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亭酒冷人将别,一握难禁暖到心”,“春愁如梦无尽处,只有香魂化冷云”。知道周鍊霞,是从她的诗词开始的,一种置身世外的冷静。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最不缺的就是绯闻艳事。周鍊霞常常被拿来与陆小曼对比,大报小报都盯着这位“鍊师娘”找话题、发新闻。
师从黄宾虹的民国画家邵洛羊说周鍊霞“美风姿,宛转清腴。若流风回雪,在女画家中最具风采”。民国篆刻家陈巨来则谓周鍊霞:“绝代尤物,令人魂消也”。郑逸梅说周“本身就是一幅仕女画”。“平阳三苏”之一的苏渊雷见过晚年的周鍊霞,说她“七十犹倾城”。
周鍊霞祖籍江西吉安,出生在湘江之畔,字号螺川,即源于吉安有螺湖。1942年的新年,周鍊霞写下了这样的文字:“我原籍虽是江西,但世居湖南,妈妈是湖南人,我的出生地就在长沙,所以家庭之间,大半都沿用着湖南的习俗,最显著的:一家上下,完全是湖南口音;到上海来住了好几年,还是这样。”
在《中国美术辞典》(1987年12月版)里,周鍊霞的生日为1909年10月。后经多人求证,这是个错的记载,求证的过程也颇具传奇。
民国轶闻大王郑逸梅说,周鍊霞与国学大师钱仲联生日相同。“周鍊霞出生于九月初三日,因白居易有‘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之句,乃于生日举行珍珠会。”每逢生日时,周鍊霞都要邀请闺蜜姐妹们聚会,名为“珍珠会”,诗酒为欢,对词酌句,畅快淋漓。
钱仲联七十诞辰,王蘧常撰联寿之:“高才八斗,看诗同潮,文同海;生朝七十,正露似珠,月似弓。”冒效鲁在给钱仲联寄诗祝寿时,一并带去周鍊霞的两首七绝,题目为《叔子寄示仲联先生故蝴蝶曲,并谓先生与余同生日,宜有诗为赠,今夕酒酣俚句报命》:
两地相望月似弓,喜闻生日各相同。
相同何必曾相识,胡蝶歌边拜下风。
藕丝不断露珠圆,巧手从来未易穿。
弓月上弦弹力健,乞它弹赠老诗仙。
两人素未谋面,因一首《蝴蝶曲》而相识,后钱仲联回赠周鍊霞《寿鍊霞女史七十其生日与余同》:
一水西江世泽长,白蘋歌好满潇湘。
初三月里乘鸾女,又为金刚祝晚香。
鬓底红桑七十春,翦淞林际袜生尘。
螺川韵语分明在,谁是新声比玉人。
这是钱仲联为数不多的与女词人的唱酬,诗中他将周鍊霞比作乘鸾女和洛神,并对她的诗词水平以及籍贯有所点名。最后证实,周鍊霞出生年月为1906年10月20日。
关于周鍊霞的身世一直没有权威的定论,但她少时拜名师学诗画确为事实,早期尤其以诗著称,有人考证说,“鍊师娘”即为“诗娘”之谐音。交往人中有代为寄诗的冒效鲁(曾担任太白楼诗词学会会长),有圣手篆刻陈巨来(词人况周颐之婿)。冒效鲁父亲是冒辟疆之后冒鹤亭,是为文坛名宿,狂放不羁,他对周鍊霞格外钦服,曾放过一句话:“梅景书屋主人做伊徒孙尚不够格也!”众所周知,梅景书屋主人是画家吴湖帆,当然,说吴不够格,并非指画,而指诗词。陈巨来曾与周鍊霞同事(上海中国画院)多年,说她的文学诗词,冠于全院,甚至还指出有大家托她代笔撰词出版。
1979年,71岁的周鍊霞曾赠书画于陈巨来,一个是《芍药图》扇面,一个是《调寄浣溪沙词》书法。《芍药图》没骨设色,一折枝芍药,清雅脱俗,生命力正旺。上题云:
巨来先生教之。己未初冬鍊霞写于海上螺川诗屋,时年七十又一。
并有鍊霞七绝诗:
梨花飘尽千枝雪,柳絮吹残九陌尘。
惟有桥边红药好,年年含露殿余春。
再看她的《调寄浣溪沙词》:
貌出炎州十八娘,当年曾上蕙风堂,砚田想见雅根长。缶老恢奇留铁划,况翁风趣谱瑶章,缥缃珍从有东床。
这样诗词,有一种不紧不慢的叙事感。且词里蕴含着几多典故。蕙风堂是指况周颐的书房,《正逢瑶圃十秋宴,进到炎州十八娘》是昆曲《长生殿》里的经典唱词。周鍊霞曾拜访过况周颐,并曾得到过其对诗词的称赞。古意足,意味长。
周鍊霞友人张增泰说,周鍊霞1906年生在湖南湘潭,9岁随父移居上海。父行医,业余学画,周鍊霞得以少年认识并拜诸多名家为师。
1942年,已过了而立之年的周鍊霞在上海靠鬻画过活,丈夫远在陪都重庆。她忆起了昔日全家团圆过年的景象。
她10岁时在上海过年,全家人使用的是江西与湖南合并的习俗。10岁的她执笔练字画熟稔,从腊月二十四开始,时间就不属于她了。家里有成群的佣人,有严格的规矩。家里有马车,有湘妃榻,有狐皮褥子,给她梳头有专门的大丫头,临到节日了则有专门的美发师上门服务。“大人过大年,小人过小年(腊月二十四)”,一大早起来,她的头发就有美发师梳得滴光,辫梢上坠着一支红丝须头,瓜皮帽的前额,缀一块红宝石,黑缎子团花马褂,蓝庄绒缎袍。最令小鍊霞喜欢和记忆深刻的是,小巧的脚上穿着的那双绣花小靴子了,雪白的粉底,玲珑、精致,既有中国新年的喜庆,又有着西方圣诞节童话的气氛。
打扮齐整后,就挨个去小朋友家拜小年,然后那些孩子们就到了周家来玩耍。当时十几个孩子聚在一起玩游戏,规则和章程都是由周鍊霞所订,唱戏、拉胡琴、玩“打流星”……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就算是失小火烧了家里的狐皮褥子,还有跳凳子摔得鼻肿牙齿流血,她仍觉得心是快乐的。收“养袋”(压岁钱),一次爹爹就给了两元银币。给佣人们发红包,发完后会得到糖果酬劳。家里总有五颜六色的糖果、坚果和花糕,据说全是江西的特产。
新年三天,家里的佣人们可以放心赌博,来往的拜年人多为“伢咧”(湖南人打招呼)和“老表”(江西人的称呼),消耗茶叶和槟榔,女客带来的孩子哭哭叫叫。爹爹喝完酒后,用歌谣带点讽刺地唱着:新年不要请女客,请五十,来一百……吃吃咸,吃吃辣,水缸浅半截,溺桶高三尺!哈哈哈!
