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白寅在剧场门口报了白瑜的名字,那把门的小伙子马上露出一脸笑容躬身请他进场,并且领了他直奔前排。白寅边走边左右观察了一下,全场不过三五十个人。他选定了第三排的一个侧座,坐了下来。从这里可以看清舞台,还可以顺便观察一下演员出场的后台。他要探究一下,这路辛是如何控制了那位大脑畸变患者,让病人为他的营业性演出效劳的。
灯光大亮,率先出场的竟是他的女儿白瑜。
她一身淡米色的套装,与其说像演员,不如说像个潇洒自信的公关小姐。一柱灯光跟着她,她落落大方地走到了舞台中间。
“朋友们,久违了!”她的声音和缓而饱含感情,“今天跟大家见面的,是一个崭新的、激进的、前卫的、站在流行歌舞前列的申江歌舞团!”
乐池里响起狂放的摇滚乐曲,震耳欲聋。观众席上有人喊好,有人在鼓掌。
白瑜的语调转为热烈:“我是小瑜。我跟大家一样,是流行歌舞的狂热爱好者、崇拜者、发烧友!我喜欢那力度,喜欢那奔放,喜欢那纯情,喜欢那完完全全的投入,喜欢那充分宣泄出来的喜、怒、哀、乐!朋友们,让我们台上台下一起鼓起青春的热情,全身心投人地欣赏我们的乐队献给大家的一组优美乐曲吧!”
有人在欢快地长嘘和叫好。白寅却皱了眉头。他不习惯女儿用这样煽情的语调和新潮派的语词说话。这不合她的身份,他想。
他向台侧望去,看见了路辛和哈益华。他们俩全神贯注地盯着白瑜,没有发现他。他也不想让他们发现,悄悄地又移动了一下座位,把自己隐藏到了更暗一些的角落。
可是他刚一安放好了自己的身躯,目光却接触到了头排正中的一个身影。
凌波!是她!
一刹那问,他简直想夺门而逃或者想遁人地下,他无颜见她。
但很快他又想起来了,她瞎了。是的,她失明了。早在一个月前,在华光医院的走廊上,他们交臂而过,她大睁着两眼,却看不见他。她是由她的儿子扶着走路的。
他不由自主地嘘了口气。
他定睛注视着她的侧影。
她的头发花白了,但依然浓密。
她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微微侧着头。
她干什么都是这样:“全身心投入”,对,可以用小瑜刚才这个词。
她第一次到华光来就诊时,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全神贯注地听着几名会诊医生对她的眼疾的分析。她那时多么年轻和美丽!她走出诊室后,带走了自己的心。她的地址,是从她的病历卡上找到的。
她那时还在音乐学院附属中学任教。她一个人带着遗腹子小辛。生活虽然艰难,但她并没有对生活丧失信心。她在课余坚持着练琴。她弹着那架施特劳斯钢琴时,也是这样微微倾着身子,侧着她那黑发浓密的头,全神贯注。
她严格地训练着自己的儿子。六七岁的娃娃,垫了一条厚毯子坐在琴凳上。她倾听着他的弹奏,从不打断他,却把他每一个小小的错误都记住了。一曲终了时她细细指导他,她对儿子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呵!
后来她突然拒绝见他,几次把他关在门外。他不能不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再去纠缠她。可是命运却在几年之后,又把他牵向了她。她被“扫地出门”,赶到奉贤原籍;他被命令去“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而那干校正在她任教的乡村小学旁边。他扛了锄头去上工,不意间从破敝的教室的没有了玻璃的窗口见到了正在弹着一架破风琴的她。不过一二十个乡下小孩子坐在高高低低的桌椅前,她却在全神贯注地为他们弹奏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只不过瞥了一眼,就从那侧影认出了她。
她栖身的小小的土屋,成了那一年里他寻求安慰寻求温暖寻求休憩寻求快乐的安乐窝、伊甸园、福地和港湾。
她侧着头倾听他喋喋不休的对医院工宣队和造反派的抱怨;
她侧着头让他检查眼球,温顺地按他的吩咐左右转动着大大的眼球,一直到他再也按捺不住而把嘴唇压了上去;
她侧着头为他缝补了被扁担磨出来和被镰刀扯出来的衣裤上的破洞;
就连在那令他恨不能全身心都融化在她身上的销魂时刻,她也是这样微微侧着头,温和地吻着他的耳朵、脖子和嘴角。
他永远记得那一次批斗会。坐在泥地上的他只跟垂头站在台上的她对视了一眼。她被迫弯着腰,艰难地微微侧过头来,黑黑的双眼深深地注视了他一刹那。没有怨,没有恨,只有一种暗示,那就是:无论是谁,都不会从她的口中,听到她所怀孩子的爸爸是谁!她的脸上有伤痕,她的衣袖被扯烂了,她的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可是她的面容是如此平静,平静得令白寅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不是没有再去过土屋。可是那门再也不向他开启了。
敲过门。小辛,那十岁的干瘦的小辛,猛地拉开门,冲着他的脸扔出了那破鞋。
他只能落荒而逃。他受不了这孩子的如刀如剑的目光。那目光曾狠狠地刮过他赤裸的背脊。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用刀子刺杀他的心,戗伤他的灵魂,除了她,就是她的儿子,那当初倚在门框上如今正在台上抱臂而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个接一个更换着的节目的路辛!
