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之花,巴黎之美
那年冬天,在一个特别寒冷的日子里,我陪着一个诗人朋友来到蒙巴纳斯墓园找寻波德莱尔。但他的墓实在不好找,我们在寒风凛冽中兜兜转转几圈,问了人,才找到。原来,是个家庭合葬墓,有他的继父、母亲和他,墓碑的最上面是继父奥皮克将军的名字,随后跟着一大堆头衔,什么将军、参议员、马德里大使等,墓碑下方则是他母亲的名字,甚至连婚姻史都写了上去,什么老波德莱尔的寡妇,改嫁奥皮克将军……而我们的波德莱尔可怜兮兮地、毫不起眼地夹在中间,写着:
“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
他的继子
1867年8月31日,46岁死于巴黎”
波德莱尔一辈子憎恶这个续父,没想到死后居然还要合葬在一起,怪不得萨特曾经站在这里对朋友说:“想想看吧,波德莱尔居然永生永世就躺在奥皮克将军身下!”要知道,1848年巴黎起义时,波德莱尔不但亲自带领一帮“革命党”抢了枪,还对着暴动的人群高喊:“枪毙奥皮克!”
朋友将我们来时的地铁票放在墓上,告诉他,我们来看过他了。然后,我们在公墓横大街的尽头,找到他在蒙巴纳斯的另一个墓,他的衣冠冢。我猜,这是后人为了慰藉他而造的,有了这个独立的衣冠冢,在某种意义上,他终于可以摆脱续父,不必寄人篱下,可以拥有一份自己的清净和安宁了。在这里,波德莱尔的全身像仰天长卧,全身裹着尸布,墓的顶上还有一根立柱,柱上是一个男子的半身雕像,双手托腮,在高处望着这片大地,沉思着。
此时,我让自己静下来,让自己的想象飞到19世纪中叶的巴黎。在那里,在某间咖啡馆里,一个身穿黑色立领大衣、头发微卷、面貌英俊的男子如风一般卷进来。诗人戈蒂埃回忆他时有一番描写:“他头发乌黑,有几绺罩在奇白的前额……眼睛颜色如西班牙烟草,深邃而且炯炯有神,显得过于专注……唇部曲线有如达·芬奇名画《蒙娜·丽莎》中的笑容那么富于魅力,还带有冷讽的意味。他的鼻子细巧、高雅,有些拱曲,鼻孔颤动着,似乎总是闻到一股淡淡的芳香……令人想起他的名句,‘我的灵魂在芬芳中飘荡,犹如他人的灵魂飘在音乐上’”。这个男子,就是波德莱尔。
此时店里还坐着巴尔扎克、缪塞、戈蒂埃等人,但他这副样子,一进来,人们的眼光立刻就聚集到他身上了。他开始和围坐过来的人们激情洋溢的讨论政治,讨论文学,突然,他停下来,对着邻座一个貌美的女子说到:“小姐,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我渴望能在你雪白的肌肤上咬一口。恕我冒昧,我要告诉你我想怎样跟你做爱。我想把你的双手捆在一起,缚住你的手腕,把你吊在我房间的天花板上……”要不,他会站起来,游动在咖啡馆中,大声朗读一些奇特古怪的诗句,听得大家目瞪口呆。这就是波德莱尔,巴黎著名的浪荡子,巴黎最初的波西米亚人。
浪荡子生于1821年,这时,他的父亲已经60岁了,母亲才26岁,晚年得子的老波德莱尔对他宠爱有加,又因为自身热爱文学艺术,所以给了他良好的文艺种子。可惜,老波德莱尔在他6岁时就去世了。年轻的母亲第二年便改嫁,嫁给了军人奥比克,这个严厉的军人从来没有得到波德莱尔的喜爱,但波德莱尔热爱母亲,甚至崇拜她、爱恋她,他后来在给她的信中曾经写道:“我始终活在你身上,你是惟一属于我的。你既是偶像,又是同志。”所以,母亲的改嫁对他是一种打击,也是他人生第一个转折点。
他在内心孤独中长大,成年后的他,变成一个世人眼中的浪荡子:整天出入在巴黎拉丁区的各个咖啡馆中,挥霍无度、找妓女、吸大麻。1841年,奥比克无法忍受他的放荡,把他送上一艘前往印度的轮船上,希望艰苦的旅行能够改变波德莱尔。结果,中途,波德莱尔思念巴黎,换乘另一艘船回到巴黎。虽然旅行根本没有改变他的放荡,但充满神秘魔幻色彩的东方却带给他无尽的幻想,并且在日后,那些独具东方魅力的影像时不时会出现在他的诗中。