除了尾随穿着红风兜皮马褂的爹爹出去“一步三摇兼两摆”上马车“兜喜神”外,她最期盼的还有一个仪式:新年发笔,一支新羊毫笔,用红纸条包着,墨也同样包好,写出自己的新年心愿。她写下了:“元旦大发龙凤笔,爹爹最喜欢,希望全有得。”终于玩累了,大人们守夜焚香,迎新岁的爆竹声惊醒了梦中的她,发现枕边有一盒锦带扎着的美丽的糖,她抱起来,又睡着了。
“以后,一年,二年,二十年,爹爹是上天去了。人间的我,就只有回忆,琐屑不断的回忆;而今的‘新年’哟!还不又在这回忆中悄悄地溜过去么?然而回忆是永恒的,有回忆才有希望,它能检点过去的错误,也能鼓励未来的勇气,更能安慰人生的寂寞哪!”
在有关周鍊霞身世介绍中,以陈巨来所说为最详细。他记载,周鍊霞为江西吉安大盐商周扶九之同族侄孙女。周扶九发迹以后,在上海做黄金生意。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他又成了上海名列前茅的金融资本家。房地产、铁路、水电等等,只要能赚钱的产业,总有他的分号。此人生活上尤为吝啬,他生平最气愤事是后代奢侈挥金。
陈巨来说,周鍊霞的父亲久居松江,为清末举人,后据周扶九之孙孳田、外孙彭正明(盛八小姐之夫)同告其云:
她为松江贫农之女,四岁时卖于周举人为丫环,以貌美聪敏,五六岁时,举人试授诗词文章,辄过目不忘,遂认为亲生女儿了。并请画家授以人物花鸟,亦楚楚可观,文章诗词,均有极好成就。第一任丈夫松江邬姓,不久即离婚了。其父故后,她即来申鬻画为生活,又与杭州高鬯山成密友,将结婚矣……后又与诗人宋玉兔为腻友,宋因事去港,又吹了。最后正式嫁于嘉定人徐晚蘋为妻,生子女数人。
这一转述,真是语出惊人。陈巨来的回忆录“细节入微”,几乎到达床榻之语,曾引起过争议,但由于很多人资料缺乏,倒不失为一种参考。
关于高鬯山与周鍊霞的绯闻,茅子良先生给出了一条意外的线索。2006年10月份,书法家潘伯鹰入室弟子许宝驯来与茅子良谈事,说起周鍊霞,就提起了他(许宝驯)的叔祖高鬯山(字伯岩),说高家望族的确实在杭州的高庄。叔祖住在皮市巷(今解放路附近),当时新房子都造好了,还悬挂了一块大匾,准备与周结婚,不知何故中止了。叔祖生于1900年之前,一生没有工作,就是搞诗词、文章和京戏,有“杭州谭鑫培”之称,曾教别人京戏。叔祖在“文革”中去世,其女儿将父亲珍藏的西泠八家等名贵印章全部捐献给了浙江省博物馆。当时,许先生只记得,那块大大的匾上有三个字,是“迎□堂”,中间那个字死活想不起来了,但肯定与周鍊霞有关。茅子良趁机说,周老太字紫宜。许先生一下子醒神了,连说对对对,就是这个“紫”,“迎紫堂”,“今天总算破解了这个记不起来的字”。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宋玉兔又是谁呢?有好事者考证,“宋玉兔”其实就是宋训伦。宋训伦字馨庵,号心冷,原籍浙江吴兴,生于福州,移居上海,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任职金融机构,1949年大陆易帜,避地香港,在轮船公司工作了30多年。董桥在《馨庵心影》里大致说此人和董建华家族颇有渊源,后去泰国隐居。
宋训伦字“玉狸”,朋友们相互以“玉狸词人”称他,著有《馨庵词稿》。宋训伦年龄小于周鍊霞,两人早期曾在《社会日报》以文字“交锋”,宋在情场失意,对女性有所偏颇。周鍊霞为之劝解,并送“慎勿入情关”句,直到宋训伦晚年还有一方印“一生无计出情关”迎合。但此后,两人的缘分并没有往下走,倒是友谊见长。
1939年周鍊霞以楷书《浣溪沙》12阕,赠宋训伦,祝福他30岁生日。宋训伦特地精装成册,配有周的玉照及其他画作,成书为《螺川小品》。到了1946年,周鍊霞还为宋训伦作《修竹仕女图》,题云:“好句欲教仙见妒,深情曾遣石能温。若非生就相思种,出土如何有泪痕。训伦先生大雅法正。丙戌夏五月鍊霞并题于螺川诗屋。”
书画来往,翰墨传情。晚年时周鍊霞去了美国,两人还保持着联系,1990年宋训伦有《沁园春》(“周鍊霞女士拟刊行其诗词画全集,索词于余,谨奉题此阕。鍊霞于韵语外,特工仕女画,论者以为不啻其少年时之自绘像。余于五十年前识鍊霞于丁慕琴先生座上,今鍊霞在美,余居湄南,相睽万里矣”):
莽莽江山,东南胜处,间气凌云。有赣水漪涟,螺冈葱郁,百年蕴秀,天授斯人。清照珠玑,祖棻才调,掎角千秋树一军。词坛上,看鬓眉衮衮,奉手称臣。丹青挥洒传神,况姑射仙姿自写真。似远峰含翠,独饶隽韵,春花展媚,欲吐幽芬。甘隶妆台,愿从绛帐,莫笑当年情意肫。长相忆,喜经霜梅竹,万里遥亲。