哈益华凑到路辛身边,紧张地告诉他:“糟了,那位歌仙子紧要关头竟然又一头钻进了录像室,自说白话地欣赏起录像带来,死也不肯离开……”
路辛从台上退下,绕边门直奔录像室。
早已被打扮停当的田田笔直坐在荧屏前,呆看着那上面毛阿敏的演唱。
化妆员迎着路辛,苦着脸告诉:“拉也拉不动她,发神经的人……力气才大呢!我看……”
路辛朝她一瞪眼:“少废话!”
他竭力捺住自己的急躁情绪,打量了一会儿田田,突然他发现田田的口形与屏幕上的歌星竟完全一致!他心头感到了一种震撼,一种轻松,一种狂喜。他一个急转身,吩咐跟在身后的哈益华:“通知报幕,下一个节目,就是她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这……这能行吗?”
“快去!”路辛瞪起眼睛了,哈益华不得不马上退走。
白瑜报幕的声音带了一种无可奈何,与舞台上转为幽暗的灯光和天幕上映出的一弯月亮倒很是吻合。
身着一袭尼龙白纱拖地长裙的田田如游魂般走上了舞台。
老平头指挥着乐队奏出了抒情的旋律。
方万里率领了舞队悠悠地舞出,团团围住了田田。
观众席上,白寅挺直了身子,吃惊地望着台上的病人。在最初的一刹那里,他竟在她身上看到了路凌波年轻时的影子。特别是那身姿,那双大大的黑黑的圆圆的杏眼。而当这名具有特异模仿能力的大脑畸变患者捏了话筒、随着音乐的节奏舞动起来时,白寅竟又猛地感到,这病人,与自己的女儿白瑜,也有着惊人的相似!那笔挺的鼻梁,那线条柔和而鲜明的嘴唇,简直与女儿,不,应该说与白氏家族,完全一模一样!怪不得当初那乡下老人带了她来就诊时,自己就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呵!
路凌波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她知道是田田登台了。她听出了台上和谐的舞步。但她发现田田并没有投入演出。前奏早已过去,该开口唱的时候田田并没开口。乐队在重奏第二遍过门了,显然是希望引导出奇迹来。可是第二遍前奏之后,奇迹还是没出现。一时里,路凌波几乎要站起来对儿子喊了,辛儿啊辛儿,你从一开始就钻了牛角尖了!你怎么会把培养一名歌星的希望寄托到可怜的精神发育不全的田田身上去的呀!这责任在你,也在我这个当母亲的,当了一辈子音乐教师的人的身上呀!快停止了你的彩排吧,快送回这可怜的田田姑娘吧!
舞台一侧,哈益华鼻尖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就像一个月前为关美美提词一样,用手圈住了嘴向田田低喊:“我问你爱我有多深!我的亲妈!我问你爱我有多深!”
白瑜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路辛铁青了脸。他本以为已有把握。在田田看完了毛阿敏的一曲表演后,关掉了电视机,硬把她拉出了录像室。“别紧张。”他尽量把声音放柔和,谆谆教导着,“就像在田田饭店里一样,就像上次你的演唱一样,还唱你的拿手歌:《月亮代表我的心》……”
可是那田田嘴里却老在嘀咕着:“我要看毛阿敏……我是毛阿敏……”他实在忍不住,咬牙切齿地低吼了一句:“行了行了,就算你是毛阿敏!”没料到就这么一句话,那田田僵硬的躯体顿时变松软了,乖乖地随他到了台上。看见她姿势自然地飘出舞台,灵活自如地踏着舞步,路辛满以为大功告成,又可重睹一个月前在“田田饭店”所见到的奇迹了,却不料这白痴即使到了发作高潮却还是死不开口。路辛的心被啮咬得空荡荡的。他不得不勉强举手,往乐队一挥。老平头紧跟着一压指挥棒,那《月亮代表我的心》的乐曲戛然而止。
舞队马上刹住了脚步。
掌管灯光的林林看见哈益华的手势,按下了一个总开关。舞台大亮。田田一身白衣服如罩上了一层金光。
谁也不曾料到,田田几乎是在乐曲止舞步停灯光亮的同时,以极洒脱的姿势一甩手中的话筒,让那长长的导线抛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然后对着话筒唱了起来: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无伴奏的歌声深厚柔和而沉郁,在一片静谧的剧场弥漫开来,带着共鸣,带着回声,使场内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荡人心魄的颤抖。
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在一刹那的吃惊之后,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路辛浑身像突然接通了电源一般。他明白了:田田所要刻意模仿的对象不再是一个月前的邓丽君,而是毛阿敏了!他伸直了自己的一条臂膊,手指点住了乐队指挥老平头。老平头似得了动力,立即用指挥棒作了暗示,乐队紧跟着田田的歌声配上了那支《思念》的乐曲。路辛的那一条手臂挥向方万里,方万里如梦初醒,大张了臂膀摆出了蝴蝶姿势,其余几个伴舞演员心领神会,一个个马上也变成了蝴蝶,接二连三地“飞”到了田田身边。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田田舒缓地唱着,潇洒自如地舞着。可是伫立于台上的人,无论是路辛还是哈益华和白瑜,都清楚地看出,她的一双大大的眼睛,如一对无底的黑洞,空无一物。
“绝了!简直是又一个毛阿敏!”
“太让人不可思议了,这辛哥儿从哪里觅来这么个宝贝?”
