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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黄昏

应该说还是一个普通的黄昏,如果两桩事不并生在一起,也许我就不说它了。

是去年冬季的一个黄昏,我照例回老家打算写点东西。母亲为了使我清静,反锁了大门,去亲戚家了。母亲一般早出晚归,极少中途回来。临走的时候,母亲给我吃定心丸那样,总是说,你好好写,我不回来打搅你,谁来看到门上的锁子,他也就走掉了。看母亲郑重其事的样子,我真是惭愧得很。我能写出个什么来呀,害得母亲在家里也不能呆。

我家的院子很大,除了一间偏背的房子里有个我外,其他的房子都空着。因此院子里整天静悄悄的。我也锁紧门,垂下窗帘,一天不出屋去。听见乌鸦叫着从屋顶上空飞过去了,听见风吹着树叶发出倦倦的声音。若是写不出东西,实在是有些个寂寞的。要是有好日子,风和日丽,我就觉得阳光是白白地在我家院子里照拂了一天。我家的院子比一个麦场还大,日复一日,浪费了多少日光啊。

正如母亲所言,有来我家的,一见门上的锁子,大都走掉了。因此我常常觉得并没有什么人到我家来,有时候,偶尔的,会看到一捆韭菜什么的在院子里扔着,说明着曾有人到我家门上来过,见门锁着,就把带的东西扔过墙来。没有看见了锁子还敲门的。但凡事总有例外,那一天,我家的锁子就没起作用。先是正晌午,我把两手在炉火上面烤着,散漫地想什么。突然间门被敲响了。正午的原因吧,敲门声格外显得响,将铁锁及锁环也带得响着。我听任门响,一动不动,同时有些不快。想着敲一敲总会走的吧,但是不,像是非要敲开不可。钥匙我手边倒有的。大约敲了十余分钟之久,这样子是什么也干不成的,好在我并没有写东西。只好出去。满院的阳光使人晕眩。我一步步探到门那里去。在门缝里看到一条黑影。在门下面看到一双脚。那脚上的鞋使我想到大概是一个乞丐吧。一个乞丐这样子敲人家的门,便有些不像话了。要是乞丐我就不开门。到门口立定了,由门缝里看不到面孔,只看到一点鼻尖。这是辨认不出什么的。我还是看那双鞋,是一双黑条绒跑山鞋,鞋尖已破,条绒缝里积满了老土陈垢,是早该扔掉了。大概是从门缝里也看到了我,他停了敲门,一直等我走到门口,他才咳嗽出两声,像以此在说明他是谁似的。但我没听出来。便问是谁。我,他这样说。声音闷闷的,像是由鼻根儿里发出来的。接着问我父亲在不,我说不在。因为他叫着我父亲的小名,我就知道是一个长辈了,于是开门。他却说我父亲要不在就不必开了。我便不再开,隔了门和他说话。他说找我父亲有个事,问我父亲什么时候能来,我说了个大概时间。他说好,到时间他再来,就走掉了。看着门下面那一双脚的消失,我有一种看书时翻到了空白页的感觉。思谋着他是谁,重又走回屋子来。从声音我没有听出他是谁,我在村里的日子是很少的。屋子里黑洞洞的,窗帘垂久了的缘故,显得有些沉重。炉火从炉盖的边缘跃出来。我坐着想,这个人明明看见人家的门上有锁子,还敲人家的门,难道他知道锁着的门里会有人的么?

决定今天不写作了,看书。蒲宁的《莉卡》读得我几乎要睡过去。觉得像《莉卡》这样的小说,不是萝卜白菜,不是五谷杂粮,是蛋糕醇酒,一次少来一点是很美妙的,但要像米饭面条那样一碗接一碗吃,反而是会有些醉氧似的恶心。因此蒲宁的小说,还是读短篇好,而且不可多读,一日一篇甚至一周一篇才好。