在宋训伦后来整理的《馨庵词稿》里,有7首在上海作于1938年的小令,似乎很是神秘,学者刘聪(《无灯无月两心知──周鍊霞其人与其诗》作者)考证发现,唯独这7首小令没有任何注解,后经他证实,这些小令皆与周鍊霞有关。从词的字里行间可见“劝我莫多情”、“西子即夷光”、“衣是深蓝点浅黄,黛螺细画春山浅”、“秀眼盈盈,秀骨婷婷”、“艺苑佳人”等句,尤其一首《蝶恋花》:
薄醉微慵支素腕。细雨灯前,整顿全神看。笑我难将情意绾。眉头强定心头乱。絮果兰因都已判。姊弟相称,称也情何限。万一虔修天可转。来生莫在相逢晚。
宋训伦去了新潮的香港,但心仍是上海的旧式。
关于周鍊霞的“艳闻”层出不穷,单单陈巨来例举的还有吴湖帆、张大千云云,说“大千一见伊(周鍊霞)至,必停笔对坐于沙发上,谈旧事”;说“周鍊霞擅画鸳鸯,尝与吴(湖帆)合作,吴画重台蓬密叶下,周画二鸟交颈游泳其间,均四尺整幅……句云:‘波绿波绿,中有鸳鸯双浴。’谓之香艳”。在拍卖场上,的确有人见过周鍊霞为吴湖帆点的鸳鸯,如1954年的《莲花鸳侣图》上就有周补写的鸳鸯并题词《三台令》,印章为“周茝印”,“茝”意为古书上说的一种香草,应与其字紫谐音。她还有个字为霱,意为瑞云,与她的名“霞”有关。
陈巨来说周与吴,一直到说到“文革”时期,他还未将周鍊霞与吴湖帆分开:革命小将逼问她,她只认吴湖帆一人,总说“我有罪我有罪”。但当这些黑白不分的小将逼问陈巨来时,他倒坚决回答:“湖帆终日不出门,我不敢指定。”并一再证明,周为台湾电报局局长徐某某之妻。
这些传来传去的逸闻似乎都源于周鍊霞早期的频繁聚会,她在上海的创作高潮时期,正是小报文人与香艳女子流行的时候。周鍊霞喜欢参加各种文酒之会,并且喜欢在报纸上发表观点释放情感,单单她对宋训伦的公开回应就有好几篇。外形婀娜,气质芳华,再加上她也会打扮自己,“她喜欢烫发,喜欢修指甲,也喜欢时装和香水”。潘柳黛说她:“周是画家,白纸上都能画出倾城之女来,何况画家之乎?”
还有一条,周鍊霞人很坦诚,属于“有口无心”,喜欢与人开开玩笑,逗逗乐子,无论对方是男还是女,是色还是雅。
友人珍藏的一柄扇面被董桥发现了,立即心动,是周鍊霞的《秋葵双蝶》,上有题款:一九五二年画给陈巨来夫人况绵初,题的是“过巨来家,园中红秋葵盛开,属为写照,并添双蝶,此梁山伯与祝英台也”,背面录七律一首,书法刚健不输须眉。况绵初即是清末大词家况周颐的长女。
说起这幅作品来源,亦可见周鍊霞的几分睿智,陈巨来也有记录。新中国成立之初,北京名画家周怀民,南来游历,时吴青霞尚为坏分子律师印廷华之妻,住四明村,特设宴招待之。陪客为唐云、江寒汀、周鍊霞及陈巨来四人。时上海各剧种正盛唱梁山伯祝英台戏剧弹词。为此,陈巨来求江寒汀等人以梁祝为题作一扇面。江先绘,接着唐云补草,周鍊霞补花。“时正盛夏,她补花时,袋中取出一大手帕填在扇面之一半,防为汗污耳。唐云不识相,谑之云:这是男人手帕邪?她笑云:是的。唐强夺之,云:归我吧?她不动声色云:拿去不妨。时余又无意取出女子所用小手帕,专揩眼镜所用者,唐云又不识相云:这女人用的呀,与你对调了罢?她忽对我云:不要调,不要调。他(指唐云)拿的是奴儿子所用的手帕呀。寒汀、周怀民均大笑:唐云做了她的儿子了。唐只能一笑还之了。余又求她反面写字,她略一思索,即成七绝一首打油诗,大意云:‘某某呆子梁山伯……满街争唱祝英台。’”
陈巨来后来忆起,说“此扇惜已被抄去了,故记不出了”。董桥却得以有缘,见之爱惜,恨不得拥有。
陈巨来笔下的周鍊霞艳丽有加、放荡不羁,说她上厕所不关门,换衣服不背人,问她为何头裹毛巾,答曰:月经超前。更雷人的是,人家问她到底有多少朋友,应指男友,答曰:“吾有面首十人。”更为“出格”的是,说周的夫君离家八年却又五岁孩子相认,就此,周的研究者认为,此说“子虚乌有”、“信口胡言”,由此引起公开“辩诬”,研究者刘聪曾向周鍊霞后人求证获知,周鍊霞丈夫从未离开家“八年”,期间周也未有生子之说。
不过令人生疑的是,周鍊霞频频外出交际,家中夫君又在哪里?陈巨来述:“抗战事起,徐为电报局职员,随匪帮去重庆,她独自一人留申,大肆交际。”
周鍊霞的丈夫徐晚蘋似乎一直“藏”在“金闺国士”的身后。此人的低调和资料的缺乏也给了外界传绯闻的机会。
