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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读”名家有感

崇高译德昭世人——读《冰心译文集》自序

冰心先生住院后已很长时间谢绝约稿了,但就在香港回归前夕,她在病榻之旁特意为她的译文集出版写了一篇短序,全文如下:

译林出版社李景端教授要出版我的译文全集,我十分感谢。这本《译文集》的编选工作,我请我的二女婿陈恕来做。

1923年我在美国念研究生的时候,我硕士论文的题目是《李易安女士词的翻译和编辑》,论文中李易安(李清照)的25首词就是我最早的中译英习作。我从英文译成中文的第一本著作是纪伯伦的诗集《先知》。这本书是我在1927年冬在一位美国朋友处读到的,那满含着东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丽的文词,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又把它重读了一遍,觉得实在有翻译价值,于是我着手翻译了。这本译著从1930年4月18日起,陆续在天津《益世报》文学副刊上连载,后来因副刊半途停办而中断。该书于1931年9月由上海《新月社》出版。我翻译的纪伯伦的另一部诗集是《沙与沫》,部分译文先刊载在1961年1月号《世界文学》上,1982年7月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将我以前译的《先知》和《沙与沫》合集出版。1950年我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约,还翻译了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集《吉檀迦利:献歌》和《园丁集》。这些著作都是作者用英文写的,而不是经过别人翻译成英语的,这样我才有把握了解作者的原意,从而译起来在“信”字上,我自己可以负责,我从来不敢重译。我翻译的作品大部分是我喜欢的,我最喜欢泰戈尔的散文诗集《吉檀迦利》,这本诗和《先知》有异曲同工之妙,充满了诗情画意。泰戈尔的《飞鸟集》对我早期的诗歌创作就产生过影响。除了这两位作家的作品外,我还翻译了一些其他的诗文,也有是重译的,那是给我的任务。我只好从英文中译过来,但我也尽了努力。

我翻译的其他作品有尼泊尔国王马亨德拉的诗抄,马耳他总统布蒂吉格的诗集《燃灯者》等。我想这些翻译作品都起到了促进国际文化交流,增进各国人民友好的作用。我希望青少年们,好好地学习本国语言,再好好地学习一两种外国语言,把促进中外交流的翻译工作担负起来。

冰心

1997年6月香港回归前夕于北京医院

捧读冰心先生最新写的这篇短文,不禁为她那种崇高的译德而肃然起敬。从数量讲,她的译作也许不算很多,但是凝聚在她译作中的那种严肃态度和严谨学风,却是足以昭示世人的丰富的翻译财富。联系当前译坛上一些令人忧虑的现象,冰心先生的这篇短文,至少可以给我们如下的启示:

启示之一,要翻译就必须是有价值的。冰心先生搞翻译,非常重视它有无翻译价值。就连对待纪伯伦这样的名家,她也不是不做了解拿来就译,而是先读一遍有了“深刻印象”,后来又“重读了一遍”,直到“觉得实在有翻译价值”,这才“着手翻译”。相比之下,时下译界有些人,或出于利益的驱动,或为了“评职称”的需要,只要能发表或出版,极少甚至根本不考虑所译的是否确有价值。在我国加入世界版权公约以前,有一阵许多格调低下,甚至宣扬暴力和色情的外国小说充斥街头书摊,就是某些译者淡忘了翻译价值观的一种表现。直至今日,对外来文化不重视鉴别,造成翻译选材不当的事例仍时有所见。冰心先生强调有价值的才去译,这一点理应成为译界的一项共识。

启示之二,要翻译就必须对译文负责。翻译读物有个特点,就是它面对的不少是不大懂外文又看不到原版外文书的读者,这就使译者的某些错译、漏译无形中免受到追究。在这种情况下,对译文是精益求精还是粗制滥造,在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译者的翻译态度,也就是要看他译德的高低。在这一点上冰心先生为我们树立了一个良好的榜样。以前有的人误解,以为冰心先生译的泰戈尔的诗,是经人由印地语转译成英语再译成汉语的。这次冰心先生说明,“都是作者用英文写的、而不是经过别人翻译成英语的”,而且进一步强调,她是在“有把握了解作者的原意”之后才译起来的。再看坊间一些粗劣的译品,不仅谈不上“有把握了解作者的原意”,而且主观编造,不懂就跳译,不求甚解,凭自己想当然,甚至抄袭他人等等,有的译者连真名都不敢公布,胡乱取个笔名叫你查都没处查。冰心先生在短文中公开宣布:“在‘信’字上,我自己可以负责。”这不仅是一种自信,更是对译德的自重。但愿所有的译者,都能做到对自己的译文负责。

启示之三,要翻译应尽量译自己熟悉的。冰心先生是早年留美硕士,她的中英文造诣自当毋庸置疑。尽管如此,她仍然十分慎重地表示:“我从来不敢重译。我翻译的作品大部分是我喜欢的。”所谓喜欢,实际上就是熟悉,就是对作品的深入了解。有了这种“喜欢”和熟悉,才能较好地取得翻译的自由,译作的质量才有保证。与此对照,有些人以为学了一点外语,手捧一本词典就能搞翻译,而且不论政经、文学乃至科技,什么都能译。因为既不熟悉,又未必喜欢,结果译出来难免大走样。时下世界名著重复出版愈演愈烈,其中原因之一,就是对待“重译”的态度太轻率了。才如冰心先生,尚且“从来不敢重译”,如此严肃的治学精神,无疑应该大力提倡才是。

冰心先生在文末对青少年提出了希望,其实这些语重心长的话,绝不是仅仅对青少年有意义。

读萧乾《有感》的有感

萧乾先生1996年8月7日在《文汇报》上发表《〈尤利西斯〉第三种译本行将问世有感》一文,文中强调了“译书并无专利,同行也非冤家”的见解,读后深有同感。严复早就讲过“译事难”,不管是按“信、达、雅”的标准,还是按“形似、神似”乃至其他什么标准,要真正做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对号称“天书”这么难译的《尤利西斯》,允许、甚至鼓励翻译家按不同的方式去“破译”,通过实践和比较,以求得两种文字较完满的转换,这更显得十分必要。这里我不禁想起了1991年我曾试图劝说钱锺书先生来译《尤利西斯》,并打趣地对他说:“叶君健说,中国只有钱锺书能译《尤利西斯》,因为汉字不够用,钱锺书能边译边造汉字。”对此,钱先生给我写了以下的回信:

