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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换巢鸾凤(7)

她从土华回来,先住在史先生家里,意思是要等可望来到,一同搬回她底旧房子去。谁知等了好几天,也不见他底影。她才知道可望在土华所说的话意有所含蓄。可是他到那里去呢?去干什么呢?她正想着,史先生拿了一封信进来对她说:“夫人,你不必等可望了,明后天就搬回去罢。他寄给我这一封信说,他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都是出于激烈的爱情所致,因他爱你的缘故,所以伤了你。现在他要把从前邪恶的行为和暴躁的脾气改过来,且要偿还你这几年来所受的苦楚,故不得不暂时离开你。他已经到槟榔屿了。他不直接写信给你的缘故,是怕你伤心,故此写给我,教我好安慰你;他还说从前一切的产业都是你的,他不应独自霸占了许久,要求你尽量地享用,直等到他回来。

“这样看来,不如你先搬回去,我这里派人去找他回来如何?唉,想不到他一会儿就能悔改到这步田地!”

她遇事本来很沉静,史先生说时,她底颜色从不曾显出什么变态,只说:“为爱情么?为爱而离开我么?这是当然的,爱情本如极利的斧子,用来剥削命运常比用来整理命运的时候多一些。他既然规定他自己底行程,又何必费工夫去寻找他呢?我是没有成见的,事情怎样来,我怎样对付就是。”

尚洁搬回来那天,可巧下了一点雨,好像上天使园里的花木特地沐浴得很妍净来迎接它们底旧主人一样。她进门时,妥娘正在整理厅堂,一见她来,便嚷着:“奶奶,你回来了!我们很想念你哪!你底房间乱得很,等我把各样东西安排好再上去。先到花园去看看罢,你手植各样的花木都长大了。后面那颗释迦头长得像罗伞一样,结果也不少,去看看罢。史夫人早和佩荷姑娘来了,他们现时也在园里。”

她和妥娘说了几句话,便到园里。一拐弯,就看见史夫人和佩荷坐在树荫底下一张凳上——那就是几年前,她要被刺那夜,和史夫人坐着谈话的地方。她走来,又和史夫人并肩坐在那里。史夫人说来说去,无非是安慰她的话。她像不信自己这样的命运不甚好,也不信史夫人用定命论底解释来安慰她,就可以使她满足。然而她一时不能说出合宜的话,教史夫人明白她心中毫无忧郁在内。她无意中一抬头,看见佩荷拿着树枝把结在玫瑰花上一个蜘蛛网撩破了一大部分。她注神许久,就想出一个意思来。

她说:“呀,我给这个比喻,你就明白我底意思。

“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底网。蜘蛛把一切有毒无毒的昆虫吃人肚里,回头把网组织起来。它第一次放出来的游丝,不晓得要被风吹到多么远;可是等到粘着别的东西的时候,它底网便成了。

“它不晓得那网什么时候会破,和怎样破法。一旦破了,它还暂时安安然然地藏起来;等有机会再结一个好的。

“它底破网留在树梢上,还不失为一个网。太阳从上头照下来,把各条细丝映成七色;有时粘上些少水珠,更显得灿烂可爱。

“人和他底命运,又何尝不是这样?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

史夫人还要说时,妥娘来说屋子已收拾好了,请她们进去看看。于是,她们一面谈,一面离开那里。

园里没人,寂静了许久。方才那只蜘蛛悄悄地从叶底出来,向着网底破裂处,一步一步,慢慢补缀。它补这个干什么?

因为它是蜘蛛,不得不如此!

