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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文(2)

复焦弱侯

此文选自《焚书》卷二书答。焦弱侯即焦竑,万历十七年进士第一,笃信卓吾之学,二人互相推重,是李贽的朋友。

冲庵方履南京任〔1〕,南北中外,尚未知税驾之处〔2〕,而约我于明月楼。舍稳便,就跋涉,株守空山,为侍郎守院〔3〕,则亦安用李卓老为哉!计且住此,与无念、凤里、近城数公朝夕龙湖之上〔4〕,所望兄长尽心供职。

〔1〕冲庵:明代顾养谦号冲庵,官至户部侍郎、兵部侍郎,总督蓟辽诸军务。胆气过人,遇事有智慧。享有极高的声望。

〔2〕税(tuō)驾:休息、停宿。税,通“脱”。司马贞《史记索隐》:“脱驾犹解驾,言休息也。”

〔3〕侍郎:明朝各部的长官。这里以顾养谦的官职代指其人。守院:看守空院。院指明月楼,为冲庵之别居。

〔4〕与无念、凤里、近城数公:为与李贽同住龙潭湖的僧人。

弟尝谓世间有三等人,致使世间不得太平,皆由两头照管〔1〕。第一等,怕居官束缚,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内。此其人颇高,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弟等是也。又有一等,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此其人身心俱劳,无足言者。独有一等,怕作官便舍官,喜作官便作官;喜讲学便讲学,不喜讲学便不肯讲学。此一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轻安,既无两头照顾之患,又无掩盖表扬之丑〔2〕,故可称也。赵文肃先生云〔3〕:“我这个嘴,张子这个脸〔4〕,也做了阁老〔5〕,始信万事有前定。只得心闲一日,便是便宜一日。”世间功名富贵,与夫道德性命,何曾束缚人,人自束缚耳。

〔1〕两头照管:指两方面的好处都想得到。

〔2〕掩盖表扬:掩盖追求荣华富贵的内心,表现张扬道德仁义之事。

〔3〕赵文肃:即赵大洲,谥号为文肃。曾任翰林院学士、文渊阁大学士。曾仗义直言,屡忤权奸严嵩,被罢官。

〔4〕张子:即张居正(1525—1582),明代政治家。嘉靖时由编修官至侍讲学士领翰林院事。隆庆元年(1567)入阁。穆宗死后与宦官冯保合谋,逐高拱,代为首辅。万历初年,神宗年幼,前后当政十年,推行改革,颇有成效。万历十年(1582)病死。死后被弹劾,尽夺官阶。

〔5〕阁老:明代称大学士、翰林学士入阁(中央官署)办事者为阁老。

有《出门如见大宾篇·说书》〔1〕,附往请教。大抵圣言切实有用,不是空头,若如说者〔2〕,则安用圣言为耶!世间讲学诸书,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龙溪先生者〔3〕。弟旧收得颇全,今俱为人取去。诸朋友中读经既难,读大慧法语又难〔4〕,惟读龙溪先生书无不喜者。以此知先生之功在天下后世不浅矣。杨复所《心如谷种论》及《惠迪从逆》作〔5〕,是大作家〔6〕,论首三五翻〔7〕,透彻明甚,可惜末后作道理不称耳〔8〕。然今人要未能作此。今之学者,官重于名,名重于学,以学起名,以名起官,循环相生,而卒归重于官。使学不足以起名,名不足以起官,则视弃名如敝帚矣。无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学〔9〕,多以我辈为真光棍也〔10〕。于此有耻,则羞恶之心自在。今于言不顾行处,不知羞恶〔11〕,而恶人作耍,所谓不能三年丧而小功是察是也〔12〕。悲夫!

〔1〕《出门如见大宾篇·说书》:李贽所著《说书》之篇名。

〔2〕若如说者:假使需要解释。说,解说。

〔3〕龙溪先生:即王畿(1496—1583),明学者。字汝中,别号龙溪。嘉靖进士。官至南京兵部郎中。王守仁的学生,讲学四十馀年,在吴楚闽越江浙传播王学。把王守仁“良知”学说进一步引向禅学。著作有《龙溪集》。

〔4〕大慧:南宋高僧,名宗果。法语:佛教用语。讲佛法的言语。大慧有语录二十卷,敕入大藏经。

〔5〕杨复所:明人杨起元,号复所。官至吏部侍郎兼侍读学士,为泰州学派后人。

〔6〕大作家:佛教用语。指禅家有大机用者,此处指杨起元所著对佛家有重大作用。

〔7〕论首三五翻:开头反复三五次。

〔8〕作道理不称:总结的道理与前文不相称。

〔9〕无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学:无怪乎有志做官的人大多数不肯学习。

〔10〕多以我辈为真光棍也:大多数有志做官的人认为我们这些好学者是一无所有的光棍。

〔11〕“今于言不顾行处”二句:现在对于自己言行不一不知羞耻。

〔12〕所谓不能三年丧而小功是察是也:所谓自己不能为自己的亲人服丧却苛求别人去为远亲服丧,说的就是这种人。小功,服丧五个月,以悼念远亲。

近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说书》一篇〔1〕。世间人谁不说我能知人,然夫子独以为患〔2〕,而帝尧独以为难〔3〕,则世间自说能知人者,皆妄也。于同学上亲切,则能知人,能知人,则能自知。是知人为自知之要务,故曰“我知言”〔4〕,又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5〕。于用世上亲切不虚〔6〕,则自能知人,能知人则由于能自知。是自知为知人之要务,故曰:“知人则哲,能官人。〔7〕”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8〕。先务者,亲贤之谓也。亲贤者,知贤之谓也。自古明君贤相,孰不欲得贤而亲之,而卒所亲者皆不贤,则以不知其人之为不贤而妄以为贤而亲之也。故又曰:“不知其人可乎。〔9〕”知人则不失人,不失人则天下安矣。此尧之所难,夫子大圣人之所深患者,而世人乃易视之。呜呼!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10〕!况乎以一时之喜怒,一人之爱僧,而欲视天下高蹈远行之士〔11〕,混俗和光之徒〔12〕,皮毛臭秽之夫,如周丘其人者哉〔13〕!故得位非难,立位最难。若但取一概顺己之侣,尊己之辈,则天下之士不来矣。今诵诗读书者有矣,果知人论世否也!平日视孟轲若不足心服,及至临时,恐未能如彼“尚论”切实可用也〔14〕。

