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但对武侠小说而言,处理起来倒是比较容易。因为武侠的开端没有太多束缚,作者能够自由随意地进行设计。若想历史味浓些,可以写什么外族入侵、国内战乱、宫廷政变,或是让几位历史名人出场来指点江山;若想江湖味浓些,那可写的就更多了,如武林圣地遭劫、帮派掌门遇害、盖世高人决斗、正邪门派厮杀,或是仇家灭门、匪盗洗掠、宝物失窃、秘籍现世等,不一而足。无论是惊险刺激还是悬念丛生,抑或奇峰突兀、耐人寻味等,只要能引发读者阅读兴趣,都算是不错的“开头”。
与开端相比,供武侠作家们选择的“结局”就少得可怜。从书中核心人物的最终命运来归纳,无非“功成名就”、“慷慨而死”和“退隐山野”三种。
“功成名就”式结局很像欧洲的骑士小说,不外乎侠客历尽种种奇遇与磨难,战胜了强大的敌手,赢得了无上的荣誉和美女的芳心。
这类结局也就是俗称的“大团圆”式结局。其主要源头应是清代的公案侠义小说和儿女侠情小说。《三侠五义》里的展昭、《彭公案》里的黄三太、《施公案》里的黄天霸等协助清官办案,竭尽全力报效朝廷,平灭无数叛逆贼寇后,个个是加官进禄、光耀门楣。侠情小说的结局则更是俗气得露骨,像《儿女英雄传》中的侠女十三妹何玉凤甘心嫁与世家子弟安骥做妾,随着丈夫金榜题名、官场得意而尽享了人间富贵;《绿牡丹》中将门虎子骆宏勋与江湖女杰花碧莲集结武林义士,辅佐宰相狄仁杰,逼武则天退位,迎庐陵王登基,由此蒙受恩赏,二人成亲后又喜得贵子。
在新派武侠中,侠客充当鹰犬的情形已极为罕见了,“功成”的形式换成了锄奸雪恨、扬威江湖。司马翎的《剑海鹰扬》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小说最终是魔王严无畏伏诛,主人公罗廷玉血仇得报,名震武林,还一并迎娶了秦霜波、端木芙、佳丽蒙娜三位新娘。此外像金庸的《鸳鸯刀》、古龙的《绝代双骄》、慕容美的《风云榜》、黄易的《大唐双龙传》等,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古龙在他的散文集《谁来跟我干杯》中就说:“我总认为人世间悲惨不幸的事已够多,我们为什么不能让读者笑一笑?所以我写的故事,大多数都有很圆满的结局。”他的《欢乐英雄》末尾明确写道:“谁说英雄寂寞?我们的英雄就是欢乐的。”
诚然,对只想消遣解闷的读者来讲,还是很乐于看到这样的结尾,但喜剧总是不及悲剧更具心灵的冲击力,故而许多作家宁可选择让侠客“慷慨而死”。
在古典武侠中,以《水浒传》最具悲剧性,招安后的梁山好汉在奸臣的谋算下,结果死的死、散的散,凄惨至极,实令读者垂泪叹惋。而《三侠五义》中的白玉堂命丧冲霄楼,也叫人唏嘘不已。但他们的不幸主要是因其委身官府替皇帝卖命,算不上死得其所。
现代武侠中的侠客多是为情为义而死,譬如王度庐《鹤惊昆仑》的鲍阿鸾、梁羽生《七剑下天山》的杨云聪、卧龙生《玉钗盟》的徐元平、上官鼎《沉沙谷》的陆介、萧逸《甘十九妹》的尹剑平和甘十九妹等,都更为感人肺腑、动人魂魄。
金庸较少写悲情结尾,《天龙八部》里的萧峰引刀自戕,甚是悲壮,却有段誉、虚竹的归宿美满相调和。他唯一的纯悲剧是《白马啸西风》,书中女主角李文秀虽未殒命,但身边关怀照料她的两位亲人都已死去,她爱的苏普也爱上了别人,自己只得无奈地踏上返回中原之路。结尾处那段文字:“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其浓浓的伤感久久萦绕在读者心头,挥之不去。
“慷慨而死”尽管很震撼,可就是太感伤了,不免有损武侠小说的娱乐本性,而“功成名就”又过于媚俗,于是较为折中的“退隐山野”便成为绝大多数作家的最爱。
