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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学士俨为天下师老封翁蓦遇穷途客(2)

那时除遇覃恩大典,举行恩科会试。传胪之后,新科状元带了一榜新进士,到国子监行释褐礼,恰好正是安公子作国子监祭酒。这释褐礼,自然要算个朝廷莫大的盛典,读书人难遇的机缘。这日,状元、榜眼、探花串领二三甲进士,到大成殿拜过了至圣先师,便到明伦堂参拜祭酒。那明伦堂预先要用桌子搭起个高台来;台上正中,安了祭酒的公座。状元率领进士行礼的时候,先请祭酒上台升坐,然后恭肃展拜。从来礼无不答,除了君父之外,便是长者先生,也必有两句慰劳。独到了状元拜祭酒,那祭酒却是要肃然无声,安然不动的受那四拜。你道为何?相传以为祭酒存些谦和,但是一开口,一抬手,便与状元不利;因此这日行礼的时候,安公子便守这仪注,朝衣朝冠,升到那个高台正中交椅上,端然正坐的受了一榜新进士四拜,便收了一个状元门生。偏偏那个状元,因龙头属意老成,点的是个年近五旬苍髯老者。安公子才得二十岁上下的一个美少年,巍然高坐,受这班新贵的礼。大家看了,好不替他得意。

一时释褐礼成,安公子公事已毕,算了算,已经在城里耽搁了好几日了。看那天气尚早,便由衙门返回庄园,要把这场盛事禀慰父母一番。一路走着,想到这典礼之隆,圣恩之重,人生在世,读书一场,得有今日,庶乎无愧。忽然从无愧两个字上,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乐来,不由得一个人儿坐在车里,欣然色喜,自言自语道:“记得那年我们萧史、桐卿两位恭人,因我说了句吃酒是天下第一乐,就招了她两个许多俏皮话儿,叫我写个‘四乐堂’匾挂上。这话其实尖酸可恶,我一向虽说幸而成名,上慰二老,只是不曾得过个学试差,却说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到了今日之下,纵说我这座国子监衙门管着天下十七省龙蛇混杂的监生,算不到英才的数儿吧!难道我收了这个状元门生和一榜的新进士,还算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占全了君子有三乐不成?我少停回家,便把这话作乐她两个一番,问问她们两个,如今可好让我吃杯酒,挂那四乐堂的匾?倒也是一段佳话。”

公子一路盘算,早到家门。进门见过父母,安老爷第一句话便道:“好了!居然为天下师了。”公子此时也十分得意。待谈了一刻,便过东院来。一进院门,早见她姐妹两个从屋里迎出来说:“恭喜,收了状元门生回来了!”公子道:“便是,我正有句话要请教。”她姐妹也道:“且慢,我两个先有件事奉求。”公子道:

“我忙了这几日,才得到家,你两个又有什么差遣?”她两个道:

“且到屋里再说。”公于走进得屋子,只见把他常用的一个大砚海,一个大笔筒,都搬出来;研得墨浓,洗得笔净,放在当地一张桌儿上。桌儿上又铺着一幅素绢,两边用镇纸压着,当中却又放着一大杯酒。公子一时不解,问道:“这是什么仪注?”姐妹两个笑嘻嘻的一齐说道:“奉求大笔;见赐‘四乐堂’三个大字。”

公子断没想到城里头憋了这么个好灯虎儿来,一进门来就叫人家揭了,不禁乐得仰天大笑说:“你两个怎的这等可恶!”因又点头道:“这正叫作惟识性者,可以同居。”张姑娘道:“真个的换了衣裳,为什么不趁着墨写起来呢?”公子道:“这却使不得。且无论天道忌满,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纵;便是一时高兴,写了挂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见,问我何为四乐堂,你叫我怎么同答?快收拾起来吧!”她姐妹两个也就一笑而罢。不想只他家这阵闺房游戏,早便宜了燕北闲人归结了他四乐堂那笔前文。