来函奉到,愚夫妇极感愧。老病之身,乏善足述。承叶君健同志抬举,我惶恐万分。《尤利西斯》是不能用通常所谓“翻译”来译的。假如我三四十岁,也许还可能(不很可能)不自量力,做些尝试;现在八十衰翁,再来自寻烦恼讨苦吃,那就仿佛别开生面的自杀了。

德译《尤利西斯》被认为最好,我十年前曾承西德朋友送一本,我略翻一下,但因我德语不精通,许多语言上的“等价交换”,领略不来,就送给人了。金同志曾翻译一些章节,承他送给我,并说他是最早汉译《尤利西斯》的人;我一时虚荣心,忍不住告诉他我在《管锥编》早已“洋为中用”,把《尤利西斯》的一节来解释《史记》的一句了!告博一笑。

仔细回味钱先生的这封信,再联系萧乾的那篇《有感》,使我产生了这样三点联想:

其一,攀登科学和艺术的高峰,必须要有作牺牲的决心。《尤利西斯》问世后七十多年一直没有中文全译本,太难译无疑是重要原因之一。钱先生信中把译此书戏称“别开生面的自杀”,这当然是钱先生的一种幽默,但当时我找过英语界专家王佐良、周珏良等人约译此书均被谢绝却是事实。正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也算是“八十衰翁”的萧乾及其夫人文洁若,敢于“自寻烦恼讨苦吃”,把翻译《尤利西斯》全译本的任务担当了下来。是图名吗?萧乾的名声够大了;是图利吗?萧乾夫妇一开始就决定,把翻译稿费捐赠给上海文史馆。冰心先生曾风趣地称赞说:“萧乾晚年很会消遣,居然消遣出一部了不起的《尤利西斯》!”我最清楚那几年萧乾夫妇是怎样“消遣”的:每早5时就动笔,一天起码干10小时以上;谢绝了所有别的约稿,把“老命”全给了乔伊斯;4年中做了6万多张卡片,为全书附了近6万条、约10万字的注释;先后向爱尔兰使馆、英国朋友、金陵神学院、天文台以及季羡林、杨宪益、金克木等上百个单位和个人,请教了历史典故、怪字、土语、梵文、医学、宗教等多方面的疑难问题一千多处……正是靠着这种作牺牲的精神,才终于攻下了译坛中的这个堡垒。尽管如此,萧乾在《有感》中依然强调“译书并无专利”,希望能有更好的译本超过自己。这种为攀高峰甘于作牺牲、又谦逊地欢迎后人超过自己的精神,无疑是值得大力提倡的。

其二,文艺评论要注意“通常”与“特殊”的区别,对文学翻译的评论,尤其要这样。前一阵,对《尤利西斯》的两个中译本,见仁见智,有不同的评论,这是很正常的。现在觉得钱先生提出的、不能用“通常的翻译”来译《尤利西斯》这个见解非常重要。对特殊的作品,就必须尽量用符合作品本身特殊性的分析方法去观察,并由此得出相应的逻辑判断,这样问题才看得准。萧乾在《有感》中说,《尤利西斯》不是一本平常的书,有些地方专家也不敢斩钉截铁做出解释。对此,我觉得如果按“通常的翻译”,只去求文字的对应,恐怕未必能真正传达出原意;若简单地以这样的观点去评论一部特殊的译作,恐怕也难抓到真正的要害。试举一例:Maximum the second这一句,按“通常的”译法,译为“顶多一秒钟”似乎没错,但在乔伊斯的笔下,就要根据遣词的背景,上下文的烘托,采取“非通常”的取义。萧乾把它译为“马克西穆姆二世”(马名),我看它与前后意思比较吻合,这正显示了萧乾独到的翻译眼力。为了体现百家争鸣,对类似上述不同译法,应该允许并存,不要匆忙下结论谁对谁错,因为文学翻译毕竟不同于数学,对特殊的作品,确实要有“非通常”的翻译。

其三,为“同行也非冤家”叫好。多年来文学翻译评论比较少见,原因之一似乎在于缺乏一种平和的批评氛围,说好话的都爱听,批评几句就不自在;有的自信心太强,容不得别人指出自己的不当;当然也难免有个别的带一点个人意气。总之,翻译也同创作一样,它的译作无疑要受到译者的知识水平和审美情趣的影响,优劣得失是客观的存在,只有通过健康的翻译评论,以及翻译出版法制的完善,文学翻译事业才会进一步走向繁荣。萧乾在《有感》中呼吁翻译界“同行也非冤家”,应该成为译界同仁的共识,以便共同携手去攀登译坛更有价值的高峰。

听季羡林谈翻译

季羡林先生当选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名誉会长之后,我曾去函就翻译工作中的某些问题向季老请教,季老在医院中认真做了答复。现将两人对话的内容,摘要予以刊登。

数量膨胀缺乏质量的“翻译大国”不值得追求

李景端:听说您当选中国译协名誉会长,我倒无意专诚祝贺。因为我知道,这对您来说,不是一种光环,而是一种责任,更是对翻译工作健康发展的一种期盼。首先想请教一个问题,见报载,说我国现在已是“翻译大国”,但还不是“翻译强国”,对这种评语,不知您有什么看法?