据《无灯无月两心知──周鍊霞其人与其诗》所载:“徐晚蘋,1906年生,江苏嘉定人,原名公荷,号绿芙,后以晚蘋行世。嘉定徐氏,本为当地望族,文采风流,人物辈出。徐晚蘋的曾祖父徐郙,就是同治年间的状元,曾官拜大学士。在家庭文化的熏陶下,徐晚蘋于旧学颇有根底,能吟诗作画。后来,在新文学运动的影响下,他又喜爱上小说与散文的创作。”
刘聪先生的考证可谓权威:“1907年,徐晚蘋与周鍊霞在上海结婚。妻子周鍊霞,不仅在诗词书画上皆负佳誉,其人更是幽娴艳美,气质不凡。这种才子佳人式的结合,在当时不知引来了多少旁人的羡慕。在那一年的秋天,徐晚蘋带着周鍊霞,到杭州西湖度蜜月。在友人高鬯山的推荐下,他们选择了南山烟霞洞作为暂居之所。闲来无事,夫妻俩就在烟霞洞前的地摊上,买些香烛,跪在石佛像前双双祷告:‘我们今生同心相爱,有幸能结为夫妻。愿他生仍能相爱相合,一如此生之乐。’”
这里出现了周鍊霞先前“绯闻主角”高鬯山的名字,可见周鍊霞与异性朋友的交往,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友谊的绵延。
周鍊霞与徐晚蘋的婚姻也有不少细节反映在媒体上。譬如在1928年10号《联谊画报》的封面上,就有《女画家周鍊霞新影》,署名是“徐绿芙摄”。照片为半身像,周鍊霞侧面凝眸,眼波流转,似含无限深意。其旁题句为:“神仙伉俪人间住,艳绝红霞映绿芙。”
从老报刊里可以发现,两人的婚姻甜蜜,并共同爱好跳舞,夫唱妇随,上海画师长发头陀,曾书写一嵌字联送他们夫妻:“晚雨如丝,柔情百鍊;蘋风吹梦,秀靥微霞”。
在周鍊霞所有的诗词中,以《庆清平·寒夜》为最著:
几度声低语软,道是寒轻夜犹浅;早些归去早些眠,梦里和君相见。丁宁后约毋忘,星华滟滟生光;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
对于此词的解读有各种版本,有说是关于男女之爱的,也有说是纯粹抒情的,也有解读为对当时局势的现实反映的。此词最初发表于1944年的《海报》,时值日伪时期,为巩固军事,对灯火管制严厉,对百姓造成不便。不过,对此词最荒诞的解读是在后来的“文革”时期,这也给周鍊霞带来了不可想象的悲剧。
一阕“无灯无月何妨”,让周鍊霞彻底在“文艺圈”红了,一班斯文男人更是紧追不放。早在1934年,李秋君、陈小翠等在上海发起组织中国女子书画会时,周鍊霞和陆小曼都是首批重要成员,有人说三个周鍊霞抵得上一个陆小曼。董桥也曾说过,还是最爱没有徐志摩的陆小曼,周鍊霞,画比人美。但从十年后再看,陆小曼身上除了传奇外,才气的延续和增长,显然不及“鍊师娘”。周鍊霞身边围绕的有吴湖帆、冒鹤亭、谢稚柳、许效庳、瞿兑之、张大千、陈巨来等,且过从都密。其中也不乏或公开,或半公开示意者,直到新中国成立后还有人向她索要照片。借机调戏者也不乏圈内文人骚客。一来二往中,不拘小节的周鍊霞让家里的先生感到了压力。
“艳质惊才迥不群,万人低首拜红裙。近来闻得秋生语,出水芙蓉略似君。”这是周的好友陈小翠给周鍊霞的写照。周鍊霞人美,诗画双全,惊艳文艺圈,对外面传她的绯闻艳事,她都能坦然应对。有一次宴会上,报人朱凤慰见她挺着大肚子,调侃道:“大妹子黄台瓜熟,蒂落之期近耶?”周鍊霞笑答:“八月十五月光明,屈指计之,吾即宣告破产乎。”句里有典有故,且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笑谈腹中之私,可谓睿智坦然。
从徐绿芙与周鍊霞出版的结婚纪念《影画集》看,其摄影水平的确可圈可点,照片中的周鍊霞不施粉黛,童花头,齐齐的刘海下是一张娇媚的小脸,双眼不大,但有一种犀利的抓力,生生放出些许电花出来,明明是娇弱的眸子,为何如此的固执和坚决?惹人怜惜和不甘心。肤色如玉,单手托着下巴,露出恰到好处的半个膝头,与整个下倾的身姿,形成完美的黄金分割,暗亮的绸子轻轻伏贴在身上,几个如水纹般的褶皱,让人无限想象着更纵深的内容。真是:无风水安谧,心却起涟漪。
《影画集》内附两人画作和摄影作品40多幅,另有徐绿芙所撰的摄影理论多篇,可供摄影爱好者研究和学习,应该算是近代中国较早的摄影理论书籍了。书由上海知名的专业美术公司印发,在媒体上刊登广告,每本大洋三角,还可打七折。可以想见,周鍊霞早期不少照片,都是由丈夫徐绿芙所摄,1930年《民众生活》上刊登一幅周鍊霞个人照即出自徐手,吊件长裙,及至修长的小腿,高跟鞋,芊芊美人,伫立在青青草地上,身后是宽阔的植物,时间就这样停下里该多好!
