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仲夏时节,我们一行五人,应邀来到湘鄂大地。
事情缘起于我在北京地铁站台上,无意中之一瞥。
咦,《有理的官司打不赢—湖北煤田地质局局长为房地产官司忧心忡忡》?!
《中国青年报》的通栏标题下,大幅照片上,湖北煤田地质局翟副局长面对脚手架林立的建筑工地,一脸无奈。
这不是我们的下属单位吗?地铁列车呼啸而来,我扔下一块钱,抓起报纸赶紧上车。没错,没错,是湖北局!回到单位赶紧汇报。领导说:“是啊,湖北局正在与武汉华银房地产公司打官司呢!他们转产到地方,就靠这座楼安置职工呢!可是……你和他们联系联系吧,看进展得怎么样了。”
电话打过去,主抓这事的翟局长正愁得吃不下、睡不着呢,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我们可遇到救星了!刘记者,你一定要帮我们打赢这场官司啊!”
我说:“我不懂房地产啊,怎么帮您呢?”
“人家是地方上的强龙,欺负我们外来户,一女嫁两家。一座楼房卖给我们了,如今房地产涨价,又卖给别人了,这让我们几百号人怎么活啊……”
“那,我给领导汇报一下再说吧。”
“我们马上来京,咱们一起跑跑吧……”
就这样,在中煤总局张群生、郭万荣两位局长支持下,湖北局的翟局长、王局长带着一位女同胞很快来了。我们一起跑煤炭部,在煤炭部政策法规司高峰司长的大力协助下,法规司蒋处长同我们一起跑人民日报、全国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全国人大,人民日报驻湖北记者站牛文明同仁写了内参。在强大的威慑下,经湖北省高级法院一审判决,终于制服了地头蛇,打赢了官司。不仅保住了一座救命的大楼,还罚了对方十几万元违约金。湖北局上上下下欢欣鼓舞!
为了表达感激之情,湖北父老特邀我们去湘鄂大地一游。
二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细雨霏霏,将武汉三镇、东湖、黄鹤楼、古战台隐匿在烟雨迷蒙之中。那远去了的人事景物,如长江里的浪花,永远消隐在记忆之河里了。
滋润的长江之滨,武汉市井的早点像湖北人讲话,悠扬婉转,抑扬顿挫,表情丰富,花色繁多,我们甘愿废了招待的餐券,天天赶早去尝鲜儿,那么多名堂总也尝不完。武汉人不愧“九头鸟”的称誉,如今“双阳牌”鸭脖子火遍京城,卖到了29元1斤。广告里只说这是一篇文学作品《生活秀》里的主人公—来双阳在吉庆街开了一片鸭脖儿店,而绝口不提《生活秀》是他们湖北老乡池莉的获奖作品。
湖南长沙却是另一番景象:带着湖南人的倔强,35℃高热,赤日炎炎烤得人打蔫儿。岳麓山爱晚亭,湖南第一师范,肃穆得令人辨析出历史的足音。
饿坏了,要一碗龙须面卧俩荷包蛋,雪白里透出金黄,橘红的辣椒油勾勒出一道诱人的花边。菜盛在六寸平盘里,盘心薄薄地铺着一层尖椒炒菜叶。试着尝一小口,辣得鼻涕、汗水、泪水哗哗的,于是再不敢轻举妄动,老老实实享用自己碗里的面条吧。
大墉、黄龙洞、夫妻岩、金鞭溪……在张家界中煤疗养院工会主席杜文定先生导游下,徜徉在世界自然明珠的天然氧吧里。在绿色帷幔之间奔跑撒欢儿,嬉游放歌,下河捉鱼,攀枝折桂。掐一支龙虾花插上鬓角,盘腿坐在佛龛前遁入空门,与长剑之侧的神龟合影……
忽尔,一处小桥流水,茅舍微露,鸡鸣鸭唱,禁不住失声叹羡:何处有美景?疑是此间最多情。几册卷轴,一杯香茗,卧听山泉清风,神仙不能比也!听到我对他家乡的由衷赞美,杜先生喜上眉梢,说:
“记者,等你退了休,我在金鞭溪畔给你找一处茅屋……”
“好,一言为定!”
