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拔(剑)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掷秦王,不中,中铜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
这是《史记·刺客列传》中荆轲与秦王的最后搏斗。本应精彩而惨烈的一场生死拼杀,司马迁却只用寥寥三十余字便草草而过。在读过金庸、古龙的今人看来,简朴得真有些小儿科。但古人最初的武打描写就是这个样子。
到了唐传奇,武打场面依旧简单而粗略,只是多了几分玄幻味道。如聂隐娘与精精儿的决斗,被描写成“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望空而踣,身首异处”,也只有三十几个字。
随着武侠创作的日趋成熟,对武打动作的描写逐渐细腻起来。《水浒传》中的武打已是非常精致、热烈而绚丽了。如“武松醉打蒋门神”一段就堪称经典:
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脸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
作者用一二百字的篇幅,将打斗的招式套路描述得既清晰准确又富于观赏性。
以《水浒传》为标志,武侠小说中的武打开始朝写实加美化的方向发展。清代以《三侠五义》为代表的公案小说和以《儿女英雄传》为代表的侠情小说中武打所占比例愈发加重,描写也更充实。
写实性武打,在郑证因手中达到了一个巅峰。郑大侠本人就是位武林高手,对内外功夫、长短兵器都谙熟于胸,加之借鉴万籁声的《武术汇宗》,故描写起来甚为逼真,使读者如临其境。他的《鹰爪王》中满眼都是上千字的真切细致的武打,可以作为后世学写武打的技术指南了。(无独有偶,与郑同时期的还珠楼主延续唐仙剑武侠,也将神魔类武功写到了顶点。此后台湾的“奇幻仙侠派”直至新世纪的“大陆玄幻武侠”,皆为还珠楼主之余脉,但神魔武功写的是法术神通,当不属正规武打描写之列,故本文不赘述。)
郑证因这种注重招式技巧、讲究名目和武学渊源的写法,初读时很是过瘾,看多了便难免有枯燥乏味之感。就像梁羽生讲的:“如实地描写正常武技,正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写起来只怕也难生动有趣。读者未必赞你内行,反而可能感到沉闷。”
郑证因的好友白羽很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便是在其中加入文学因素,借用诗文成语来命名和描写武功,使单调暴力的武打变得典雅生动、饶有趣味,让人看着赏心悦目、兴致盎然。白羽的诗意武打经过朱贞木等人的发展,到梁羽生那里又更上了一层楼。
且看《七剑下天山》中的一段描写:
辛龙子活像一个醉汉,脚步踉跄,时而纵高,宛如鹰隼凌空;时而扑低,宛如蝶舞花影;一把宝剑东指西划,看来不成章法,其实每一招都暗藏好几个变化。凌未风施展出天山剑法中的“须弥剑法”,攻守兼备,一柄青钢剑飘忽如风,意在剑先,悠然而来,寂然而去,使到紧处,真是攻如雷霆疾发,守如江海凝光。达摩剑法虽然怪绝,却是伤不了凌未风分毫。
辛龙子斗到酣处,忽然一声怪叫,剑法再变,斗场中四面八方都是辛龙子的身影,那柄宝剑寒光电射,剑花错落,就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洒落下来。
写的虽是殊死的格斗攻杀,却不让读者感到残暴与血腥,剑招的每一变化无不赛舞蹈般优雅舒展,具有强烈的审美效果,而人物高强的武艺与沉着的性格也都随之展现得淋漓尽致。但梁羽生的武打过分强调文雅而少情趣,且打斗招式多有雷同、缺乏变化,气氛也不够活泼。
这种追求诗情意境之美的文化综艺型武打,最终被金庸发挥到了无与伦比的极致状态。查大侠还将儒道释等传统哲理内涵和人生况味都融入其中,让武打变得品位卓然、雅俗共赏。
例如《笑傲江湖》写群豪会斗东方不败时,作者描绘道:
任我行和向问天见情势不对,一挺长剑,一挥软鞭,同时上前夹击。这当世三大高手联手出战,势道何等厉害,但东方不败两根手指拈着一枚绣花针,在三人之间穿来插去,趋退如电,竟没半分败象。上官云拔出单刀,冲上助战,以四敌一。斗到酣处,猛听得上官云大叫一声,单刀落地,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双手按住右目,这只眼睛已被东方不败刺瞎。
令狐冲见任我行和向问天二人攻势凌厉,东方不败已缓不出手来向自己攻击,当下展动长剑,尽往他身上各处要害刺去。但东方不败的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直似轻烟。令狐冲的剑尖剑锋总是和他身子差着数寸。
这只是整段打斗的一个片段,就已写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若将全部的数千字通读下来,更可感作者文笔之华彩纵横、摇曳多姿。而该书多次写到主人公令狐冲以弱胜强、以无招胜有招,其间又包含了鲜明的道学思想和丰厚的人生体验。而像这类上升到哲学高度的描写,实为“武打”中之极品。
金庸几乎把动作场面写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给后继的武侠作家出了一个大难题。但古龙经过深思熟虑,终于发现了金庸的“软肋”,那就是金庸在将武打的“美”推至峰顶的同时,也将武打的“繁”推至了峰顶。像《天龙八部》中“少林寺大战”一段,金庸竟洋洋洒洒写了近三个章节、五万余言,虽精彩至极,但也显得有点拖沓冗长。
物极必反,为冲破前辈的束缚,也为适应新时代的要求,古龙开始简化繁复的武打场面,消解琐碎的招式套路,吸取卧龙生“注重气势”的优长,更借鉴日本武士文学讲求快捷实效的打斗特色,着力渲染战前气氛,而真正的决斗却只在瞬息间便胜负立判。古龙还力求透过武打来展现人物的精神世界,使武打更具哲理意味。几经淬炼,古龙终于创造出了简捷、空灵而玄妙的“气氛式武打”。
比如他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就有李寻欢和郭嵩阳的一段经典比试。在古龙的巧妙设计下,这场大战基本没写打斗招式,却将紧张氛围写得叫人近乎窒息,枫林如血、碎叶如雨的环境也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给读者留下了比单纯看武打更为深刻的印象。更重要的是该段写出了李寻欢的仁爱之心和郭嵩阳的豪迈气概,英雄本色与侠义精神充溢了决斗的全过程。再有像李寻欢与上官金虹、西门吹雪与叶孤城、谢晓峰与燕十三等一场场的决斗,都是侧重气势、氛围与结果,而少写甚至不写过程。由于作者让人物的性格与情感成为战斗的核心,读者关注的不再是打斗细节而是人物本身。这无疑是武打描写的一大飞跃。
古龙的创造实现了自我的突破,也让武打描写走上了“返朴归简”之路。其后,丁情、于东楼、黄鹰、温瑞安等一干人紧随,从此简约之风蔓延了整个江湖。
到此为止,武打描写似乎走了一个从简到繁又由繁归简的轮回,但这并非创作的倒退,而是一种螺旋式的上升。人们都明白,武侠中的武打与武术中的对练、战场中的格斗绝对是两码事,武打描写也不是简单的动作解说词。武侠作家将武打描写得花哨热闹,以此来吸引读者,这只是最低层次的追求。优秀的武打描写就是要展示人物性格,表达作品主题,并体现中国侠文化的艺术美感和精神内涵。
如今武侠界是“简化武打”的天下,且有越简越淡的趋势。不过,某些认为“写武打是费力不讨好”的作家,在创作中干脆放弃武打描写,这可就过犹不及了。毕竟武打是武侠小说的一大重要特质,武侠之中没有武打,就像川菜里没放辣椒,那菜虽还勉强能吃,但就是缺了应有的地方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