周鍊霞发表于1942年的《采桑子》:
当时记得曾携手,人醉花扶,花醉人扶,羞褪红香粉欲酥。而今只是成相忆,灯背人孤,人背灯孤,千种思量一梦无。
一位少妇,在夫君远离后去的孤独和凄凉,单单靠着那些昔日的粉红柳绿,似乎总难平息她热烈的情愫,她是艺术家。但在怀揣着无奈的同时,她也心疼这个国家。守着青灯,守着沦陷后如孤岛的大上海,她写出了《过旧居有感归写海棠双燕即题》:
山河仍在事全非,惆怅东风燕子飞。
回首已无王谢第,海棠花外又斜晖。
改革开放后,上海人熟悉的大书法家任政先生之子任舜华曾回忆:1938年,出生在浙江黄岩的父亲只身来到了十里洋场的大上海,进了一家染织厂当练习生。在染织厂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每天起早摸黑,补习英语,研读诗文及有关课程,终于考入了位于四川路桥堍的上海邮政局。由于他的书法特长,很快被升为科员。恰巧,邮政局一位名叫徐绿芙的同事,与享有盛誉的书法家马公愚熟识,父亲便托他带了几幅字给马老看,热望马老的指点。徐回来讲,马老看了作品,大加赞赏,要父亲不必拘礼,有空可以随时去马老家。在当时认钱不认人的社会中,马老这样破格接纳我父亲,实际上是免去了拜师所需的修金和礼品,免去了一切的俗套。
从这个小小的历史细节里,我们可以看出徐绿芙与书画界是有着紧密联系的,且为人热心。他的文艺细胞并不亚于妻子,在1926年的《上海画报》第166期上就有他的文笔展现,是介绍周鍊霞的,落款为“南疁绿芙”,民国报刊《实报》(1937年)上《镜花水月楼联话》署名就是徐荷公。但在大历史之下,个人爱好往往会惨败于形势的激变。
当“鍊师娘”处在杯酒沙龙与一班骚客和诗应对,并常在小报上有大曝石榴裙下轶事时,徐晚蘋与之发生了争执,并于1946年抗战胜利时去了台湾,率队接收台湾邮政。或许去时带有负气之意,结果一去就是30年,但两人在其间均未续弦更张,直到80年代,两人在美国重新结婚,再续前缘。
此时的“鍊师娘”早已脱离了上海小报的纠缠,她经历了种种坎坷,有一种“云过千山”的静默。不禁想起了她的那阙《浣溪沙》:
未信须眉席上珍,峻嶙奇气不堪驯,当筵彩笔扫千军。海角诗人原善饮,江南词客惯能文,一时低首尽称臣。
郑逸梅说,周鍊霞17岁从朱古微学词,又从徐悲鸿的外舅蒋梅笙学诗,蒋氏门下,多能吟诵。周鍊霞的诗篇,“宣发天机,别有妙语”,就连咏个冬夜的馄饨摊都很出彩:“风寒酒渴人如梦,街静灯疏夜未央,何处柝声敲永巷,一肩烟火踏清霜。”
周鍊霞父早期从尹和白学画,让周鍊霞打小即耳濡目染,14岁时正式拜郑德凝为师。她为扇铺画扇面,一金一柄,20世纪40年代,她的作品参加加拿大第一国际展览会,获金质奖章,英国及意大利出版的《世界名人大辞典》中都载有她的画传。本是画家,却以诗词扬名传世,恐怕是她自己都想不到的。
据说周鍊霞自小喜欢仕女画,家藏的唐伯虎仕女图,她取来剪下仕女张贴,其他扔弃。郑逸梅说她点染的蔡文姬、卓文君,“散藻漓华,含芳吐蒨”。
陈巨来写文章虽对“鍊师娘”有几多调侃,但也自言,不敢轻易惹之,因为伊的反应比他快。陈对鍊霞的画艺则不吝美词,说她画的鸳鸯“绝妙绝妙”,常与吴湖帆合作,吴画重台蓬密叶下,周画二鸟交颈游泳其间,四尺整幅,清清雅雅。到新中国成立后多年,陈巨来有幸见到一幅,仍觉“精极了”。
周鍊霞擅长画仕女、花鸟,《葫芦双禽》、《紫薇松鼠》、《翠竹仙鸟》、《理妆图》、《寒灯夜吟图》、《焚香记》、《吹箫引凤图》……如今,她的绘画作品,频频被炒价翻番,仍是抢手高攀,喜欢的就是喜欢,简直迷到了骨子里。有位收藏家贺先生,把周鍊霞的画与董其昌的字相匹配收藏,但他只收周鍊霞1949年以前的字和画。他在战后曾与周鍊霞有过一面之缘,自此女画家中,独收这一位。同样识货的收藏家兼文人董桥问他何故,他却笑而不答。
再后来,这位贺先生把家中40多件董其昌字画卖给美国收藏家,却把周鍊霞字画当作珍宝留给侄女继续传世下去。
似乎迷上周鍊霞的人都是有点故事的,董桥说起这位贺先生,也是一副神秘的架势:
