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玩时间怪兽的魔术师
普鲁斯特的墓在拉雪兹,一块黑色大理石的墓,没有碑,光亮如镜的大理石,把巴黎的天空收入,上面用金色字写着:
“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
仅此,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墓上有些鲜花,都是他的“粉丝”们送的。想起一部关于巴黎墓地的纪录片《永远》里面,一个韩国男子,从来没出过国门,而仅仅为了普鲁斯特,他千里迢迢来到巴黎,就为了在普鲁斯特的墓上放上几块饼干,问他为什么要放饼干,他说:“因为普鲁斯特的作品是我的精神食粮。”
普鲁斯特说过:“往事也一样。我们想方设法追忆,总是枉费心机,绞尽脑汁都无济于事。它藏在脑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蔽在某件我们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藏匿在那件物体所给予我们的感觉之中),而那件东西我们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说不定我们到死都碰不到。”
他还说过:“让我们把记忆烂在心里,永远都不要记起。”
但是,现实中,他不仅保存了记忆,并且用文字让它流传千世万代,而“那件东西”,他也遇到了,就是碰到了它,才引发他的一番绵长追忆。这件东西在法国再平常不过,但却因为普鲁斯特使它誉满全球,它就是法国的一种普通甜点玛德莱娜(Madeleine),这种用鸡蛋烘焙而成的小蛋糕,形状如贝壳,味道香脆。我也想方设法追忆我在法国时是否吃过玛德莱娜,结果,好不容易的,我在脑海中一个藏得深深的小角落里,发现了这一小小的、毫不起眼的记忆——在巴黎我的小居所楼下,有一家阿拉伯大叔开的甜品店,我曾经买过玛德莱娜,但那东西实在太平常,跟我们在中国吃的鸡蛋糕没什么区别。
在很多人眼里,普鲁斯特这人就等同于《追忆似水年华》,他的一生几乎就是为这部作品而存在,而这部作品也代表了他的一生。但坦白说,这套书我根本没看完,我相信10个拥有这套书的朋友,9个都没看完。我从好多好多年前,就翻阅过——足足有10年了,但10年过去,还是没翻完。这一套7卷,整整200多万字的浩瀚巨作,要一字一句读完,谈何容易。但阅读的难度并不在于它庞大的字数,而是它的内容和写作风格。
作者从他的童年追忆到青年时期——也就是19世纪末的法国,在追忆过程中,我觉得普鲁斯特就像一个精神亢奋或者说精神错乱的人,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的点点记忆,想到哪里讲到哪里,想讲什么就讲什么,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混杂在一起,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也完全不理会读者的理解力。他曾经把时间比做是“一个双面怪兽,既要诅咒我们,又要拯救我们”。但在他的书中,他却像一个时间的魔术师,把这个怪兽拿捏在手中,一个失眠的夜晚可以花去40页的篇幅,一个3小时的聚会就足足有190页那么长。时间在他手中可以随意拉长,也可以缩短。而在他把玩时间怪兽的同时,连读者一并把玩了——这样一部作品,总让我想起西班牙建筑大师高迪(Antonio Gaudi Cornet,1852~1926)的作品——圣家堂,这座建筑外观气势夺人,内部又精致灿烂,两者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世人对这部书的评价是两极的,有人认为这是绝世佳作,空前绝后的,也有人认为一文不值,完全是一个神经病人的胡言乱语。评论不重要,事实才是最重要的,法国的文艺网站Télérama。fr不久前(2009年初),向100位法国作家发放问卷,请求开列最喜欢的10本书,《追忆似水年华》以入选33次的成绩夺冠。
其中有人就说,《追忆似水年华》是“一本你能在不同的年龄段多次阅读的书。你会发现,每次都能读出新意,就像你以前从未读过一样”。
这本书的获选我觉得其实一点都不偶然,因为它太“法国”了,就像一说到闷艺术电影,大家首先会想到法国电影一样,这本书其实就是一部典型的法国艺术大片,晦涩、苦闷,但又诗意、浪漫。它诞生于法国,也仅仅只能诞生于法国。当然,它当选的最大意义在于,从出版以来,八九十年过去了,即使有非议,但它的地位依然那么高,依然有那么多的人愿意埋头在他的追忆中,跟随他去追忆那段浩瀚的似水年华。
其实,普鲁斯特是一个病人,而且病得不轻,9岁时初次哮喘发作,大学毕业后健康转坏,哮喘严重,不能接触屋外的空气,所以足不出户,开始撰写小说,这一写就是十几年。因为与世隔绝,普鲁斯特外表是苍白的,内心是极度敏感的,甚至是病态的,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中表露无遗——一种诗意的梦呓。
看普鲁斯特的照片,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的主要是优雅和忧郁。
优雅是来自他的身世背景,出生巴黎的他,父亲是名医,母亲是贵妇,家住豪宅,佣仆侍奉,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但因哮喘病,时常缺课,用他自己的话说,像是被“逐出了童年时代的伊甸园”,从而变成了一个非常神经质和过分受溺爱的孩子——忧郁的种子也开始在他身上植下并生根发芽。通常,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会变成玩世不恭、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但普鲁斯特不是,他从中学毕业,就开始写诗——他理应是一个诗人,并为报纸写专栏文章。
