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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北京断章

流光的水,已经把我记忆中的北京冲淡了。那些零星的碎片,只会在某一个夏天的某一个没情没绪的下午,在头脑的角角落落里,忽然浮现又忽然消失。

不错,现在正是21世纪的某一个年头,是某一个夏天的某一个没情没绪的下午。楼上的男孩每日在烈日午后,都听从母亲的命令,弹奏一首钢琴曲—因为还是练习曲的阶段,钢琴的调子断断续续的,手指像是生怕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完全破除了正常的节奏。有时候一个音,要等很久才掉落下来,听得人提心吊胆,心烦得紧。门口的外省保安,皱着眉,烦躁地在阳光下走来走去。我被散乱的音符牵扯,人整个地落在尘土里。眼睛没有调整焦距,愣瞌瞌的,朝向地毯上的某一朵花。在夏天的烈日午后,人是要变作植物人的。

就在这个时候,在零散的钢琴声中,忽然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身体的角角落落里觉醒。它最先是一些流散的浮云,一面变幻一面聚拢,最终集合成一个四体伏地的舞人,具有蝴蝶的羽翼和孔雀的色泽,潜伏于暗蓝色的追光下。它一只手臂升扬起来,尖长的手指慌乱颤动。它活灵活现,细节逼真,连脚趾的弯曲都充满力度。然后整个人如闻魔咒,火焰一般升腾蹿动,蔓延和逼近。

记忆的风把它们吹醒了。如同平静的湖水骤起涟漪,苍白的旧日起死回生,一个毫无姿色的女人忽然堕入爱情。

遥远的声响在很远处零散地跌落,如金色的铃,一簇一簇,满天飘飞,丁零脆响。它们储存于我的记忆那么久,却曾经无知觉地静默和潜伏。它们像柜子底的那件滚着金边的暗紫旗袍,全盛时代已经过去,式样老旧,溢彩流光。

那是我的—我的童年被编织进她的纹理里去,我的青春在她怀抱里呢喃,飘浮的心倚靠着她,我的呼吸也随她呼吸。

她是我的,我的老旧而亲切的北京。

车子拐进北海一段弧度圆满的弯道,可以看见老城暗红的砖墙,联结一排排冷冷的白栏杆,对面的角楼兀自辉煌—暗色的金配合了暗色的蓝,上面描画了繁复的花纹。角楼的飞檐上卧着惺松的睡鸟。它们只在黄昏时分,一群一群,飞去飞来。老树的枯枝狰狞如爪牙,黑色枝条的背景是朱红墙面。处处是旧北京的印迹。20世纪70年代末的北京,正在这里复活和苏醒。

鸽子飞旋,羽翼拍动。它们不停歇地,从过去飞到现在。羽翅下快速掠过的北京,旧房子被推倒翻新,孩子长大成人,街道被日渐格式化,暗灰的底子,代之以明艳和灯辉。人们的笑容里加了技术和艺术。以往悠然的生活,变作时髦的电视片头的快动作。机器和钢铁,把茫然的人群包围起来。

那些鸽子也许正是20多年前飞翔的那一群吧。那时候的鸽子在胡同的电线杆之间盘旋,飞不太高也飞不太远。它们扑扇着翅膀成群结队地飞越灰暗的老屋顶,飞跃横七竖八的晾衣服的竹竿,飞跃竹竿上裂着大洞的破背心和小女孩的花裤衩。屋顶上蒿草多高,远处传来邻居家男孩们惨烈的呐喊,檐角处昂立一排鼓鼓的小兽,我的大花猫就蹲在旁边“喵喵”叫唤。我正仰着头冲它努嘴:“虎子,下来下来,给你肉吃……”

20多年,真快。总说时间是金钱,可如今时间也像金钱一样地不经花,一不留神就流失一大把。如今,在横平竖直的样板都市里,野趣横生的散漫的村落,依照盆景的命运,被快速地规范化了。破坏,正以建立的名义进行。镂空雕花的窗棂和屋檐上的小兽坍塌下来,随垃圾一同消失。路边风情万种的高一朵低一朵的野花也不见了,它们都被转移到了规矩的花圃里,而且整齐划一地,以一样的品种,呈现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姿势。像是20世纪50年代的一种舞蹈:一排舞姿绰约的姑娘穿同样的衣裙,脖颈向一侧扭动相同的角度,柔美得同出一辙,好似一个人的多个重影。街边的楼房,被红蓝条子的装饰布覆盖,一天天以令人惊讶的速度猛涨,不肖多时,露出真相,就有老人不认识原先的路了。这一些楼房,伴随新世纪的人们的欲望,热带雨林般疯长和膨胀。新建的街道,正是欲望无限伸展的枝条。

我的北京,永远是纪录片里的黑白电影,断章如缕,历久弥新。

关于北京的曾经,关于它的岁月与风尘……浓缩与板结的故事,正像一块方正的茶砖,与沸腾之水亲爱,浸润与渗透相互作用,使得每一片细节都自由舒展,缓慢复原一朵朵菊花的形状,焕发朴素的清香。就连零星的叶片,也枝蔓一般纠结游动,扑朔迷离;一个早衰的女人,拘谨而刻板的身体僵硬,面无表情。在某一个美好之夜,经受美好的情爱滋润,亢奋的舞蹈似狂想的思路。绝不仅仅是一个吻。力量伴随异样的生长,缩紧的身与心顿时铺张,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活力荡漾;一群沉睡的孩子,带着棉被的香味,早晨被母亲的亲吻一一唤醒了。现在,它们叫嚷起来,清醒起来,放肆起来。彼此呼应,眼神喧嚣。然后以百倍的力量狂奔。

一切都低沉下去,不可遏止。这是我和我的朋友风子的口头语。风子像所有不太年轻也不太美貌的都市女子一样的爱时髦,面带满不在乎的表情,对生活保持无所谓的颓废态度—这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时尚,在90年代末期也并未过时,直至跨了世纪。风子穿着件麻布大衫儿,长发胡乱披散,眼睛半张半阖,嘴唇是一朵暗淡的紫,细瘦的裤腿上满是细细密密蔓藤一样的小碎花,站在故宫暗红的砖墙边上,身体前倾,双肘向后抵住鼓鼓的大门钉,头扭向一侧眺望远方的天空。飞檐上的怪兽张牙舞爪,制造了时空颠倒的惊愕。而她本身也是这个时代的综合体:冷静、现代、时髦,又蕴涵某种旧时日的风情。

天气算不上冷。虽说前几天下过一场小雨雪,街边的草坪依然挣扎着透露几分绿意,棕黄的树叶间杂地落遍草坪,一大碟子过了季的干瘪水果似的。天上飞过灰白的鸽子,带着袅袅的哨音。阳光下一个男人的表情就是一株木木的仙人掌。吸口烟,眼光透过车窗扫向路边。路边滑过一辆辆出租车。入了冬,出租司机都把自己裹紧了。他们没工夫讲究,裤子松松垮垮、皱巴巴地系在肚子下边,手上戴着金戒指,穿一件鲜红的羊毛衫。街上相拥的情侣造作地拿着玫瑰花,让人想起20世纪70年代旧上海的电影镜头。造作、狎昵、怀旧、张扬。他们在哨音底下的形态进入一个风情纪录片—凄婉的小提琴伴奏下,街景,行人,建筑……那些陌生的人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表情恍恍惚惚的,仿佛随时可以原地消失。

“晚报,晚报!”一个外省人蛮强的口音。寂寞穿透空气。“晚报,晚报!”