烤着火炉,读着小说,就忘了时间的流逝。在我几乎忘记了正晌午那档事时,门忽然的又响起来。我一时有些纳闷。母亲自有钥匙,常常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就进来了。门敲得很响,很果断,似乎明知道里面有人的。我也一下子就想起他来,心里很感觉不快。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敲人家锁着的门呢?人在里面,门却锁着,肯定是有其原因的嘛。虽是这样作想,但还是很快地到大门口去。这次毕竟不同于上次,上次不开门犹可,这次不开门就说不过去了。到门口,果然还是那双鞋。问我父亲回来没有。我说没,同时打开了门。这才看到是谁。辈分上算起来应是我的一个姑舅爷。记不得他上次留给我的印象是什么时候了。这次的感觉是,他的变化真不小,老起来真是快,两腮往里凹,胡子白得像草根,白帽子脏兮兮的,明显是洗也洗不干净了,像是这白帽子也同着他一并老了。衣裳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与其说穿着,莫若说套着更合适。他说话有些吃力,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总像在努力着说话的样子。我不能肯定他是否换了一口假牙,他说话的时候,口里像是有着某种不适。因为我家搬到了银川,偶尔才回一趟老家。照例免不了几句寒暄和问候。他刚开始着重打量了我几眼,似乎要一下子观察考量出我如今的情况。听我父亲还没有回,他便显出一些犹豫,望着父亲要回来的巷子说,快回来了吧?我说,快回来了。他就提议先进去坐着等一等,不然回去了还得来。

我把他引到正房里去。

我发现他走着的时候,一摇一晃的,像是以上身的摇摆带动着两条僵僵的腿。他并不太显佝偻,像是他已近枯槁,连即使佝偻也不能了。但他的前襟却显得很长,明显像是两片累赘,随着他的走,一闪一闪的。一边的口袋破了,半片口袋布掉下来,随着他的走,不情愿地动着。

对他的情况我也略有耳闻,因此他成为这个样子倒不使我觉得意外,只是暗暗服膺,真是什么样的命运便会造就出什么样的人来。

他这个人,六十多岁吧,儿女是有七八个之多的。前几年,他的女人扔下他去了。那女人由于不断地生孩子和不停地劳作,像一把用久了的老笤帚那样,使她的个头到后来几乎还没有她八九岁的孙女儿大。让人觉得照这样下去,如果是活到九十岁,那么她真的会萎缩成老笤帚一样大的,但她六十刚过就殁掉了。几年过后,他又成家了。这个家成得叫人辛酸,对方是他的一个表妹,早就寡居了,后来她的一个儿子竟杀掉了自家四口,被枪毙了,她就回娘家来呆着。不知怎么的他们两个就搬到一起住了。他的几个儿子也不成器,本事倒都不小,只是一个如今在监狱里,一个原本是卡车司机,在新疆跑车,又找了女人,这边的老婆自是不答应,派人到新疆去,刺瞎了他的双眼。司机当不成了,新疆的家也稀里哗啦散了,只好返回来和原来的老婆过日子,成天坐在矮矮的门槛上用一双刺瞎的双眼望天空。我听到这些事时,莫名地会有一种不安和忧惧,我发现生活中有那么一些人,不知什么原因,厄运会一再地降临到他们身上。不要说过这样的日子,只是事不关己地听听,也让人觉得乱糟糟的受不了。

正房里的炉火用炉盖封着,使房内有些清冷。当当当的座钟声似乎也一记一记地敲出寒意来。我拿出封火盖,捅一捅炉子,倒了一杯茶后,就陪我这个姑舅爷坐下来。

坐下来时,他身上的衣服似乎更显宽大,而且冰凉。我觉得他的一双枯硬的手倒像是从冰窟窿里伸出来的。

你像是有些冷,加一件衣裳吧。他望着我说。

我就去加了一件衣裳过来。他大口喝茶,似乎那茶水极香似的。我再倒时,他却将手撑开来罩在茶杯上不让倒了。我还是强倒了一杯。茶几上的碟子里有苹果,劝他吃了一只。吃得极香。吃苹果的声音酸得人流口水。但是香香地吃完一只后,却不再吃了。我们这地方的人就是这样,到别人家去,人家客气地端上吃食来,就客气地吃一点,然后就自尊地收势不吃了。

