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职员、登徒子、文学家
我看,莫泊桑简直是把凡·高和波德莱尔的结局合二为一加在自己身上了。英年早逝,同时死于精神病和梅毒,死前也曾企图自杀。而死后则与波德莱尔为邻,也在蒙巴纳斯墓园,一道像门一样的立碑,横梁上写着:
“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
墓上有些冷清,没有颜色,只有枯叶和野草,想来没有多少人来看望他的。在世人眼中,他并非大师级的人物,也不曾开创什么历史,也许,正像他自己所说的:“我像流星一样进入文坛,又像雷声一样离开。”——雷声过后便是寂静。其实早在1892年,离莫泊桑去世还有一年,巴黎的画报上就已经说:“莫泊桑,人们现在谈论着他,就像谈论一个古人。”
1850年8月,莫泊桑在法国北部诺曼底一个没落贵族家庭里出生,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爱好文学,是一个标准的文艺女青年,从小就培养莫泊桑往文学的道路上发展——看了这么多人物的故事,如果你有留意,这已经不是第一个由母亲培养出来的文艺名人了,所以,一个好母亲是非常重要的。
当他的母亲对那个花花公子父亲失去兴趣之后,他们分居了,母亲带着他生活在诺曼底埃特尔塔(Etretat)小城的一处海边别墅里。虽然莫泊桑不是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长大,但童年却不失快乐——细心的你还应该发现,几乎一半以上的名人都是在破碎的家庭里成长的,不幸才更能磨炼一个人。
埃特尔塔如今已经是法国的度假胜地,当年比之现在更加充满野性的壮美。莫泊桑日后曾回忆道:“小港城所特有的一切使人们身心都充满强烈恬适感的浓郁气息。”当时,年幼的莫泊桑就在这一片海滨成长,与海为伴,与大自然相生,度过了一段童年的好日子,这滋养了他的性格,也滋生了他崇尚自然的喜好,使他日后成为法国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
1870年,中学毕业的莫泊桑来到巴黎读大学,不久,适逢普法战争爆发,他应征入伍,随军作战。一年后退伍回到巴黎,真正开始在巴黎的生活。但他的巴黎却是在公务员这种乏味的职业里开始的,为了赚钱生活,他好不容易靠关系才进入法国国家海军部当一名小职员,而且一当就是十年。
莫泊桑称上班的大楼是“办公牢房”或“楼船”,他后来形容这种生活:“人们二十岁时第一次走进这楼船,一直呆到六十岁或者更甚,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整个生命都是在同一间糊着蓝色壁纸的狭窄而阴暗的办公室里度过的。人们年轻时进到那里,满怀热烈的希望。人们年老时从那里走出,行将就木。”
在这种毫无价值的工作之余,他必须给自己找乐子,划船、游泳、女人,成了他的三大业余消遣。他和几个朋友凑钱买了一艘小船,有空时便在塞纳河上游荡。远离了大海的他,迷上了塞纳河,他说:“春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在恢复了青春活力的太阳下,静静的河面上升起一片随着河水流动的薄雾;秋天,白昼将尽的时刻,天空被夕阳照得通红,桃红色的云彩倒映在流水里,整条河被染成了紫色……”
河流虽美,对莫泊桑这个登徒子(好色之徒)来说,却比不上岸边的“猎物”诱人。他和朋友总是在划船的同时,专注的看着河两边,一发现合适的“猎物”,便停船靠岸,出手打猎——那时塞纳河两岸有很多三流酒馆,流莺们就在这里徘徊。得手的猎物在几个人之间轮换,事后还要互相攀比战绩。莫泊桑曾经在短篇小说《绳子姑娘》中讲述过这种经历:绳子姑娘毫不动情的跟5个小伙子上床,怀了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
年轻时的莫泊桑,活脱脱就是一个“漂亮朋友”,所以在“打猎”方面总是无往不胜。据说,他最喜欢乡间漂亮姑娘,她们打扮朴素,体态丰满而又头脑简单,加一句,好骗、好欺负。这种放荡的生活使他二十几岁就染上了梅毒。但他只玩女人,几乎从没爱上过任何一个女人,也终身未娶,他曾经发过誓:“我绝不会为一个女人而感到痛苦”。
“小职员”、“登徒子”,这是未成名前的莫泊桑的两大标签,成名后,“小职员”的标签被“文学家”取代,“登徒子”则继续保留至死。
其实,在乏味的工作和放荡的生活之外,他一直都在不间断的写作。早在十几岁时,便经由母亲的朋友,认识了著名的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这一评判现实主义的重要作家。比莫泊桑大了将近30岁的福楼拜,成了他写作上的老师,并且两人情同父子。