一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这座城市危机四伏,神思不定,热闹而鼓噪。行人们影子倾斜,面无表情,举止慌张,形迹可疑。他们忽然朝一个方向奔跑,忽然又转向另一个方向。我和我的朋友风子,随同人群在北京的街头四处游走,远处间断着传来集体沉闷的口号—“抗压。”他们说。“搏斗。”他们说。“逃跑。”他们说。“性感。”他们说。

我的心像空气一样失重。一间简单的房间承载我的变形的心脏,它裸露透明,狂躁跳动。几面素色花布把墙壁、书架和桌子全面包裹,窗帘是大朵大朵细密的皱褶。那是一种暗蓝色的小碎花,细碎的花瓣儿像是漫天遍野刮了一场大风,把屋里的空气都给刮蓝了,给这屋里平添一股妖气。每一朵花都冒着蓝烟。从暗蓝的玻璃窗直望出去,街上的烟尘和人影一同飘浮,太阳怪异得和天空一样大小,它不是圆形是方形的,此时正像烧开的水一样汩汩冒着热气。

“沸腾和变异!”他们说。

正是那一年的那一天的那些时刻,高个子的安子带来了我少年时代的影子一样的朋友风子。遥远的旧时日已经远去,从别离风子到再次见面已时隔20年。我们重逢的背景是郊外一所艺人群居的巨大仓库。在宽大空阔的房间里、镜面一样反着光的地板上,一些披散长发、留胡子的人身份不明。他们光着脚,表情暧昧。或站或卧,思绪涣散,目光迷离,远远地朝我们看过来,目力带着雄性的分量。我和风子以防卫的姿态彼此慢慢靠近。张大的眼睛里,互相映出对方的小小的陌生的脸。

时间已把我们两人清洗、裁剪、压模、重组。我们是社会工厂的流水线上的合格产品。陌生使我们不敢正视。我凌乱地端详我少年时代的朋友—那个叫做风子的人。风子超越了我成长期间的每一年的每一种想象。她穿件蓝碎花的中式立领短袖衫,暗蓝裙子。头发中分,两边各别一个黑卡子,像哈德门香烟的广告画。她的那双鞋子,居然是绒布面、侧扣襻儿的那种。那可是我妈妈那个年代的时髦。这倒让我想起中戏的那帮故弄玄虚的学生,个个精怪,好像多超凡脱俗似的。可按说风子这个年龄,顶多只能是个中戏的蹲班生哪。微笑在我心里一圈一圈荡漾起来。我忽然灵魂归位,以一个经多识广的平庸女人的惯用口吻,用了“呦”或“啊哈”的感叹词,拉起她的手。时间把我的声音变得沙哑和陌生。

我说:“你—变—了!”

安子立时笑得老人一般呵呵的、孩子一样嘎嘎的,说:“你不也变了。我们都变了。视野之内的朋友,都慢慢变老变丑变糊涂了。”

我们互相静默着对望了一眼,没有再说客套的话。我的长发胡乱披散,嘴唇是一朵暗淡的紫。滴滴答答的耳坠垂下来,凉凉的,冰一样,冰到脑仁儿里。风子的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很密集地,加重了眼睛的轮廓。因为眼梢长得有些向上挑,就使神情加了股愤世嫉俗的成分。她的头发是刺眼的浅黄,像是没有分量,眼圈却纹了深色的眼线,显得中间的眼珠是空的,深望下去,只觉得可怕。然后她自故自低了头咬手指甲,低顺的眉眼朝向地板上的空气。我知道她的眼睛并没有调整焦距,也许她的思想已经回到了我们少年时代的某一个瞬间。我们躲躲闪闪地互相端详着对方的脸,在脸上找寻旧日的遗迹。那个叫做风子的人已经不是多年以前我认识的那个孩子了。我也不是多年以前她认识的那个孩子了。我所理解的成长,就是漫长的时间化整为零,把人由瘦变胖,把城市由窄变宽,把心事由少变多,把事情由简单变复杂,把彼此由熟悉变为陌生。

在时间的洪流里我们是两个溺水的人。

走在北京东华门街边的那个面无表情的蒙昧的孩子就是我。细瘦的,短头发的,头发油润乌亮的,手里永远摆弄着一串小小的红色的圆珠子—扁圆的珠子,以一根极细的塑料线穿起,一毛八一串,那是一个孩子在1976年的东风市场一楼柜台里,能买到的最奢侈的商品。那时我的理想,是跳《红色娘子军》里芭蕾群舞的后排左起第二个。或者是当一个白雪公主,卷曲的头发,红润的脸,首饰繁复,穿泡泡纱连衣裙。但是脸上那股恨恨的神情,倒像是白雪公主的后母。

风子比我大一岁,个高一点,人大一圈。我和邋遢松散的风子,悄悄地走在1976年的北京的街道上。那时候的街还是北京老城的街,方圆多少里都是暗淡的北方灰。灰色中的那些被叫做胡同的路径曲里拐弯的。天上飞旋着一群一群的鸽子,灰的白的,呼啦一过去就是一阵呼哨。不肖说,穿破背心的老人,全熟悉这哨音,他们就是从年轻的时候听它们听老的。

街上没有这么多的车子,偶有浅蓝色的伏尔加,一晃而过。永久飞鸽或者凤凰自行车一群一群地,迁徙的大雁一样掠过。路上还有马粪,拉石灰的马车偶尔会在东皇城根现露踪迹。碰巧遇上马车,我、风子和二骚子,悄悄跟在后头,瞧准尾部结实木板子,双手一撑,多少可以省几步路。可是只要嘻嘻一笑,手就没劲儿了。赶车的发现了,嘟囔几句,并不真骂。骑二八男车的那个人,前大梁上绑一个孩子的竹坐椅,车把上挂着联结了许多窟窿的网兜,里面的韭菜杂草丛生。他们生活的华彩,就是去东风市场买二毛钱的肉馅、五分钱的猫鱼,或者过年领油票粮票买瓜子花生,到民族文化宫等退票看一场张振富耿连凤的歌舞什么的。

零零碎碎的日子没有胡琴的伴奏,没有伶人的粉白的脸,京腔的念白却一句一句的。从早上说到晚上,从街头直说到院落,从多少年以前说到多少年以后。

院子里的枣树张牙舞爪,狰狞地覆盖了整个院子。树上常常有毛毛虫,俗称毛剌子,有时候会掉在头发上。早上我在院子里梳头,风子帮我扎成四股小辫,忽见地上一条扭动的毛剌子,我登时吓得汗毛倒竖,狂奔回家。

院子里弥漫着厕所的尿臊味儿。水池子上不知谁弯了一个铁架,歪歪斜斜,洗衣洗菜的时候好放东西。下雨后积水,漂着一只黑色的胶皮雨鞋。水渗干了,蚯蚓钻出来。中午太阳晒得人迷糊,知了的鼓噪没完没了。

“磨剪子嘞,锵菜刀”的吆喝,断续传来。

“呵啊”,有人很响地打个哈欠。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院子里风子妈一边拣米一边大声说。

“那合着一年四季都睡觉哇?”我和风子蹲在她旁边,手指头纠缠着一根红毛线绳,它能变换出无尽花样,可以是“面条”,也可以是“勾针”。我们俩像两只猫一样小,一个低头,一个仰头,头低住头。“那合着一年四季都睡觉哇!”我和风子问,“那我们还上学干吗?”问得她笑了起来。

安子和那帮半大孩子成群结队,在院子门口奔过来又奔过去。他们吸着鼻涕,穿洗得发白的蓝褂子,破旧的臭球鞋,裤子上用细密的大麻针缝着补丁。干裂的手指甲盖全是黑的。“二骚子你丫是吃卫生球长大的!”他们狂燥地起哄。“小皮鞋,嘎嘎响,资产阶级臭思想。”他们笑得龇牙咧嘴,肆无忌惮。军绿的书包拖在屁股以下,兜里“哗啦哗啦”响着一堆钢镚儿。

二骚子对着院里的水管子喝口凉水,然后蹲在一边看蚂蚁。风子和我拿着小木凳子,坐在旁边。我们不太答理二骚子。他算算术必须脱了鞋子,每早吃过油条,将手上的油抹在头发上。有太阳的院子里经常挂出他的旗帜—有时是床单,有时是被褥。老柴头每个月给二骚子二毛六打发他去清华池洗澡,否则他身上将常年累月地弥漫一股尿臊味。

院儿里还有一个乒乓球台子。有时候红姐姐她们用猪棒骨和一个乒乓球,玩一种叫做“玩拐”的游戏。先将猪棒骨一撒,乒乓球弹在空中的时候,迅速用手将猪骨翻转成一个角度—或放平、或立起—然后将乒乓球接住。没接住或者没来得及将猪骨放好,都算输。

谁家厨房里,传出“刺啦”的炒菜声。她妈妈喊:“风子,回家吃饭!”