我们似乎都找不到话说。

我自然不好意思问他日子过得怎样。虽然我是很想知道这些的。他和那个女人结合后,村里有一些议论,说一个村里人,又是表兄妹,还不如早早儿就结成一对,这样子他就无需娶那个业已入土的女人做老婆,她也就不必嫁到别处去了,那么,后来的这若干事情,种种不幸,都不是就没有了么?都知道这也只是说说而已。我是一个有些敏感的人,总是想着他是和一个儿子被枪毙了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便因此会觉得不安和不适。

我不知道他这样急切地找我父亲是要做什么。我想莫不是要借钱,父亲做着一个小买卖,常有人来找他借钱。有时候借父亲几十块钱,七八年十几年后才还来,这还算不错,有些便只借不还了。见了父亲,远远地就躲开去。对于这一点,我们都很烦心,但又不知道如何对父亲说才好。父亲的钱,父亲自己决定吧。反正借不了多少,超过一百是很少的。但借得多了,也让人受不了的。父亲有时候为了要账,和人家吵起来,会吵得很厉害,气得父亲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们说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借,终了把人没和下,还把人惹下了嘛。父亲说借账就是个惹人的事,这是他的个经验。但不借也不成啊。父亲是有些迷信的,他怕他拒绝了别人的请求,在真主那里就会拒绝他的请求。于是他常常折中一下,比如人家借50,他就借给30或20,要借100,就给60,来借钱的人虽不能如愿以偿,但也会很高兴的。

我想着姑舅爷要是跟父亲借钱,会借多少。他这个样子,还起来真是很困难的啊,得十年八年吧。

我今儿找你大是个啥事呢?唉,说来话就长了。

大概是见坐得寂寞,姑舅爷主动地说起来。一说真是让我觉得意外,并且有些惭愧,觉得自己愈来愈习惯于从恶劣的一面去揣度人了。

原来姑舅爷不是来借账的。非但不是来借账,而且还是来还账的。说来话真是有些长了,要说到一些故人和姑舅爷的父亲。

是几十年前的一件旧事,当时姑舅爷的父亲儿女多,光阴紧,托我的爷爷做中间人,跟爷爷的一个朋友叫麻花客者,借到40块银元。姑舅爷的父亲直到归真没把这个钱还上。临终时留下遗言,三个儿子各承担一份,务必把这钱还给人家。

现在,麻花客和我爷爷也早就不在人世了。大家几乎都忘了世上还有这么一份账债,姑舅爷却又来还债了,想通过我父亲把账还给麻花客的后人。

我放下心来。而且有些感动。

他说账分成了三股,他的两个哥哥和他,各担一股,两个哥哥的儿子们争气,人家的那两股是早就还了,他呢,儿子们是这样子,自个呢又老了,想鼓劲也鼓不上了,但心里头总是个负担,老人背着账债入土,自己再不能背着账债入土了啊,真主赐悯,今年个庄稼好,他又跟那个女人做了一段时间酿皮子,做了一段时间醋,做了一段时间糖瓜子,总之是做这个做那个的想挣点钱把这点账还了,大都是卖给了村里人。说不多嘛,也卖了几个钱,再把粮食卖掉几百斤,也就凑得差不多了,高兴得很啊,赶紧跑来找我父亲,赶紧把这个账债了却了去。

他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显出开心的样子来,但这样子像不能长久,一闪就没有了,重新换成了他那老羊皮似的面孔。

我注意到他说两个哥哥的儿子们争气,而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时,口气和表情都是很平静的,像是并无什么不平和抱怨,说到他和那个女人做酿皮子糖瓜子和醋时,他竟忍不住笑起来,似乎连他自己也才知道自己竟然做了这么多营生。

听他说卖粮还债,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觉得还了的好。他给我算账说,他的股子是十三块银元多一点,就算上十四块吧,一块银元合现在的六十块钱,那么算下来就是七百八十元钱,就算成八百吧,他手里有个几百块,卖掉七百斤麦子,就够了。

我不知道他们老两口,即便丰收,整整一年能打多少斤麦子。最多也就是个近千斤吧。那么突然有个不测,需要花钱时怎么办?但还是觉得还了的好。又想,如果遭遇不测,有个病啊灾啊什么的,几百块钱能顶个什么用呢?