〔1〕《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说书》:李贽所著《说书》之篇名。

〔2〕然夫子独以为患:《论语·学而》:“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3〕而帝尧独以为难:《尚书·皋陶谟》载,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时,惟帝其难之。”意思是皋陶说:“人君的责任在于安民。”禹说:“人君都能如此就太好了,尧帝还觉得知人安民是难事,何况别人呢!”都,感叹词。

〔4〕我知言:出自《孟子·公孙丑》:“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5〕不知言,无以知人:出自《论语·尧曰》:“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意思是不了解别人言语的正误,就不能了解人的善恶。

〔6〕于用世上亲切不虚:在为官之时能亲察实情而不虚伪。用世,出仕,作官。

〔7〕知人则哲,能官人:出自《尚书·皋陶谟》:“禹曰:‘知人则哲,能官人。’”意思是了解别人的善恶就富有智慧,就能任用人。

〔8〕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了解的事情也不是面面俱到,而是先了解急需的事情。

〔9〕不知其人可乎:出自《孟子·万章下》。意思是不了解他们的为人可以吗?

〔10〕猖狂:凶猛而放肆。

〔11〕高蹈远行之士:指隐居山林不仕者。

〔12〕混俗和光之徒:指隐身于世俗之中的贤人。《老子·道德经》:“和其光,同其尘。”原指道的属性,此处已改变了原意,化其意而用之。

〔13〕皮毛臭秽之夫,如周丘其人者哉:指身为普通劳动者如屠夫之类的隐士,像庄周、孔丘这样的人。

〔14〕尚论:议论古人之事。《孟子·万章下》:“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尚,同上。此处的“尚论”指孟子论为友之道。

极知世之学者以我此言为妄诞逆耳,然逆耳不受,将未免复蹈同心商证故辙矣〔1〕,则亦安用此大官以诳朝廷,欺天下士为哉!毒药利病,刮骨刺血,非大勇如关云长者不能受也,不可以自负孔子、孟轲者而顾不如一关义勇武安王者也〔2〕。

〔1〕同心商证:与看法一致的人一起商讨证明。指喜听顺耳之言。

〔2〕不可以自负孔子、孟轲者而顾不如一关义勇武安王者也:如果以孔子、孟轲的传人自居还惧怕利病的毒药,那还不如刮骨刺血的关羽呢。刮骨刺血,事见《三国志》第三十六卷《关羽传》。

苏长公何如人〔1〕,故其文章自然惊天动地。世人不知,只以文章称之,不知文章直彼馀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2〕。弟于全刻抄出作四册,俱世人所未取。世人所取者,世人所知耳,亦长公俯就世人而作也〔3〕。至其真洪钟大吕〔4〕,大扣大鸣,小扣小应,俱系精神髓骨所在,弟今尽数录出,时一披阅,心事宛然〔5〕,如对长公披面语。憾不得再写一部,呈去请教尔。倘印出〔6〕,令学生子置在案头,初场二场三场毕具矣〔7〕。

〔1〕苏长公何如人:苏轼是何等知名的人物。长公,相对其弟苏辙而言。

〔2〕卓立:高大而正直。

〔3〕俯就:将就。

〔4〕洪钟大吕:指苏轼的豪迈文风。洪钟,大钟。大吕,十二律中的第二律。

〔5〕心事宛然:指苏轼的文章表现他的内心世界。宛然,仿佛。

〔6〕倘:表示假设,假如。

〔7〕初场二场三场毕具矣:李贽选编了苏轼文四册,三场考试可以参考的文章都齐备了。初场二场三场,明清两代科举乡试(考举人)与会试(考贡士、进士)分三场进行。

龙溪先生全刻〔1〕,千万记心遗我!若近溪先生刻〔2〕,不足观也。盖《近溪语录》须领悟者乃能观于言语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绳束,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脱门〔3〕,既得者读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读之足以证入也〔4〕。

〔1〕龙溪先生:即王畿(1498—1583),明学者。字汝中,别号龙溪。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嘉靖进士。官至南京兵部郎中。王守仁的学生。讲学四十馀年,在吴楚闽越江浙传播王学。把王守仁“良知”学说进一步引向禅学。著作有《龙溪集》。

〔2〕近溪先生:即罗汝芳(1515—1588),明学者。泰州学派代表人物之一。字惟德,号近溪。嘉靖进士。曾任刑部主事,官至参政。聚众讲学,曾以公堂为讲学场所。在“致良知”上,主张“以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为的,以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我为大”(见黄宗羲《明儒学案》)。是王学中更接近禅宗的一派。著作有《近溪子文集》。

〔3〕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脱门:不像王畿的文章那样,字字句句都能启发人步入脱离烦恼而自在无碍的门径。解脱,佛教名词,脱离烦恼。

〔4〕既得者读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读之足以证入也:已得解脱的人读了王畿的文章可与他心心相印,还未得佛性的人读了王先生的文章可以有所领悟而逐渐步入最高境界。印心,合心。证入,由领悟而进入。

焦弱侯是李贽的挚友,焦笃信李贽的学问,所以信中多探讨学术问题。

又与焦弱侯

此文选自《焚书》卷二书答,是李贽写给焦弱侯的一封信。焦竑(1540—1620),字弱侯,江宁(南京)人,明代翰林院修撰,是李贽的密友。文中表现出李贽对伪道学家的深恶痛绝,从讽刺调侃到直言斥责,无不使道学先生的虚伪情态昭然于世。这封信是李贽反理学的一篇代表之作。

郑子玄者,丘长孺父子文会友也〔1〕。文虽不如其父子,而质实有耻〔2〕,不肯讲学〔3〕,亦可喜,故喜之。盖彼全不曾亲见颜、曾、思、孟〔4〕,又不曾亲见周、程、张、朱〔5〕,但见今之讲周、程、张、朱者,以为周、程、张、朱实实如是尔也,故耻而不肯讲。不讲虽是过,然使学者耻而不讲,以为周、程、张、朱卒如是而止,则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此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6〕:“我欲厉俗而风世〔7〕。”此谓败俗伤世者,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是以益不信。不信故不讲。然则不讲亦未过矣。

〔1〕郑子玄、丘长孺父子:是李贽在麻城讲学期间的朋友。文会:当时文人相互切磋文章、学问的组织。

〔2〕质实有耻:品质诚实,知道羞耻。

〔3〕讲学:讲理学。

〔4〕颜、曾、思、孟:指颜渊、曾参(shēn)、子思、孟轲。颜、曾为孔子弟子。子思,孔子的孙子孔伋,字子思。孟轲,受业于子思。

〔5〕周、程、张、朱:宋代理学家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朱熹,是宋代理学的主要代表人物。

〔6〕哓哓(xiāo):形容争辩的声音。原指鸟类因恐惧而发出的鸣叫声。

〔7〕厉俗而风世:改良风俗,感化世人。厉,同,磨。风,教育感化。

黄生过此〔1〕,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2〕,复跟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江〔3〕,遇一显者〔4〕,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麻城〔5〕,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6〕,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7〕,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8〕。”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9〕。然林汝宁向者三任〔10〕,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我〔11〕,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

我与林汝宁皆在其术中而不悟矣,可不谓巧乎〔12〕!今之道学,何以异此!