老柴头吃完了炸酱面,骂够了二骚子,光着膀子一抹嘴坐在院子里,满院子就是他的叫板。老柴头唱得摇头晃脑,陶醉得很。手里的大蒲扇自然是少不了的,偶尔打一个很响的喷嚏。院子里就断断续续地响起《空城记》或者《四郎探母》,一句一句地,忽然从一个段落跳跃到另一个段落,意识流一般,横穿起七国五代。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晚上上灯的时候,我在纸上在画着古装侍女的一只眼睛。一张白纸上,永远是一条眉毛,白描式的,细长的,向上挑上去。眼神木木的,没有表情。这是我跟红姐姐学的,用一张透明的纸拓着日历画下来。有时候是秋香,一只手托住腮,红嘴唇微微上翘,满脸的喜色。有时候是月亮下的貂蝉,愁眉苦脸的。也许是受了委屈的唐婉儿。这诗句正是古装仕女的伴奏。但是她们的愁永远比不上西施。水边浣纱的西施扫娥眉,斜发髻,手倒没有藏在水袖里。腰间的佩环以绸带层层系住,垂下的流苏随风飘摆。

我哥哥躺在床上看《水浒》,直看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他对鲁提辖敬慕至极,常常说书般自言自语大声道:“几个泼皮破落户,抱腰的抱腰,扳腿的扳腿,鲁提辖一腿一个……教那厮看洒家手脚!”以致于我背到了最后一句,却成了“红稣手,黄藤酒,鲁智深倒拔垂杨柳”。

晚上蚊子多得很,屋里必须点一盘绿蚊香。雨天有点潮,它一小截一小截地燃烧,落一地香灰。因为热,晚上开着门。门帘子由寸长的竹棍和圆珠串联起来,月色中,组合成一幅模糊的熊猫拥竹图。风一吹声响轻微,摇摆不定,熊猫眼睛变了形,竹节也分裂了。

那些零散的话题从1976年开始。我6岁的时候就在王府井小学上学。风子是我的邻居和同学,比我大一岁。

现在的王府井步行街,那时候也不过是一条朴素的街道。它像一条鱼的脊骨,甘雨胡同、大元府胡同、大甜水井胡同、东单三条,都是些长长短短的鱼刺,旁逸斜出,曲里拐弯地向四处延伸。胡同的深处,串联了各种不规则形状的院子。胡同口停满自行车,戴红箍的老头清清嗓子嚷:“走哇您,两分钱。得嘞!”然后咳嗽一声,很远地吐一口痰……我并不喜欢他那种泛滥的、亲热的、自来熟的口气。好像有多大能耐似的,天下的人,他都能攀上亲!但是我又喜欢享受他的特惠,比如偶尔为我买一支五分钱的果丹皮,或者几块沾满白糖的柿饼,也可能是一小包江米条。递给我的时候,马粪纸袋子上浸透了油。

王府井小学的操场很大。它原是一所破败的教堂,暗灰、尖顶,高大而结实,表层装饰不多,只在局部十分细腻地浮雕着一些花。许多院墙上都有对称的“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的宋体字,还有“批林批孔”之类。暗红颜色并不新鲜,惊叹号却震撼有力。这所小学想是教堂在“文革”时候闲置了改建的。在21世纪到来的时候,它又复原为一所宏阔辉煌的教堂了。

那时候是冬季入学。我因为夏天刚刚从南方来,就插个班,直升小学一年级下学期,算跳了半班。我们院的风子、二骚子和旁边院的冬云和我同班。安子比我们都大两岁,他神出鬼没,无恶不作,谁也不清楚他住在哪条胡同里。那时候每一个大人都摸着我头,让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大人们的道理向来天经地义,确凿无误。他们最大的擅长就是说:“你应该……”让我想起洗脸的瞬间—不管愿意不愿意,很湿很热的毛巾迎面糊上来,令人无处躲藏,几欲窒息。

“天天只向上一点点。”我嘟囔说。

学校的院子里果然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大字。院子中间有一个篮球场,对称竖立着两座很高的篮板,是两个相对无言的高个子。后院还有一个防空洞,有一排秋千架。秋千架下是一簇紫色的花,也许是淡粉色?我和风子课间坐在台阶上,看它们随风摇曳。后来过来很多年,四季的风从不同的方向吹,怎也吹不来那时候的气息。

下课的时候,男生和女生尖叫着疯跑。从教室到操场,从院子到厕所。气急败坏的,兴奋到极点,尖叫声纷纷在空气中划过,如交叠一处的杂乱树枝,很有些凄厉的意思。

“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高年级的男孩子扯着嗓子喊。

高个、长睫毛的风子过于美丽,遭到男生们的围攻。他们是以正义战士的形象出现的,而她永远是花枝招展的女特务。肩上披一片蓝色戴穗的蓝围巾,上面起了些毛毛小球。她呵呵笑着晃过两个男生,躲躲闪闪地往女厕所跑。几个男生直冲到女厕所门口,嘎然止步。不知谁在门口拿着一个灌了水的橡皮管子,一边滋水一边换了国军的口气:“给老子出来,弟兄们冲啊!”

风子说她不记得在厕所门口笑得喘不上气,不记得捏着嗓子嚷讨厌,也不记得装模作样满蕴笑意,偶尔还夸张地白他们一眼。我们四年级时才学“风骚”这个词,当时只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句话颇为陶醉,所以对于上述情形,无以形容。女生干部一干人多半是烧饼脸,头发如枯草,说话刻薄,平常不大有人理,只能自己宠着自己,靠墙根儿扎堆儿嗑瓜子。她们远远地看着风子,冷冷地说:“风子可真够疯的!”

男生们在战斗状态,执著地专等风子出来。几个男孩扯着衣服捉住她,拖回教室里去。其实拖回去也必然没有下文。然而还是要跑出来,捉回去,情节反反复复,每次都从头再来。

我在台阶上看风子和他们热闹好玩,心里快乐得简直想在地上左右打滚。在所有的热闹里我都是一个热情的看客。可又不知道为什么,总要远远地躲开他们,一个人跑到操场上去,在秋千前面的台阶上坐着。

平常我们就在教堂里上课。我可是记得教堂顶端的花窗玻璃—暗红和艳蓝,明黄和墨绿,色块交错,光线羞涩地照进来。它过滤的阳光色泽微红,像是一个女孩子害了羞的脸,低垂了目光。我们就是在教堂里学习“波坡摸佛”。

“波,波浪的波;坡,土坡的坡……”

班主任冯老师身似铁塔,手执竹节教鞭,戳在地上,另一手折了似的,以手背叉腰,身体曲折起伏。她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打着晃,没完没了地念下去。我们齐声朗读,嫩嫩的声音,既没有什么音调,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你去过庙堂殿宇,就知道儿童诵经较之成人更具奇异的魔力,像是召唤一群叫做寂寞的魔,立时把人身心穿透。我们把声音拖得很长。教堂空阔,回声四起。

“波,波浪的波;坡,土坡的坡……”

平常总是几个班占据不同的角落一同上课,朗读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一个声音在不同阶段的回响。昏暗的光线,阴郁的基调,无聊的诵经一样的课文,催眠了我—对,那个孩子就是我,懵懵懂懂,恍恍惚惚,只有眼睛黑白分明。我仰头,看顶上的花玻璃:暗红和艳蓝交错的地方,生出一种奇异的紫。色块拼接,无止境地叠加,变化到无限。而它们奇妙的图案,又似一圈花斑蝴蝶,首尾相接。