季羡林:我确实是为了更好地提意见,才接受当中国译协名誉会长的。我对翻译工作确实怀有很深的感情,真心希望它受到重视,并得到健康、协调的发展。至于翻译大国、强国问题,我认为翻译是精神产品,它不同于物质产品,不能只追求数量。你翻译的数量再多,你成了翻译大国,但如果你翻译的东西中,有不少是不需要的,甚至是垃圾,那这样的“翻译大国”又有什么意义。搞翻译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沟通中外文化的需要。毛泽东讲“洋为中用”,我很赞成,我们需要的,是能为中所用的翻译,而不是“什么赚钱就译什么”那种唯利是图的翻译。假如靠后者数量的膨胀而形成的“翻译大国”,我看并不值得追求。至于强不强,似乎也不必作为我们翻译工作的一种目标。什么是“翻译强国”的标准?怎么定,谁来评,都说不准。依我看,能把外国好的东西及时翻译介绍过来就很好了,没必要去比谁强谁弱。

提高翻译质量一要译者知识面广二要出版社把关严

李景端:近几年对翻译质量下降的报道时常可见,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季羡林:这些年我看译著较少,更未去研究,不一定看得准。但总体感觉,至少从文学翻译来讲,虽存在粗制滥造低劣之作,但也确有质量上乘的。我担任过好多届“国家图书奖”文学组的评委,每届都有不少优秀译著参评,有些还得了大奖,像有些名家名著,经过修订后的新译本,其质量显然比旧译本好多了,所以不能笼统讲现在翻译质量全下降了。当然,下降的确实有,而且也不仅出现在文学翻译领域,在其他领域,包括中译外,错译现象还相当多,有的还蛮严重,所以必须引起重视。

李景端:依您看,当前有些翻译质量下降,问题主要出在哪里?

季羡林:原因很复杂,这里有译者基本功问题,翻译职业道德问题,翻译批评缺位问题,以及出版社疏于把关问题等等。我只想特别强调两点:一是译者的知识面一定要广。现在的年轻人学外文的条件比过去好,他们理解外文的能力并不差,最不足的就是知识面不广,还包括中文功底薄弱,以致不注意或不善于根据不同的翻译对象来设计和调整自己的译笔。我这是从学术层面来讲的,那种因不讲译德,有意粗制滥造的当然不在此列。二是出版社务必严于把关。过去老“商务”、老“人文”出翻译书都有严格把关的好传统,这一关是不能削弱的。可惜现在不少出版社都放松了,有的社根本没有外文编辑,放弃了译文质量把关,又缺乏必要的翻译质量检查制度。所以这个问题必须有关部门合力综合治理才能奏效。

李景端:评判翻译质量优劣,势必涉及如何看待翻译的标准。去年报纸上就《堂吉诃德》中的某些翻译处理,曾引发一些争论。不知您对翻译标准问题有什么见解?

季羡林:我没有深入研究过翻译理论,凭我自己的经验,不同门类的翻译有不同的要求。有的需要严格对应,有的无需或很难对应,能达意也行,所以翻译很难有统一的标准。即使是严复的“信达雅”,或者后人新提出的,那也不能算是翻译标准,只是对翻译的一种要求,一种期盼。特别是文学翻译,涉及对作者、作品、背景等不同的理解,更应该允许有不同的诠释和不同的表述;当然,这些都要求建立在深入研究的基础之上,而不是译者随心所欲。

再次呼吁设立“国家翻译奖”

李景端:有人说,现在少见像傅雷、朱生豪、汝龙那样一批很知名的翻译家,这与我们现在翻译人才的培养机制有关,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季羡林:我认为,我们现在翻译队伍总体的素质并不低,否则怎么可能出现这么多这么广的翻译成果。当然还有不足,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培养翻译专业队伍重视不够,二是翻译的专业训练还嫌薄弱。以前上海有一批专以翻译为职业的翻译家,对推动文学翻译事业起了不小的作用。现在搞文学翻译,好像都变成业余的了。翻译是一门学科,有它自身的规律。文明的社会,开放的国家,需要职业翻译家。翻译应该成为社会需要、受人尊重的一项职业,所以,要加强翻译专业队伍的建设。其次,现在大学里只把翻译当作学外文的一种附属,好像学了外文就自然会搞翻译了。不是这样。要从改进大学里翻译的教学入手,加强翻译学科的建设,使翻译后备队伍能得到良好的翻译专业训练。我还主张,想搞翻译的人,应该多学一两门外语才好。

李景端:我国至今尚无国家授予的“翻译奖”。据说,设立这个奖项存在许多困难,不知您怎么看?

季羡林:好多年以前我就呼吁过要设立政府颁发的“翻译奖”。这不仅因为许多国家都设有,更因为翻译工作是跨学科、跨部门的,在促进中外文化交流、振兴中华的事业中起着不可替代的桥梁作用。为了体现国家对这项重要工作的支持,尽快设立“国家翻译奖”是非常必要的。鉴于翻译的重要性,即使有困难,也应该加以克服。我再次呼吁,由政府某个部门牵头,先把这项奖设立起来,再在实践中逐步加以完善,努力为翻译界做一件实事。

克服“偏食”,调整政策,加强统一领导

李景端:为了繁荣我国的翻译事业,您认为当前必须注意哪些问题?

季羡林:这个问题太大了,我又不是主管官员,看不准,说不全。但我想到了几点:

第一,借用一句当前的时髦话,就是要注意“翻译生态的平衡”。一个社会的文明,是由多种文化互相融合、综合形成的。就介绍当代外国文学来讲,我感到我们现在似乎存在一种“偏食”现象,就是只关注介绍英美的,图书、影视几乎都是这样。先进文化绝不是只有英美有。从文学翻译来讲,其实古与今、东方与西方、高雅与通俗,乃至不同门类、不同体裁,都应该择优翻译,协调介绍。我特别要强调一下,要重视研究和翻译东方国家优秀的文化成果。要解决这个“偏食”现象,我认为加强统一规划很有必要。精神产品不能全部交由市场去调节,像某些有很高学术或艺术价值的,或者是填补空白的,就需要通过规划给予必要的扶持;对于那些低水平重复出版的译作,也要通过规划加以限制,力求实现质量优良、结构合理的真实繁荣。

第二,政策上要研究如何调整。比如说,高校中翻译不能算科研成果,这样一刀切是否合理?能否区分一下哪些算哪些不算。翻译报酬,现在搞口译的有的高得离谱,而搞文学翻译的,每千字还是几十元,显得太低了。政协开会,这个界那个界多得很,唯独没有翻译界,不在乎多少名额,列上这个界,也体现了对这一行业的重视。译作因为都是根据原作派生的,因此,被人抄袭以后往往由于侵权文字难以认定而使译者维权产生困难。如此等等问题,都有待研究改进。

第三,关键还在于要加强统一领导。翻译工作重要性,说起来都知道,但实际工作中,政府部门至今没有哪个明确统管翻译问题。前年梅绍武等三十几位政协委员,联名提案要求国家明确一个部门统一管理涉及翻译的共性问题,结果依然没有下文。其实翻译规划、翻译政策、翻译教育、翻译队伍建设、翻译市场管理等等,该做的工作还多着呢,希望能引起各方的重视。