〔1〕黄生:从下文看此人是一个讲道学的人。

〔2〕自京师往长芦抽丰:从京师到长芦从有钱有势的人那里捞取钱财。京师,京城,今北京。长芦,今河北沧州市西。抽丰,也叫“秋风”或“打秋风”。封建社会一些人利用各种关系假借各种名义,从有钱有势的人那里捞取财物,骗取馈赠。

〔3〕九江:今江西九江市。

〔4〕显者:指所谓有名望、有地位之人。

〔5〕麻城:今湖北麻城县。当时李贽住在这里。

〔6〕嵩:嵩山,在今河南登封县北。少:少室山,在今河南登封县北,少室山北麓五乳峰下有少林寺。

〔7〕俟(sì):等候。

〔8〕卒卒(cù):匆匆忙忙,卒,同“猝”。

〔9〕林汝宁:可能是当时河南汝宁知府林云程。从上下文推测,可能是上文所说的“显者”。好一口食:代指一笔钱财。

〔10〕然林汝宁向者三任:然而林汝宁从前曾三次赴新任。向者,从前。

〔11〕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嗛我:以游览嵩山、少室山作借口而隐藏捞取林汝宁赴任的钱财油水,讨好李贽。嗛(qiè),通“慊”,指满足,快意。

〔12〕巧:指机巧、奸诈。

由此观之,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也〔1〕,特有幸不幸之异耳。幸而能诗,则自称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幸而能讲良知,则自称曰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展转反覆〔2〕,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3〕。夫名山人而心商贾,既已可鄙矣,乃反掩抽丰而显嵩、少,谓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讲道德性命者〔4〕,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5〕,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然则郑子玄之不讲学,信乎其不足怪矣。

〔1〕山人:原指隐士,这里指明代的一种读书人,自称“山人”,标榜清高,实际却经常奔走于权势之门,到处打秋风,捞钱财。

〔2〕展转:同“辗转”,翻来覆去。

〔3〕穿窬(yú):指偷窃行为。穿,穿壁。窬,爬墙,通“踰”。

〔4〕性命:理学家认为上天把“理”赋予人,叫做性;人的富贵贫贱、长寿短命等是天的意志,叫做命。

〔5〕荫:庇护。

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赀〔1〕,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2〕,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为商贾,则其实不持一文;称之为山人,则非公卿之门不履〔3〕,故可贱耳。虽然,我宁无有是乎?然安知我无商贾之行之心,而释迦其衣以欺世而盗名也耶〔4〕?有则幸为我加诛,我不护痛也。虽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等事,决知免矣〔5〕。

〔1〕赀(zī):同“资”,钱财,资金。

〔2〕诟(ɡòu):辱骂。

〔3〕履(lǚ):原指鞋子,这里指“踏”的意思。

〔4〕而释迦其衣以欺世而盗名:穿着佛家的外衣欺世盗名。释迦,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简称,代指佛教。

〔5〕绝知免矣:绝对没有的。

这封信表现了李贽对程朱理学的批判精神。李贽揭露了假道学“展转反覆,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的虚伪丑恶的灵魂。文笔犀利,具有讽刺意味。

在揭露“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的假道学之后,李贽大力肯定商人的生存价值。商人依靠自己的能力,经历风险获得钱财,经商致富,和农民耕种一样,应当得到社会的承认和尊重。李贽替商人辩护,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这是资本主义萌芽在思想领域的反映。

复邓鼎石

此文选自《焚书》卷二书答。邓鼎石,可能是邓应祈,当时任湖北麻城县令,李贽的友人。

杜甫非耒阳之贤〔1〕,则不免于大水之厄;相如非临邛〔2〕,则程郑、卓王孙辈当以粪壤视之矣〔3〕。势到逼迫时,一粒一金一青目〔4〕,便高增十倍价,理势然也,第此时此际大难为区处耳〔5〕。谨谢!谨谢!

〔1〕耒(lěi)阳之贤:指唐代曾任耒阳(今属湖南省)县令的聂某。杜甫于公元770年坐船去湖南投靠亲友,中途因涨大水,几天没有食物。聂某听说后,派人送去酒肉。

〔2〕相如: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临邛(qiónɡ):县名,在今四川省。这里用临邛县名代指县令王吉,司马相如在贫贱时受到临邛县令王吉的敬重。

〔3〕程郑、卓王孙:临邛县的两个富豪。

〔4〕青目:黑色的眼珠在中间,是对人喜爱和重视的一种表情。

〔5〕第此时此际大难为区处耳:只是此时处境太困难了。第,只是。区处,处境。

焦心劳思,虽知情不容已,然亦无可如何,亚得尽吾力之所能为者。闻长沙、衡、永间大熟〔1〕,襄、汉亦好〔2〕,但得官为籴本〔3〕,付托得人,不拘上流下流,或麦或米,令惯籴上户,各赍银两〔4〕,前去出产地面籴买,流水不绝,运到水次〔5〕,官复定为平价,贫民来籴者,不拘银数多少,少者虽至二钱三钱亦与方便。但有银到,即流水收银给票,令其自赴水次搬取。出籴者有利则乐于趋事,而籴本自然不失;贫民来转籴者既有粮有米,有谷有麦,亦自然不慌矣。

至于给票发谷之间,简便周至,使人不阻不滞,则自有仁慈父母在〔6〕。且当此际,便一分,实受一分赐,其感戴父母,又自不同也。

〔1〕衡、永:衡,今湖南衡阳。永,明代永州,今湖南零陵。

〔2〕襄、汉:襄,今湖北襄阳。汉,今湖北汉口。

〔3〕籴(dí):买粮。

〔4〕赍(jī):携带。

〔5〕水次:码头。

〔6〕仁慈父母:封建社会称州、县地方官吏为“仁慈父母”。

仆谓在今日〔1〕,其所当为,与所得为,所急急为者〔2〕,不过如此。若曰“救荒无奇策”,此则俗儒之妄谈,何可听哉!世间何事不可处〔3〕,何时不可救乎?尧无九年水〔4〕,以有救水之奇策也。汤无七年旱〔5〕,以有救旱之奇策也。此谓蓄积多而备先具者,特言其豫备之一事耳,非临时救之之策也。惟是世人无才无术,或有才术矣,又恐利害及身,百般趋避,故亦遂因循不理,安坐待毙。然虽自谓不能,而未敢遽谓人皆不能也〔6〕。独有一等俗儒,己所不能为者,便谓人决不能为,而又敢倡为大言曰:“救荒无奇策。”呜呼!斯言出而阻天下之救荒者,必此人也。然则俗儒之为天下虐,其毒岂不甚哉!