人说张家界奇峰三千,秀水八百。
黄龙洞里的定海神针,生长了亿万年,与上悬钟乳石相距6毫米,若要相接相吻需要多少年啊!还有那千奇百怪的峰峦峡谷,喀斯特地貌,千娇百媚,仪态万方—天工造物,是日夜不息的流水之功。
刚才还丽日高悬,一会儿功夫,星星小雨淅淅沥沥。雨滴在树梢上沙沙弹唱,似乎在说:“我们这儿‘三里不同季,十里不同天’。”你信了吗?
这里是鸟儿的世界。婉转悠扬,此起彼伏,在绿海里飘逸回旋。或高亢如长笛圆号,或低沉若洞箫短笛,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朗声鸣翠,传递着大自然的心情。
我们一行进了山门,沿着溪涧,顺着依山傍水的绿色甬道逶迤而上,攀登海拔1334米的高峰,企望捕捉那天边“望月”的“兔儿”。金鞭溪流水潺潺,清澈见底。水底游鱼小虾、丝丝水草、石上青苔,鲜活灵动,引人驻足。竹林、水杉、香樟、银杏、珙桐、长芭铁杉、香榧、南国红豆杉……比肩竞秀,织成浑厚阔大的绿色华盖。蓊郁处,恰似土家父老酿成的米酒,醇香醉人,浓得化不开。逼迫那酷暑的骄阳无缝可钻,只好在山头崖畔洒几缕无力的光斑。遮阳伞派不上用场,倒成了累赘。修林、茂草、山花、彩蝶,和着泥土的芳香,沁入心脾。行至清凉界,疑非世间人,我贪婪地深深呼吸,张开双臂,将一份绿荫、一缕儿清风揽入怀袖,纳进心底,饱享清醇。
遥想北方的春天,风好大好大,是夹着沙粒和黄土的风,迷眼,有时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毛衣毛坎套了好几层,加上带帽子的风衣都不管用。太阳出来的时候,这一套行囊犹如夏天烤火炉,烧灼得心慌意乱,浑身冒火。可一旦刮起风来,竟锥子般刺得脸和脖颈生痛难耐,继而木木的,浑身像灌进了冰水,从前心冷到后心,鼻子呛得发酸。本来不是风泪眼,却也泪眼凄迷了。
江南早已春花烂漫,山色空明,草长莺飞。蚕娘娘袅娜的身段,如一粒粒晶莹的蛋白石,又似婴儿凝脂般的小小手指。灵动温柔的艺术品,一息不停,蠕动在一箩箩绿色的海子里,嚓嚓有声。她仰起头,仔细地由上到下,再由下到上,一趟一趟啮食桑叶,一丝不苟的样子。那微蓝嫩白的身体,像婴儿的眸子,纯洁无瑕。俯身细察,似乎那肌肤里面的血流涌动也显得分明。我不由得又要拿婴儿额头微微跳动的血脉来比喻她了。在她的身后,且不说那美轮美奂的丝帛锦绣,高贵华美,单那遗泄的蚕沙,又是一味清神益智的良药呢!
人啊,怎不知桑麻之事,也竟有这般的乐趣!她是那清纯的少女,有着处子的娴雅宁静;是自由的彩蝶,忍受了作茧自缚的深深痛楚,在坚忍中获得飞翔。是那一束云蒸霞蔚,日月星辰蕴育出来的精灵啊!张开天使的翅膀,向着自由王国飞翔。
一阵似有还无的风掠过耳畔,你会情不自禁地专注于她的一俯一仰。那躲躲闪闪、忽悠消逝、似有还无、悄无声息的韵致,让人宁静恬淡、心如止水、目不忍离。
水磨房里,哗哗地响着车水的声音,心中顿觉凉爽滋润,口中似有了旺盛的甘泉。那儿有张家界金鞭溪的负离子,有鸟雀呼晴的天籁之音,随林间气流颤动,撩拨少年情怀,激荡一腔热血,随叮咚流水狂奔。
忽尔,太子峰顶上,两只乌龟相亲相爱,他驼着她,悠悠前行,寻找自己的爱巢。凝眸良久,盘腿合十,心往神追,空空灵灵,遁入禅境。经历了尘嚣繁琐的生存磨难,有一种皈依的散淡。
三
山脚下,一行滑竿一字儿排开,时而有土家弟兄与游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兜揽生意。
山道渐陡,由不经意的漫坡,渐渐成为陡峭的台阶,密密地排上去。我已气喘吁吁,为了跟上“大部队”,丝毫不敢懈怠。
两位中年汉子抬着滑竿,尾追不舍。他们大概也看出我不是块爬山的“料”,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劝降”,给我看他们的轿夫证,说他们都是土家人,家园都辟作了旅游地,家里无田可耕。孩子要上学,老人要看病,还要给旅游局交税。我再三婉拒无用不说,倒好像今天不坐轿子就要断了他们的生计似的。
这山本不高,只有3000多级台阶。若是仨俩文朋诗友信马由缰,细细品赏,触景生情,吟哦诗文佳句,谐趣唱和,绝不会累着。无奈我们是“大部队急行军”,导游小姐是这山里土生土长的土妹子,她在前面脚不沾地儿,健步如飞,可苦了我们“后继部队”,紧赶慢赶,大汗淋漓,腿肚子转筋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身狼狈。距离却越拉越大,何谈赏山观景呢!