观众席里有人议论。白寅心里升起了一股冲动,想反驳,想说明,想抗议,想制止。身为脑科医生,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台上的演员完完全全是个病人,而她目前的表演正是他病症发作的典型症状,路辛利用了这一点来哗众取宠、欺骗观众,是不道德的,是不人道的,是对残疾人的残酷虐待和蹂躏。但白寅没勇气挺身而出。他从来也不是个敢于挺身而出的人。更何况就在他的左前侧,坐着他毕生无颜相对的人,而这人又正是路辛的母亲。他只能默默地坐着,任痛苦如利刃般锯着自己的心。
路凌波无力地瘫在座位上。在田田刚开口唱出最初几句歌词时,她也感到了极大的震动。虽然几次听田田哼过这曲子,但没料到她一放开了嗓子竟会有如此良好的剧场效果。怪不得辛儿如此执拗地相信奇迹会出现!此刻的舞台上,的确出现了奇迹!一个未经系统正规训练的女孩子,竟能把闻名全国的流行歌手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太令人不可思议了!但很快地,路凌波就辨出了田田歌声中的平直、僵硬、空洞、干巴、甚至还有隐伏着的苍白无力的病态!路凌波有着极敏感的音乐的耳朵,那敏感和准确自从她失明后又扩大了许多倍。她听出了田田歌声在本质上与毛阿敏的天差地别。她不相信路辛会听不出来。路辛若是听不出来,那么她那么多年花在儿子身上的心血可以说是白费了;路辛若是听了出来,还要自欺欺人地利用一个病孩子的病态歌声欺世盗名,这又哪里是她的儿子,于情于理于德都为天所不容呵!
一曲终了,田田很地道地谢了幕,然后就呆立在台中手足无措。方万里一看不妙,做了个夸张的邀请动作,挽了她就走,赛似挟了捆干柴。还没完全隐人后台,方万里就感到了臂弯中田田身躯的痉挛,他连忙加快脚步,拖了她钻到幕布后面。那管着灯光的林林早已不顾职守爬下了灯架候着了,迎上前把田田一把扶住,横抱着冲进了后台的化妆室。
田田大瞪着两眼却完全失去了知觉,一缕口水从嘴角流下。林林抱着她环顾室内,看见墙角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幕布,连忙把她放了上去。自己则跪在她的旁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面和脖颈。田田僵直的四肢一下又一下地抽搐着,幕布上的灰蓬蓬的升腾而起。化妆员开始还在发愣,一眼望见了田田完全变形了的五官,啊地一声就捂住了眼睛往外逃去,正撞在进门来的路辛身上。
“站住!”路辛低声喝道:“不许大惊小怪!”
他一个转身又堵住了门,向门外的人吼:“吵什么吵?什么事也没有!各就各位,继续彩排!”
观众席上的白寅毅然站了起来。他所坐的位置使他清清楚楚地观察到了田田的反常。他一眼就看见了病人由于极度的亢奋而引起了癫痫大发作,周围的人员稍有不慎就会造成骨折甚至进发喉头窒息。身为医生,他再不能袖手旁观了。在站起来的瞬间,他瞥了一眼前方如泥雕木塑般坐着、似乎还在等着欣赏表演的路凌波,心里感到了一种刀剜的剧痛。凌波凌波,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儿子、你的希望、你的骄傲、你的守护神、你的生命的一部分,如今已经畸变到了什么地步,如今正在进行怎样的赌博,如今又面临着怎样的危险!我有负于你的真情和信赖,为什么你的儿子也会如此残酷地有负于你的痴爱和期待?不为了别的,就只为了你,我也应该挺身而出了!
“不劳你操心,她只是疲劳过度而已,我们已经派她的未婚夫护送她回去休息了。”
“路辛,她决不是一般的病人,她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大发作,后果是十分严重的。”
“多谢提醒。还有别的事吗?台上正在彩排,你还可以回你的座位继续观摩下去。我们明天正式演出,欢迎你光临指教。”路辛转头对一旁的哈益华说:“把海报贴出去,闹市口多贴几张!配上歌仙子的全身漫画像!”
“是!”哈益华应着,躬身为启寅开了门,“请,白大夫!你家小姐报幕报得真帅,为我们‘申江’出了大力了呢!”
多少年了,身为全市闻名、在全国同行中也备受尊敬的脑科专家白寅,何尝受过这样的轻薄无礼的漠视和调侃?他的太阳穴突然地跳着,夹了烟卷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强咽下喉头涌上来的火辣辣而又发酸发苦的唾沫,哑着嗓子又开了口:“用十分钟时间,我想单独与你谈一谈……私事。”
哈益华耸了耸肩,望了望路辛,见路辛并没反对,马上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辛,”白寅垂下了头,“我看见你母亲了。”
“真抱歉。”路辛尖刻地回答,“你看见了你最不愿意再看见的人。”
“我……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够了!你说了这两句对不起就完成了你的道德自我完善了!再说别的就多余了!哈哈!”路辛仰头狂笑了两声,“世上的买卖有时候可真方便,两句对不起,就消解了二十多年的负罪感了!”
“是的,二十多年的负罪感。”
“不!我收回这句话!我把你描绘得太理想化了!你有什么负罪感!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自从拎了你那只破旅行袋逃上了那辆大客车之后,不是重新回到了你的舒适的家,去继续扮演你那慈爱的父亲正派的丈夫的角色去了吗?你不是重新进入了洁白的高尚的神圣的科学领域,去继续充当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卫士了吗?有谁揭开过你的面具?没有!你有否弥补过你的过失!也没有!你心安理得地一帆风顺地凭借着天时地利人和,一步步爬上了社会精华的地位!你什么时候以你的行为来证实过你有负罪感?就这么来说两句‘对不起’?以干扰我的演出任务来显示你对我的特殊的关心。”
“小辛!”白寅抬起充血的眼睛,对视着路辛同样烧得如火如血的双眼,“你怎么谴责我都可以,但是你千万不要因为恨而产生某一种逆反心理,拿一个无辜的病人作赌注,向我证实你的正确和成功。”
“好一个脑神经科专家!你对别人的分析也实在是够鞭辟入里的了!但是你大概始终没搞清楚,今天的路辛,已不再是当年孤苦无依的小狗崽子了,他会因为你的几句花言巧语而改变自己的生活轨道吗?行了,我们的话可以结束了!请不要再让我见到你!尤其,不要让我母亲,知道你还,还活在这世上!”