〔1〕仆:我,自谦之词。

〔2〕所急急为者:应该抓紧做的。

〔3〕处:处理,办理。

〔4〕尧无九年水:传说唐尧时连涝九年,没有成灾。

〔5〕汤无七年旱:传说商汤时连旱七年,没有成灾。

〔6〕遽(jù):匆忙,断然。

李贽给邓鼎石回信之时,湖北麻城一带发生了水灾。俗儒在自然灾害面前说“救荒无奇策”,对此,李贽加以驳斥,并提出“世间何事不可处,何时不可救”的论断。

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

文章选自《焚书》卷二书答。万历十六年,李贽在麻城芝佛院著述讲学,趋从者若鹜。李贽对求教的女弟子也给予指导,并与寡居在家的大同巡抚梅国桢之女梅澹然互通书信探讨佛理,为此道学家攻击他,并说:“妇人见短,不堪学道。”李贽写这封信批驳了这种观点,提出了女子和男子在才智上没有差别,女子同样可以参政治国、写诗作文。

昨闻大教,谓妇人见短,不堪学道〔1〕。诚然哉!诚然哉!夫妇人不出阃域〔2〕,而男子则桑弧蓬矢以射四方〔3〕,见有长短,不待言也。但所谓短见者,谓所见不出闺阁之间;而远见者,则深察乎昭旷之原也。短见者只见得百年之内,或近而子孙,又近而一身而已;远见则超于形骸之外,出乎死生之表,极于百千万亿劫不可算数譬喻之域是已〔4〕。短见者亚听得街谈巷议、市井小儿之语,而远见则能深畏乎大人,不敢侮于圣言〔5〕,更不惑于流俗僧爱之口也。余窃谓欲论见之长短者当如此,不可止以妇人之见为见短也。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

〔1〕道:这里指佛学。

〔2〕阃(kǔn)域:指妇女居住的内室。阃,门槛。

〔3〕桑弧蓬矢以射四方:出自《礼记·内则》:“国君世子生……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意思是国君生了儿子,命令射手用桑木做的弓和蓬杆做的箭六支,射向天、地和东南西北四方。据说桑是万木之本,蓬是御乱之草,举行这样的仪式,象征着国君之子将来志在四方,能治国安邦。此处用意是在说明男子活动范围广阔,象征着男子志在四方。

〔4〕劫:佛学名词。古印度认为世界经历若干万年毁灭一次,重新再开始。这样一个周期叫一劫。

〔5〕畏乎大人,不敢侮于圣言:出于《论语·季氏》:“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这里引用的意思是对大人深怀敬畏,不敢触犯圣人的言论。

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设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见,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之不足听,乐学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恋〔1〕,则恐当世男子视之,皆当羞愧流汗,不敢出声矣。此盖孔圣人所以周流天下〔2〕,欲庶几一遇而不可得者〔3〕,今反视之为短见之人,不亦冤乎!冤不冤,与此人何与,但恐傍观者丑耳〔4〕。

〔1〕出世:佛家语,摆脱人世间的束缚。浮世:佛家语。佛家认为人世是沉浮不定、虚幻不真的,所以称人世间为浮世。

〔2〕周流:周游。孔子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学说。

〔3〕庶几(jī):副词,也许可以。

〔4〕丑:以之为丑,认为他不高明。

自今观之,邑姜以一妇人而足九人之数〔1〕,不妨其与周、召、太公之流并列为十乱〔2〕;文母以一圣女而正《二南》之《风》〔3〕,不嫌其与散宜生、太颠之辈并称为四友〔4〕。此区区者特世间法〔5〕,一时太平之业耳,犹然不敢以男女分别,短长异视,而况学出世道,欲为释迦老佛、孔圣人朝闻夕死之人乎〔6〕?此等若使闾巷小人闻之〔7〕,尽当责以观之见〔8〕,索以利女之贞,而以文母、邑姜为罪人矣,岂不冤甚也哉!故凡自负远见之士,须不为大人君子所笑,而莫汲汲欲为市井小儿所喜可也〔9〕。若欲为市井小儿所喜,则亦市井小儿而已矣。其为远见乎?短见乎?当自辨也。余谓此等远见女子,正人家吉祥善瑞〔10〕,非数百年积德未易生也。

〔1〕邑姜:周武王的王后,太公望之女,周成王之母。

〔2〕十乱:指周武王的十个能治理乱世的大臣。指周公旦、召(shào)公奭(shì)、太公望、毕公、荣公、太颠、闳(hónɡ)夭、散宜生、南宫适(kuò)和邑姜。《论语·泰伯》提及“十乱”:“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孔子认为天下人才难得,“十乱”中还有一位妇女,除了她不过九个人罢了。表现出孔子对妇女的轻视,李贽在此引用证明妇女也能从事政治活动。

〔3〕文母:周文王的妃子太姒(sì)。正《二南》之风:使周南、召(shào)南两地的民歌诗风淳正。传统儒家诗学认为《周南》、《召南》抒发的感情不偏不倚,是受了文王和文母教化的结果。李贽援引这一说法,是为了证明妇女中也有品德高尚的人。

〔4〕四友:《尚书大传·西伯戡耆》记载:“文王以闳夭、太公望、南宫适、散宜生为四友。”李贽把文母、太颠列在“四友”之内,与《尚书》记载不同。

〔5〕区区者:人和事不重要。指上文所述“十乱”、“四友”所做的事。特:只。世间法:佛家语。指人世间的事物和道理。

〔6〕欲为释迦老佛、孔圣人朝闻夕死之人乎:要做佛祖释迦牟尼、孔圣人那样的求道之人呢?朝闻夕死,出自《论语·里仁》:“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7〕闾(lǘ)巷:小街道,借指民间。