那两位老兄抬着滑竿又靠了上来,展开新一轮攻势:“大姐,从山脚起要60元,从这儿起,只要您40!”我说声“谢谢”,仍坚持艰难地数着台阶。自幼生长在关中平原,从来没见过滑竿儿。见我沉思不语,似乎有些心动,一直相伴我上山的气功师祝老师再三给我打气:“小刘,上!有我保驾呢!不坐轿子,爬上去!闯过这一关,你的腿就不痛了!快,你一定能自己上去!”
曾经五次陪友人登上泰山极顶,想那危乎高哉、若登天然的泰山十八盘,是怎样的伟岸壮观,从来没想过要乘索道。爬山么,就要自已爬才有味道。而今非昔比,缺少锻炼,不仅体力不支,更觉勇气不足,沉思再三,不敢造次……我终于禁不住诱惑,不顾气功师的反对,终于以“轿”代步了!这是一顶用藤椅做成的轿子,顶上罩一方台布大小的花布遮阳,前面两只椅腿间绑一根竹片踩脚,藤椅两边扶手纵插两根长长的竹竿,就是轿杆了,倒也自然天成。
“起—轿—!”我被高高地擎上土家弟兄的肩头,两人扛着滑竿,配合默契,颤巍巍地举步。滑竿在他们肩头闪闪颤颤,“吱,吱,吱”发出有节奏的响声,我感到自己身体的沉重。蹬高时,前边这位比后边那位高出七八个台阶,藤椅呈30度角向后仰去。我像坐躺椅那样,半躺在充满弹性的藤椅里,颠呀颠,颤呀颤,很自然地仰瞻前景。
凉风扑面,不消一刻便浑身透凉,肌肤筋骨舒爽轻松起来。
嗬,果然舒服!
渐渐地,轿夫的脖颈脊背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粒儿,继而融汇成大颗汗珠簌簌滚落。不一会儿,他后背上汗衫全湿了,紧紧贴在身上,汗湿的轮廓越来越大。
心咚咚打鼓,一阵阵地惊悸狂跳,脸颊发烫。我不敢旁视,怕看到那些气喘吁吁,仍然挥汗攀爬不止的同伴。我从来没坐过轿子,这初次的尝试,真是万千滋味在心头。
曾经坐过飞机、轮船、火车、汽车,也坐过小船、马车、三轮车之类以人力畜力驱动的简易交通工具。然而,今天,高踞于同类肩头,以他人的无比辛劳换取舒适,却是破天荒头一次!我高高在上,离开了地面,心也忽悠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一时间好像失去了重心。轿夫脚下若稍有闪失,我即有倒栽下悬崖之虞。崖下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头,或石板砌成的台阶,有的地方还有深壑峡谷,莽莽苍苍,不知其深深几许!因此,我老老实实坐着,不敢旁鹜,以使轿子保持平稳。
花钱买舒服,役使他人,我强烈地感受到人格上的不平等,心底不禁浮起一丝哀怜。
“大姐,这是油茶果,可以榨油。这是珍珠莲,已经500多岁高寿了。前面有土家木楼、点将台……”我从幽思中惊醒,随着土家兄弟娓娓地讲述,将目光移向碧绿的油茶树,树上结满了小核桃般的油茶果。我只见过盆栽的茶花,怎知她竟能结出饱含茶油的累累果实—珍珠莲,缘着笔直陡峻的石壁窜入云天,须站稳了脚跟仰视,才得见她俏丽的容颜。数百年古藤的秀冠,在一面偌大的崖壁上,衍生出一簇簇织锦般的翡翠壁挂,密密匝匝,郁郁葱葱,绿色锦绣遮蔽了石崖。转过一道弯,才在边缘处找到丝丝石墙的缝隙,而那墙也被青苔点染成了深绿色的油画,妆扮得深山佳丽时尚迷人。
土家兄弟善解人意,凡是我觉得有趣处,他们都不厌其烦地停下轿子,任我去赏玩拍照、留连琢磨,他们便坐下来擦擦汗,小憩一会儿。有时还帮我折一束山花,几只油茶果。我们已经成了朋友,约好下午带我去土家苗寨访古探幽,看望他们的家人和世代因袭的家园。
“哟—噻!