我一直隐隐觉得,还钱是一件让姑舅爷很兴奋的事,他有时甚至会露出一点得意和满足的看我,似乎他终于成了一个能还得起债的人了,似乎还债在他是一桩梦寐以求的极为荣耀和幸福的事。

债要咬着牙还,能还的时间一点也不敢耽搁,你譬如明年还有这么个好年成么?不一定了。所以就要定死在今年还,定死在这两天还。这个账一还,老人也就在土里头睡展妥睡平安了。说过这些,他似乎把要说的都说完了,然后用一只手抚弄着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甲,像在深深地回味着什么。我觉得从他的任何一个指甲上都能推断出他的身份和命运来。

白门帘渐渐地暗青下去,夜就要来了,但父亲不知为什么还不回来。往日这时候,父亲早就坐在门槛上喝茶了。

我拉亮灯。姑舅爷说时间还早,不必拉灯的。但他频频往门口看,显出一些焦急来。

这时候母亲端了饭进来,使姑舅爷略显尴尬。母亲不知何时进来,而且悄悄地就做好了饭。

我说姑舅爷是来还钱的。这话使姑舅爷轻松了不少,带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姑舅爷吃了一碗饭就不肯再吃。和我的倒茶一样,母亲将一碗饭强倒入他碗里去,他才红着脸吃掉了。

我忽然觉得辛酸和愤懑,这么一个连吃人家一顿家常饭也要脸红的老人,他究竟享过什么福,要让他受这么多罪,承受这么多东西。我觉得他简直不像是个人,而是丢在仓库里不用的一个老风箱。

他很快地吃完了第二碗饭,但是近于绝决地把手罩在碗口上不拿开了。

母亲夸他们的醋做得好,酿皮子糖瓜子也做得好。他谦虚而自得地笑着,补充说,起码有一点,自己做的自己清楚,干净是没问题的,吃起来大可以放心。

母亲问他的女人好么,怎么常常不见出来?在我是不便问这些的。但由于母亲问得自然,姑舅爷也就很自然地答着。说她就是那样,钻在屋子里不出来,不过,把他侍候得很好的,他也知足了。然而他的口袋破了,布片儿都掉下来了,她难道就看不见么?

接下来就似乎再没有话说。

我是很想说的,却不知说什么才是。这就使得姑舅爷身子发紧起来,双腿并拢,手除了摸指甲就不知放在哪里好,那么大的沙发,他却没来由地拘谨着自己,使沙发显得空寂寂的。

他频频看门帘。

突然站起来说,好了,再不等了,就是这个话,他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要是对方要粮食更好,他就不卖了,让我转告我父亲一声,明天他们一起去还债。

说着就出门去,我和母亲赶在后面送,他的手却不断地向后划拉着说不必送了,很快就走入大门外的夜黑里不见了。

父亲约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说他是早就回来了,但是还没顾得上回家来,就被三舅爷拦去了。原来三舅爷找父亲要兑换我们的地。因为我家有一块地临着公路,适于盖房,三舅爷就想给他的儿子克里木兑去,给他收拾一院子地方。

我和母亲一听就不同意。路边的地,大家知道,现在已大多不用种庄稼了,种庄稼已太不划算。这几年,公家不断地征地埋光缆植路边树,征用费越来越高。而且即使不被公家征去,卖给谁盖地方也不错啊。三舅爷他们多么精明,不是卖,而是要兑过去置院落,什么叫兑,那就是一分兑一分,一亩兑一亩罢了。而且三舅爷的地偏背得很,还得上塬下沟,就是种一点庄稼也不好运回来,只要不是傻子,就断不会做这样的买卖的。三舅爷的意思是,大家都是骨肉亲戚,占便宜嘛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吃亏嘛也没有吃到旁处,重要的一点是,三舅爷对父亲说,你弟弟克里木是个残疾人嘛。说得多好听。此前我们已经是兑过一块了,够意思了,为那块兑过的地父亲和母亲吵过多少次嘴?叔叔的地也临着路边,为什么不跟叔叔去兑?叔叔也是骨肉亲戚嘛。还不是看着父亲面情软好说话,才一次一次这样的来占便宜。