“认真听讲!有些同学精力不集中,我就不点名了!”冯老师严厉地说。

我收回眼光小心翼翼地看她,以前面的风子的头发挡着,只露出半张脸。冯老师也只露出半张脸。她正目光炯炯、威力十足地看我。仿佛她的眼睛里射出一排子弹,我需要一个护障。我埋伏在风子身后,风子永远是我的掩体。我把头慢慢地,慢慢地,全部转移到风子的头发后面。冯老师于是月食一样消失。

“认真听讲。集中精力。手背后坐好。不许说话。不许追跑打闹。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这是20世纪70时代的校园规则。每篇作文的结尾,都要落在“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力量”或者“争当一名合格的社会主义少年儿童”上。“祖国的花朵”永远是作文标题。而我满脑子想的是一毛八一串的扁圆的珠子,吴清华的芭蕾舞鞋和她摔倒的姿势,还有贺年片上,古装仕女的水袖和头上的珠翠。

吴清华,身上满是纵横的鞭痕,匍匐在地,双臂交叠。纵身跳跃时划过一道彩虹的弧度。而她的芭蕾舞鞋,竖立得如此圆满。她永远皱着眉头,透露仇恨的表情。她的特写出现在电影、小人书、画报和年历片上,我爱不释手,百看不厌。

周末天擦黑的时候,王府井南口的部队大院里常常八部样板戏一同放映。巨大的白色影幕隔开丈许,横竖放置毫无规则,之间是密密麻麻的绿马闸,横生起一股狂欢景象。影幕正面背面全坐着人。忽明忽暗的光线把人们的脸也染蓝了。

“奶奶,你听我说!”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影幕上的人亢奋昂扬,一站一个架势。京剧的鼓点,鼓噪造势,一声比一声来得快。我惦记着铁梅的长辫子、李玉和手里的那盏马灯和小常宝的翻皮背心。我和风子手拉着手蹿来蹿去,热热闹闹地兜了一圈,躲过洪长青被烧死的惨烈情节,最后还是坐在《红色娘子军》前面。

吴清华是好人,因为受压迫;南霸天是坏人,因为压迫人。但是冯老师总压迫我们,她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比方冯老师喊“一臂间隔向前看齐”,我们都听话地平举起手。可她偏说“手—放—放—放—放—放”,同时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直到我们手臂酸痛,她也不吐出那个“下”字。低智的游戏使冯老师得到无尽乐趣。这种折磨天天重复数遍。这仅仅是因为她拥有权力。我想。权力的意思就是,不管有趣没趣,对不对,合理不合理,一定要强迫你听从的那个东西。

我的判断一点没错。“老师说得不对,你们就不听了吗”这是冯老师的口头语,迫使我们屈从。“这不就是压迫吗?”我百无聊赖又无可奈何地想。心里连说“呸呸呸”。

一个孩子的意志,必须屈从于一些不相干的大人,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很久以后我回想这个场面:教室阴暗的角落里,一个女孩子—那就是我—以黑白分明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秘密地看着老师。她被迫手背后坐好,这是当时学生们上课时的标准姿势。倾斜的黑板前面,又响起男孩女孩的声浪。

我和风子曾经努力找出好孩子和坏孩子的区别。他们的区别,就是一个是听话的,一个是不听话的。学校里什么人最坏呢?就是戴眼镜的人最坏。而且谁戴的眼镜越大谁越坏。

有时候我们也坐在操场边上的双杠上居高远望。屁股漏在两根杠之间,双手向后撑住,腿吊在半空中。这样的坐姿并不舒服。操场上安子那帮打篮球的高年级男生左右跑动,偶尔神情诡秘地看过来。风子把眼光藏在游动的头发丝后边,风吹起她的头发帘。她的眼神像是一艘渔船上的射鲸枪,牢牢射在他们背上,牵动着鲸鱼来回游动。她梦呓一样告诉我,“谁谁的哥”叫安子,是体育课代表。一般在学校里,谁的个子最高,谁就是体育课代表。但风子说“谁谁的哥”安子比较例外,只是班里第二高,却也是体育课代表。

“谁谁的哥”,就是那个屁股上有一个巨大补丁、粗白的线匝得一圈一圈的叫做安子的家伙。有时候安子冲他们喊叫,自己孤独地跑在一群人以外,还学我们体育老师的样子,倒退几步,拍手大笑。有时又突然疯狂疾驰。偶有一个孩子鞋子被踩掉了,他上去朝他屁股就是一脚。球队的阵势变换莫测,时而松散时而紧密,是海里高低起伏的浪。风子的眼光在高低起伏的浪里牢牢钉住他。安子就是那只左右摇摆又无法逃脱的鲸鱼。

“他才比我们高两个年级。”风子含笑对我说。我瞥了她一眼,她的笑意就是我洞悉她的钥匙。我们之间没有秘密。那时候是秋天,天高云淡。叶子还没有开始落,下午已经起风了。风一吹操场尘土飞扬。我带着绸子的一块钱一条的红领巾,风子的红领巾是两毛五一条的,布的。我们俩的红领巾都已经快成碎布条了,风一吹迎风飘摆不定。风子把一根布条咬在牙齿间,眼光穿过睫毛。直到很久以后我回想这一幕,总觉得她的眼光不太像孩子的。她有一排透明而齐整的牙齿,有很好的光泽。空气中干燥的秋天气息,要把我们身上的水分吸干了。

我对风子的记忆断断续续,零零散散,没有章法。关于她的父母、家境和身世我也记忆模糊,也许她是没有父亲吧。但她的确长得好看,眉目之间有一股媚气。现在她依然对自己的过去心怀崇拜,恨不能身外化身,拍着自己肩膀夸耀自己美丽。但我看着风子现在的模样,却很难想象她年少时的轮廓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们对视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的面容日渐清晰—我、风子以及风子们和安子们生于后毛泽东时代。我们认真上学,规范生活,父母健在,工作顺利,大学毕业以后在江湖上混世界,经历丰富多彩、惊心动魄的情感生活。

在新世纪在第N个年头我和风子经常见面。我再见到风子的这天,正巧是风子的30加N岁的生日。风子的生日正是21世纪的某一个圣诞夜。

今年圣诞,一个朋友家里招呼了一百来人,几间首尾相接的小平房里黑压压一片,挤得像公共汽车。午夜时分,这帮家伙喝得也差不多了,为了制造一点罗曼蒂克,就照例灭了灯点起十几只蜡烛,放起了音乐开始相拥起舞,跳的是文人们擅长的两步。荔枝红的烛光下,一团团黑影影影绰绰,蠕蠕摇动,多少带些恐怖意味。屋外惨白的月光透过一格子一格子的榆木窗棂斜照进来,人物的怪诞舞姿就成了剪影,而靠近烛光的人则在墙壁上被无限放大。这时候音乐狂燥起来,墙上的多余人物渐渐退去,只余一个出神入化的女子,她的头发飞扬,身体似乎也要爆裂开来,这时在音乐里跳舞不像是音乐为她伴奏,倒像是她浑身的劲力挥舞出的无数音符,五颜六色乱纷纷地落下。周围的风子们和安子们爆笑和尖叫,有人吹尖厉的口哨。每一个人都似乎变成了离了轨的星星,相互一碰撞就燃起一簇鬼火。然而情形忽又急转直下,嘻嘻哈哈走上两个人,说:“风子,别一个人跳哇,一块跳一块跳。”他们俩一前一后将风子包围。一人在前揽住她的腰肢,一人从后抚住她的双臂,三人张开一个蚌壳的角度。男人自是暗淡无光,风子可是抢眼的猩红色,像是张开口吐出的蛇信子,嘶嘶有声,吓得周围的女人们翻了白眼,男人咽着口水。风子却有说有笑的不大当回事,还面色从容地嚷:“你们怎么了?也跳哇!”