妹是好花在山中,哥是春风吹花红。
春风揽得花心动,花心动得惹春风。
……”
空谷幽林间,叮当弦索,丝丝芦笙,情歌婉转,土家少女百灵般的歌声在林间飘荡,引来彩蝶翩翩起舞。游人放下拐棍,依山傍岩或坐在石阶上倾耳谛听,叹赏这世外的空谷仙乐。银铃般的山歌、情歌、恋歌有如天籁,沉醉了南来北往的客人,在大自然的爱抚中陶醉……
“哦—嗨!
人游仙境里,心随明月归。
我愿化作石,长吻金鞭水。
……”
张家界的土家民歌,又叫桑民歌。土家人有语言、没有文字,因此他们的记忆力惊人。
张家界是世界自然明珠,也是国家自然生态保护区。无论土家人、苗家人还是汉人,都是真正的自然之子,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挚爱脚下的土地,更热爱土地上的一草一木。
有一位“猴王”,对山上数百只猴子了如指掌,叫得出每只猴儿的名字,清楚它们在猴群中的地位。猴子也能听懂“猴王”的语言。每当猴王唱起猴歌儿,疯玩到大山深处的猴群,便相约结伴,疯跑回来吃晚饭……
四
土家民居很有意思:近看,是竹木做墙,茅草苫顶,三角形尖顶的屋子轻灵古朴;远看,一长溜儿排过去,就像我们在电脑上拷贝出来的图画,分辨不出哪家是哪家,一模一样,掩映在绿林碧水间,还有那精致的吊脚楼,似琼楼玉阁。
木楼下,身着艳装的土妹子,臂上搭着阿哥阿妹的服饰衣帽,举一把小巧的油纸花伞,微启丹唇,轻露笑靥,向游人介绍土家风情。邀请远方客人穿戴起来,在土家木楼前留个影。她从背兜里抽出一把小腰刀,帮您佩于腰间。每套衣服每人每次三元租金,如果用小花伞,再加一元。您若想与土妹子合张玉照,“那就再交五块”。商品经济么,在这里也已生枝抽芽。雨后,佳人扶栏半遮面,回眸一笑百媚生,疑是多情却无情。你在这心旌摇荡,目醉神迷,她那里却忙着接待另一拨客人去了。
有位同伴也坐上了“轿子”,谢天谢地,我总算有了伴儿。攀崖登高,乘轿的人越来越多,而且还有“堂堂须眉”,悠然自得地加盟坐轿族,我便怡然自得,放下心来,安之若素了。后来再遇到同来的伙伴,便大大方方地邀请他们也来坐一程,歇歇脚。竟至到了终点我已坦坦然,心安理得。因为有人抬轿子,必得有人坐轿子。倘若你不坐、我也不坐,轿夫岂不失业了?不禁想:这人类,是多么易变的动物!转瞬间,就可以耽于安逸!
此刻的轿夫,何尝不是“心忧炭贱愿天寒”呢?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收到一封挂号信。打开一看,原来是赵新贵先生的游记《马栏山思绪》。书籍的封面、封底、图画,用的是我拍摄的张家界土族民居和森林水景。那土寨民居,三角形的尖顶格局,整齐地排列过去,一组一组地在山之阳水之滨构成小小的村寨。蓊郁的山涧林莽底色上,灰白相间的木屋旁,小羊羔咩咩叫着撒娇,前腿跪在羊妈妈肚皮下面,一拱一拱地吃奶。一只小黄狗尾巴高高翘起,绕着它们母子转来转去,吠吠有声,似乎不满羊妈妈的偏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