有一回,贺先生跟我说起英国十八世纪小说家Horace Walpole的哥特派小说《奥特朗托堡》,说沃尔浦尔在草莓山古堡里印自己的书,印格雷诗集,草莓山古堡贺先生去过,成了天主教学校了,闹鬼。他说他迷上这类怪诞离奇衰败凄凉的哥特作品,也迷上道教典籍,悟出人生许多不可深究的际遇,比如他迷周鍊霞。那年,老先生拜师苦习气功,晨昏修炼,炼了一年半跟我说他体魄转旺,很想娶个女子相伴。不到几个月,贺先生一睡不醒,福寿全归。
董桥说,他曾接到过周鍊霞公子徐昱中送他新编一册《女画家周鍊霞》,书中不少旧照片,他说“周鍊霞果然从年轻美丽到年老”。不得不说,其仕女图为伊增色不少。
《美术文集》述周鍊霞的古装仕女,采唐人韵致,并师法仇英、唐寅。而她的花卉,则从宋元入手,后学白阳、南田。
一次,书画装裱大师刘定之做寿,绘像征题。大才子冒鹤亭觉得难以下笔,装裱只是匠人手艺,无典可用。周鍊霞出手不凡,即作白描七律:
瘦骨长髯入画中,行人都道是刘翁。
银毫并列排琼雪,宝轴双垂压玉虹。
补得天衣无缝迹,装成云锦有神工。
只今艺苑留真谱,先策君家第一功。
在周鍊霞去世后,各界给她的定位是“上海中国画院一级画师”,她无愧此称。
前段时间看一个访谈,说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研究员陶永白已经63岁了,写了一本《失落的历史——中国女性绘画史》,当时发现了20世纪30年代的一张照片,几十个女画家,就是中国女子书画会的成员,为此,陶女士苦苦寻觅,终于找到了几位。其中还谈到了女画家唐石霞,为满洲镶红旗扎库木世族,光绪帝的瑾妃和珍妃为其姑母,她又是溥仪的弟弟溥杰的前妻,“日本人要搞满洲国的时候,她坚决反对,而且上书啊,就是不要这么搞,就不能投靠日本人。所以她宁为华夏孤魂,而不能做这个事情。后来溥仪不是投靠了日本人了吗,(建立伪)满洲国了吗,她跟溥仪就断绝了关系,到了香港以画画为生,这样的。我觉得这样的女性在中国来讲,在那个时代,也就是皇族时代,这个女人完全是一种宫里的那种附属品,她能这样大义地凛然地去处理对待这种国家大事,是很了不起的”。
据说,中国女子书画会发起后,后来发展到遍布全国300多人。她们在一起,不仅是交流书画艺术,也涉及时事、生活及文学。周鍊霞的文学成就虽说没有完全淹没在历史尘埃里,但为人知者恐怕也不算多。
刘心皇的《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记载:“周鍊霞,号称‘鍊师娘’,当时,与苏青、张爱玲、潘柳黛等齐名。‘鍊师娘’不能不说有些才气,书画诗词都有相当造诣,姿容也在女作家中最为艳丽。”
她发表于1941年《万象》上的美文《女性的青春美》,从内到外,从未婚到分娩后,再到胸前身材的护理,其美容润肤的观念并不弱于现代。她还注重“怡养性情”,建议女性戒急戒躁,学美术、听音乐,饮食有度、睡眠充足。这袒露着她热爱生活的本质,和对科学的崇尚。
此后周鍊霞接连发表了《宋医生的罗曼史》、“螺川小品”多篇。她不单是单纯的作者,还成了这个文学刊物的编辑。1942年,《万象》主编陈蝶衣邀请她担任《万象十日谈》编务,或许正是看重她对新文学的造诣和先知先觉。陈蝶衣评价她“女艺人之笔,毕竟是不同寻常的”。
著名女性文学研究专家谭正璧曾于1944年12月组织出版《当代女作家小说选》,周鍊霞的小说《佳人》入选,与张爱玲、苏青、施济美等并驾齐驱。很多读者反映,阅读周鍊霞的小说或散文,都有一种轻松感,即使忧伤也是风轻云淡的,如同细细针刺,虽然会痛到记住,但不至于生出后遗症或是怪异感。
相较于苏青、庐隐、丁玲、冰心等人,她笔下从没有凄凉和仇恨,清清雅雅,舒舒缓缓,如同一支叙事小夜曲,在不经意间就把故事讲完了。不拖沓,不刻意柔情,没有大的观念展现,就事说事,至于你怎么看,那是你读者的权利。文学,或许从不应该是沉重的,更不该成为某种恢弘思想的代言,它,起源于生活,当再回到生活。智慧的读者们自会有公道评判。
2010年,是周鍊霞去世10周年的日子,海豚出版社出版的一套粉红系列里,专门有周鍊霞一辑,里面收录了《宋先生的罗曼史》、《佳人》和《遗珠》,还有几篇散文。
《宋先生的罗曼史》说的是同学们的友情,当然少不了爱情的不如意,还有对生离死别以及未来的迷失和茫然。故事伤感,但不流俗。结尾看到几乎让人落泪:
她们和他们,都曾做过美丽的理想之梦。然而理想,只是世界上好听的名词,理想永远是理想,事实哪里联得拢呢?