疯狂的风子回来时恰是寒风冬月。她大大咧咧地对我说:“跳舞!是场运动啊—当你把一切当做运动之后,你就觉得一切是为了你自己了。”

风子把一切都当做运动,并且身体力行。反正风子按照乐观原则,信奉行动主义,也算是个形成了自己的哲学体系,并期望都市女子们都是她的理论的追随者,她好做个精神领袖。她坚信“坐怀不乱”就是坐在别人怀里不乱动。致于养精蓄锐、锐不可当、鞭长莫及和切肤之痛,都用于形状男女的性焦虑。被气死的理论家咽气以前一定会争辩说,风子的错误,是“将公共话语在私人框架下进行了个体理解,并放大到社会领域”,“是对传统文化的涉犯和侵略”!

下午的院落是我们的。阳光下茂密的枝叶笼罩出一片浪漫的浓荫。运动项目如跳皮筋,砍包,猪拐。游戏在空气中散布远远近近的磁力,如同炒菜的香味一样在整条胡同里流传,一会儿就聚拢一大帮孩子,哪一项游戏都被玩得气急败坏、登峰造极。

“手心手背分拨!”孩子们喊。

我们都穿着侧扣盘的白塑料边的布鞋,围一条纱巾,戴着套袖,辫子梳得横七竖八。风子是全能冠军,各项游戏的成绩堪称优异。风子一只手张开,放在背后悄悄做个手势,我和冬云秘密偷笑,心照不宣,和孩子们头低头聚拢一处。散淡的云朵和茂密的枝叶组成不规则的画框,俯看这一群孩子就是一朵花,小小的身体和几颗圆脑袋组成花瓣,手心手背是深浅不一的花心。孩子们一哄而散,如花瓣四散。我们仨永远是密不可分的一小撮,联合起来无往不胜。

那些包是自己缝的。用六面小碎花布缝制成一个正方体,收口时往里灌进沙子或者小米。它是一颗柔软的子弹,被两名狙击手有力地抛来抛去。它所追踪的一群孩子嘻嘻哈哈,从一侧迅速躲到另一侧。技术高超的孩子接住它算是救同伴一命。但最终他们一个个被击中,牺牲,沙包也被弹飞了。

男孩子不玩这些,他们人多的时候玩抓特务、撞拐或者骑马打仗,人少的时候拍三角玩弹球。谁拥有更多的烟盒和弹球就是富翁。二骚子因为别的男孩子不跟他玩,就跟女孩子凑在一起。我们每次跳皮筋都带上他,他一跳就坏,永远是抻皮筋的最佳人选。

“我趁一筐小人书:《敌后武功队》一整套,有《铜柏英雄》,还有《兄弟民兵》!你趁几本?”有人自是得意非凡,趾高气扬,鼻子上却是一抹黑。“去你妈的!”他们表示快乐和愤怒时使用同样的话语。他们以声调和音量区分着情绪。

我们有时候也用糖纸玩“放电影”:把攒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夹在一个红皮本子里,打开它眼前就熠熠生辉。我和风子各拿一些图案鲜艳的糖纸,在院子的一个角落挖几个寸方的小坑,糖纸放进去,再用一小块碎玻璃盖住。过几天,也许在一个暗红的黄昏,拂开玻璃上面的浮土,晶亮的玻璃里登时五彩斑斓,光芒四射。

那两年前后的夏天,王府井开始卖五分钱的奶油冰棍和红果冰棍。我和风子、冬云常常吮着冰棍满街乱逛。常常有男孩子骑辆破自行车,擦着我们身边掠过后,回头看一眼,留下丁零当啷一阵滥响。

有一天放学,冬云对我和风子说:“到我家练车吧。”冬云她们家有一辆破旧的二八女车,凤凰的,她妈妈要挤公共汽车,它就在家闲置。冬云妈妈在一家百货商店糕点部。那时候商店里的点心除了鸡蛋糕、萨其马、还是桃酥和江米条,还有一种很酥的小圆饼,中间点一颗红点。柿饼我们谁也不爱吃,要是果丹皮还凑合。她妈妈常常把点心渣以处理价买回家来,放在大铁饼干筒里。我们以前也去过她们家偷吃过几次,反正冬云做人大方。我还记得饼干筒上的香港明星,诸如米雪、凤飞飞之类,穿着高领毛衣,红嘴唇,长睫毛,嫣然巧笑,媚气十足。

冬云住在东单三条。胡同深处的院子口东一个西一个的防震棚,把道路收缩得十分狭窄,刚好过一个人,专供练车之用。中午的毒太阳晒得路人没了行踪,简直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慌慌张张拖出凤凰车。它形同一个巨型铁架,左右歪斜。推至过道处,风子个高,勉强上座,我和冬云分站两侧,四只手各抓住前把后座,风子一只手扶住墙壁一侧,三人如古典田间耕作方式,磕磕绊绊,推犁般前进。

风子的运动不得要领,前把摇晃得很厉害,车身一会儿向左倒,一会儿又向右倒。我们不敢让邻居的大人发现,不然他们准会多嘴告诉冬云的妈。埋怨、谩骂、嘻笑,均以低声。好在窄胡同有房屋的阴凉,否则准会中暑晕眩或者得心脏病。偶尔一只猫,行走如风,冷不丁“喵”地一叫,从头顶的房檐横蹿而过。

在腿、脚腕儿、屁股、手臂被陆续磨破以后,我们叫了暂停。冬云她家很暗,白天也得开白炽灯。那天,我们几个用鼻子在缝纫机的脚蹬子上找到了美女饼干筒,用钉子撬开。冬云自觉地拿来两只铁勺子。我和风子拼抢着把饼干筒朝向一个相对亮的地方。不出所料,里面是一些粉末颗粒,颜色深深浅浅,状如一筒杂面——眼睛并不能领会它的妙处,关键时刻还得靠嗅觉和味觉。风子用手拈了一大片放在嘴里,登时体会高潮一般五官变形,陶醉得一塌糊涂。我用勺子狠狠地深挖一舀,抖嗦着放进口中,奶油味和鸡蛋味特别浓郁,好吃得天旋地转。里面还有好多深色的颗粒,我们知道那叫做巧克力。

冬云用手指点比画着说:“这儿,那儿。”理性与行动并行,我专挑巧克力密度较大的地方下手。吃得嘴上全是点心渣儿,几次差点噎死。风子在我旁边连连咳嗽要水喝。我后来吃过许多山珍海味可口美食,和那一天相比简直味同嚼蜡。

早上树叶泛着青绿,落满灰尘,天空洁净。我和风子同路上学,二骚子在门口等我们俩。“别忘了吃早点!”风子的妈冲我们嚷。我们胡同口就有一家早点铺,一般油条七分钱,豆浆五分钱。如果不加糖,是两分钱。我们每天都攥着一毛二分钱,到小吃部里买早点。屋里开一方小窗口。桌上的碗还没收,碗边豁口甚多,正是一颗颗牙齿的形状。大批的油条放在一个大竹筐里,上面盖了一层油脂麻花的白布。穿白制服的服务员,虎着脸,神龛一样站在柜台里。人往前拥,以胳膊肘互相制约。如果彼此顶上了也还算客气。但他们对孩子很好。

“小孩前边来,别挤了。”哪一个肥胖的大爷或者大妈说。反正胖子多半是好人。以致于多年以后,我仍认为肥胖就是善良的代名词。

我往前踮起脚,把一毛二分钱不知道通过谁的手递进去。服务员一只大手举着热豆浆,一边喊着留神,帮你放在桌上。如果遇上他今天高兴,还会给你舀一大勺糖。他的指甲也会浸到豆浆里,我们却并不觉得脏。因为碗、木桌子,大长条凳和墙壁都脏、灰暗、破破烂烂。人们坐在肮脏和破败里,吃喝得咋咋有声。

木头长条凳上一般坐三四个人。“走啦您。”屁股抬起来的时候,熟人说。两个人的时候,就分坐两头。一个人抬起屁股来,另一个人“啪”地坐到地上。“你丫有病啊你!”他掸掸屁股站起来。重音在“丫”上。“你丫才妈的有病!”重音在“你”上。互相愤怒地对视五秒钟,在七嘴八舌中走掉。