他将烟头扔到地上再用脚踩灭,站起身就想走。
“等等!”白寅站起来,呻吟般说着:“我虽然没有资格再问,可是我还是想知道。”
“你不必开这个口子。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你无情而无耻地抛弃了应负责任而让她遗落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的骨血,是女的。很健康,很漂亮,很幸运。在她降生的第五天,就被一个不知名的人带走了。她现在如果还活着,一定是非常幸福,因为她离开了她的亲娘和亲哥哥,也就逃离开了耻辱和厄运,尝不到身为人渣的那种滋味了!”
白寅双手捂住脸,跌进了椅子里。
路辛拉开门,门外站着泪流满面的白瑜。
十三
难熬的一夜。
才刚到阳历六月,这天气就闷热得赛过三伏大暑。田阿根在床中蹬开了被子还依然是大汗淋漓,胸口像是有块石头压着,透不过气来。他实在躺不下去,翻身坐了起来。
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窗外的天黑沉沉好像一方铁块。
床那边动了一下,紧跟着一声长叹,原来张丽珠也没睡着。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呀!”她幽幽地说着。“绕来绕去地这田田还绕到她亲娘身边去了!那路经理雇了歌仙子竟雇了他自己的亲妹妹……简直像戏文里唱的故事一样呢!”
田阿根不吭声,摸了根烟点燃,默默地抽着。
“要我说呢,”张丽珠也坐了起来,“就不要跟他们路家挑明了这件事……当年你抱回来的只不过是个肉蛋蛋,我是一口面汤一日粥才把她养大的,总不能就这么白白地还给他们呀……”
“你还想用她来换钱?”田阿根闷闷地说了一句。
“你!你这是什么话……好好,我不再说别的,我只要你去把田田领回来,我们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我,我舍不得田田呀!”
田阿根不言不语。
“要不,把那个路经理给的工资,也退回去……女儿还是我们的”
“你给我闭嘴!”田阿根声音不高,却让张丽珠一下子就哑了,“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了。我明天就再去上海。我从她娘手里抱来的孩子,我再还给她的娘去!我告诉你,自从田田走了我就一直心惊肉跳!我们自己也有个病孩子,却在把别人的病孩子卖了出去得好处,天理不容!我怕天打雷轰,我怕老天报应呢!”
远处滚过一串闷雷,天下雨了。
为准备第二天的演出,剧务主任哈益华忙到下半夜刚刚返回宿舍。进了门他吓了一跳。平时睡得鼾声如雷的林林,竟然还黑咕隆咚地呆坐在床上,两只眼珠子在窗外路灯的映照下,忽闪忽闪如坟地里的鬼火一样。
“你怎么了你?”哈益华一边脱衣服一面问,“怎么也学了上海人做夜神仙了?快睡快睡,明天的夜场演出要你出大力呢!”
“哈主任,”林林突然以从未有过的公事公办的口气称呼了哈益华的头衔,“请问‘申江’打算让田田演出几场?”
“几场?能演几场就演几场嘛,多多益善。”哈益华望了他一眼,又作了进一步的解释,“申江是承包剧团,自负盈亏的,团里的人都应该尽力而为,为创造高收入高利润做贡献。”
“我们只演出一场。”林林简短地说。
“什么?”哈益华愣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田只唱一个晚上。”林林答,“唱完了我们就回去。我们不干了。”
“哧——”哈益华摇着头,“乡下人真是自说自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以为你们俩一个月上千元钱这么好赚哪?”
“我们对得起‘申江’了。”林林说,“我要不是想着应该对得起‘申江’,对得起那么高的工资,对得起那么好的路老师,我今天就给田田吃药了……”
“吃药,吃什么药?”哈益华敏感地追问道,尽量把语气放缓冲些。他和路辛总怀疑“田田饭店”有一整套控制田田表演的方法,但林林这乡下人自有乡下人大智若愚的狡猾,从他嘴里总是掏不出话来。今晚好像是要松了口了。哈益华睡意顿消,马上凑到了林林的床前。
他有点吃惊地看到,林林的一双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哈益华连忙递毛巾给林林,“我明白我明白,你是心疼你的田田!她今天这顿抽筋实在也真是可怜。不过,你不是从小就常常看到这种情况的吗?又不是第一次。”
“她愈发愈厉害了。”林林抹着眼睛说,“平时她不会在只唱了一支歌后就抽筋的。她要到第三第四天才这么大发作。这么大发作了是应该给她吃药了,不然她第二天手脚都会邦邦硬,痛得像针扎一样,抬都抬不起来,而且脑子也会糊涂好几天……”
“呸,那你就给她吃药呀,我们‘申江’雇了你不就是为了照顾她吗?”