我们群情激愤,给父亲施加压力,让他千万不要再松口,这一次兑了,下一次免不了还要兑的,就像上一次如果拿硬些,不兑,就不会有这一次的麻烦的,人总是不得够的。我们的心思全在这件事上了,完全忘记了姑舅爷托付的事。

父亲困倦地笑着说,先吃饭,克里木很快就要来的。逼得可真是紧。

父亲吃饭时,我们在他的耳边聒噪个不休,无非是,千说万说,地不能兑,哪怕先把人惹下,以后再慢慢下话都成。

父亲的饭碗刚放下,摩托车的声音就传进院子里来。隔着门帘也看到摩托车的灯光。夜里的缘故吧,摩托车的声音那么响那么刺耳,觉得四面的墙皮都被震裂下来了。我们都极不情愿地出门去,把克里木让到屋内。

克里木是三舅爷的次子,小我约一轮。小儿麻痹症患者。记得七八岁了,还在地上爬着走,或者就是外太太背了他走。外太太七八十岁了,孙子爬在她的背子里,两个残疾的脚松动的螺丝那样要掉到地上来。外太太归真后,三舅爷就给克里木做了双拐,让他自己走。三舅爷无疑是村子里少见的慈父,他天天把克里木背到村小学里让他上学。后来克里木考上了中学,这样的娃娃怎么上学呢?学校一见人就把通知书收了回去。后来三舅爷求爷爷告奶奶,终于使儿子上了县城职中,初中毕业后又花学费让儿子拜县城的名师刘学仁学家电修理。克里木在这些方面是有些天分的。毕业后就在村子里开了一家家电修理铺,由于手艺好,也有慕名而来让他修理家电的。这样几年下来,就挣了一点钱。三舅爷竟让他结婚,给他找了一个姑娘,长相嘛老实讲,倒不是很丑,毛病是好吃懒做,脾气大,稍有不如意,屁股一拧,就回娘家了。娘家在几十里外的深山里。这可急坏了克里木,干着急是无法勾到身边来,又总不能使父亲去叫儿媳妇吧。也是急中生智,克里木仗着自己的手艺,弄来一辆旧摩托,改装了一下,后面安置了一个可以捎人带货的车厢,这样女人再回娘家时就不用怕了,先让女人在娘家舒舒心心地呆上几天,克里木的摩托车突然就不期而至了,停在外母家的大门上了。于是就可以看到克里木神情激越地一路加大着油门,将女人载回来了。有时女人跑到半道,就会被克里木追上,或者是劝一劝,让女人消消气,回心转意跟他回来;或者是克里木咬咬牙,买一些大米西瓜一类,追上女人,和女人一道把这些东西送到丈母娘家去,吃一顿饭,歇一歇,立即再回来。这样女人也是很乐意跟他回来的。后来生了三四个孩子,女人的斗志就减弱了一些,不很往娘家跑了,但好吃懒做依然如故。克里木有了摩托车,不但对女人的回娘家没了担心,还可以开车到县上自己进货,把修好的家电给外村的人送过去,同时挣一份送货钱。这么着,日子不能说好,但也过得去的。父亲常说克里木要是有个好婆姨日子就好过了。但更多的人认为克里木有这么个婆姨也是他的福分了。早就听说克里木要从老院里搬出来,自己拾掇一院子地方,我们还都为他高兴着,毕竟他是一个残疾人嘛,自己拾掇一院子地方真是很不容易的,是可庆可贺的,但是没想到又打上了我们的主意,三舅爷给他的大儿子萨迪收拾院子,就曾兑过我们的地。事后一算账,真是吃亏不小,实际上对于上一次的兑地,到如今我们还没有后悔罢呢。