有时候也不吃早点。把一毛二分钱省下来,等攒了一定数目,就买邮票。或者偷着去东华门的馄饨候买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最高兴的是星期日吃了早点,跟我妈妈去逛瑞福祥布店。那时候还要布票。柜台上方有一条电动传送带。如果买了布,售货员开一张票,连同布票、钱,一同夹在夹子上,投枪一样“嗖”地一投,夹子沿着传送带到会计手里。我的眼睛总是随着这个夹子走。有时候它在上面走,我仰着头跟它走,一不小心就撞到前面的人身上。有时候好几个夹子同时在上面走—万一会计弄混了怎么办?我二年级的时候一直为这件事百思不解。

总之日子无聊。我和风子总是盼着发生什么事。比如说再地一次震、游行,老师死了,打雷下雨,或者天下大乱。

唐山地震以后,8月的天气非常闷热。北京的余震并非地动山摇,但是地震以后的慌乱惶恐,却往往和尘土一同掺杂弥漫。街道上一些砖墙倒了,青灰的砖,散落一地,很多是半块的,还有塑料布。墙壁的上面,以白灰书写大大的“危险”两个字。一些歪歪斜斜的棚子雨后蘑菇一样出现,屋顶上铺了污七八糟的油毡子。我们穿行在废墟中间,自然是兴奋得很。

“震了!”二骚子的爸在我们院里常常操着京腔,以巨大的音量大喝一声,解气又带劲。按照新世纪的语言表述,风子的爸在我们院里拥有话语霸权。他还常常说:“盖了帽了!”有时候他也说:“操,没治了!”

“震了、盖了、没治了”,经历了20世纪70年代末的北京人都记得那个年代的语言时尚。另一批人晚上穿了露着大窟窿的破背心聚集在路灯下头,一边用蒲扇赶着蚊子一边说,“都是你们说的,这回真震了吧!震了又盖了吧,盖了又没治了吧……”声调越来越高,加了得意。这一整套对话在北京的角角落落毫无创意地穿行,我和风子就听过多少遍了。

街上有很多防震棚,许多人睡到了街上,反正那些天学也不要上了。我和风子满街乱逛,凑热闹起哄,看大人慌慌张张,这自由散漫的日子,简直是天堂。

9月后开学,王府井小学的体育课,全改成了防震练习。所谓防震练习,就是在课堂上,各就各位。老师小心地把铅笔盒竖起来。我们屏住呼吸,心跳不已。猛听见“哗”地一倒,即刻慌慌张张地钻到桌子底下去。不小心磕了头或者屁股事小。每次练习,都有胖的同学因为钻不进去而哭起来。似乎他们在逃生时候,被无情地抛弃了。

有个胖子的家长是军干,跑来学校提议说,防震练习这样搞怎么行哪!即使地震了,钻桌子也不能解决问题,应该练习往门外跑哇。过了几天,我们的防震练习果然变成了往门外跑。胖子的座位也很快转移到距离门较近的地方。

我的课桌在前排第二个,距门最近。每一次我都前几个跑出来。我怀着极大的优越感,回看逃生者们相互拥挤推搡,惊惶失措,丑态百出。每次总有人被踩掉了鞋子,哭叫,或者尿裤子。二骚子嚷得最凶:“别踩我的鞋!别踩!”他杀猪似的叫,裤子已湿了一片。我们赶紧捂着鼻子绕开他。

风子换到了我后面。有一次我和她在门口肩膀冲撞在一块,她侧一下身,让我先跑出来。后来即使我们俩碰到一块她也让我先跑。风子就是这点好,为朋友不惜命。当时的电影里,好看的女人都是坏蛋。我可不这么想。我还是觉得好看的女人好而难看的女人坏。所以不管难看的老师和难看的女生干部怎么诋毁好看的风子,我还是和她要好。

前两天,也就是新世纪某一个年头的某个夏天的凌晨,我正在家中昏睡。突然感到楼板晃了两晃。别忘了我是经过防震练习的训练的,童年记忆瞬间闪回。我机警地立刻抬头看看吊灯,吊灯上垂下来的玻璃珠子叮当作响,左右摇晃。赶紧跑,我想。但是实在困得要命,只是一味懒得动弹,所以只好临危不惧。看看没甚动静,一想算啦,先睡一觉再说,生死由命,随它去吧!第二天风子给我打电话。她打个呵欠说:“对……震了……啊哈……天下的事,还是睡觉最重要呀。”

下午上自习的时候,也在教堂里。外面上体育课的学生嘻笑叫闹,不知谁在吹口琴。零散的旋律,每个音都吹不准,有时候是好几个音一起吹出来,曲里拐弯,没腔没调的。夏天的下午,被烤热的板结般的空气,也被吹得松动了。

作业很快就能做完。我们用的是田字本。无非抄录一些很短的课文,比如《毛主席去安源》等。我的字大且有力,框架空阔,力透纸背,HB中华铅笔的笔尖一会儿就被写秃了。

课文抄到“毛主席”三个字,这一行却只剩下两个空格。老师说过“毛主席”三个字是不可以分开写的。我在地上磨了磨笔尖,左右环顾。二骚子正管别人借钢笔水—他有一支特别值得炫耀的钢笔,英雄的。我听见他嘟囔说,要纯蓝的,不要蓝黑的。老师的头在远处的窗口映出一个半圆轮廓,举手半天她也看不见。她永远在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和现在环路上的交警一样。

我觉着还是把“席”字写到格子里面更好看。就在最后两个格子里,一笔一画写上“毛”、…“主”两个字,将“席”字换行写到第一个格子里。“席”字写得不好,用橡皮蘸着吐沫擦了又写,险些把纸擦破了,格子里一片乌涂的蓝。

我旁边的二骚子探头张了张,惊叫道:“我们班同学说,‘毛主席’不能分开写!”二骚子把“班同学”理解成“班干部”、“班集体”一样的词组理解,他说“班同学”的口气十分古怪。

戴眼镜的冯老师闻声而至。俯身看了看厉声说:“你为什么不听话?”冯老师的眼光像两具探照灯,权威地看着我。我既不表态,也不反驳,脖颈僵硬,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坚硬的冷气。

冯老师抽出作业本面向大家问:“老师说过,‘毛主席’可不可以分开写呀?”

“不—可—以。”他们回答。他们永远知道老师的问题的指向,可以或者不可以,知道了,明白了,都回答得准确无误。

屋里没有人了。他们在门外玩皮筋和沙包,叫声和笑闹声传进来。口琴还在吹响,音调依然曲里拐弯的。一个同学进来拿东西,我瞥了他一眼。他双手一撑课桌,在椅子之间蹿过去,好奇地看了看我。

我被罚抄录10页“毛主席”。我的写字姿势是最吃力的一种,握笔的姿势也是最用力的一种—手拿笔很低,几乎用力擎住笔尖。我的字框架空阔,力透纸背。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毛主席”散布于田格本上—有的多出一个字,有的是空最后一个格,这些字密集而且深刻,一眼望去,直看得人眼晕。

门被推开,我知道是风子,就低头没有看她。我能感到她的轻轻的脚步和到我身边的影子,她的气息风尘仆仆的,能够渗透到我的细胞里去。忽然我的作业本上面出现一片叶子,一边卷曲了,一边还是鲜绿的。一滴一滴的眼泪滴到本子上,把字也洇湿了—我其实本来好好的,受了委屈本来是准备斗争到底,但是这时候风子却要对我好,我立刻就哭得没完没了。