“药就在我口袋里!可是我能给她吃吗?”林林瞪着血红的眼珠,“她吃下药就不会表演了!她就只会睡过去睡过去!再发作时还要再等一个月,我们不是白拿了‘申江’一个月的工资了吗……可怜的田田,呜……”他痛哭起来。
“原来是这样……”哈益华喃喃地自语了半句,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濡湿了。
白瑜手托了药片推开了白寅书房的门。她没猜错,虽然已过午夜,父亲还是坐在书桌前。满屋的烟雾。烟灰缸里积满了烟蒂。
白瑜倒了开水,递上,看着白寅服了药。她发现,父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爸,”她心疼地抚着白寅的白发,“睡吧,别,别再想着那过去了的事了。”
“你都知道了?”白寅嘶哑着嗓子问。
“是。我刚才在那门外。”
沉默了一下,白寅又开了口:“我欠着他们母子俩哪!”
“爸,你别这么作践自己了。这世上的债若真要还,还会有还不清的?你还不了,有你女儿帮你还!人,总得往前看呀!”
“说是这么说,可是这心里……总是放不下呀……小瑜,我真为路辛担心,他雇用了那样一个严重的大脑畸变患者,他要闯大祸的呀!”
“爸,能有那么严重吗?”
“唉,我今天亲自观察了一下,才知道这名病人属于典型的先天癫痫病患者,病源恐怕是在她母亲妊娠期就形成了的。我虽然至今不能解释为什么她在发作期间具有如此强的模仿力,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的每一次发作就严重地损伤了她那本来就发育不全的大脑和神经系统,使她的智力日益退化,身体的各部分器官都发生衰退。还记得金泾镇上那个小李医生吗?他最近刚刚到我医院来过,又提供了一些类似的病例,那名病人的发作史比这位病人短得多,症状也轻得多,可是在一次激烈的兴奋所诱发的大发作中,终因喉头窒息而猝死了。小瑜,这同样的悲剧,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发生在‘申江’剧团的高强度兴奋的剧场演出中的!小瑜,我为路辛担心,也是为他的失明了的母亲担心呵……”
白瑜惊惧地抓住了白寅的双手:“爸,你为什么不把这危险告诉路辛?你为什么不劝阻他?”
“我都说了。他却一意孤行。他永远不会信任我的……”白寅喃喃自语着。
白瑜摇撼着他:“爸你答应我,明天演出,你一定要去,带上急救药品,我当你的助手!”
田田在折叠床上沉沉地睡着。路凌波用湿毛巾轻轻地擦抹着她脸上残存的油彩。
田田是林林半扶半抱地送回路家来的。林林没有告诉路凌波田田演出后的那场可怕的抽搐,更没有说出田田这次的发作太异乎寻常了,她的小便都失禁了。林林不愿意让别人看田田的笑话,也不愿让自己当别人闲谈的笑柄。他一等田田停止抽搐,就用那化妆室里的幕布把田田裹住了,抱出剧场,放到那辆黄鱼车上,拉到了自己的宿舍里。他关紧了房门,为田田擦了身子,又换上了自己的干净的内衣裤,然后去漂洗晾起了那大块脏了的幕布。他喂了半睡半醒的田田一碗粥,又轻轻地揉搓了她的四肢和全身,看她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这才把她往田林新村送。他把田田安顿到了折叠床上,看着田田抹过油彩的脸红一块白一块青一块地,心里难过得不行,忙忙地就想走。路凌波唤住他,他以为这路经理的妈担心明天的演出,匆匆地说道路老师没事儿的,我没给她吃药她不会耽误明天上台的,说完就甩门奔下了楼梯。
路凌波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哽咽。她不安地摸索到田田的床前,灵敏的手指马上就感觉到了田田柔嫩脸面上没有擦干净的油腻。她搓了一把温热的毛巾。她第一次那么细致地触摸和感受这女孩子的五官。她的心不由得一阵阵地颤栗了起来。“田田的眼睛也是圆圆的、黑黑的,跟路老师是一样的。”呵,她说过,并不是信口胡说的痴诳之语。那眼角,那眼眶,那长长的睫毛,真的与自己年轻时无异!而高挺的鼻梁,丰润的棱角分明的嘴唇,又是那样似曾见过,似曾触摸过,似曾让她的心如今天一样颤栗过!
远处滚过了一串闷雷。路凌波的心里突然滚过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松江口音:“不,不,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是谁?他是田田的父亲!是的,带了一袋青玉米来的田田的父亲!可是,为什么他的声音这么像二十年前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放心,大姐,你放心……”天哪,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的声音!
苍天啊苍天,难道这田田。
路凌波不敢再往下想去了。无边无际的暗夜里她大睁着眼沉入无边无际的冥冥之中,心中只存了对明天的希望:明天,我要让辛儿立即结束这一个月来无望的探求,定下一个日期来,陪了我去松江田家一走!
“申江”的经理室窄小而凌乱,闷热的夜让人感到格外的憋气。路辛推开桌上垒成一大堆的书籍,按动了墙上的一个开关。天花板上吊扇吱吱响着转动了,虽然甩出了积了好几个月的尘土蛛网,倒也使小屋顿时凉爽了起来。
路辛从屋角拎过一领凉席,铺上书桌,自己一跃而上,又拉过搭在椅背上的一件外套,往身上一盖,头枕在那叠书上,很快就安安隐隐地进入了梦乡。
他对明天的演出,充满了信心。
十四
“申江”歌舞团以路辛的不可逆转的意志为轴心不可逆转地向晚上的演出运转了过去。
哈益华一早就赶到剧场经理室,把晚上林林说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路辛听。路辛默了一会儿神,开口道:“今天的演出自然是不能更改了。究竟演几场,看今晚情况再定。你去告诉他们俩,每演一场每人发五十元津贴,工资以外的。”
哈益华张大了嘴巴,却又硬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局势已不可逆转,他明白。
他领了两个杂务工往街头贴了十几张同一内容的海报:
不是港台歌星,
胜似港台歌星!