“退隐”的传统源自唐传奇。昆仑奴、贾人妻、聂隐娘、丁秀才、兰陵老人等,或因得罪权贵,或因违犯王法,或因厌倦杀戮,或因显露奇能,都纷纷地隐身世外、销声匿迹了。
现当代几乎所有的武侠名家都写过此类结局。但同是“退隐”,也分为孤独失意型和携美欢愉型。擅长悲情的王度庐、梁羽生、卧龙生等人,其笔下的侠客基本都不能与心爱之人团聚,孑然一身地远避荒夷;而偏好喜剧的古龙、云中岳、黄易等人笔下的侠客就多是与红颜知己结合,相依相伴地隐遁他乡。
最具“归隐情结”的还是金庸,从其处女作《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远走塞外开始,他近八成的小说结局是主角退隐,而且都能抱得美人归。起初像杨过、狄云、张无忌、令狐冲等,还是在众美女中选定一员,到了封笔之作《鹿鼎记》里的韦爵爷,则将七大美人通通揽入怀抱,这样的退隐真是羡煞人也。
武侠作家们热衷写“退隐”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因为在封建社会,“侠义”与“道统”永远是一对矛盾体,历代专制者都不可能允许侠客以武犯禁,或与皇家争权争名,只要不是天下大乱,必会除之而后快。那么摆在侠客面前的只有三条路:被剿灭,受招安,再就是“乘桴浮于海”,隐遁而去。退一万步讲,即便仗义行侠后仍未触犯任何禁忌,中国侠客也是不慕功名、淡泊利害的,大多要效仿范蠡、鲁仲连、张良那般的高士,自觉地选择“退隐”。
由此可知,武侠中凡写“功成名就”的,不是书中侠客奴颜婢膝地“忠君爱国”了,就是小说家在编造“白日梦”。而写“慷慨而死”的,虽是许多侠客的必由之途,可多数读者却又不忍看。所以还是如李白的《侠客行》所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为好,这大概是古代侠客的最佳归宿了。
但仅有这么三种结局未免太过单薄,也容易僵化。为了寻求新意,金庸在《雪山飞狐》中就安排了一个极具悬疑的结局,让胡斐和苗人凤在松动的悬岩上决斗,胡斐最后一刀若劈下去就要杀死情人的父亲,若不劈则自己粉身碎骨。而“狡黠”的查大侠却把答案留给读者去自行构想。如此另类的结局一经推出,便在书迷中引起轩然大波,人们纷纷猜测,一时成为了热点话题。尝到甜头的金庸又在《侠客行》的结尾再次设置了开放式结局,使石破天最终也不知生身父母是谁。
一向努力求新求变的古龙在金庸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创造出了“根本没有结局的结局”。《大旗英雄传》的末尾,主人公铁中棠生死不明。作者只是说:“无论如何,这铁血少年,若生,无论活在哪里,都必将活得轰轰烈烈;若死,死也当为鬼雄。”在《桃花传奇》中,古龙又故伎重演。楚留香必须在几乎一模一样的两扇门前做出选择,而这其中一扇是活路,另一扇则通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此时作者写道:“他(楚留香)迈开大步,一脚跨出了门——他开的是哪扇门呢?没有人知道。但这已不重要,因为他已来过,活过,爱过——无论对任何人说来,这都已足够。”此外像沈浪、赵无忌、萧十一郎等人物,古龙也都只设立一个暂停的符号,都没有正式的结局。
然而,这些只能算是技巧上的更新,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侠客的命运走向。不知当今武侠作家们能否在此问题上有实质性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