希望别再为难季老

见报,近日又出版了季羡林先生一套新冠名的散文集。我知道季老的作品,好像都收进《季羡林文集》出版了,什么时候季老又有新作了?心里很羡慕别人有本事拿到季老的书稿。在一次与季老的助手李玉洁大姐通电话时,我半开玩笑地对她说,把季老书稿给别人不给我,这不是厚此薄彼吗!哪知李大姐却在电话里,向我道起了季老因为难于应付某些出版人的纠缠而感到十分厌烦。

李大姐告诉我,季老一向反对把他已出版的旧作尤其是散文,变着花样重复出版。为了谢绝这种要求,往往要浪费许多口舌,但是还是谢而不绝。就拿新近出版的这一套什么散文集来说,季老先是向约稿人明确表示,人家以为季羡林缺钱花,变着花样出旧书,这是对读者不负责。对方就说,换个角度出有新意嘛。季老再说,“炒冷饭”的书没人买,他又说不在乎赔钱,亏本自己负责,只要季老点个头,就什么也别管了。季老一向宽厚,面对这种死盯软磨真感到没辙,只好无奈地叮嘱:若一定要出,书价绝对不能贵,稿费用来买书送人。后来书出了,出版者还要召开新书发布会,季老非常反感,说出本书这是平常事,何需开什么会,特别关照不许以季老的名义去邀请人。到此还没完,近日又见报纸上宣传季老对新出的书“十分满意”,还在病房“签名送人”,等等。李大姐特别强调,这些说法都是失实的炒作。季老长期住院,遵医嘱严格限制会客,何来什么满意、签名!李大姐由于替季老挡驾,以至招致某些出版人的嘲讽,对此她更感到不平。

听了李大姐这一番话,我颇有感触。首先我有点脸红。作为出版人,我同样存在如上面所述那种追逐名家的心态。李大姐道出季老的苦衷,实际上是对出版人当然包括我的一种批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顾及到季老的意愿和心态。对于召开新书发布会,出版者也往往更多考虑的是名人效应,而对作品的新旧、学术价值的高低,反而不怎么在意了。这种滥用名家资源,强名家出旧书,借名家的名气炒作,明显是股不正之风,是到了该叫停的时候了。

现在普通人想出书是很难的,而名家,名气越大出书越容易。名家学问大,造诣高,多出他们的著作,理所当然。但任何事物均有高低优劣之分,名家之作也未必篇篇全是精品佳作,有些旧作作者无意出版,特别是反感重复出版,这种愿望理应得到出版人的尊重。许多出版人热衷出版季老的作品,我宁愿相信那是源于对季老的崇敬和仰慕,而不是出于功利炒作的动机,即使这样,在出书问题上,还是别为难季老为好。如果真有心传播季老的学术成果,可以重印再版现成的出版物嘛,别换个名目新瓶装旧酒,否则既骗了读者,又害了作者。那天李大姐还告诉我,听说琉璃厂有人自称收费可以代请季老写序,这纯属造假,若属实,那就构成对季老的侵权了。

最后可以告诉读者的是,季老目前唯一待出版的新作,就是尚未完稿的《病床札记》。已有多家出版社争要此稿,去年秋天,李大姐告诉我,我排在第九号,现在已扩展到十三号了。到时不管由谁家出,人们都可一览季老这几年在病房的思考和风采。

别让藏书“老”去——戈宝权捐书的联想

近日参加第五届“戈宝权文学翻译奖”的颁奖典礼,这次共有48位青年在英、法、俄、德、西、日六个语种的翻译竞赛中获奖,盛况可喜。不过由此引发我有所感触的,却是对设立这项翻译奖由来的另一种思考。

著名翻译家、外交家戈宝权生前爱书成癖,无论到哪里,都不忘去书店、书摊淘书。即使“文革”被整期间一月只有十来元生活费,他也要挤出钱来买书。日买月积,家里的存书都快摆不下了。

1987年,有一次我上他家,听他们老两口为安排书的事在犯愁。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竟冒失地进言:“你们这么大岁数了,子女又不接你们的班;你们都是江苏人,何不把这些藏书捐赠给家乡?”对这个提议先动了心的是戈夫人梁培兰,随后戈老也赞同。

于是由我牵线联络,经与江苏有关方面商定:(1)戈宝权将两万余册藏书捐赠给南京图书馆,在该馆设立“戈宝权藏书室”;(2)以江苏省政府因赠书颁发给戈宝权的奖金,设立“戈宝权文学翻译奖”;(3)委托译林出版社承办这个奖的评奖工作。

现在回过头来看,戈老的藏书,包括国内仅有的俄文版《托尔斯泰全集》等,得到了较好的保管;戈老家人对藏书的处理感到满意;翻译奖已评了五届,可以说,戈宝权捐赠藏书的效果很好。

其实,文人爱书何止是戈宝权一个人。大凡文人,尤其是有名或有成就的文人,他们一生很重要的一项财富大概就是藏书。他们的藏书,不仅具有个人喜好的特色,而且往往还包含有与他们的经历相联系的时代色彩,其中不乏珍贵的全本、孤本、绝本,以及有特殊意义的纪念本。

人老了,怎样处理自己的藏书?这当然属于私人问题。

不过,现在确有这样的现象:有些名人去世后,子女或非同行,或闹矛盾,或疏于保管,导致原有藏书散失、损坏,甚至当作旧书报被贱卖。曾有一位名人告诉我,他有一次在废品收购站,看到一本有自己签名赠送给另一名人朋友的书,连忙加价把这本书买回来。原来那朋友去世后,有不少书被保姆卖掉。

现在不少图书馆常因经费不足,进书受到限制。至于基层文化馆和中小学图书馆,进书渠道那就更少了。受戈宝权捐赠藏书收到良好效果启发,我不禁产生一种遐想:文人、名人老了后,如果子女管不好或没有条件管好自己的藏书,那么,与其日后散落或被贱卖,何不在自愿的前提下,适时地将藏书捐赠给图书馆或学校?这于己,也算省掉一桩以后可能出现的烦恼事;而于人,则惠及他人,幸莫大焉。