歌仙子酷如毛阿敏,
歌仙子赛过毛阿敏!
申江歌舞团聘得甜甜小姐领衔主演!
申江歌舞团会让罄个流行歌坛大吃一惊!
星期六,男女青年们正为欢度周末的去处寻寻觅觅,见了这份煽动性极强的海报,马上如挨近了马蹄磁铁的钉子螺帽一般,聚到了徐家汇那座天桥下的剧场门口。不过几个钟头,八百多张票一销而空。
许多人意欲预售第二天的。剧务主任哈益华却吩咐票房只卖当天票。哈益华此举未曾请示路辛,这在他,还是首次。
按预定计划,林林应该在九时前把田田接到剧场来。路辛已吩咐录像室找出所有毛阿敏的演唱带,并且在屏幕前为田田安放好了一张沙发软椅,沙发上放了两包她平时最爱吃的“王中王话梅”。路辛对如何激发田田的特异功能并将其纳入预定轨道,已胸有成竹。可是一直等到十点了,那歌仙子和她的保镖监护人林林仍不见踪影。
路辛正焦躁间,却有人打来了一个电话。话筒里传出了他母亲的声音。
“辛儿!”
“妈!你怎么下楼的!你怎么啦?”
“林林扶我来的,传呼电话亭又不远……”
“林林还在你那里?该死的为什么不把田田带来?”
“田田神志还不大清楚……”
“妈!唉妈你不知道,我就是要她这点不清楚……妈我一时里难以解释清楚,简单点说,还是那句老话,这是一个不同于寻常人的特殊演员!你昨天是亲耳听到了她的歌声的,奇迹,奇迹不是真的出现了吗。”
“辛儿辛儿,妈一时里也说不清楚心里的感觉,妈就是担心呀。”
“妈你尽可以放心!我可以用最明了的科学语言给你作解释:田田平时对她所感兴趣的歌舞演员的观摩,实质上是在积累着一种定向的兴奋。这种兴奋积聚到一定的时候,通过外界的某种暗示,就会形成一种爆发的行为……”路辛不知不觉地背诵起从白瑜那里借来的白寅专著中的某些专用术语来。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打住,并且忍不住自嘲地干笑了一声,“嘿,妈你就相信你的儿子吧!快让林林把田田送来!”
“辛儿,你这一次……实在太反常了。”
“妈,剧团已经贴出海报,门口买票的观众都在排长队了:你要是还……还扣留着我们的领衔主演演员,那不是……那不是要你儿子好看吗?”
“辛儿,我还怀疑,这田田说不定是。”
路辛对着话筒嚎了:“妈呀,你就帮你儿子一把吧!我无论干什么,还不是为了您老人家,为了让您老人家看着儿子有出息,让您老人家过得好一点吗……”
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路凌波在那一头长叹一声,把话筒搁下了。
路辛摔下话筒一个转身,看见白瑜的一双眼睛红得如兔子一般,正站在他的身后。
路辛“哧——”地一声,哭笑不得:“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你还来干什么?”
“我来排练,”白瑜答,“我跟贵团签的合约还没期满。”
“排练就去排练厅得了,老这么跟着我干什么?你看我出洋相出得还不够是吗?总不成你……你也是个大脑畸变患者,专有跟踪纠缠和窥探我路辛的癖好?”
白瑜“噗”地一下笑出了声,眼泪却夺眶而出了:“路辛,我……我说不清楚我心里。”
“行了行了行了!”路辛嚼着牙根连连摆手,“今天是什么也说清楚了!一心一意去排练吧白小姐……你,你毕竟不是你爸……帮一帮我吧!”他逃也似的从白瑜身旁闪了过去。
白瑜准备了一个晚上的一肚子的话不得不统统咽了回去。
因为是星期六,汽车渡船火车都挤。田阿根缺少一往直前以两肘排除万难的勇气和力气,也不具备放刁装傻插队求人代买票等才气灵气,所以每次换车换船都脱班,虽然吃了早饭就从金泾动身,却是天快黑了方才赶到上海。从西区汽车站到徐家汇,平时坐车半个小时就到,因为周末,又因为憋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人挤人吊地公共汽车成了长长一大串的火车车厢,田阿根虽然撑了一把黑布伞但还是在站头上淋得精湿,耗了近两个钟头才抵达“申江”剧场门口。
听得出来,里面早开演了。田阿根收了伞就往门里冲,收票的张开臂膀大喝一声把他拦住。票?对对,应该买票,田阿根再冲向售票处,那个狗洞一样的小窗口关得死紧,敲了半天才发现上方有两个字“客满”。田阿根返身再走大门,那大门赛似土地庙门,也关得严丝合缝只容几缕音乐声幽幽地钻出。声音尽管微弱,田阿根还是立即就辨出了这是田田的歌声。他发急了。发了急的田阿根用拳头擂起门来。门一开,他还不等那开门的人横眉立眼,自己先怒目圆睁,大吼道:“我是田田的爸!歌仙的老爹!放我进去!”