回到巴黎后,他继承了先父一笔可观的遗产,这让他的生活更加奢华起来。他离开续父和母亲,自己独自迁居到塞纳河上的圣路易岛(?le Saint-Louis),把居所修饰得如同东方的某一处住宅:房间里时时点着印度迷香,地上铺着阿拉伯地毯,书架上放着镀金皮面的书籍……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由于长期浸淫在巴黎的文艺氛围中,他心中的那颗文艺种子已经茁壮成长,即将开花。他开始和雨果、戈蒂埃等文学家交往,开始创作出日后收进旷世诗集《恶之花》(fleur du mal)的一些诗作。他一生的情人让娜·杜瓦尔(Jeanne Duval)也是在这时认识的,让娜是一名妓女的私生女,在波德莱尔的母亲眼里,她是一个“黑维纳丝”,每天折磨他,想尽各种办法抽空他的钱财。但波德莱尔和她分分合合二十几年,一直帮助她,直到死。
不过他做有钱人的“好日子”并不长,仅仅两年后,也就是1844年,他的家人见他花钱如流水,便指定了一名监护人管理他的财产,每个月只给他200法郎。从此,他的生活变得贫困起来,到死都是潦倒。他的精神也越来越颓废,越来越忧愁,甚至多次自杀未遂,他说:“我自杀,因为我对别人毫无用处,而且对自己有危险。”
但也正如凡·高,在一种“不正常”的思想状态下,反而灵感迸发一样。1846年,波德莱尔创作了大量的作品,诗歌、小说、评论,还翻译了他精神上的挚友、美国作家爱伦·坡的作品。在文学上,他喜欢雨果、巴尔扎克、莎士比亚、拜伦、雪莱等人的作品,在深受众人影响的同时,又彻底摒弃了前人的束缚,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将诗歌创作引领到一条崭新的大道上,后人称之为“象征主义”。这条道以离经叛道、荒诞怪异、活色生香而闻名。
但这条道也是荆棘丛生的,1857年,他的诗集《恶之花》出版,立刻在巴黎引起轩然大波,这里面四处散落着令人不安的字眼,“乳房”、“死尸”、“蛀虫”……法庭以“有伤风化”的罪名,处以波德莱尔300法郎的罚款,并勒令他从诗集中删除6首主要的诗。当时,只有少数人站在他这边,其中就有一言九鼎的雨果。那个时候,流亡国外的雨果亲自写信给他,盛赞《恶之花》“光辉耀目,仿佛星辰”,又说《恶之花》给人们带来了“新的颤栗”。
我不是波德莱尔的粉丝,《恶之花》我只是零零碎碎地翻阅过,感觉并不深刻,感触较多的是他眼界的新奇。萨特写过一本专述波德莱尔的书《波德莱尔》,其中,萨特就认为波德莱尔始终怀念童年情爱的绿色天堂,波德莱尔把天才定义为“从心所欲找回来的童年”,对他来说,“儿童看一切都有新鲜感;他永远带着醉意”。所以,他在创作中,总是用孩子的眼光,略带醉意来思考,我想,正是他的这种心态,才使他能够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来吧。
到了1861年,《恶之花》再版,被删的6首诗重新收入,另外还增加了新诗35首,在这一年年底,他被提名为法兰西院士候选人。要知道,想成为法兰西院士是非常难的,要对发扬法国文化作出过杰出贡献的人才有资格,在法国人眼里,法兰西院士被奉为“圣人”,有着“不朽者”的称号。但波德莱尔却拒绝了这一荣耀,当然这没什么,对于一个真正的波西米亚人来说,这种来自官方的荣誉实在是太过矫情,太过虚伪,但至少证明了,他已经得到社会的承认了,而且不仅承认,还被捧上天了。至此,他也仅仅以一本诗集成为法国文学诗歌界,甚至是世界文学诗歌界的翘楚,之后他出版过其他几本书,如散文诗《巴黎的忧郁》(Le Spleen de Paris)、《人工天堂》(Les paradis artificiels)等,但都没有《恶之花》来的猛烈。
波德莱尔在生活上还有一个怪癖,总是不断的换居所,在巴黎四处搬迁。据记载,他住过的最长时间的房子是两年,最短的是在一个月内换了6家旅馆,真的就如同一个在城市里浪游的波西米亚人。我想,这是他内心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也是内心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使然吧。但如果你想在巴黎探望波德莱尔的故居,那可真是会累坏的,他住过的地方可能比他去过的咖啡馆都多。
后来,他长年放荡的生活回报给他狠狠的一击,他得了梅毒。1862年,首次发病,三年后病情急剧恶化。到了1866年,波德莱尔在比利时参观教堂时突然出现失语症及半身不遂等症状,回巴黎后住进疗养院,第二年病逝,年仅46岁。
这个人就是夏尔·波德莱尔,他因为一朵罪恶之花,而成为了巴黎之美,并且奇香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