滔滔的浊浪呀!你可曾看见?为了理想不成事实,千古以来,不知白尽了多少有情人青青的头发哟!然后你呢?只是永远这样:滔滔不绝地滚着!滚着!
《佳人》里真有一位佳人,但主角却是单相思的诗人,谭正璧说她“刻划诗人的性格颇逼人”。
周鍊霞简直钻进了那个充满矛盾心理诗人的肚子里,简直比他还了解他,她知道什么样的美令男人心碎和销魂,她描写了爱美之心,但也昭示了追美不得的无奈。
谭正璧不禁称赞:“老练的笔调,不是老作家是写不出的。”而她恰恰不是。
周鍊霞一生绘画的美人不在少数,但多是古典的女子。对于民国时代的美女,她发表于1942年的《佳人》中有所描写。“她”是一位诗人一生痴恋的佳人,且是暗恋,“她”:光油油新烫的头发,又细又白的皮肤,又大又黑的眼珠,红红的腮儿,薄薄的小樱唇……
陈巨来说他之前与周鍊霞并不怎么熟悉,“直至她与余入画院(上海中国画院)后,一日邀余至其巨鹿路家中,出示早年小影一册,内有一帧为昔年上海名医卢施福为之所摄一影,只廿一二岁时,布景为一窗口绝薄之纱帘,她全身在纱后,微露半个面孔,真可云:‘美而艳。’绝代尤物,令人魂消也”。
美人写美,何愁不美?
长篇小说《遗珠》是周鍊霞在抗战胜利前夕创作的,主题还是小市民的悲欢,讲述一个童养媳转变成为都市女郎后的经历。这位女子并没有像很多新女性那样,敢于追求所谓的自由和情感的自主,她不激进,不冲动,也不大激动,有的只是在人生面前的脆弱。无论如何从身份上解放自己,总难逃过一种宿命式的无奈。或许,这种活在当下的果敢,就是一种生存智慧。活着,本身就没有定式,活出自己,活出符合自己真实的人性,方为上上的人生版本。
周鍊霞不是专业作家,更没有什么流派,但读过她小说的人,似乎都有一种亲近感,既是看别人,也是看自己。在这样的语境下,民国那些鸳鸯蝴蝶派、星期六派、纠结派、婉约派等等都与她早早地分岔了,她的作品里只写了两个清秀的小楷:人性。
周鍊霞的小说从不以第一人称写作,但在影影绰绰的故事里,还是能够隐约读出她的影子,如月光下的剪影。尤其是在《遗珠》里那个在男人面前有所脆弱有所依附有所渴望的女子,她们的心情曾是那样的相像。印象最深刻的是《闪出凄清的艳光》的那段动情描写:
她倚在水泥的围栏上,望着当头的皓月,使她勾起十年前的旧梦,黄埔江边桥上的月色,也像今夜一样的凄清——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发生情爱的动机。然而一同望月的人,早已化成一抔黄土,现在眼前又是一番情景,虽然务舟是曲意奉承,但他是绅士型,深于世故人情,缺乏热烈的情欲,正像是雕琢精致的器皿,而又经过髹漆,或上了镍光,假使剥去了浮面,内容怎样呢?……她偷偷地溜眼看他;他似乎也在深思,三十一岁的额上,有着几条深深的皱纹,显得他的心机的细密,又狂吸着卷烟,似乎要藉烟幕来遮掩他心底的波澜。
陈子善先生在这本粉红色的书里特地作序,结尾说:“今年是周鍊霞逝世十周年,除了她的字画在拍卖场上不断飙升外,记得她的人还有多少呢?我把搜集到的她的新文学小说和散文合为一帙付梓,作为对这位诗文书画俱佳的绝代才女的纪念。”
20世纪50年代,上海中国画院中的大部分人如陆小曼、陈小翠、周鍊霞、吴青霞等都被请入进新成立的中国画院。在“文革”中,陆小曼早逝得以幸免,但墓地遭殃;而陈小翠、庞左玉等人,都选择了自杀;李秋君死于病榻;吴湖帆住院手术,得知自己收藏的书画文物被掠一空,自拔导管饿死;瞿兑之被污判刑,瘐死狱中。
周鍊霞活了下来。
有人说,是豁达的性格和睿智心灵帮助周鍊霞活了下来。民国画家陈定山曾说过一趣闻,早年时乳罩从海外传入中国,人们称之为“义乳”。据说阮玲玉是最早戴“义乳”的中国妇女之一。周鍊霞与人去舞厅跳舞,舞伴热得满头大汗,她则发嗲说:“热什么嘛,不就是多了两团棉花(意指义乳)!”