安老爷见儿子厕名清华,置身通显,书香是接下去了,门庭是撑起来了。家中无可虑,自己又极清闲。算了算邓九公的九旬大庆将近,因前年曾经许过他,临期亲自奉祝,此时不肯失这个信,便打算借此作个远游,访访一路的名胜。到他那里,并要多盘桓几日,舒散舒散。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个山东就医的假,约在三月上旬起身。太太快带同两个媳妇,忙着收拾行装,又给老爷打点出些给邓九公作寿的礼——无非如意缎匹、皮张玩器、活计等件一——预备请老爷看过了,好装箱子。老爷一看,便说:“君子周急不继富,这些东西,九公要它何用?我送他的寿礼,只用两色,早已办得停停当当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寿酒,我已经叫人到天津行里找了一百二十坛上好的陈绍兴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经从运河水路运了去了。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寿文,便是我许他的那生传。只这两色薄礼,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须再备寿礼?”太太一听这话,知道是又左了去了,不好搬驳,只得说:“老爷见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点儿不要紧的东西,才成这么个俗礼儿呀!”便不和老爷再去琐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余带上了几百银子,防着老爷路上要使。随叫家人们来,装箱子,捆行囊,一切停当。老爷又托了张亲家老爷、程师爷在家照料,并请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们只带梁材、叶通、华忠、刘住儿、小小子麻花儿几个人,并两个打杂儿的厨子、剃头的去。又吩咐带上了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作了代步。此外应用的车辆牲口,自有公子带同家人们分拨,老爷一概没管。

到起身这日,安老爷只嘱咐了公子几句话,便逍遥自在带了一行人上路。这一路上,老爷是身有余闲,家无多虑,空拉着极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车儿不坐,只骑着那头驴儿。遇各处名胜,也要下来瞻仰;见个古迹,也要站住考订。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个住处,便随遇而安。只这等磨去,离家三四天,才磨到良乡。

华忠有些急了,晚间趁空儿,回老爷说:“回老爷,走长路儿,可得趁天气呀!可能请示老爷明日赶一个整站吧?”老爷也以为无可不可。次日,便起了个早,约莫辰牌时分,早到涿州关外打早尖。

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进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边冲要无双地,天下烦难第一州。”安老爷到得关厢,坐在车里一看,只见那条街上,不但南来北往的车驮络绎不绝;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般拥挤不动。正在看着,一行车马进了一座客店。

众家人服侍老爷下了车,进店房坐下。大家便忙着铺马褥子,解碗包,拿铜旋子,预备老爷擦脸喝茶。那个跑堂儿的见这光景是个官派,便不敢进房子,只提了壶开水在门外候着。老爷这趟出来,更是闲情逸致,正要问问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儿的说:“你只管进来。”便问他道:“这里今日怎的这等热闹?”跑堂儿的见问,答说:“州城里鼓楼西,有座天齐庙,今儿十五是开庙的日子,差不多儿都要去烧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爷。”老爷听得烧香拜佛这些事,便丢开不往下谈,又问他说:“此地可还有什么名胜?”安老爷说话,只管是这等酌字斟句,再想不到一个跑堂儿的,他可晓得什么叫作名胜?只见他听了这话,忙接口道:“我的老爷,好话咧,大吓人不喇的,一个天齐爷,也有没灵圣儿的!回来你老打了尖,就打开那庙头里过,倒瞧瞧那烧香的人有多少。那庙里头中间儿是大高的五间天齐殿,接着寝宫;两边儿是财神殿,娘娘殿;后层儿是文昌阁,周围七十二司。到了那个地方儿,吃喝穿戴,什么都买不短。庙后头拢着十锦杂耍儿,前日还到了个瞧希希罕儿的,为什么今儿逛庙的人更多了呢?”老爷正觉得他答非所问,程相公那里就打听说:“什么叫作希希罕儿?”跑堂儿的道:“这可真说得起活老了的都没见过的一个希希罕儿,是参天的一对大凤凰。”