近日获悉,著名作家冯亦代已决定将藏书捐赠给北京现代文学馆;上海翻译家汤永宽也决定将藏书分两批捐赠给家乡常州图书馆。这样看来,我的上述遐想,还是有人呼应的。

除了个人自愿,政府或相关的社会机构也可以制定一些指引和方便措施,鼓励人们将藏书捐赠到适合的去处。这也不仅仅是面对名人的藏书,我相信,许多爱读书的人都愿意自己的藏书物尽其用。

遇事即兴耐人品味——《杨绛文集》读后

1994年我组织出版《杨绛译文集》后,就希望接着再出《杨绛文集》,可惜没有争取到书稿。如今,终于看到印制十分精美的八卷本《杨绛文集》问世了,心里委实高兴。认识钱锺书、杨绛先生已经二十多年了,杨先生的著译也陆续读过不少,但是,作为文集再系统加以阅读,我不仅被她笔下那种浓厚的生活气息和清新的文采所深深吸引,而且对杨先生崇高的人品有了更深的了解。阅读这部文集,使我产生诸多联想,其中感触至深者有三。

首先,随遇而作,展现了一种自然美。杨先生在自序中说:“我不是专业作家,文集里的全部作品都是随遇而作,我只是一个业余作者。”这些话,固然有自谦之意,但我觉得讲的确实是真话。纵观杨先生的作品,除翻译外,大多是记事、记人、回忆、抒情、写意、论学、评书,这类散文、随笔,其题材都来自作者的生活,或随事即兴,或偶感而作,因而写得自然,耐人品味。像人们熟知的《洗澡》、《干校六记》、《丙午丁未年纪事》等篇,都是以杨先生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干校劳动和“文革”陪斗中的亲身经历有感而作。时下有些作家的文章,明显是故作卖弄和哗众取宠。而杨先生这些文章,真诚,质朴,没有做作,更没有矫情,给人一种特真实、特自然的感觉。请看《洗澡》中丁宝桂做检讨那一段描写:丁在检讨完四条错误之后,先是“坐下茫然四顾。像一个淹在水里的人,虽然脑袋还在水上,身子却直往下沉”。而在检讨被大家拍手通过之后,“丁宝桂放下了一颗悬在腔子里的心,快活得几乎下泪。他好像中了状元又被千金小姐打中了绣球,如梦非梦,似醒非醒,一路回家好像是浮着飘着的。”作者把做检讨前后的心情,做了反差极大的对比,读来令人感同身受。类似这种展现自然美的文章,还有很多。

其次,这部文集提供了许多有关钱锺书先生的信息。钱先生一向拒绝张扬,极少写文章讲到自己,以至他的学术思想、乃至他的处世待人,都留下了不少被人关注的“谜”。特别在钱先生逝世以后,对有些“谜”的不同解读仿佛更多了,有的简直被猜歪了。杨先生凭着她对钱先生最真实的了解,有许多篇文章,对钱先生的创作思想、写作背景、真实意图,以及某些事情的原委,都做了很好的诠释、澄清或补充,这些,对于“钱学”的研究,无疑具有重要价值。比如,《记钱锺书与〈围城〉》一文,详细叙述了《围城》产生的前前后后,算得上是一篇好“书史”,连钱先生都在一篇专为杨绛写的《书识》中称赞说:“这篇文章的内容,不但是实情,而且是‘秘闻’。要不是作者一点一滴向我询问,而且勤奋地写下来,有好些事迹我自己也快忘记了。”尤值一提的是,《为无锡修复钱氏故居事,向领导陈情》一文,恳切地重申了钱先生向来反对为个人建纪念馆的严肃态度。这件事恰巧我可做个见证。因为我也曾受托去向杨先生索要供陈列用的展品,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杨先生明确回答我:“要建纪念馆,那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无关。”文集中首次发表这封“陈情”的信,使人们对钱锺书先生那种厌恶浮名的思想,无疑会有更深刻的感受。

最后,这部文集选材的取舍别具一格。许多人编文集,大多都是把自己的作品尽量收进去,即使明知有些文章有这样那样的欠缺,也往往强调“还原历史面目”而照样收录。而《杨绛文集》却不是这样。杨先生在“自序”中说:“不及格的作品,改不好的作品,全部删弃。文章扬人之恶,也删。因为可恶的行为固然应该‘鸣鼓而攻’,但一经揭发,当事者反复掩饰,足证‘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我待人还当谨守忠恕之道。被逼而写的文章,尽管句句都是大实话,也删。有‘一得’可取,虽属小文,我也留下了。”我非常赞赏杨先生这种删留的原则。像《收藏了十五年的附识》一文只有三百多字,但它佐证了《围城》绝非传记这一史实;《窗帘》一文也不过八百字,但却写出了隔离又不隔绝的哲学道理,这类有“一得”的小文,留得好。至于删的,我注意到,在“大事记”中提到的《答宗璞〈不得不说的话〉》确实没收;钱先生逝世后,有一阵对他的谣言蛮多,我曾看过几篇杨先生为澄清事实而答复的文章,而文集也一概未收。联想几天前杨先生还在电话中对我谈过:“凡会对别人不好的事,我绝不会去做。”像这样“谨守忠恕之道”,可以说,既是杨先生的人品,也是她的文风。

请多给杨绛一些安静

前一阵专程去看望了杨绛先生,老人除了听力不如以前之外,别的都挺好,不过,她却有一种一般人未必会有的烦恼,那就是伴随盛名而带来的干扰和无奈。

钱锺书、杨绛这对学者夫妇在学术上都有很高的造诣,以至受到许多人的崇敬,这本来是件很好的事情。随着《围城》不断再版,特别是被改编成电视剧,使得钱锺书的名气越来越大了。钱锺书逝世以后,不断有人写文章怀念他,还有人对他的著作进行学术研究,这种“钱锺书热”仿佛还在持续。尽管钱锺书生前一向反对宣传他个人,杨绛更是只求清静为人,但这种怀念故人的正常现象,应该也是无可厚非的。只是前一阵也夹杂出现一些“怪事”,它不仅给杨绛带来诸多烦恼,也使读者觉得有点费解。