(原载1922年《小说月报》13卷2号)

醍醐天女

相传乐斯迷是从醍醐海升起来的。她是爱神底母亲,是保护世间的大神卫世奴底妻子。印度人一谈到她,便发出非常的钦赞。她底化身依婆罗门人底想像是不可用算数语言表出的。人想她底存在是遍一切处,遍一切时;然而我生在世间的年纪也不算少了,怎样老见不着她底影儿?我在印度洋上曾将这个疑问向一两个印度朋友说过。他们都笑我没有智慧,在这有情世间活着,还不能辨出人和神底性格来。准陀罗是和我同舟底人,当时他也没有对我说什么,只管凝神向着天际那现吉祥相的海云。

那晚上,他教我和他到舵上底轮机旁边。我们底眼睛都望下看着推进机激成的白浪。准陀罗说:“那么大的洋海,只有这几尺地方,像醍醐海底颜色。”这话又触动我对于乐斯迷的疑问。他本是很喜欢讲故事的,所以我就央求他说一点乐斯迷底故事给我听。

他对着苍茫的洋海,很高兴地发言。”这是我自己底母亲!”在很庄严的言语中,又显出他有资格做个女神底儿子。

我倒诧异起来了。他说:“你很以为希奇么?我给你解释罢。”

我静坐着,听这位自以为乐斯迷儿子底朋友说他父母底故事。

我底家在旁遮普和迦湿弥罗交界地方。那里有很畅茂底森林。我母亲自十三岁就嫁了。那时我父亲不过是十四岁。

她每天要同我父亲跑入森林里去,因为她喜欢那些参天的树木,和不羁的野鸟和昆虫底歌舞。他们实在是那森林底心。

他们常进去玩,所以树林里底禽兽都和他们很熟悉。鹦鹉衔着果子要吃,一见他们来,立刻放下,发出和悦的声问他们好。

孔雀也是如此,常在林中展开它们底尾扇,欢迎他们。小鹿和大象有时嚼着食品走近跟前让他们抚摩。

树林里底路,多半是我父母开的。他们喜欢做开辟道路底人。每逢一条旧路走熟了,他们就想把路边底藤萝荆棘扫除掉,另开一条新路进去。在没有路或不是路的树林里走着,本是非常危险的。他们冒得险多,危险真个教他们遇着了。

我父亲拿着木棍,一面拨,一面往前走;母亲也在后头跟着。他们从一颗满了气根的榕树底下穿过去。乱草中流出一条小溪,水浅而清,可是很急。父亲喊着“看看”!他扶着木棍对母亲说:“真想不到这里头有这么清的流水,我们坐一会玩玩。”于是他们二人摘了两扇棕搁叶,铺在水边,坐下,四只脚插入水中,任那活流洗濯。

父亲是一时也静不得的。他在不言中,涉过小溪,试要探那边底新地。母亲是女人,比较起来,总软弱一点。有时父亲往前走了很远,她还在歇着,喘不过气来。所以父亲在前头走得多么远,她总不介意。她在叶上坐了许久,只等父亲回来叫她,但天色越来越晚,总不见他来。

催夕阳西下的鸟歌、兽吼,一阵阵地兴起了,母亲慌慌张张涉过水去找父亲。她从藤萝底断处,丛莽底倾倒处,或林樾底婆娑处找寻。在万绿底下,黑暗格外来得快。这时,只剩下几点萤火和叶外底霞光照顾着这位森林底女人。她底身体虽然弱,她底胆却是壮的。她一见父亲倒在地上,凝血聚在身边,立即走过去。她见父亲底脚还在流血,急解下自己底外衣在他腿上紧紧地绞。血果然止住,但父亲已在死底门外候着了。

母亲这时虽然无力也得驼着父亲走。她以为躺在这用虎豹做看护的森林病床上,倒不如早些离开为妙。在一所没有路的新地,想要安易地回到家里,虽不致如煮沙成饭那么难,可也不容易。母亲好容易把父亲驼过小溪,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原路。她知道在急忙中走错了道,就住步四围张望,在无意间把父亲撂在地上,自己来回地找路。她心越乱,路越迷,怎样也找不着。回到父亲身边,夜幕已渐次落下来了!她想无论如何,不能在林里过夜,总得把父亲驼出来。不幸这次她底力量完全丢了,怎么也举父亲不起,这教她进退两难了。守着呢?丈夫底伤势像很沉重,夜来若再遇见毒蛇猛兽,那就同归于尽了。走呢?自己一个又忍不得离开。绞尽脑髓,终不能想出何等妙计。最后她决定自己一个人找路出来。她摘了好些叶子,折了好些小树枝把父亲遮盖着。用了一刻功夫,居然堆成一丛小林。她手里另抱着许多合欢叶,走几步就放下一枝,有时插在别的树叶上,有时结在草上,有时塞在树皮里,为要做回来的路标。她走了约有五六百步,一弯新月正压眉梢,距离不远,已隐约可以看见些树屋。