他畅行无阻进入了场。
田田足足看了四五个钟头的录像,清一色是毛阿敏的,而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百看不厌。午饭是林林喂她吃的,她边吃边看,林林边喂边流泪。路辛不许其他人进入那录像室。倒带换带都由林林干,林林喂饭时路辛自己来替代一下。看着田田痴呆的模样,路辛眼前一下闪过前不久她还算正常时的娇憨和活泼,特别是那一次躲到林林的身后竟还冲着他喊:“不好听!你唱得一点也不好听!”那种调皮聪明的样子,哪里像个大脑畸变患者!路辛心头突然感到了一种尖刀扎了进去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走近田田,用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田田却连眼珠子也不朝他转一转。
傍晚时分,化妆员按路辛的要求,将田田的头发拢高,眼眉加浓,并且为她换上了一件袒胸露臂紧收腰身却又长裙曳地的鲜红丝裙,粗一看,活脱脱就是一个在影片《疯狂歌女》中当主角的毛阿敏第二。
那田田听人摆布着,只是在化妆员把她拉到镜子前,让她也欣赏一下自己时,她的眼睛才发出了光彩。“毛阿敏!”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是毛阿敏。”
“对!”立于一旁的路辛马上接了口,“你是毛阿敏!你就是毛阿敏!毛阿敏小姐,一会儿你就可以登台演出了!”
林林闷头坐在门框上,抽着烟。一个月工夫,他也学会了这种自我麻醉的方法。他已经把该给田田吃的药,从内衣口袋挪到了外衣口袋,准备着田田演出一结束就喂她服下去。明天一早,他将带了她返回金泾。车票,他已经悄悄买好了。路辛给的工资再高,他也不能让田田再干下去了!这个人实在太厉害了,得快快逃开他。林林记着田田娘关照,根本没把怎么引出“歌仙子”显灵的办法说出去,可是这个终日阴沉着脸、眼睛如锥子般尖利的姓路的,竟然一步不差地摸透了整个步骤,他是打算把田田当做牛当做马当做一架机器来用下去的了!林林决不能让他得逞!今天给他演一场,就够对得起他给了田田妈的那笔钱的了!
路凌波坐在头排正中,照旧是由路辛订了出租车派了杂务工去接了来的;她从中午开始,胸口就发闷,左肩左胁一大片隐隐作痛。吃了一片“心得安”,靠在沙发上打了个盹,然后弹了几曲,精神才好了些。若在平时,她也并不是每场演出必得到场的,但今天,她怎么也要撑着进入这剧场。演出结束后,她将亲自带田田回家。
白寅坐在剧场的最后一排。他拎着的皮包里备有各种急救药。白瑜给他的票在前排,可是他把票换给了末排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喜出望外千恩万谢,白寅苦笑着连连摆手让他快走开。他哪里是来看戏的呀!
一身白衣白裙,白皮鞋,黑发用一条阔大的白绸带随意扎起的白瑜,一出场就引起了全场的轰动。人们在流行歌舞表演中看惯了大红大绿镶金饰银,没料到“申江”的报幕小姐竟以如此纯洁高雅的面貌亮相,措辞用语又不同寻常,大出意外,诚心满意地奉上了热烈的掌声。演出从一开始就起了高音符。
路辛立即随机应变,将狂放新潮的拉丁“辣身舞”调上前来。方万里和他的舞队也获得了一片叫好、长嘘和顿脚,不得不重复着再跳了一遍。
推出田田的最佳时刻到了。一台歌舞演出好比一首交响曲、一部中长篇小说,主持人必须有张有弛有高有低有强有弱地掌握好节奏,路辛作为剧团经理,深知这一点。趁方万里的舞队还没下场,他急步隐入后台,向坐着田田的化妆室扑去。
田阿根进入剧场时,正是田田一曲将了,观众如痴如醉、全场屏息静听的时刻。田阿根先将身子贴在墙壁上站了一会儿。一身鲜红长裙的田田宛若天仙,歌声沉郁忧伤,田阿根即使听不懂歌词,也感动得热泪差点流了下来。
花,开到了尽头,
就要无情地枯萎;
月,升到了满盈,
明日便会损亏。
爱,伤害了你我,
任谁难以闪躲!
在梦醒的时候,
你我都痛心地认错。
伤害了你我的爱,
带来了伤害的结果!
田田虽然纯粹是模仿着名歌星的唱法,但因为她天生了略有沙哑的音色,演唱时又大睁着迷茫无神的双眼,如同在梦游一般,所以竟正好吻合了那首歌词凄婉的意味。歌声一停,不等那乐队的袅袅余音奏完,场内就轰地一声爆发了掌声,有一个长发青年竟忘乎所以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挥着双臂大喊:
“歌仙子万岁!欢迎歌仙子再来一个!”
这一声呐喊马上就招来了一大片呼应:“歌仙子!歌仙子!歌仙子再来一个!”
田阿根被这声声呐喊震得心头一阵阵发痛。“不能多唱,可不能多唱呀!”他恨不能也挺身站出来吼,“我们田田要吃不消的呀!”
剧场突然安静了下来。乐队在老平头的指挥下,奏起了《思念》的曲调。田田一甩话筒,踏起舞步,融人了方万里率队的“蝴蝶”之中。她连下台喝口水喘口气的片刻休息都没有,紧接着又开始了第二支歌的表演!