仅从报上看到的和从杨绛先生那里听到的“怪事”,大致就有:有人未经杨绛授权,擅自出版钱锺书作品;有人打着“研究钱学”的旗号,任意曲解、歪曲钱锺书的原作;有人借口“诠释钱学”,硬把自己的观点,冒充钱锺书的原意;有人断章取义、摘取钱锺书的片言只语,为自己的观点造势;有人无中生有,或夸大事实,或故意“挑错”,极力企图贬损钱杨夫妇;如此等等。起初杨绛先生还被逼答辩几句,后来发现你越辩他越来劲,只好“见怪不怪”,任人去说吧。

可是,有些事真叫老人“忍无可忍”。杨先生告诉我,几年前,无锡方面提出要建立“钱锺书故居”,杨绛当即坚决反对,而且声称这是钱锺书生前就表示过的意愿,为此她还专门向无锡市领导写过信(此信已收入《杨绛文集》)。见阻止未成,杨绛明确声明,无锡“钱锺书故居”同钱锺书、杨绛毫无关系。哪知如今当地打起钱锺书牌,利用“钱锺书故居”搞旅游创收。杨绛郑重说,钱锺书从小就抱给伯父,同伯父家生活在一起,无锡那座房屋根本不是他的故居。更可气的是,该故居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套古家具,还标明什么“杨绛睡过的床”。杨绛气愤地说:“我从没睡过,分明是造假嘛!”如今虽然常见兴建什么假的人文景观,那是“欺侮”地下的古人没法抗议,可是人家杨绛还健在啊!如此公然造假,岂不是既对当事人侵权,又对观众欺骗!如果说当地利用钱锺书名气,无非是为了开发旅游,可是北京有个非常权威的文学机构,为吸引人与会,竟也用钱锺书做招牌,特意标明在“钱锺书故居”召开什么“钱锺书研讨会”。对这种有意误导与会学术界人士的做法,杨绛虽然向主管高层做了反映,但是得到的只是又一次无奈而已。

钱锺书、杨绛都是名人,在如今十分讲究名人效应的社会里,有人想借“钱”赚钱,有人想借“杨”扬名,特别是还有人自以为,敢批名人才显自己高明,他们“贬名人”是手段,扬自己才是真目的。我不是律师,说不准有哪些法规可以治一治上述这些“怪事”和造假,但至少知道这些都是违反诚信和道德,当然是不可取的。钱锺书已经走了,杨绛也已95高龄了,大家都知道她一向拒绝张扬,在有限的时间里,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做。因此,少打搅她,多给老人一些安静,这点要求,怎么说都不算过分。

浅议翻译家杨武能出文集

现在出版个人文集,无疑是许多文人非常向往的事,也可说是文坛的一种时髦。有人觉得,文集嘛,不就是把自己写过的文章收进来合集出版就行了!坊间常见的文集,有不少就是这样的。可是近日见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杨武能译文集》,深感这套书从内容到选编都颇有新意,看了这样的译文集,我相信,从事文学的、翻译的、出版的,乃至非专业的人员,都会从不同的审视中得到启示。

杨武能曾任四川外语学院副院长,现为四川大学教授、博导,是写作与翻译成果俱丰的德语文学翻译家及外国文化研究专家,曾荣获德国总统颁发的“国家功勋奖章”,去年又荣获德国“洪堡学术奖金”。他从大学时就开始从事翻译,至今在译坛辛勤耕耘了45年,仅翻译作品就多达五百万字。《杨武能译文集》(以下简称杨文集),不仅展现了他富有价值的翻译成果,而且也显示了他热爱和献身翻译事业的执著精神。

首先,杨文集的系统性,体现了德语文学史发展的某些脉络。有些文集往往东一篇西一篇,显得零散;而杨武能因为集译者、作家、研究者于一身,重视把研究成果与翻译的选材结合起来;译什么人,译哪些作品,都力求从文学史的眼光,注意设计好翻译的学术结构,因此体现在杨文集中的广泛性及系统性十分鲜明。古典、近代、现当代的;长、中、短篇的;小说、诗歌、戏剧、故事、童话、寓言等不同体裁的,都在文集中得到较好的反映。沿着文集提供的系统,领会歌德、席勒、施笃姆、海泽、格林、托马斯·曼……名家作品的真谛,从中仿佛在接受德语文学史的熏陶,令人既欣赏了文艺作品,又获得了文学史观的知识,做到了这一点,文集的学术性无疑更强了。

其次,杨文集译文的风格,体现了杨武能富有个性的翻译理念。杨武能认为,“翻译家也是读者,而且是最积极、最主动、最富于创造意识和钻研精神的读者。他应该是自觉地力求对原著的多重含义、以至于隐藏于原著背后的创作本意,作全面的把握和充分的接受。”也就是说,必须对原著作者及其作品都充分“吃透”,译者才能获得再创作的自由。文集中有一部《施笃姆诗意小说》,这是译者对施笃姆的创作思想、创作手法等做了深入研究后,首次提出了“诗意小说”的概念,并将这个界定贯穿在自己翻译中,从而较好地再现了施笃姆笔下那种独特的风格。为了译好歌德的作品,杨武能潜心研究歌德,写出了几十万字的专著《走近歌德》;正因为他是歌德的研究家,才使他成为优秀的歌德作品的翻译家,他译的歌德名著《少年维特的烦恼》已经累计发行一百五十万册,就是他的上述翻译理念成功的一个佐证。这一点,在杨文集中有充分的体现。

再次,杨文集的选编,注重了学术性与编辑含量的结合。这套文集重视学术系统性,这在前面已经讲到,此外,选编者还在编排体例,文图搭配,安排序、注、附录等附件上精心设计,努力提高文集的编辑含量。我最欣赏的就是,每一类译作前面都先有一篇兼具评论与导读性质的文章领头,使读者能更好地领会和欣赏即将阅读的作品。例如,在《浮士德》正文前面,先有一篇《说不完的浮士德》评论文章,后面还有附录《浮士德精神与西方近代文明》;在施笃姆作品前面,加有一篇《施笃姆的诗意小说及其在中国的影响》;在《少年维特的烦恼》前面,先让你读一读《论维特与“维特热”》,如此等等。像这样把翻译成果、研究成果和编辑含量合在一起出文集,值得提倡。广西师大出版社热心支持文学翻译事业,舍得投入出版这样有品位的译文集,显然是很有眼光的。