教堂顶端的花窗玻璃,透出一方白。慢慢地变成了浅灰,又变成深灰。天渐渐暗了下去,仿佛一扇窗子缓缓地关闭了。

风子是我的朋友。她平时和男生打成一片,班里的女生也不大理她。有一回上课的时候,风子皮带露出来了。那时候我们都不穿有皮带的裤子,穿松紧带裤子。一个男生大叫起来:“给风子一大哄呕!”班干部们幸灾乐祸,远远地冷冷地看着,撇了嘴,偷偷地笑。风子的脸红了,求助地看着我。我现在还记得她的眼光,求助的,不知所措的,难堪的,还略带一点愤慨。我当时义愤填膺地站起来,指着那个男生说:“老猫,臭德行!讨厌!”我和风子以最大的限度合力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友谊更加牢不可破。

多年以后的那一天,院子里的灯光把风子的眼睛映照得一明一暗。风子站在风里,头发是忽明忽暗的黑缎子,脸上的妆很浓。忘了哪一个好莱坞的神魔电影里,一阵风,那两个机器人的装备齐整的壳子,四分五裂,爆裂开来,土崩瓦解,鲜嫩的心脏与肢体终于暴露—这就是我和风子。

我们在新世纪重逢之后,再一次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

十一

毛主席逝世以后,我们放了几天假。秋老虎天气闷热。蒙昧状态的我们倒也不认真觉得。前几天学校已经开了隆重的追悼会。操场上站了许多人,喇叭里播放着哀乐。我们一臂间隔向前看齐,然后分开站立。我前边那个同学皮带露出来了,要是平常大家一定会笑,但是这会儿都哭得很伤心。我心情也很沉痛,很想哭、也很想看一看后面的左边的右边的同学,但他们都把头低到了肚子上。

一会儿班主任冯老师走过来问我有什么事。她的眼睛红得像桃。我说没事。我想上厕所。她那天倒态度温和,迟疑地看着我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好了。……

那一阵坐在花前的台阶上的,就变成了我和忧郁的风子两个人。她的睫毛长极了,穿着和我一样的侧扣盘儿的方口布鞋。我们俩的裤子都是条绒的,比布的要好一些。她还有一件奢侈的金丝绒背心—这是当时最时髦的装束了。

操场上有人玩皮筋,松紧带做的,从小腿,到腰,到小举,再到大举。谁飞扬跋扈,就由谁决定到底是玩“小皮球”,还是“踩一踩二”。

我和风子就坐在院子里。远处的教堂是尖顶的,灰色的,以一种孩子不能接受的高大权威,矗立。操场还没有漆成板油,地是黄土地。远处墙上的“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大红标语,已经败了。学校规定不许在校园里玩三角和弹球。那帮男生在操场上玩撞拐—扳起一条腿,用另一条腿蹦来蹦去,互相冲撞。他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如果是骑马打仗就好一些,一个瘦小的骑在一个粗壮高大的脖子上,分别对打。

风子在远远地寻找“谁谁的哥”安子。他如果看见她,准会张着嘴哈哈大笑,朝我们很重地砍过来一个土坷垃。风子有一天悄悄地拉着我,穿过这些淡紫的花朵,坐在篮球架下的石阶上。表情凝重,脸都涨红了,口气很热地呵在我耳朵上。“你知道吗你知道吗,风子放低声音说,“江青是个坏人。”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江青是坏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反问那你说冯老师是好人还是坏人?风子怔怔地看着我,不再说话。我们俩看小人书,常常说南霸天是坏人,吴清华是好人。电影里好人坏人也分得很清楚。一本小人书里,有一个后来终于觉悟了的女特务,但是她烫着头发,我们俩也分不清她是好人坏人。

可是中午回家看见大人也神秘和机警地嘀嘀咕咕,神情诡异,饭都吃不踏实。过了两天,风子的情报出现了后续反应。学校放假了。街上的广播、喇叭里,传出一个女声高亢的声音:“华主席带领全国人民一举粉碎‘四人帮’!这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我问我爸爸,什么叫“四人帮”。他一板面孔严肃地制止了我。

晚上他们神秘地外出,我和风子牛皮糖一样贴上去。王府井街上发了大水,人潮涌动。激昂翻滚的潮水卷起路边的条幅标语,涌向天安门广场。从北京饭店往西一路密密麻麻全是人。几乎所有的松柏上,都别着诗、漫画、各种条幅和手工制品。其中还有纸折的一串王八,上面写着“王张江姚”。我们平常也用作业纸折这种王八,我忍不住笑起来。街面上贴有许多标语,我顺便认了好多生字。

“王张江什么什么,狗头军什么张”,“江青要当女什么”。“打什么一切反什么什么”。还有“什么什么什么”。我张着眼睛说。

夜灯灿烂,人头攒动。我是潮水里最小的一滴水,我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于是手被更紧地攥住。我仰头问什么都得不到满意回答。大人们四处张望,神色紧张又新奇。四处是和他们一样的亢奋的大人,我没有见过如此的集体惶恐的眼神。我心想。风子已经告诉我了,你们休想瞒我。我得意地大声对他们说:“江青是个坏蛋吧?”我的手指已经被捏疼了。我被严重警告:“小孩子不要乱说!”

那一路的汹涌的人潮,裹挟着我们向前走。字我看不太懂,我更喜欢看彩色的漫画。我的眼睛探照灯般扫来扫去,正巧看见一幅巨大的画,将江青画成了一个女皇,头顶上皇冠的一排珠子垂落下来,倒很像东风市场一楼的一毛八一串的珠子。我兴奋得很。江青的嘴唇被画得非常的大而厚,眼镜框占据半个脸,穿着伊地的长裙。我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长裙和水袖,可是我最迷恋的时装梦。

回到学校里的第一堂课,我们们要画一些漫画,批判“王张江姚”。班主任冯老师说画什么内容都可以。我立刻想到那幅江青当女皇的画。当时在街上,报纸上,到处可以看见这张漫画。我回到家,找来一个画本。用一支HB铅笔描绘轮廓,再用水彩上色。我把她的嘴画得非常大,比原来还大。眼珠夸张地凸现出来。致于伊地长裙,我一直梦想一个长裙的款形,就按照设想,在领口和裙摆处,加了一些皱褶,再画上泡泡袖。上色也不同于原版,将裙子上了猩红色,和嘴唇一样扎眼,皮鞋是肮脏的蓝。这是我最早的服装设计图纸了。

到了班上我们互相传看。大部分人折了王八,那就是智力的懒惰。也有人画个戴眼镜的瘦子,拿着一支笔,身上写着大大的“张”字。画江青的同学不太多。风子她们挤过来看我的画。我们班女生都说:“你画得真好,裙子还有褶儿呢。”

评比的时候,我的画被放在学校的橱窗里展览。风子的画没有选上。她平常画得比我漂亮很多,我一直心存郁闷。那一阵广播里常常说到“扬眉吐气”这个词,我深觉其妙。回家对我妈妈说:“今天风子的画没有选上,我扬眉吐气了。”说得她笑得喘不过气,我哥哥立时笑翻在地。

十二

“四人帮”粉碎以后我们最大的变化就是,音乐课上学了一首新歌。

我最喜欢上音乐课。年轻的沈老师眼睛很大,穿细白格子的衬衫。拉一个手风琴。后来我回想她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根本不美,只是拉着手风琴在树下唱歌的样子,风味独特。当时我们全班同学在一起如果有共同话题,就是议论她的美丽。

我不喜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这首歌,它听起来苦巴巴的。我还是喜欢《红蜻蜓》,或者《一起度过欢乐的节日》之类的。当然还有《我们的田野》:“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弯弯的河水,围绕青青的稻田……”

上音乐课是在操场上。因为和其他几个上体育课的班一同上课,现场非常混乱。高年级的学生踢球,他们的球总会滚过来,不是踢到谁屁股上就是滚在老师脚边,唱歌就不得不停下来。这种混乱使学生可以有机会逃课的。一般逃课是男生,女生们都很规矩地坐在前排。有时候,我也和风子假装上厕所,悄悄地溜掉。我虽然爱音乐老师,但更喜欢在操场的角角落落,远远地听那些歌声迂回曲折地传来。如果那些简单的旋律听一听也就会了。