〔8〕责:要求。观之见:出自《周易·观卦·六二爻辞》:“观,利女贞。”意思是女子应当见识狭小,这是做妇人的正道。观,小见。

〔9〕汲汲:形容心情急切,努力追求。

〔10〕吉祥善瑞:吉祥的征兆。

夫薛涛〔1〕,蜀产也,元微之闻之〔2〕,故求出使西川〔3〕,与人相见。涛因定笔作《四友赞》以答其意,微之果大服。夫微之,贞元杰匠也〔4〕,岂易服人者哉!吁!一文才如涛者,犹能使人倾千里慕之,况持黄面老子之道以行游斯世〔5〕,苟得出世之人,有不心服者乎?未之有也。不闻庞公之事乎〔6〕?庞公,尔楚之衡阳人也,与其妇庞婆、女灵照同师马祖〔7〕,求出世道,卒致先后化去〔8〕,作出世人,为今古快事。愿公师其远见可也。若曰“待吾与市井小儿辈商之”,则吾不能知矣!

〔1〕薛涛:唐代女诗人,字洪度,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幼时随父入蜀,后为乐妓,时称女校书。

〔2〕元微之:唐代诗人元稹,字微之。曾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东川。文中说元稹因慕薛涛之名要求出使西川,这是人们的附会之说,与事实不符。但元薛之间确有诗词唱和。

〔3〕西川:唐代的一个行政区,在四川西部。

〔4〕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5)。

〔5〕黄面:指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传说释迦牟尼佛身显金光。老子:道家始祖。

〔6〕庞公:即庞蕴,字元道。唐朝襄阳人,曾寓居衡阳城南,曾到江西拜马祖为师,全家修道。

〔7〕马祖:唐朝佛教禅师,号道一,俗姓马,人称“马祖”。

〔8〕化去:即死去。佛教迷信说法认为灵魂不灭,修佛得道的人死后可以进入永无烦恼的幸福世界。

这篇文章批驳了理学家认为妇女不能学道的谬论。文章先作驳论,指出现实生活中妇女见识不如男子是社会习俗造成的。男子可以周游四方,见识自然广博;而妇女身居闺房,见识自然受到局限。如果处境换位,妇女的见识也会相应地变化。由此得出结论:见识有长短之分,见识没有男女之别。接着文章正面论述妇女的聪明才智并不比男子差。文章用列举法,列举了妇女能参政、能写诗,那些轻视妇女的言论,才是最没有见识的。

“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等观念在封建社会根深蒂固,李贽认为男女在见识上是平等的,无疑具有进步意义。

答陆思山

此文选自《焚书》卷二书答。陆思山,生平不详。

承教方知西事〔1〕,然倭奴水寇〔2〕,不足为患,盖此辈舍舟无能为也。特中原有奸者〔3〕,多引结之以肆其狼贪之欲〔4〕,实非真奸雄也,特为高丽垂涎耳〔5〕。诸老素食厚禄〔6〕,抱负不少,卓异屡荐〔7〕,自必能博此蜂虿〔8〕,似不必代为之虑矣。晋老此时想当抵任〔9〕。此老胸中甚有奇抱〔10〕,然亦不见有半个奇伟卓绝之士在其肺腑之间〔11〕,则亦比今之食禄者聪明忠信〔12〕,可敬而已。舍公练熟素养〔13〕,置之家食〔14〕,吾不知天下事诚付何人料理之也!些小变态〔15〕,便仓惶失措,大抵今古一局耳〔16〕,今日真令人益思张江陵也〔17〕。热甚,寸丝不挂,故不敢出门。

〔1〕西事:指明朝的宁夏兵变。万历二十年(1592)春,宁夏副总兵鞑靼人哱拜及其子承恩杀死巡抚都御史党馨、副使石继芳,据城叛乱,成为轰动朝野的西事。与当时倭寇侵朝并准备进一步侵略中国的“东事”相对举。

〔2〕倭奴水寇:倭寇从海上侵扰明朝。

〔3〕中原:指国内。

〔4〕肆:放肆,这里是“使……得逞”的意思。

〔5〕为高丽垂涎耳:为高丽馋得流口水。高丽,今朝鲜。

〔6〕诸老素食厚禄:那些身居要职的人一向享受着优厚的俸禄。诸老,指朝廷中当权的官僚。

〔7〕卓异屡荐:卓绝不凡的人才多次得到官员们的推荐。

〔8〕博此蜂虿:能消灭侵害国家的毒虫。博:同“搏”。蜂虿(chài),毒蜂和蝎子一类的毒虫。

〔9〕晋老此时想当抵任:刘东星想来也该到达新的任所了。晋老:指刘东星,山西沁水人,是李贽的好友,曾任湖广左布政使、工部尚书等职。抵任,到任。万历二十年(1592),刘东星由湖广左布政使升任右佥都御史。

〔10〕奇抱:抱负不凡。

〔11〕肺腑:比喻亲近信赖的人。

〔12〕食禄者:做官的人。

〔13〕公:指陆思山。

〔14〕置之家食:居家无事,国家不予任用。

〔15〕些小变态:微小的变故。些小,微小。变态,变故。

〔16〕一局:一样。

〔17〕张江陵:即张居正(1525—1582),明代政治家。字叔大,号太岳,湖广江陵(今属湖北)人。嘉靖进士。万历初年,神宗年幼,前后当国十年,推行改革。执行考成法,提高行政效率;用名将戚继光等练兵,加强防御鞑靼贵族的攻掠;各方面卓有成效。万历十年(1582)病死。死后被弹劾,尽夺官阶。

李贽在这封信中表现出对国家危难、官吏无能的忧虑。万历二十年(1592),宁夏副总兵发动叛乱,李贽希望用人唯贤,就像张居正任用戚继光一样,任用爱国有为之士,为国效力。

答友人书

这篇文章选自《焚书》卷二书答。友人所指未详。

或曰〔1〕:“李卓吾谓暴怒是学,不亦异乎!”有乎答曰:“卓老断不说暴怒是学〔2〕,当说暴怒是性也。”或曰:“发而皆中节方是性〔3〕,岂有暴怒是性之理!”曰:“怒亦是未发中有的〔4〕。”

吁吁!夫谓暴怒是性,是诬性也〔5〕;谓暴怒是学,是诬学也。既不是学,又不是性,吾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或待因缘而来乎〔6〕?每见世人欺天罔人之徒〔7〕,便欲手刃直取其首,岂特暴哉〔8〕!