还有一次,某人请客,嘱咐画家马公愚代邀周鍊霞同去,结果宾朋全到了,只有马、周二人迟到,但马不识相,依然嘴硬地说:“我去的时候,鍊师娘还在被窝里睡着,是我把她从被中拖出来的。”说完了还做手势去拉周鍊霞。他以为这事戏谑一下周就算完了。没想到,席间周鍊霞突然问马:“你也是文学家,我出个对联给你,上联‘风吹马尾千条线’,下联不准以什么‘日照龙鳞万点金’‘雨打羊毛一片毡’等旧句子。”老马长着一脸的长髯,看上联即知周在谑他,于是手捻长须做思考状。周“乘胜追击”:“你这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在座都是文家,无不大笑。
运动风起,周鍊霞始终没有参与其中,连一张大字报都没有“创作”。“反右”时,有银行经理被批斗自杀,周鍊霞曾有真实写照:
旗亭酒冷人将别,一握难禁暖到心。
繁华散尽春如梦,堕楼人比落花多。
为她惹来祸端的竟是那句“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革命小将们将之诬为“但求黑暗,不要光明”,列为莫大罪状,加以凌辱,又说周鍊霞的仕女画是“毒草”。
有一个细节,被作家沈鹏年记录了下来。新中国成立后,陈毅号召成立“中国画院”,并任命丰子恺为“画院院长”。不料在“文革”浩劫中,丰子恺竟被以“当权”的“走资派”、“反动”的学术权威的双重身份揪出来批斗。画院内一些有良心的画师虽不敢言,心实非之。女画师周鍊霞就是其中的一位。
“当年赫赫有名的什么‘革命楼狂妄大队’,用有铜扣的皮带劈头向周鍊霞袭来,左眼打出血,医院不肯收,导致视网膜脱落而失明,我去看望她,她苦笑着自称‘眇一目者’。”
就是在这样睁一眼闭一眼情况下,周鍊霞以钢笔写诗赠沈鹏年:
长记琼楼最长层,流苏如漆掩香灯。
未容睹面惊丰采,祗许呼名辨细应。
周鍊霞被殴打致伤,一只眼失明……
在批斗中,周鍊霞自始至终只有六个字:我有罪我有罪。
仅余一目的周鍊霞没有轻生,请人刻了两枚印章,一枚选用屈原《九歌·湘夫人》的“目眇眇兮愁予”,一枚使用成语“一目了然”。
一只眼看世界,她心怀坦然,凡物皆可入词,吟香烟过滤嘴的《清平乐》堪称惊艳:
泥金镶里,闪烁些儿个,引得神仙心可可,也爱人间烟火。多情香草谁栽,骈将玉指拈来,宠受胭脂一吻,不辞化骨成灰。
可惜市面上关于周鍊霞的诗词集几乎不见,郑逸梅说曾见过周晚年亲手录存的诗词集《螺川韵语》,作簪花格,为很多“粉丝”记挂,他们私下里将周的一些诗词汇编,相互传阅。其中有首《卜算子》,真是工整而倔强:
淡画满庭芳,遥唱春云愁,不买胭脂点绛唇,本色何由褪。玉笛一丝风,吹过声声慢,似说无愁可解嘲,且斗樽前健。
或许正是看重了周的诗词才气,民国骈文学家瞿蜕之特与周合著《学诗浅说》。而词学大师唐圭璋一次偶读周的词作,相见恨晚,一再让友人将所有周鍊霞的诗词都抄寄予他。
似乎周鍊霞的“粉丝”皆是如此的铁杆。
周鍊霞育有一女四子,姓名分别为昭南、明北、旭东、昞西、昱中,连缀起来就是“南北东西中”。
看很多资料都叙周鍊霞晚年去了美国与丈夫团聚,但具体时间不一。通过茅子良先生与周鍊霞第四公子昞西先生的转述,周鍊霞是1980年去美国洛杉矶与丈夫徐绿芙团聚的。“母亲几近失明的右眼在洛城医治得以重见光明,两老后在教堂举行了钻石婚(六十年)庆典,场面很热闹。”
洛杉矶建市200周年,市长亲为周鍊霞送上文艺名人的荣誉证书,周鍊霞以《洛城嘉果图》回赠,虽定居美国,但数度回国探友。
2000年4月13日,周鍊霞在美国洛杉矶去世。有人把她与客死异乡寂寞多日后才被发现的张爱玲相提并论。不禁想起了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一句话: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
2000年10月10日上午10时,周鍊霞遗体回到国内,在上海安亭长安公墓落葬。她的墓碑上颇为艺术化,有调色板、有画笔,松柏苍翠,绿草如茵,隐约有淡淡的香草味道,“1906.10.20—2000.4.13,江西庐陵(周鍊霞故乡古称)”铭刻其间。
“独有九衢明似镜,雨中灯火浸琉璃。”(1942年周鍊霞创作的《停运楼即句》)忽然觉得,还是最喜欢民国中期时的周鍊霞。
“上海有两个夏季露天纳凉食堂,一名香雪海,为前上海虹桥肺病疗养院分院之空址上,在今淮海路电影局原址,主持人似为院长丁惠康;二名大观园,地址在今上图对面,主持人为周信芳老生之婿张中原,外设食堂,内一大厅摆大画桌两个,凡上海书画家去光临者,先请任意点菜大吃,之后邀至大厅内随意挥洒,各不取分文,那时主持拉客者多为名家大家,而光临大吃特吃者,男女一大群,亦少不了名家大家。”陈巨来说:“余每去必见师娘高高在上坐,傍侍者均各界人士,小报记者占极多数。她与余各都久闻臭名,但从不谈过一语也。时她已三十以上人了,但装饰如十七八好女子也,时已发福,胖了,故一无夫条之状矣。”
一位民国旧人经人引见拜访过周鍊霞,这位吴先生记录道:周先生(周鍊霞)开门笑迎,并带出一串吴侬软语:“开老,侬好,侬来啦,早上洪医生就告诉过我,讲侬要带秦先生来格。”那时周先生已年近古稀,但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仍如花季少女,且不失大家风范,毫无做作之态。我不禁纳闷起来:真不知50年前的周先生该是个何等的靓女呀?怪不得曾任安徽省博物馆副馆长的名画家徐子鹤先生对我讲起过:“当年周鍊霞与吴湖帆两人合乘一辆黄包车在南京路上跑,路人都会行注目礼。小报上更是天天有周鍊霞的艳闻报道,并被冠以十里洋场无人不晓的‘鍊师娘’雅号,而她却应对自如,一笑了之。”
无论如何,这样的女子是真实的,是可爱的,也是不施历史粉黛的。
唐群英(1871─1937)女娲犹补奈何天
中国女权运动先驱,民国女子里的豪放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