今天我们学一首新歌,沈老师说,叫《交城山》。“交城的山啊,交城的水,交城的山水实呀实在美……”她照例先唱了一不遍,那首歌的旋律并不好听。“唱《红蜻蜓》吧,唱《小松树》吧。”乱七八糟的倡议淹没在手风琴伴奏里。沈老师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但她的音乐没有停止,我们也就随着她的旋律听下去。

唱《交城山》的这几堂课,我和风子溜到教堂后面去。那里一拐弯,有一排平房。杂草丛生,满地土砾。平房的玻璃破了几块,全是灰尘。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以后,虽然北京的建筑没有被很大程度地破坏,城市里仍有很多废墟。风子是一个冒险家,我跟在风子后面,头发被风吹得四散。遥远的旋律迂回曲折地传来,还可以远远地看见男生们在踢球。风子有时候就默默呆立一会,看“谁谁的哥”。她相信他们眼神喧嚣,电流缜密。但其实这么远的距离,谁也看不清谁。

我们就在废墟和杂草之间徜徉,终于发现一间破屋。风子找来几块砖头垫着,扶着我。我踮起脚向里张望,根本看不清。我们俩双手照在玻璃上俯头一看,里面全是硬纸壳子和废报纸,角落里堆放着几根木头。“交城的山水,实呀实在美”的歌声传来。墙上贴着一幅毛主席像。

这不过是操场后面的几间废弃的平房。不远处放着教工们的自行车。车棚全都漏雨了。车子杂乱地、歪歪扭扭,拥挤而倾轧。很多人从来没有去过那儿。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里是我们的乐园。但是每次都还没玩够,课铃就响了。我们只得匆匆地跑回去。

十三

大约是黄昏的时候开始起风的。地上的尘土、雪糕的包装纸、塑料袋和废报纸在角落里打着旋儿,空气中飞沙走石。他们的话也被土粒撞飞了,没有再连成整句子。报纸上管那样的天气叫做“沙尘暴”。后来风子回想起来,她和少年时代的恋人安子的重逢,本应该风和日丽,花好月园,然而却乌云翻滚、飞沙走石的—像50年代老电影里的艺术手法,预示着某种严重的危机。但那个时候的他们年轻得连自己都来不及管,还不太来得及想想未来的征兆。

风子对于自己的丰富经历,很可以这样渲染,或者那样演绎,但她只古怪地说,她是这个时代许多个风子的名副其实的代表,其余的人都是她的翻版。有一次我在她的房间里翻翻施咸荣译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忽然有一张照片掉出来。居然是一张她高中时代的黑白照片。很瘦,梳着短头发,穿的是那种碎花布的衬衫—这个样子倒是我熟悉的,笑意和神态果然都是她。风子一把夺过来看了看,一边往嘴里塞着草莓,怪里怪气地说,嗨,变的也就是这几年。风子眼神果然全变了。说到这儿我们俩都有些黯然神伤。风子的话正像点燃一挂鞭炮的火星,我们的眼神和我们的心相互碰撞,爆出“噼里啪啦”一阵滥响,然后都被炸得一时没了声息,时间就在一阵连响中,蜿蜒迤逦地蛇状消失。

分手又聚首,然后再分手,恋爱的节目反复上演。每一个人都是主演也都在客串。转场的频率越来越快。皱纹背后隐藏着伤心故事。男人为生计变老,女人为男人变老,青春为恋爱变老。青春是树上的苹果,时间是风,老去是飘向地心的重力,不可遏止—所以生命可以用横向与纵向两维来定义。定律作用于风子,风子只剩下一点灰影子在安子眼睛里。那双眼睛是忽明忽暗的两摊水,涟漪波澜之间这一点秘密水落石出。在安子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可以看见风子一岁一岁地长,他的心一点一点灰下去。仿佛她的每一次成长,都会不经意地把他的心烧糊一小片。

“这年头动哪儿都可以,哪能动心哪!”风子说。

年少果然就是一个瞬间的事。在城市巨大而密集的坐标系中,风子们的窗口正对着另一些楼房的另一些密集的窗口,另一些密集的窗口也对着风子们的—她们是谁?她们在哪?哪一个房间放出沉郁的音乐?旋律X光一样穿透心肺,顺着血管畅流。木质地板上的光碟铺张一地。运动鞋很脏,歪斜着脱离了它原先的位置。一群人和三五个喝空了的两公升装的巨大矿泉水瓶子,散落,歪倒在地。有烟,有酒,有音乐,没意思。所有的平面都被杂乱占据。我们的记忆也烦乱一片,布满灰尘,和房间一样需要收拾。加了音乐,我、风子、风子们和安子们,就成了黑白片里的画面了。

时间的颜色像水,不知道从什么年代流过来,又缓缓地向什么年代流过去。

十四

……梦境与呓语过后,院落依然完整,树比我们长得快。仿佛一觉醒来,黑白的画面变幻了色彩,周围的声音已经远去,枣树的颜色也暗淡下去,人瞬间变作黑白照片,他们—我、风子们和安子们—那些知名和不知名的人们和他们的过去,海市蜃楼般原地消失。变异、发展、成长,使我和我所熟悉的城市之间加了哈哈镜,彼此都变得陌生和恍惚。少年时代我所熟悉的面孔,已经成为物业公司的老总、房地产老板、油光水滑的海归。他们的面孔逐渐老去,步入中年的他们,生活正在变得越来越有规律。他们说话的腔调和口吻,也越来越滴水不漏。

新一代的年轻的鲜艳的女孩子们,身体挺拔地嗒嗒嗒地一步步走过,给我看妖娆的、高傲的和孤独的背影,走过的瞬间,青春已经在我身后了。当下的生活被很多好听的名词充满,比如流行、财经、网络、传媒、商业、包装,还有一种叫做文化的东西瘟疫一样四处蔓延,把人都传染得感了冒,连打喷嚏。文化人由此张扬起来,拿腔作调。街边,总有打手机的IT人嚷,对对,这是我们做的。广告公司的小老板说,对对,上次演唱会是我们做的。媒体人嚷,对对,我认为这个个案,有很多的空间可以做。如果你路过大商场门口,外省推销化妆品的女孩子会热情地包围你,恭维“小姐好有气质哦”,不由分说拉着你的手涂抹着一些水脂和油膏。但她们一旦被得罪了,立刻会瞥着你说:“嘁,有没有文化呀。”

十五

我哥哥他们上初中以后就去学工学农了,后来又拉练。冬天说来就来。下雪的时候,储存的大白菜得用棉被盖上。这些事情就得我们孩子都得帮着干。那时候北京特别冷,二骚子的手都冻裂了,鼻涕常常凝结在脸上,头发上抹多少油条的油也没用。我穿了我哥哥的旧棉猴儿,两个棉手套用一根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棉袄裤收缩成枣核形状,远处看起来像一头熊,就地一倒就能顺坡滚动。风子依然美丽,她妈妈常常唠叨她“若要俏,冻得小狗汪汪叫”。她妈妈和我妈妈倒是有无尽话题。我妈妈很会织脖套。当时戴脖套是奢侈的,只有讲究的人才用脖套和套袖。套袖也有很多种,最普遍的是一种蓝的,像公社会计,而我的套袖是花的,冬天写字时袖子不会太显脏。她们见了面永远谈脖套和袖套。而且总感慨“衣服又小了,又小了”。我那时一直以为衣服放一段时间就会自动变小。

雪倒不是鹅毛大雪,而是细碎的,盐末一样,纷纷扬扬,沾到脸上就化掉。我们家的蜂窝煤老早就预备好了,生火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劈柴是绝少不了的,废报纸一燃就着了,晚上还得学着封上火。

我把几块白薯放在炉子上,它慢慢地熟了,皮焦了,翻一个个儿,再烤。香味弥漫。我从屋里看外头,对面风子家的房顶,随着瓦片的凸凹起伏,一棱棱净是灰色的雪,像是一排黑灰白的平行线。虎子是一个典型的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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