克里木撑着双拐进来,在炉边的凳子上坐下。让果子不吃,让茶不喝。看来是直奔主题来的。

我们一家人都在屋子里不出去,要监视着父亲和克里木谈判,要无声地给父亲施加压力。

父亲坐在炉子另一侧,悠悠地喝着茶不开口,等着克里木说出来。

克里木似乎感觉到了一种什么,这使他有些不安,不时深有意味地看着父亲笑一笑,似乎是你知道嘛你还逼我说。我突然发现克里木不仅是个小儿麻痹患者,而且还是个斗鸡眼。他看人时你不能确定他究竟是看到了哪里,他眼里的眼白很多,似乎完全是用这个眼白看人的,这使人有一种莫名的不舒服。奇怪,这些年竟没有发现他这一点。实际我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也的确是很少的。但除过他的眼睛,他的脸、嘴巴、鼻子、耳朵……他的一切都使人觉得不大对劲,好像由于双腿的残疾,使他的其他器官都因此受到了影响和损伤。长期撑拐走路的原因,他的上身已有些畸形了。

见父亲不受他的启发,克里木就挠着他的后颈,向我暗暗地笑一笑。他虽然坐在灯光处,但我觉得他确是暗暗地向我笑了一笑,我也就笑一笑。他那一笑里的意思,真是难以言说,丰富至极。只有双方的心思都很暧昧时,只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完全不摸底,又企图与他交流时,只有一个人想占便宜而又为之踌躇和羞愧时,才会有那样的笑。人总是会受情势的影响,说实在的,我已经有些怜悯他了。我忽然觉得,如果由我取代父亲谈判,一定没有个好结果的。事实上我根本就不是一个适合谈判的人。

总这么不说话不是个事情。

克里木干咳两声,还是说话了。说话前又向父亲笑一笑,似乎还是你知道你还逼我说的意思。父亲也老谋深算地对他笑笑。一时双方的笑里都大有文章似的。

克里木是聪明的,他是这样开口的,他说我大都给你说了吧哥。

父亲一愣,我们也都一愣。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父亲喝了一口茶,像是比克里木还干脆地说,说了,但是不得成。像是为自己的这话给一个好的收尾似的,父亲紧接着又喝了一口茶。

优柔的父亲竟如此直快地表达了他的意思,连我们也觉得有些意外。又觉得还是这样一下子说清楚得好,而且父亲的话像是将我们的心明确并统一了起来,刚刚生出的一点恻隐之意很快就没有了,虽然我们都沉默着,但这沉默中的意味却是很了然的,那就是父亲的意思,也即我们大家的意思。

克里木低着头,用一只手指轻轻敲着炉子。他那修理了不知多少电器的手指也是残疾的,像几根冻僵了的豆角,真不知他是怎样用它们来修理那些电器的。他低头想着,像在思索着怎么应对父亲的话。

忽然又抬起头来向父亲笑一笑,这一笑里有许多请求、讨好甚至欺诈和引诱父亲上钩的意思,他还近于幽默地向父亲眨一眨白眼,说,行哩吧,帮帮兄弟嘛。

父亲吹着水上面的茶叶,摇一摇头。

克里木又像刚才那样,有些幽默地向着父亲眨一下眼,像以此表达着语言难以表达的意思,但父亲的目光有些拘谨地落在盖碗上,没有看到他的幽默和眨眼。他于是不再眨眼,用他的斗鸡眼出神地看父亲。父亲似乎被他看得抬不起头来。我们也觉得压抑。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打破僵局似的说,我知道你不兑换的,换上我我也不换。

父亲就解了围似的抬起头,向克里木抱歉又带些伤感地笑笑。

但是趁着父亲的抬头,克里木又说,不过父亲要是同意兑换,他可以酌情补一些钱。这样说了,克里木就盯住父亲,不让父亲有低头的机会。父亲显然没料到这一手,有些着慌,头低下去是不能的了,他就把眼神偏到一边去,像是在掂量克里木的话。