纵遭反噬〔9〕,亦所甘心,虽死不悔,暴何足云!然使其复见光明正大之夫,言行相顾之士〔10〕,怒又不知向何处去,喜又不知从何处来矣。则虽谓吾暴怒可也,谓吾不迁怒亦可也〔11〕。

〔1〕或:有人。这里指道学家。

〔2〕卓老:李贽的朋友对他的尊称。断:断然,绝对。

〔3〕发而皆中节方是性:《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发而皆中节是指表现出来的种种感情都能合乎礼义法度。中,符合。节,法度。性,人性。

〔4〕怒亦是未发中有的:“怒”这种情感也是人性中固有的。

〔5〕诬:动词,歪曲。

〔6〕或待因缘:或许是由于某种原因。待,依靠,凭借。因缘,起因,依据。

〔7〕欺天罔人之徒:欺天蒙人的道学家。李贽在《初谭集》中说:“欺天罔人者必讲道学,以道学之足以售其欺罔之谋也。”罔,蒙蔽。

〔8〕特:只是。

〔9〕反噬:反咬。噬(shì),咬。

〔10〕言行相顾:指言行一致。

〔11〕不迁怒:不把怒气发泄到无关的人身上。

有人攻击李贽“暴怒”,李贽公开表明自己有分明的是非和强烈的爱憎,这些喜怒之情完全合乎人性,不受礼的约束。并且公开表示:见到“欺天罔人之徒”,便想拿着刀“直取其首”,纵使遭到反咬,亦所甘心。表现出李贽坦荡的性格。李贽对理学家极端仇视。

卓吾论略滇中作

这篇文章选自《焚书》卷三杂述。这是李贽五十二三岁时在云南任姚安知府时写的自传,是李贽前半生的真实记录。

孔若谷曰〔1〕:吾犹及见卓吾居士〔2〕,能论其大略云。居士别号非一,卓吾特其一号耳。卓又不一,居士自称曰卓,载在仕籍者曰笃〔3〕,虽其乡之人,亦或言笃,或言卓,不一也。居士曰:“卓与笃,吾土音一也〔4〕,故乡人不辨而两称之。”余曰:“此易矣,但得五千丝付铁匠胡同梓人〔5〕,改正矣。”居士笑曰:“有是乎?子欲吾以有用易无用乎?且夫卓固我也,笃亦我也;称我以‘卓’,我未能也;称我以‘笃’,亦未能也。余安在以未能易未能乎?”故至于今并称卓、笃焉。

〔1〕孔若谷:李贽假托的人名。这篇传记是以孔若谷的名义写成。

〔2〕吾犹及见卓吾居士:我还见到过卓吾居士。居士,在家奉佛教修道之人。

〔3〕仕籍:旧时官员的名册。

〔4〕土音一也:“卓”和“笃”在李贽家乡的方言中听起来是一样的。

〔5〕五千丝:丝是重量单位,一丝等于万分之一钱,五钱丝等于半钱。梓人:刻版工人。梓(zǐ):刻制木板。

居士生大明嘉靖丁亥之岁〔1〕,时维阳月〔2〕,得全数焉〔3〕。生而母太宜人徐氏没〔4〕,幼而孤,莫知所长〔5〕。长七岁,随父白斋公读书歌诗,习礼文。年十二,试《老农老圃论》,居士曰:“吾时已知樊迟之问〔6〕,在荷蒉丈人间〔7〕。然而上大人丘乙己不忍也,故曰:‘小人哉,樊须也〔8〕。’则可知矣。”论成,遂为同学所称。众谓“白斋公有子矣”。居士曰:“吾时虽幼,早已知如此臆说未足为吾大人有子贺〔9〕,且彼贺意亦太鄙浅,不合于理。此谓吾利口能言,至长大或能作文词,博夺人间富与贵,以救贱贫耳,不知吾大人不为也。吾大人何如人哉?身长七尺,目不苟视〔10〕,虽至贫,辄时时脱吾董母太宜人簪珥以急朋友之婚〔11〕,吾董母不禁也〔12〕。此岂可以世俗胸腹窥测而预贺之哉!”

〔1〕嘉靖丁亥之岁:明世宗嘉靖六年(1527)。

〔2〕时维阳月:这时正是阴历十月。古称阴历十月为阳月。维,助词。

〔3〕全数:十月的十是全数。

〔4〕太宜人徐氏没:宜人是明清时代对五品官吏的母亲和妻子的一种封号。太,是对长辈的尊称。徐氏,李贽的生母。没,同“殁”,死。

〔5〕莫知所长:不知怎样长大的。

〔6〕樊迟之问:《论语·子路》记载孔子的学生樊迟向孔丘请教怎样种田、种菜的事。

〔7〕荷蒉丈人:事见于《论语·微子》。有一次子路和孔子外出游说,途中失散,子路遇见一位扛着农具的老农,问道:“您看见我的老师了吗?”老农回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怎么能算老师呢?”说完就干活去了。荷,扛着。蒉,古代盛土的筐子。原文作(diào),系除草用的农具。

〔8〕樊须:即樊迟。

〔9〕臆说:主观说法。这里指《老农老圃论》。

〔10〕苟视:形容不正派的人东张西望。

〔11〕簪珥:妇女的首饰。簪(zān),用来绾住头发的首饰。珥,用珠子或玉石做的耳环。

〔12〕禁:阻止。

稍长,复愦愦〔1〕,读传注不省〔2〕,不能契朱夫子深心〔3〕。因自怪。欲弃置不事。而闲甚,无以消岁日。乃叹曰:“此直戏耳〔4〕。但剽窃得滥目足矣〔5〕,主司岂一一能通孔圣精蕴者耶〔6〕?”因取时文尖新可爱玩者〔7〕,日诵数篇,临场得五百。题旨下,但作缮写誊录生〔8〕,即高中矣〔9〕。居士曰:“吾此幸不可再侥也〔10〕。且吾父老,弟妹婚嫁各及时。”遂就禄〔11〕,迎养其父,婚嫁弟妹各毕。居士曰:“吾初意乞一官,得江南便地,不意走共城万里〔12〕,反遗父忧。虽然,共城,宋李之才宦游地也〔13〕,有邵尧夫安乐窝在焉〔14〕。尧夫居洛,不远千里就之才问道。吾父子倘亦闻道于此,虽万里可也。且闻邵氏苦志参学〔15〕,晚而有得,乃归洛,始婚娶,亦既四十矣。使其不闻道,则终身不娶也。余年二十九而丧长子,且甚戚〔16〕。夫不戚戚于道之谋,而惟情是念,视康节不益愧乎〔17〕!”安乐窝在苏门山百泉之上〔18〕。居士生于泉,泉为温陵禅师福地〔19〕。居士谓“吾温陵人,当号温陵居士”。至是日游遨百泉之上〔20〕,曰:“吾泉而生,又泉而官,泉于吾有夙缘哉〔21〕!”故自谓百泉人,又号百泉居士云。在百泉五载,落落竟不闻道〔22〕,卒迁南雍以去〔23〕。

