱莲像一泓清冽的山泉,她能抚慰受伤的心。
他重新小心地但执着地追求着这一新的希望。
他决定等一会儿送几片胃药到她们的房里去,顺带一罐麦乳精。他知道朱莲特爱喝麦乳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