母亲适时地过去给父亲添水。她似乎很不满意父亲的暧昧和不坚决,把水倒得溢出茶杯来。

又是一阵叫人难堪的沉默。

到头来还是克里木又一次打破沉默,他举着两只胳膊,一边挺直着腰一边笑起来,这一笑是爽朗的,似乎事情已经有一个结果了。好了好了,再不为难你们了,我就是来问一问,他带着一脸释然的笑说。

接下来就不再说兑地的话。克里木这才开始喝起茶来。开始吃苹果,母亲递一片餐巾纸让他擦一擦再吃,他摆摆手,口里已发出吃苹果的响声了。

不着边际地谈了一会儿话,问了我在银川的一些情况,虽然要比我小一轮,但看上去他比我还老相一些的。

忽然拐子在地上一捣,立起来说,好了,不早了,你们休息吧。

我们就送他出门去。看他撑了拐子艰难地下台阶,我心里一阵难受,几乎要改变主意了。他的摩托车就在院子里,虽说样子是个摩托,但已被他改装了。他像发动拖拉机那样发动着它,将一根皮带缠在一个隐蔽的齿轮上,猛地一拉,摩托车就夸张地颤抖着响起来,车灯也随之亮着了,昏黄的一点光,只能勉强地来照亮。

这才看到他的摩托像一个正在修理中的机器,许多线头和零件都裸露在外面,像一个人可以被轻易看到内脏似的。

见我在他身边站着,他就让我回屋去。他把拐子放在坐垫后面,准备上车。看到他的坐垫就像个破枕头。但就在这时,他的车灯却灭了。

他只好取出放妥的拐子,撑了过来摸黑修理。我进屋去,拿电灯出来给他照着。看见有那么多油腻腻的线头缠来绕去,显得那么的破败又复杂,连我也看到有几处的螺丝没拧紧,松动着。他手忙脚乱地寻找线头,用牙齿咬出线头顶端的铜丝来,但很容易将铜丝一并咬了去。他试验那样频频地把线头对接到一起,昏黄的电灯明明灭灭着,但是总不能持久地亮起来。有几次似乎好了,但他刚走到坐垫前或攀上坐垫去,哗一下它又灭掉了,像在有意捉弄他似的。他气得咕哝着。一再让我进屋去,不要管他。夜风吹得他的清鼻涕在鼻孔下颤悠着。我发现线头儿太多了,似乎连他自己也不完全明白它们一一的作用似的。大概是怕耗油吧,他灭掉了摩托,然后在我的手电光里忙乱地收拾着。我说你不要忙。他频频说这把你害的。过了很久,他才收拾好,铜丝和铜丝攀缠在一起,外面连胶布也没有缠裹。摩托车重又发动起来。大灯小灯都亮起来了。所谓大灯,并不是车灯,而是一个家用灯泡,被一根松紧缠缚在车头上。这是一辆什么样的摩托啊,实在是比他这个人强不了多少。好在灯亮起了,我也松了一口气。他把那盏昏亮着的灯泡在一团麻似的线头里绕来递去了许多次,才算把它稳定在车前面,但随着车身的颤抖,似乎时刻都会掉下来。他坐上车垫去,大声地向我道别,感激着我陪了他这么久。但在他倒车时,大灯突然又戳破的气球那样灭掉了,只余了两小坨尾灯似的弱光,病眼一般亮着。他说,你看你看,一点子给人也不鼓劲。但是再没有修,而是掉转头,开出大门去了。

忘了把手电给他拿着,他那两小坨弱光,远远比不上这手电光的。

很快就在前面深黑的巷子里看到了那辆摩托车,实际上车是看不到,只看到一点昏黄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灯光,只听到摩托车的松松垮垮的响声,听那声音,油门是不小的,车速是不低的,我真是有些惊讶,在如此深黑的夜里,在那样狭窄的巷道里,一个残疾人开着他的破车,怎么会跑得那样快。

漫天繁星沉甸甸的,像是和我一同看着。

我没有打开电灯,借着星光去上街门。直到把两扇开着的大门合到一处时,我才突然的想起姑舅爷托付我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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