因为他在青年时代经常出入巴黎上流社会沙龙,是巴黎贵妇沙龙中一出手豪阔的常客,熟悉上流社会形形色色的人物。所以,他的专栏文章总是有关贵族沙龙的生活,同时也发表评论、小说和随笔,模仿心仪的作家写些习作。这期间还进入巴黎大学和政治科学学校钻研修辞和哲学。
普鲁斯特是一个极度迷恋母亲的孩子——这在《追忆似水年华》一书中有很多描写,1905年,他深爱的母亲去世,这让他深受刺激,不得不在巴黎西郊的布洛尼(Boulogne)住院6周,但失眠症从此缠上了他。后来他甚至请人将他卧室的墙壁全部加上软木贴面,为的是隔绝一切噪声,缓解失眠。也几乎是这个时候,他开始了闭门写作,创作《追忆似水年华》,少量的社交活动也仅仅是为了创作需要。
闭门10余年,每天与药物和笔墨相伴,因病痛,经常只能在床上写作,为杜绝植物气味对肺部的刺激,终日关着窗户拉着窗帘。这在我、在常人眼中,该是多么难熬的时光!但反过来,是病人普鲁斯特才成就了《追忆似水年华》,如果不是这样与世无争、与世隔绝的生活,如何能沉下心来书写这样一部奇书?但最终,时间的魔术师玩不过病魔,普鲁斯特年仅51岁便死于肺炎。
在生理上,普鲁斯特是个病人,在感情上,因为他的性爱错乱,也是一个“病人”。看他的照片,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忧郁的男人是英俊的,但关于他的感情生活,却有点难以言说。在《追忆似水年华》一书中,他曾经深情款款地说:“我情愿做个犯错误的人,也不愿意错过你……”
这个你,是谁呢?是女人?还是男人?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通篇都可以找到同性恋的描写,他称同性恋为“倒错”。2002年美国一家同性恋书籍出版社评选“百部最佳同性恋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位列第四。而现实中,世间对他本人的同性恋生活也有各种描述。据说,在他身体尚好的时候,他就经常出入巴黎的男性妓院寻花问柳。而他的男性恋人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法国作曲家、钢琴家雷纳尔多·阿恩(Reynaldo Hahn),另一个是阿尔弗雷德·阿戈斯蒂耐里(Alfred Agostinelli),此人以司机的身份和他的老婆来到普鲁斯特家工作,随后“升级”为普鲁斯特的秘书——一个听起来很暧昧的工作,他们的恋情也就是在这种日夜相对中发生的,最后以阿戈斯蒂耐里学开飞机坠机死去告终。至此之后,普鲁斯特再也没有和任何男性认真过。
但他也有过几个女人,其中有女作家,有富商的女儿,还有一位也是他的仆人,女仆赛莱斯特(Céleste Albaret)。他们的主仆关系维持了8年之久,这也是普鲁斯特创作《追忆》最重要的8年,他们之间的感情在爱情、友情、主仆情间游荡,普鲁斯特是否真的爱她,我们已无从考证,但是赛莱斯特确实是爱他的。
在他逝世后,整整50年的时间,赛莱斯特拒绝向外界谈论普鲁斯特。直到1972年,她82岁高龄时,才接受访问,将60年前的往事说出:“当他的生命逝去,我的生命也停止了。”最初几个星期,她只想到死。但在后来漫长岁月中,她也变得很普鲁斯特了,将自己放入记忆中,追忆他和她的似水流年。
普鲁斯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巴黎,在他的作品中,巴黎是一个上流社会的、金钱横溢的、贵妇沙龙的巴黎。在他的生活中,也不外乎如此,他的一生从没经历过贫穷,他的巴黎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巴黎。
他成名的年代,刚好是艺术巴黎最辉煌的年代,而这个年代里,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在蒙马特和蒙巴纳斯有着一群群衣裳褴褛的贫穷艺术家们,为生计和理想艰苦奋斗着。但普鲁斯特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此时的他正住在位于奥斯曼大街(boulevard haussmann)的豪宅里——如今这条大街最出名的就是老佛爷商场和巴黎春天商场。
在这条街的102号,大门口的墙上就有一块木牌,写着:
普鲁斯特(1871~1922)于1907至1919年在这座大楼里居住这12年也就是他创作《追忆似水年华》的主要时期。但如今这栋大楼的底层已是一家银行,只有三楼的一隅,保留着普鲁斯特当年住过的几个房间。仅仅是几个而已,其他的很多房间也被银行改作他用了。
而普鲁斯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则是在马勒泽布大街(boulevard malesherbes)9号的寓所度过。这条大街就在著名的玛德莱娜大教堂边上,离著名的香榭丽舍大道(avenue des champs-elysees)不远,在接近香街尽头的协和广场边,有一个小公园,这便是香榭丽舍公园——普鲁斯特小说中小马塞尔和女伴吉尔贝特童年时代的乐园。如今,公园里还有一条以普鲁斯特命名的路呢,叫马塞尔·普鲁斯特小径(Allée Marcel Proust)。
普鲁斯特当年所生活过的区域至今仍然是巴黎昂贵的商业区,我在巴黎的时候鲜有去过,那里离我理想的艺术巴黎太遥远了。几次行走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跟走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座大城市的商业街没有任何区别。当然,艺术并不代表贫穷,富有的普鲁斯特同样是杰出的,最关键的,还是要脑袋不“贫穷”,思想要“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