来到巴黎之后,莫泊桑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去法国东部城市克罗瓦塞(la Croisette)看望蛰居在那的福楼拜,请他批改习作,等待他的“裁决”。据说,被莫泊桑称为“老野兽”的福楼拜,最常对他说的话便是“撕了!撕了!”也是在这里,莫泊桑开阔了眼界,认识了很多已成名的文学家,包括左拉,日后也是对他影响很大的作家。结识左拉之后,他就经常出现在左拉巴黎的梅塘别墅的文学沙龙中,成为自然主义的一员,成名的日子也即将到来。
福楼拜告诫莫泊桑,“天才就是坚持不懈的努力”,但我却认为,天才是一蹴而就、一鸣惊人、一出手便是辉煌的,就如凡·高、肖邦。莫泊桑明显不是,他在福楼拜的指导下,勤劳如蜜蜂般“嗡嗡嗡”的写了十几年的文章,三十岁才凭借短篇小说《羊脂球》出名,外人看来是一夜成名,其实这背后写废的稿子估计可以论吨来记,颇有勤能补拙的味道。成名后,他终于可以抛开让他厌恶乃至恶心的公务员工作,完全靠写作为生——我在想,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有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心,不去干公务员那无聊的活儿,忍上几年贫穷的日子,是否能够早点成名呢?当然这是后话。
他成名后的创作量是惊人的,从1880年到1890年十年间,莫泊桑写出了三百多篇短篇小说和六部长篇小说,成为与俄国的契诃夫(Аnton chekhov,1860~1904)、美国的欧·亨利(O。Henry,1862~1910)齐名的世界短篇小说巨匠。
他的短篇小说就如一个巴黎的万花筒,写尽了社会百态、各色人等。我一向不喜短篇小说的,几年前在旧书摊,看到他的一本短篇小说集《巴黎一市民的星期日》甚是便宜才买了,回来看着他幽默的笔下,那种巴黎小人物的生活,倒也挺亲切有趣的,有些日常的情节竟让人感觉仿佛就在身边发生,那种小市民的嘴脸在哪个国家都是如此。
而在他作为一名文学家越来越出名的时候,作为一个登徒子也越来越疯狂。成名后的他,再也不需要出去“打猎”,而是猎物自己送上门来了。他经常出入各种上流社会的沙龙,那些沙龙贵妇和小姐们也成了他的目标。美国作家弗兰克·哈里斯(Frank Harris)就曾写到过:“莫泊桑多次与我说,只要是他看上的女性,就一定能抱在怀里……他坚持说,我干过2回、3回直到20回,疲劳都是一样的。”
福楼拜曾经告诫过他:“妓女太多了!玩船太多了!运动太多了!是的,先生,文明人并不需要这些折腾。您生来是写作的,那就写吧!其余一切都是虚的,从您的乐趣和健康做起,把这个放在你脑袋瓜里记住。”但莫泊桑置若罔闻。其实,我觉得他的这种作为,是他内心极度孤独的表现之一,他从不曾遇到过可以献出真爱的女人,如果有这么一个女人出现,估计他也不至于如此了。
他的孤独还给他带来了精神病,当然,也不尽然是由孤独带来的,但关于他的精神病病因说法不一,有的说是遗传病,因为他弟弟也是死于精神病;也有的说是因为梅毒侵袭了他的神经系统;还有的说是因为他常年身体欠佳,各种各样的病如同毒蛇一样缠绕着他,最终导致他精神崩溃。
最初,当各种病接连光顾他,给他带来身体上的痛苦,并使他开始产生精神阴影的时候,他靠旅行来逃避这些。他坐热气球升空旅行,巴黎人觉得不可思议,都以为他疯了,他则回应说:“所有报纸都说我疯了,随他们的便吧。”然后,他离开巴黎,去到北非旅行,给了一个古怪的理由:“我离开巴黎,甚至,离开法国,因为埃菲尔铁塔终于使我不胜其烦。”埃菲尔铁塔这个在巴黎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的庞然大物,在修建之前就被很多名人联名抗议。在莫泊桑眼里,这是一个“金属的骷髅”,丑陋不堪,严重破坏了巴黎的景致。铁塔建成之后,莫泊桑经常在铁塔下的餐厅用餐,因为他说:“这是巴黎唯一一处看不到铁塔的地方。”
后来,精神病病情加重,他对人说:“我想自杀以求生……这就是离开尘世的逃脱办法。”于是在1891年的平安夜,他拿枪对准了自己太阳穴,扣下了扳机……好在他忠实的仆人害怕他有自杀倾向,早就把枪里的子弹退了,不然他当时就已经死了,不过多活了一年多对他来说也是白活。
此时的他,精神病的症状已经很严重了,但疯子也有不同的疯法,他没能像凡·高那样,在病态中迸发出更耀眼的火焰,而是一蹶不振,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来。自杀未遂的他被送进巴黎一家精神病院,在那里度过了疯疯癫癫的一年半。
1893年7月6日,梅毒并发精神病,死神终于把痛苦的他领走,左拉沉痛地说道:“上帝啊!永别了!他受精神错乱之苦,一切幸福被它全毁了!”这时他还差一个月才满43岁,就犹如一声闷雷般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