诸译家甘于寂寞有感

人生追求辉煌当然不容易,而赢得辉煌后能甘于寂寞也不容易。对于后者,我甚至觉得那更是一种成熟的境界。这一点,在近日的一次聚会中,令我感触尤深。

《世界文学》月刊前主编李文俊乔迁之喜,约请若干挚友到他的新居小酌叙旧,那天我也去了。进门一看,嗬!真是雅士云集,简直成了当今译界的小“群英会”。在场的除了主人李文俊、张佩芬夫妇外,还有英语译家梅绍武、董衡巽、屠珍,法语译家罗新璋,德语、英语两栖译家傅惟慈,日语译家高慧勤。说它是译界小“群英会”,是因为他们个个著译数百万字,都是译界知名的学者。例如,李文俊是国内迄今翻译和研究福克纳最权威的专家,又是现任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副会长;董衡巽是美国文学特别是海明威研究专家;梅绍武是英美戏剧专家;傅惟慈译过德国席勒、托马斯·曼和英国格林等诸多名家的名著,成为广受欢迎的佳译;罗新璋不仅译有脍炙人口的《红与黑》等大批名著,而且还归纳、总结出“案本——求信——神似——化境”这样新的翻译体系,成为国内为数不多的翻译理论家;其夫人高慧勤则是全国日本文学研究会会长、日本文学和川端康成研究专家;至于屠珍那也是译事硕果累累。我在想,正是有了他们以及同他们一样执著的众多译家的辛勤努力,才造就了今日译坛的繁荣。想起他们对翻译事业的贡献,说他们是译界群英,是绝不为过的。

可是这次聚会,令我感慨和起敬的并不是他们往日成就所带来的光环,而是他们如今甘于寂寞的平和心态。这些年,我也接触过一些名人大款,感受过那种伴随成功而来的红火风光。若把它同上述的心态相比,两者的反差委实太大了。时下有点身份的人会亲访友,常见手持鲜花或者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这已不算什么稀奇了。可是那天聚会的人,全是空手而来,莫非这也是雅士的一个特征?在后来的闲聊中,我益发领悟到,原来甘于寂寞,才是这些雅士最大的特征。好几位对我说,他们现在不去羡慕人,不去嫉妒人,更不留恋曾经有过的荣耀;学会以怡然的态度面对生活中的某些变化,比如,以往常收到许多赠阅的报刊和图书,现在基本没有了。外面的许多业务会议或讲学,大多不请他们了;以前是人家等着他要稿子,如今他们的书稿,也许未必会赚钱竟无处出版。如果说上述这些“寂寞”还是外来形成的,那么还有一种“寂寞”则是他们自找的,这就是他们都拒绝像有些文人那样,挂主编之名,把雷同的资料,炒冷饭重复编书出版。这为什么?因为他们理解寂寞,接受寂寞,甘于寂寞。世上有不少傻事、错事正是有些人不甘寂寞、违反规律酿成的。正确对待昔日的辉煌,潇洒面对光环褪去后的寂寞,这不仅是心态的转变,更是一种脱俗的境界,达到这种境界,那就什么烦恼都不会在意了。

赞名人拒绝张扬

在追逐名人效应成为时下一种新潮时尚之际,大凡名人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变为用于炒作的资源。正如人们通常所见,这种炒作,有的名人是主动的,有的名人虽是被动但却是欣然接受的。人嘛,难免都有点虚荣心,正当扬名也是好事,本无可厚非。不过,人的境界毕竟也有不同的,在名人当中,确实也有另一种心态。他们拒绝张扬,淡泊名利,回避捧场,厌恶炒作。在一片势利和浮躁的风气面前,能做到“人醉我独醒”,这无疑是极为难能可贵的。最近,我就为两位名人拒绝张扬的真诚态度而深有感触,禁不住想议论几句。

近日从《清华校友通讯》一则很不起眼的消息中,得知去年岁末,季羡林先生在住院的病房中,向清华大学校长顾秉林院士捐赠了十五万美元,用来在母校设立“季羡林文化促进基金”。季老深情地对顾校长说:“捐赠的事决定很长时间了,赶上‘非典’,又住院,一拖就是一年,今天总算可以兑现了……钱不多,不过来路清楚,都是自己‘爬格子’所得,希望能够抛砖引玉,为母校作点贡献。”这件事当时的媒体均未报道,我问过季老的助手李玉洁老师,她答这是季老的意思,不要去宣传。

向大学捐赠十五万美元,这当然是“钱不多”,但出在季羡林先生身上,不仅“来路清楚”,而且更是他一生勤奋节俭的一种象征。关于季老平易近人、朴素节俭的事例很多,例如,同掏粪工人魏林海结成忘年交,还为他的画展题词;向来衣着朴素,以至有次竟被报到的新生误当为老校工;李玉洁曾告诉我,季老平时非常重视节电节水,晚上每到另一房间,必定先关掉原先房间的电灯,有好多次季老已安歇了,但听见滴水声,他总要亲自起床去拧紧水龙头;从这些生活小习惯,也可看出他为人节俭的自觉性。在老教授当中季老的工资算是高的,他省下的钱,不是资助穷学生,就是捐献给山东家乡了,连他仅有的书稿、信函、日记本、照片、证书等等,也全部捐赠给了北京大学。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挤出十五万美元捐给清华,显然是相当不容易了。更可贵的是,分明是高尚的事,却拒绝张扬,不图任何回报,这就表现出一种更加崇高的境界了。

还有一位名人更是奉行凡事低调,那就是杨绛先生。在我的印象里,杨先生有好几个“不”:不当嘉宾,不当评委,不坐主席台,不接受电视采访,不签名售书,不给人题词,不送个人照片……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本来不会有什么非议,而杨先生自己坚持这样做,从中表明了她拒绝张扬的决心是多么的强烈。由此我还联想到好几件这样的事。前些年,无锡要修建钱锺书故居,想向杨先生要一些宝物,她谢绝说,钱先生生前同她商量好,不做为个人留名的事。他们要建钱家故居那是他们的事,她不会去支持。1996年,我们为出版《杨绛译文集》装帧的需要,向杨先生索要一张照片,杨先生说:“我只是译者,要用照片应该用原作者的。”我蘑菇了好一阵,硬没要到。《我们仨》出版后,杨先生请三联书店老总董秀玉寄一本给我,我要求杨先生在书上签个名,她说,她从来不在赠书上签个人的名。对此,我尽管有点失望,但对杨先生这种处处回避张扬的精神确实更加崇敬了。最近又获悉,2000年起,杨先生把钱锺书和她两人的稿酬版税,都捐献给了母校清华大学用作奖学金。尤其难得的是,这项奖学金,杨先生坚持不用他们夫妇的名字来命名,而只取名为“好读书”奖学金。据了解,三年来这笔奖学金已累计达人民币三百多万元。我在想,荣获这项奖学金的清华学子们,他们得到的不仅是金钱的资助,而且还传承着钱锺书、杨绛等前辈们只求奉献、不图回报的崇高精神。他们是多么幸运啊!