老爷听了,不禁纳罕。忽然又低下头去,默默如有所思,早听程相公笑嘻嘻的说道:“老伯,不么?我们今日就在此处歇下,也去望望凤凰吧!”华忠这橛老头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爷今日要走个整站,此时师爷忽然又要看凤凰,便说:“师爷,信他那些谣言,那儿那么件事呢?”不想程相公这话,正合了安老爷的意思。你道为何?原来这位老先生,自从方才听得跑堂儿的说了句此地有凤凰,便想道:“这种灵鸟,自从轩辕氏在位,凤巢阿阁之后,只于舜时来仪,文王时鸣于岐山,汉以后虽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得闻附会。到了我大清,从前庆云现,黄河清,瑞麦两歧,灵芝三秀,这些嘉祥,算都见过;甚至麒麟也来过了,就只不曾见过凤凰。如今凤凰竟见在直隶地方,这岂不是圣朝一桩非常盛事!况且孔夫子还不免有个‘凤鸟不至,吾已矣夫’之叹。

如今我安某生在圣朗,躬逢盛事,岂可当面错过?”心里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正在踌躇,忽听程相公要去,华忠却又在旁拦他,因道:“程师爷也是终年闷在书房里,我又左右闲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你走走。”程相公听了这话大乐,连那个麻花儿听见逛庙,也乐得跳跳跃跃。只有华忠口里不言,心里暗想说:“我瞧今日这趟,八成儿要作冤!”当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饭,老爷留梁材等两个在店里,自己便同程相公,带了华忠、刘住儿和小小子麻花儿,又带上了一个打杂儿的,背着马褥子、碗包背壶,还吩咐带了两吊零钱,慢慢的出了店门,步进州城往天齐庙而来。

不一时,早望见那座席门,原来安老爷虽是生长京城,活了五十来岁,凡是京城东岳庙、城隍庙、曹公观、白云观以至隆福寺、护国寺,这些地方从没逛过。此刻才到这座庙门外,见那些卖吃食的吆吆喝喝,沿街又横三竖四,摆着许多苕帚、簸箕、掸子、毛扇儿等类的摊子、担子。那逛庙的人,没分男女,出入不断乱挤;老爷见一个让一个,只觉自己挤不上去。华忠道:“奴才头里走着吧!”说着进山门。那山门里便有些卖通草花儿、香草花儿的,并瓷器家伙的、耍货儿的,以至卖酸枣汤的、豆什儿的、酸辣凉粉儿的、羊肉熟面的。处处摊子上,都有些人在那里围着吃喝。程相公此时两只眼睛不够使的,正在东张西望。又听得那边吆喝:“吃酪吧!好个酪哇!”程相公便问什么是叫个酪。

安老爷道:“叫人端一碗你尝尝。”说着,便同他到钟楼跟前台阶儿上坐下。一时端来,他看了雪白的一碗东西,上面还点着个红点儿,更觉可爱。接过来就嚷道:“啊哟!冰生冷的,只怕要拿点开水来冲冲吃吧!”安老爷说:“不妨,吃下去并不冷。”他又拿那个铜匙子舀了点儿,放在嘴里。才放进去,就嚷道:“啊!

原来是牛奶!”便扯牙咧嘴的吐在地下。安老爷道:“不能吃,倒别勉强。”随把碗酪给麻花儿吃了。大家就一路来到天王殿。

一进去,安老爷看到那神像脚下,各各造着两个精怪,便觉得不然说:“何必神道设教到如此?”程相公道:“老伯,怎的倒不晓得这个?这就是风调雨顺四大天王。”老爷因问:“何以见得是风调雨顺?”程相公道:“哟!那手拿一把钢锋宝剑的,正是个风;那个抱着面琵琶,琵琶是调和了弦才好弹的,可不是个调?拿那雨伞的便是个雨。”安老爷虽是满腹学问,向来对一知半解无不廖心,听如此说,不等他说完,便连连点头说:“讲得有些道理。”因又问:“那个顺天王,又作如何讲法呢?”程相公见问,翻着眼睛,想了半日,说:“正是,他手里只拿了一条很长的大蛇,倒不晓得他怎的叫作顺天王。”刘住儿说:“那不是长虫,人家都说那是个花老虎。”老爷说:“乱道。”因捻着胡子,望了会子,说道:“哦!据我看来,这桩东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只怕就是雉入大水为蜃的那个蜃,才暗合这个顺天王的顺字。”