田阿根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后台扑去。
他的身后紧随着另一个人。他是白寅。虽然坐在最后一排,他已经预感到病人的承受力已接受最高限度了。
没人搭理冲入后台来的这一土一洋一矮一高一胖一瘦的两个老头儿。所有的人都挤到幕两侧,半是惊讶半是紧张地观看着田田的表演。田田模仿着毛阿敏的歌唱和舞蹈,表演得简直与录像带上的图像不差分厘,这实在太让人不可思议了。田阿根左顾右盼地找路辛,看见他正瞪大了眼站在台角注视着台上,还不时地与乐池里的指挥打着手势,终于还是没敢上前。白寅则找了个角落,坐上了一只道具箱。田阿根扭头一眼瞥见他,连忙打招呼:“啊白医生,我……”“坐!坐!”白寅向他招了招手,“我认得你,田师傅。”“我们田田……”“先不说别的了。”白寅指指箱子另一边,“坐吧,等一会儿她发作了,你帮一把。”“是,是。”田阿根诺诺地。在这位头发花白的大医生面前,他觉得有愧。
乐声停了,剧场里的鼓掌顿脚呐喊地动山摇般传人后台。田田被方万里搀扶着隐入了幕布后。她居然并没有出现头一天彩排时的症状,只是两只眼睛出奇地睁得大大的,闪着异乎寻常的亮光。林林忙着爬下灯架,白瑜端过来一杯水,哈益华捏了块干毛巾也往前凑。可是路辛突然一横身子挡在了田田面前:
“再唱一支!《疯狂歌女》!《爱得死去活来!》”
“疯狂歌女》……”田田喃喃地。
“对!你是疯狂歌女!疯狂歌女!”路辛尽量放大嗓门,因为那台下传来的呐喊实在太强烈了!“歌仙子,来一个!歌仙子,来一个!”
“不!”白瑜尖叫道,“我决不报这个幕!”
“用不着你!”路辛对她吼。
“哥儿,不行啊!”哈益华拉了拉他的胳膊。
“管你的音响去!”路辛甩开他,又对刚下了灯架的林林一瞪眼:“上去!打强光!”
林林咬着牙,两个指头将手中的一粒药片捻成粉末。
当乐队奏起了《疯狂歌女》的主题典,当田田如嘶叫如长嚎如悲喊如痛哭的歌声再一次响起时,路凌波的心,好像一下子被击成了碎片。她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338她的邻座是一个熟人,见她脸色不对,慌忙扶了她,走向后台。
那悲恸般的歌声传向后头。田阿根捧住了脑袋呻吟了起来:“田田啊,我可怜的囡啊,她的头,一定痛得不得了了啊——”
白寅冷冷地接口道:“不错,病人此刻一定是在痛苦的煎熬中。”
“她马上就要抽筋了,可怜啊——”
“免不了。严重痉挛。”
“这么让她干下去是在活活地折磨她呀!她的亲妈知道了自己的亲骨肉在这么遭罪,不心疼死呀——”
白寅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正是她的母亲,把她当成了摇钱树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田阿根抬起了头,糊满了眼泪鼻涕的脸冲着白寅:“白医生你哪里知道呀,田田是我们领来的囡哪!世上哪有这种事呢,她的亲生的娘,就是路经理的妈,那个看不见了的路老师呀——”
白寅如遭雷击,眼前直冒金星:“什么!你,你说什么?”
“天数呀天数!”田阿根撸着泪水,“这路经理,也不知道这个田田,其实正是她的同胞妹妹呀!”
白寅只感到五内俱焚,整个身子如猛地被抽空了一般。他抖颤着手,打开了手中的皮包。那里面的急救药,先得给自己用了。他取出了一支硝酸甘油。
还没等他那小瓶药片倒入口内,只听得门口一声尖叫:“快来人呀,路老师昏倒了!”
路凌波听到了一切。她那羸弱的心脏,再难承受住这一击。
救护车带走了路凌波和田田母女俩。田田没唱完那曲《爱得死去活来》就颓然倒入了方万里的怀中。
近千名观众静静地候在剧场里。没有谁料到看戏看出这么一个结果。更没有谁料到舞台空场仅只一会儿功夫,灯光突然大亮,申江歌舞团的经理路辛脖子上挂着吉他兀然一人立于台中央。他脸色惨白,五官扭曲得完全变了形,声音嘶哑着开了口:
“各位,我刚才知道,歌仙子田田,是我的妹妹,我的一母所生的同胞妹妹。”
场内鸦雀无声。
“她有病,她是个大脑畸变患者。她对歌星的模仿只是她的一种病态表现。她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却被我驱使着作牛作马,充当人生搏斗场上的苦力。因为极度的疲劳和兴奋,她刚才昏死在台上,已经送到医院抢救去了。而我的母亲,因为亲眼目睹了这悲惨的一幕,也被我气昏在后台,复生的希望,恐怕是不大了……”
他哽咽着,吞下涌上喉头的苦涩的泪水。静默的观众等着他。他摘下了吉他,继续说了下去:
“这场演出,是‘歌仙子’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只要她活过来,我再也不会把她送上这舞台,这残酷的人生舞台了!我恭请大家原谅,请大家听我一支谢罪的歌,在理解了我的心情之后,同意我们提前散场!”
他用嘶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我是一粒种子,
随风而来时我不知为什么我是一粒种子;
我是一株嫩苗,
破土而出时我不知为什么我没在土里烂掉;
我是一棵小树,
狂风暴雨中我不知为什么我竟未曾夭折;
我没有成为一座栋梁,
枝摧干折时我方明白了我本来就不是栋梁!
他的歌声转为疯狂:
我是种子时,
我不过是随风而来!
我是嫩苗时,
风暴曾将我摧残!
我是小树时,
细弱的枝干早巳畸变,
我不是栋梁,
我哪里是栋梁之材!
我哪里是栋梁之材!
他戛然停止了歌唱,一躬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