〔1〕愦愦(kuì):糊涂。

〔2〕传注:讲解古代典籍的文字。这里指朱熹的《诗集传》和《四书集注》等书。这些书被当时官方定为读书人的必读经典,也是科举考试的必读书目。省(xǐnɡ):领会。

〔3〕契(qì):合。

〔4〕此直戏耳:科举考试不过是儿戏罢了。

〔5〕但剽窃得滥目足矣:只要抄袭能够混过主考官的眼睛就行了。剽(piāo)窃,指抄袭别人的作品。

〔6〕主司:科举考试的主考官。精蕴:精华和含意。

〔7〕时文:这里指当时考试的八股文。

〔8〕缮(shàn)写誊(ténɡ)录:抄写。

〔9〕高中:得了很高的名次。

〔10〕吾此幸不可再侥也:这样侥幸的事我可不再做了。这里的意思是李贽考中了福建省乡试举人以后,不愿再去京城参加考进士的会试。

〔11〕遂就禄:于是就接受了官职。禄,旧时官吏的俸给。

〔12〕共城:今河南辉县。

〔13〕李之才:字挺之,北宋时人,在共城做过官。邵雍曾向李之才求教。宦游:封建社会指在外地求官或做官。

〔14〕邵尧夫:即邵雍(1011—1077),北宋哲学家。字尧夫,谥康节。其先祖为范阳人,幼随父迁共城(今河南辉县)。隐居苏门山百源之上,后人称为百源先生。屡授官不赴,后居洛阳。与司马光、吕公著从游甚密。理学象数学派的创立者,著有《皇极经世》、《伊川击壤集》等。安乐窝:邵雍曾在河南共城隐居,把自己的住所称为“安乐窝”。

〔15〕苦志参学:刻苦地钻研学问。

〔16〕戚:忧愁,悲哀。

〔17〕康节:邵雍,谥康节。

〔18〕苏门山:在河南辉县西北。百泉:在苏门山下。

〔19〕泉为温陵禅师福地:泉州是温陵禅师修道的地方。泉,指福建泉州。温陵禅师,是一个和尚的法号。温陵是泉州的别称。禅师,对和尚的尊称。福地,把仙人居住的地方称为福地。

〔20〕游遨:游览。

〔21〕夙缘:旧有的缘分。

〔22〕落落:狐独。

〔23〕南雍:南京国子监。雍,辟雍,即国子监。

数月,闻白斋公没〔1〕,守制东归〔2〕。时倭夷窃肆〔3〕,海上所在兵燹〔4〕。居士间关夜行昼伏〔5〕,馀六月方抵家。抵家又不暇试孝子事〔6〕,墨衰率其弟若侄〔7〕,昼夜登陴击柝为城守备〔8〕。城下矢石交〔9〕,米斗斛十千无籴处〔10〕。居士家口零三十,几无以自活。三年服阕〔11〕,尽室入京〔12〕,盖庶几欲以免难云〔13〕。

〔1〕白斋公没:李贽的父亲去世。没,同“殁”,死。

〔2〕守制:古时当父母或祖父母死去,做官的官员要解除职务,在家守孝三年。

〔3〕倭夷窃肆:日本海盗在我国沿海一带偷袭骚扰。

〔4〕兵燹(xiǎn):战争造成的焚烧破坏等灾害。

〔5〕间关:路经许多关卡,历经艰难险阻。

〔6〕试:做。

〔7〕墨衰(cuī):古代的丧服,用粗麻布制成披在胸前。

〔8〕登陴击柝为城守备:登城打更守备。陴(pí),城墙上的矮墙。柝(tuò),打更用的梆子。

〔9〕城下矢石交:城下箭石横飞。

〔10〕米斗斛十千无籴处:十千钱一斗米也没有地方买。斛(hú),量器名,古时十斗为一斛,宋朝时改为五斗为一斛。籴(dí),买粮食。

〔11〕服阕:守丧三年,期满脱掉孝服。阕,终了,这里指三年期满。

〔12〕尽室入京:妻子和儿女都到了北京。

〔13〕庶几(jī):连词,表现在上面情况之下才能避免某种后果或实现某种希望。

居京邸十阅月〔1〕,不得缺〔2〕,囊垂尽,乃假馆受徒。馆夏十馀月。乃得缺,称国子先生〔3〕,如旧官〔4〕。未几,竹轩大父讣又至〔5〕。是日也,居士次男亦以病卒于京邸。余闻之,叹曰:“嗟嗟!人生岂不苦,谁谓仕宦乐。仕宦若居士,不乃更苦耶!”吊之。入门,见居士无异也。居士曰:“吾有一言,与子商之:吾先曾大父大母殁五十多年矣,所以未归土者,为贫不能求葬地;又重违俗〔6〕,恐取不孝讥。夫为人子孙者,以安亲为孝,未闻以卜吉自卫暴露为孝也〔7〕。天道神明,吾恐决不肯留吉地以与不孝之人,吾不孝罪莫赎矣。此归必令三世依土〔8〕。权置家室于河内〔9〕,分赙金一半买田耕作自食〔10〕,余以半归,即可得也。第恐室人不从耳〔11〕。我入不听,请子继之!”居士入,反覆与语。黄宜人曰:“此非不是,但吾母老,孀居守我〔12〕,我今幸在此,犹朝夕泣忆我,双眼盲矣。若见我不归,必死。”语未终,泪下如雨。居士正色不顾〔13〕,宜人亦知终不能迕也〔14〕,收泪改容谢曰〔15〕:“好好!第见吾母,道寻常无恙〔16〕,莫太愁忆,他日自见吾也。勉行襄事〔17〕,我不归,亦不敢怨。”遂收拾行李托室买田种作如其愿。