程相公道:“老伯又来了,我们南边那个蜃字,读作个上声,顺字读作去声,怎得合到一处呢?”老爷道:“哎哟!世兄,你既晓得蜃字读上声,难道倒不晓得这个字是十一轸,十二震,两韵双收同义的么?”老爷只顾和世兄这一阵考据风调雨顺,家人只好跟在后头站住。再加上围了一大圈子听热闹儿的,把个天王穿堂门儿的要路口儿,给堵住了。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嚷道;“走着逛啦!走着逛啦!要讲究这个,自家圈儿里,找个学房讲去。这庙里是个大家的马儿大家骑的地方儿,让大伙儿热闹热闹眼睛,别招人怨。”老爷连忙就走,程相公还在那里打听说:“什么叫作热闹眼睛?”华忠拉了他一把说:“走吧!我的大叔!”

说着,出了天王殿的大门儿,便望见那座正殿。只见正中一条甬路正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甬路两旁便是卖估衣的、零剪裁料儿的、包银首饰的、料货的,台阶儿上也摆着些碎货摊子。安老爷无心细看,顺着那条甬路,上了月台;只见殿前放了个大铁香炉,又砌着个大香池子,殿门上却拦着栅栏,不许人进去。那些烧香的,只在当院子里点着香,磕着头,磕完了头,便把那香撂在池子里,却把那包香的字纸扔在满地,大家踱来踱去,只不在意。老爷一见,登时老大的不安,嚷道:“啊哟!这班人这等作践先圣遗文,却又来烧什么?”说着,便叫华忠说:“你们快把这些字纸,替他们拣起来,送到护里焚化了。”华忠一听,心里说道:“好!我们爷儿们,今日也不知是逛庙来了,也不知是拣字纸来了?”但是主人吩咐,没法儿,只得大家胡掳起来,送到炉里去焚化。老爷还恐怕大家拣得不干净,自己拉了程相公,带了小小麻花几,也弯着腰一张张的拣得不了。又望着那些烧香的说道:“你众位剥下这字纸来,就随手拣在炉里焚了它好。”众人也有听信这话的,也有佯为不理的,倒笑他是个书呆子的。那知他这书呆子这阵呆,倒正是场“胜念千声佛,强烧万炷香”的功德。

安老爷拣完了字纸,也已累了一脑门子汗,正在摸出小手巾儿来擦着,程相公又叫道:“老伯,我们到底要望望黄老爷去。”

老爷诧异道:“那位黄老爷?”华忠道:“师爷说的,就是天齐爷。”安老爷道:“东岳大帝,是为发育万物的震旦尊神,你却怎的忽然称他是黄老爷?这话又何所本?”程相公道:“这也是那部《封神演义》上的。”老爷愣了一愣说:“然则你方才讲的那风调雨顺,也是《封神演义》上考据下来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怎讲!”说着不到正殿,便踅回来,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两厢的财神殴、娘娘殿。只见这殿里打金钱眼的,又有舍了一吊香钱,抱个纸元宝去,说是借财气的。那殿里拴娃娃的。又有送了一窝泥儿垛的猪头来,说是还愿心的。没男没女,挨肩擦背,拥挤在一处。老爷看了,便说:“我们似乎不必同这班人乱挤去了吧!”

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时不但要逛逛财神殿、娘娘殿,并且还要看看七十二司,只望着老爷一个劲儿笑嘻嘻的唏溜。老爷看这光景,便叫华忠说:“你同师爷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让我在这里静一静儿吧!”因指着麻花儿道:“把他也带了去。”华忠听了,把马褥子给老爷铺在树荫凉儿里一座石碑后头;又叫刘住儿拿上碗包背壶,到那边茶汤壶上倒碗茶来。老爷说:“不必,你们把这些零碎东西,索性都交给我,你们去逛你们的。”大家见老爷如此吩咐,只得都去。

这里剩了老爷一个人儿,闷坐无聊,忽然想起:“何不转到碑前头读读这通碑文,也考订考订这座庙究竟建自何朝何代?”

想到这里,便站起来,倒背着手儿踱过去,扬着脸去看那碑文。

才看了一行,只听得身背后,猛可里嗡的一声,只觉一个人往脊梁上一扑,紧接着就双手搂住脖子,叫了声:“哎呀,我的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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