她出了林,望有房屋的地方走。可惜这不是我们底村,也不是邻舍;是树林别一方面底树庄,我母亲不曾到过的。那时已经八九点了。村人怕野兽,早都关了门。她拍手求救,总不见有慷慨出来帮助的。她跑到村后,挨那篱笆向里瞻望。

那一家底篱笆里,在淡月中可以看见两三个男子坐在树下吸烟、闲谈。母亲合着掌从篱外伸进去,求他们说:“诸位好邻人,赶快帮助我到树林里扶我丈夫出来罢。”男子们听见篱外发出哀求的声,不由得走近看看。母亲接着央求他们说:

“我丈夫在树林里,负伤很重,你们能帮助我进去把他扶出来么?”内中有个多髭的人问母亲说:“天色这么晚,你怎么知道你丈夫在树林里?”母亲回答说:“我是从树林出来的。我和他一同进去,他在中途负伤。”

几个男子好像审案一般,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只顾盘问。

有一个说:“既然你和他一同进去,为什么不会扶他出来?”有一个说:“你看她连外衣也没穿,那里像是出去玩的样子!想是在林中另有别的事罢。”又有一个说:“女人底话信不得,她不晓得是个什么人。那有一个女人,昏夜从树林跑出的道理?”

在昏夜中,女人底话有时很有力量,有时她底声音直像向没有空气的地方发出,人家总不理会。我母亲用尽一个善女人所能说的话对他们解释,争奈那班心硬的男子们都觉得她在那里饶舌。她最好的方法,只有离开那里。

她心中惦念林中的父亲,说话本有几分恍惚,再加上那几个男子底抢白,更是羞急万分。她实在不认得道回家,纵然认得,也未必敢走。左右思量,还是回到树林里去。

在向着树林底归途中,朝霞已从后面照着她了。她在一个道途不熟的黑夜里,移步固然很慢,而废路又走了不少,绕了几个弯,有时还回到原处。这一夜的步行,足够疲乏了。他踱到人家一所菜圃,那里有一张空凳子,她顾不得什么,只管坐下。

不一会,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定睛看着她,好像很诧异似的。母亲知道他是这里的小主人,就很恭敬地对他说明。

孩子底心比那班男子好多了。她对母亲说:“我背着我妈同你去罢。我们家里有一匹白母牛,天天我们要从它榨出些奶子,现在我正要牵它出来。你候一候罢,我教它让你骑着走,因为你乏了。”孩子牵牛出来,也不榨奶,只让母亲骑着,在朝阳下,随着路标走入林中。

母亲在牛背上,眼看快到父亲身边了。昨夜所堆的叶子,一叶也没剩下。精神慌张的人,连大象站在旁边也不理会,真奇怪呀!她起先很害怕,以为父亲底身体也同叶子一同消灭了。后来看见那只和他们很要好的象正在咀嚼夜间她所预备的叶子,心才安然一些。

下了牛背,孩子扶她到父亲安卧的地方,但是人已不在了。这一吓,非同小可,简直把她苦得欲死不得。孩子底眼快一点,心地又很安宁,父亲一下子就让他找到了。他指着那边树根上那人说:“那个是不是?”母亲一看,速速地扶着他走过去。

母亲喜出望外,问说:“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怎么看见我们来了,也不作一声?”

