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后期,向恺然等人已纷纷淡出武坛,而一支声势更为浩大的武侠新军又杀入了江湖,其代表人物便是“北派五大家”。这些人更加力求革新,内容与形式上均有突破,并各自建立了独具个性的创作风格,其成就比起前辈有过之而无不及。五大家中除笔者曾撰文专题记述过的还珠楼主、郑证因和朱贞木,再有就是白羽和王度庐了。
白羽原名宫万选,后改名竹心,原籍山东东阿,出生于河北青县,其父是北洋新军里的一名管带。宫竹心幼年时在天津读书,又到北京求学,十五六岁即向报刊投稿,立志做一个新文艺家。因受五四运动的影响,思想追求进步,还结识了鲁迅先生,在文艺理论、文学创作和文学翻译方面都受到过鲁迅的指点,并发表多篇西洋文学译作。后来家道败落只得辍学,开始自谋生计,做过邮务员、税务员、记者、教师、书记员等,历尽世间风雨。潦倒多年后,极富创作天才的他见武侠小说盛行,为养家糊口便开始了武侠创作生涯。
第一部武侠《黄花劫》反响平平,后在好友郑证因的协助下,以“白羽”为笔名,在天津《庸报》上发表长篇连载武侠小说《十二金钱镖》,声名鹊起。起初白羽不懂武侠,连武打动作都要靠郑证因帮他描述,其故事情节也不够新奇曲折,但他悟性极高,且能深刻洞悉人情世故,以高妙的文字写尽社会百态。正如后人评价《十二金钱镖》时所说的:“故事虽然单薄,白羽却能化腐朽为神奇,于平淡处见功力;峰回路转,依然虎虎有生气。而其笔下的人物性格鲜明,对白传神,尤为此书成功之主因。”而且白羽虽迫于生计从事武侠,但不失严肃文人之深沉冷醒,自觉地带有一种五四作家的社会批判精神,作品中饱含世态炎凉之况味,故被称作“社会反讽派”武侠。
白羽在刻画人物上敢于突破,采用纯文学的现实主义手法,将神奇的“侠”还原为人。这种崭新的塑造人物理念对新派武侠作家影响深刻。此外,他不通武技,便参考万籁声《武术汇宗》要旨,开创了虚实相生、奇正相间的“综艺武打”之新风。他的作品绝不为热闹而打斗,每段武打皆是配合故事之发展,并注重营造战前气氛,打斗的场面新颖,不落俗套。港台武侠的那种融会民俗风物、琴棋书画的文化味武打便始于白羽,金庸则将其做到了登峰造极。再有白羽还创造了“武林”一词,较之以往的“江湖”、“绿林”等称谓,含义更为深广,成为此后对武侠世界的最常用的统称。
白羽一生作品极丰,如《武林争雄记》、《牧野雄风》、《血涤寒光剑》、《摩云手》、《大泽龙蛇传》等。五十年代初,还为香港《大公报》撰写了《绿林豪侠传》。其代表作除《十二金钱镖》外,还有《偷拳》,描写杨氏太极创始人杨露禅偷学陈氏太极,之后自创一家的故事。数年前李连杰的师弟吴京主演的电视剧《太极宗师》便以此书为蓝本。
白羽对武侠创作的杰出贡献令无数后辈赞叹敬仰。梁羽生在给白羽之子宫以仁的信中就说:“我最初写武侠小说,亦是受令尊影响的。”金庸高度评价其作品:“寓意深刻,文字超凡……堪称三四十年代武侠小说文坛上一代宗师。”
再说王度庐,原名王葆祥(后改为“翔”),字霄羽,出生于北京一个衰败的旗人家庭。七岁时父亲去世,生活愈发艰难,全靠母亲和姐姐为人帮佣及做针线勉强维持。由于家境贫困,王度庐十二岁时就去给人当学徒,没能接受系统的学校教育,全凭自学成材。他与白羽一样做过许多清苦工作,饱尝了人情冷暖。