凭季羡林、杨绛的学识和贡献,宣传一下他们,那是完全应该的,无可非议的。但是,他们自己却不这样想,更不这样做,这就是更高一层的境界。谦虚使人进步,有自知之明的人,也是永远与时俱进的人。我们不反对名人宣传自己;只要不伤害他人,人们也能容忍某种“炒作”,但是,我们更赞赏名人善于拒绝张扬。让世人少些浮躁,让更多的人都能自爱自重,崇尚真诚与朴实,那么,社会风气一定就会大大变样。

缅怀译界前辈弘扬名家译德

在文学创作领域,因一个地区一群人的相近特色而产生某一流派,这已不罕见。至于在其他学术领域,是否也存在有地域特色的学术现象,以前我对此较模糊。及至最近读了福建师范大学林本椿教授主编的《福建翻译家研究》,我深感在翻译领域也存在地域特色,通过对地域这种局部的研究,对于进一步认识翻译学科的全局,显然是极有帮助的。

翻开这本书读者不难知道,在翻译领域,福建曾产生过好几个“第一”:有1702年旅法后获法国皇家文库第一个“中文翻译家”称号的黄加略,有最早组织译“夷书”的林则徐,有东学西渐第一人陈季同,有最早翻译西方小说的林纾,有最早提出“信、达、雅”翻译标准的严复,有最早翻译凡尔纳《八十日环游记》的中国第一位女翻译家薛绍徽,有我国第一批赴欧留学生,有最早把《论持久战》翻译成英文的许孟雄,还有辜鸿铭、许地山、林语堂、林同济、黄嘉音、郑振铎、冰心、林疑今、林林、余光中等一大批译界前辈。所以有人称福建是近代中国翻译家的故乡,看来是有根据的。此外,这本书还列举了当代在文学、教育、科技、电影、外事、情报、翻译理论、翻译出版等领域中诸多有成就的闽籍翻译家的经历。所有这些,对于研究我国翻译史及对外文化交流史,都提供了有价值的史料。

福建何以会产生这么多有影响的翻译家?从这本书中人们可以看到,它首先得益于较早地对外开放。早在唐朝,福州、泉州就是当时外贸的港口。后来郑和七次下西洋,都在福建停留过,加上“海上丝绸之路”的开通,使福建与海外的交流更加扩大。特别是鸦片战争后,福州、厦门成为通商口岸,西方传教士也纷纷来到福建,面对这种对外开放的局面,势必催生着经济、文化翻译的成长,学外语,出国去,日益成为不少知识分子的一项追求。比如,1866年创办的福建船政学堂,从1877年至辛亥革命前,共派出留学生107人,从这里就走出了罗丰禄、严复、陈季同、陈寿彭、马建忠等等一大批学贯中西的杰出翻译家。这个学堂,可以说就是近代中国翻译家的摇篮。

地域上的对外开放,也促使了人们思想的开放。这批闽籍译界先驱,也许接触外来文化较早较多,因此按现在的说法,思想较解放,敢于突破老框框。受长期封建统治的影响,究竟“东学为主”还是“西学为主”,早年一直存在争论。而这些闽籍翻译家,却勇于顶住压力,积极介绍西方文化,从而扩大了人们的视野,他们所发挥的思想先导作用,是不容忽视的。试想,一个不懂外文的林纾,在别人帮助下,竟能在二十七年中译出一百八十多部西洋小说,这当中既要有勇气,当然思想还要开放才行。还有像林语堂,既不墨守“东学”,也不全搬“西学”,而是在翻译理论和翻译实践中,都表达出自己的主张,成为我国一位思想敏锐、著译俱丰的文学家兼翻译家。

纵观这本书所介绍的五十多位翻译家的成就,人们还可看出他们具有如下的共同特点:(1)思想敏锐,勇于开拓。仅以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为例,在一百多年前,就有眼光译出英国科学家赫胥黎的这部巨著,的确充分显示了翻译家的前瞻性。这部译作曾影响了包括鲁迅、胡适等文化巨匠在内的一代又一代人,正如胡适在《四十自述》中所说,书中“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公式,“像野火一般,延烧着许多少年人的心和血”。(2)勤于学习,精于专业。他们外文好当然不奇怪,可贵的是,许多人几乎是博古通今,中文及中国文学的功底都相当厚实,不少人既是翻译家,又身兼作家、教授、科学家、外交家、出版家。还有些人不仅翻译硕果累累,而且在翻译理论上也颇有建树。(3)态度严谨,恪守译德。这些翻译家译书的态度极为认真,严复译《天演论》时,“一名之立,旬月踟躇”。林语堂在英译《苏东坡传》时,对涉及苏东坡的每一篇诗词和每一件事,都要查证文献典故,绝不想当然应付。冰心在译《先知》之前,则要细读原著好多遍,并说她只译她喜欢和弄懂了的。余光中也曾坦言:“我这一生对翻译的态度,是认真追求,而非逢场作戏。”由此可见,正是这种高尚译德和严谨学风,才造就出这批翻译家的辉煌成就。

福建翻译家的成就,当然只是我国整个翻译队伍中一个很小的缩影,但是,“一叶可知秋”,仅从这个小缩影,不难觉察出我国翻译事业不断发展前进的步伐。这本书,不仅彰显了福建翻译家的风采,更昭示着我国翻译事业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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