父亲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说:“我渴得很。”

孩子抢着说:“挤些奶子他喝。”他摘一片光面的叶子到母牛腹下挤了些来给父亲喝。

父亲底精神渐次回复了,对母亲说:“我是被大象摇醒的。

醒来不见你,只见它在旁边,吃叶子。为何这里有那么些叶子,是你预备的罢?我记得昨天受伤的地方不是在这里。”

母亲把情形告诉他,又问他为何伤得那么厉害。他说是无意中触着毒刺,折入胫里,他一拔出来血就随着流,不忍教母亲知道,打算自己治好再出来。谁知越治血流得越多,至于晕过去,醒来才知道替他止血的还是母亲。

父亲知道白母牛是孩子的,就对他说了些感谢的话,也感激母亲说:“若不是你去带这匹母牛来,恐怕今早我也起不来。”

母亲很诚恳地回答:“溪水也可以喝的,早知道你要醒过来,我当然不忍离开你。真对不住你了。”

“谁是先知呢?刚才给我喝的奶子,实在胜过天上醍醐,多亏你替我找来!”父亲说时,挺着身子想要起来,可是他底气力很弱,动弹得不大灵敏。母亲向孩子借了母牛让父亲骑着。

于是孩子先告辞回去了。

父亲赞美她底忠心,说她比醍醐海出来的乐斯迷更好,母亲那时也觉得昨晚上备受苦辱,该得父亲底赞美的。她也很得意地说:“权当我为乐斯迷罢!”自那时以后,父亲常叫她做乐斯迷。

(原载1923年《小说月报》14卷11号)

枯杨生花

秒,分,年月,是用机械算的时间。

白头,皱皮,是时间栽培的肉身。

谁曾见过心生白发?

起了皱纹?

心花无时不开放,虽寄在愁病身、老死身中,也不减他底辉光。

那么,谁说枯杨生花不久长?

“身不过是粪土”,是栽培心花的粪土。

污秽的土能养美丽的花朵,所以老死的身能结长寿的心果。

在这渔村里,人人都是惯于海上生活的。就是女人们有时也能和她们底男子出海打鱼,一同在那漂荡的浮屋过日子。

但住在村里,还有许多愿意和她们底男子过这样危险生活也不能的女子们;因为她们底男子都是去国的旅客,许久许久才随着海燕一度归来,不到几个月又转回去了。可羡燕子底归来都是成双的;而背离乡井的旅人,除了他们底行李以外,往往还还,终是非常孤另。

小港里,榕荫深处,那家姓金的,住着一个老婆子云姑和她底媳妇。她底儿子是个远道的旅人,许久没有消息了。年月不歇地奔流,使云姑和她媳妇底身心满了烦闷、苦恼,好像溪边底岩石,一方面被这时间的水冲刷了她们外表的光辉,一方面又从上流带了许多垢秽来停滞在她们身边。这两位忧郁的女人,为她们底男子不晓得费了许多无用的希望和探求。

这村,人烟不甚稠密,生活也很相同,所以测验命运的瞎先生很不轻易来到。老婆子一听见“报君知”底声音,没一次不赶快出来候着,要问行人底气运。她心里底想念比媳妇还切。这缘故,除非自己说出来,外人是难以知道的。每次来,都是这位瞎先生。每回的,都是平安、吉利;所短的只是时运来到。

那天,瞎先生又敲着他底“报君知”来了。老婆子早在门前等候。瞎先生是惯在这家测算的,一到,便问:“云姑,今天还问行人么?”

“他一天不回来,终是要烦你的。不过我很怀疑你底占法有点不灵验。这么些年,你总是说我们能够会面,可是现在连书信底影儿也没有了。你最好就是把小钲给了我,去干别的营生罢。你这不灵验的先生!”

瞎先生陪笑说:“哈哈,云姑又和我开玩笑了。你儿子底时运就是这样,——好的要等着;坏的……”

“坏的怎样?”

“坏的立刻验。你底卦既是好的,就得等着。纵然把我底小钲摔破了,也不能教他底好运早进一步的。我告诉你,若要相见,倒用不着什么时远,只要你肯去找他就可以,你不是去过好几次了么?”

“若去找他,自然能够相见,何用你说?啐!”

“因为你心急,所以我又提醒你,我想你还是走一趟好。

今天你也不要我算了。你到那里,若见不着他,回来再把我底小钲取去也不迟。那时我也要承认我底占法不灵,不配干这营生了。”

瞎先生这一番话虽然带着搭讪的意味,可把云姑远行寻子的念头提醒了。她说:“好罢,过一两个月再没有消息,我一定要去走一遭。你且候着,若再找不着他,提防我摔破你底小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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