困境中的王度庐却一直保持着对文学的挚爱,他抽空便去图书馆读书,还钻研过莎士比亚的戏剧和弗洛伊德的学说,因而其后来小说中表现人物情态、剖析人物心理较之旧式作家要胜出数筹。
三十年代初期,经常以小幅文章向报刊投稿的他结识了北平《小小日报》主管宋心灯,受宋赏识,做了该报编辑,并开始以“霄羽”为笔名仿照《福尔摩斯探案集》创作侦探小说,但并不成功。后应旧友之邀在《青岛新民报》上推出武侠连载小说《河岳游侠传》,改笔名为“度庐”,意为“寒门度日,混混生活”而已。涉足江湖不久,他便以写英雄儿女的爱恨情仇的新型武侠《宝剑金钗》引起世人盛赞。他乘势连续写下《鹤惊昆仑》、《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与《宝剑金钗》一起构成了互有联系又各自独立的系列小说,即他的最具代表性的武侠作品“鹤铁”五部曲。“鹤铁”系列共有一〇九回,二百八十万言,堪为武侠文学不朽佳篇。此后王度庐武侠、言情兼顾,撰写了《洛阳豪客》、《落絮飘香》、《粉墨婵娟》等近二十部小说。他性格内向,又体弱多病,家人见其过于劳累,曾劝他放弃笔耕,他却写上了瘾,直写到1949年方才搁笔。
作为武侠大家的王度庐有个巨大缺陷,就是不太会写武打场面,也没有白羽那样的悟性,其小说里顶尖的武技竟只是“点穴”,大侠李慕白那百战百胜的剑法竟是习武者刚入门练的“七星剑法”,而春雪瓶以连珠袖箭便可射得众多高手望风披靡。但他高出旁人的是,擅长讲述那种豪侠与佳人间情愫缱绻、爱恨交织因而生死两难的凄怆故事,能以婉约细腻的言情小说笔法来写武林恩仇,能准确充分地把握江湖儿女内心的矛盾和人性的挣扎,能深入人物灵魂深处的细枝末节,因而他笔下的人物鲜活丰满、亲切自然,有血有泪、有爱有恨,其义多慷慨壮烈、血泪交迸,其情则悱恻缠绵、荡气回肠,加之最终大都以悲惨结尾,其风格被称为“悲剧侠情”。
王度庐以其悲天悯人的侠骨柔肠,开创了武侠的一片新天地。自他之后,写情便成为武侠小说不可或缺的核心内容,梁、金、古这些新派大家无不注重以情动人。
大导演李安当年首次阅读“鹤铁”五部曲时便想把它拍成电影,他后来接受采访时讲:“我最欣赏作者的传统手法,对中国古典社会文化充满怀旧味道,某种程度上,它十分写实,没有哗众取宠,没有离经叛道,而且女角的设计尤其突出,还有一个悲剧结局,这都是武侠片绝无仅有的。”电影《卧虎藏龙》在世界影坛取得的惊人成绩,曾在新世纪掀起了一股“王度庐热”。这进一步证明了王度庐作品在武侠小说史上不容忽视的地位和永恒的艺术价值。
民国年间是个武侠小说高手迭出的时代,值得提及的作家还有许多,如:以逾百万言巨制《江湖廿四侠》写明末清初五朝江湖侠义故事的姜侠魂,以《碧血丹心》三部曲立“历史武侠”新境界的文公直,以一部《胜字旗》足与朱贞木《七杀碑》分庭抗礼的望素楼主,以《黄飞鸿正传》扬“广派武侠”之威名的邓羽公,以及张冥飞、陆士谔、杨尘因、徐春羽等,总之,有资格登上武侠风云榜的民国武侠名家真是不胜枚举,只因篇幅所限,难以一一尽述。
通过以上的介绍,我们应该认识到:金庸、古龙他们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超人,没有众多旧派武侠作家打下的丰厚而坚实的基础,就不会有新派武侠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