〔1〕邸(dǐ):指官员办事和居住的地方。阅:经历。

〔2〕缺:指官员的空额。

〔3〕国子先生:即国子监博士。国子监是当时政府办的最高学府;博士,是官名,国子监中讲学之人。

〔4〕如旧官:和在南京的官职一样。

〔5〕竹轩大父讣又至:祖父去世的消息又到。竹轩,李贽祖父的名字。讣(fù),报丧的通知。

〔6〕重违俗:难以违反习俗。重(zhònɡ),难。

〔7〕未闻以卜吉自卫暴露为孝也:还没有听说过为了找块风水好的坟地,只图对自己的好处,而长期不安葬老人算是合乎孝道的。卜吉,通过占卦找一个风水好的地方。古代迷信认为祖坟所处的地势,关系到后代的吉凶。

〔8〕此归必令三世依土:这次回去一定要安葬好三代老人。

〔9〕河内:共城。

〔10〕赙金:别人赠送给办丧事人家的礼钱。

〔11〕第恐室人不从耳:只怕妻子不听从我。第,只。室人,妻子黄宜人。

〔12〕孀居:守寡。孀(shuānɡ),死了丈夫的妇人。

〔13〕正色:表情严肃。

〔14〕迕(wǔ):逆,违背。

〔15〕谢:道歉。

〔16〕无恙:平安无事。恙(yànɡ),病。

〔17〕勉行襄事:尽力办好丧事。襄,完成。

时有权墨吏吓富人财不遂〔1〕,假借漕河名色〔2〕,尽彻泉源入漕,不许留半滴沟洫间〔3〕。居士时相见,虽竭情代请,不许。计自以数亩请,必可许也。居士曰:“嗟哉,天乎!吾安忍坐视全邑万顷〔4〕,而令余数亩灌溉丰收哉!纵与,必不受,肯求之!”遂归〔5〕。

〔1〕有权墨吏吓富人财不遂:有权的贪官榨取富人的钱财没有得逞。墨吏,贪官污吏。

〔2〕假借漕河名色:假借漕河用水的名义。漕河,运送公粮的河道。

〔3〕不许留半滴沟洫间:不许留半滴水浇田。沟洫(xù),田间水渠。

〔4〕邑(yì):县。

〔5〕遂归:于是回到了泉州。

岁果大荒,居士所置田仅收数斛稗〔1〕。长女随艰难日久,食稗如食粟〔2〕。二女三女遂不能下咽,因病相继夭死。老媪有告者曰〔3〕:“人尽饥,官欲发粟。闻其来者为邓石阳推官〔4〕,与居士旧,可一请〔5〕。”宜人曰:“妇人无外事,不可。且彼若有旧,又何待请耶?”邓君果揆己俸二星〔6〕,并驰书与僚长各二两者二至〔7〕,宜人以半籴粟〔8〕,半买花纺为布。三年衣食无缺,邓君之力也。

〔1〕稗(bài):这里指草籽。

〔2〕粟:粮食。

〔3〕老媪(ǎo):年老的妇女。

〔4〕邓石阳:名林材,李贽的友人。推官:明代各府设推官一名,专门管理一府中的刑事。

〔5〕请:请求帮助。

〔6〕星:当时货币的一种重量单位。

〔7〕并驰书与僚长各二两者二至:赶快写信给与李贽共过事的地方官,他们每人送了二两银子,来了两次。

〔8〕籴粟:买了粮食。

居士曰:“吾时过家毕葬,幸了三世业缘〔1〕,无宦意矣。回首天涯,不胜万里妻孥之想〔2〕,乃复抵共城。入门见室家,欢甚。问二女,又知归未数月,俱不育矣〔3〕。”此时黄宜人,泪相随在目睫间,见居士色变,乃作礼,问葬事,及其母安乐。居士曰:“是夕也,吾与室人秉烛相对〔4〕,真如梦寐矣〔5〕。乃知妇人势逼情真。吾故矫情镇之〔6〕,到此方觉‘屐齿之折’也〔7〕!”

〔1〕三世业缘:佛家语,指因果关系。

〔2〕妻孥(nú):妻子儿女。

〔3〕育:养活。

〔4〕秉烛:点着蜡烛。秉,拿着。

〔5〕梦寐:做梦。寐(mèi),睡觉。

〔6〕矫情:假装出来的表情。

〔7〕屐齿之折:这个典故出自《晋书·谢安传》。东晋正与前秦在淝水上交战,形势非常严峻,宰相谢安为了安定人心,却从容不迫地与客人下棋。当听到侄子谢玄打胜仗的消息时,内心非常激动,却不露声色。下完棋进卧室的门坎时,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把屐齿折断了。屐齿,古时木鞋底上的齿。李贽用这个典故来说明听到二女夭折的消息,虽故作镇定,其实内心很痛苦。

至京,补礼部司务〔1〕。人或谓居士曰:“司务之穷,穷于国子,虽子能堪忍,独不闻‘焉往而不得贫贱’语乎〔2〕?”盖讥其不知止也。居士曰:“吾所谓穷,非世穷也。穷莫穷于不闻道,乐莫乐于安汝止〔3〕。吾十年馀奔走南北,亚为家事〔4〕,全忘却温陵、百泉安乐之想矣〔5〕。吾闻京师人士所都〔6〕,盖将访而学焉〔7〕。”人曰:“子性太窄〔8〕,常自见过,亦时时见他人过,苟闻道,当自宏阔。”居士曰:“然,余实窄。”遂以宏父自命〔9〕,故又为宏父居士焉。

〔1〕礼部司务:官名。礼部是当时明朝政府主管典礼、科举、学校的一个部门。礼部司务是负责收发公文的职务。

〔2〕焉往而不得贫贱:到哪儿都是贫贱。

〔3〕安汝止:安于你所应该停止的地方。

〔4〕祇:只。

〔5〕温陵、百泉安乐之想:指仿效温陵禅师、邵雍学道的理想。

〔6〕京师人士所都:京师(今北京)是人才聚集的地方。都,聚集。

〔7〕访而学:访问和学习。

〔8〕窄:心胸狭窄。

〔9〕宏父:又作“宏甫”。

居士五载春官〔1〕,潜心道妙〔2〕,憾不得起白斋公于九原〔3〕,故其思白斋公也益甚〔4〕,又自号思斋居士。一日告我曰:“子知我久,我死请以志嘱〔5〕。虽然,余若死于朋友之手,一听朋友所为,若死于道路,必以水火葬,决不以我骨贻累他方也。墓志可不作,作传其可。”余应曰:“余何足以知居士哉!他年有顾虎头知居士矣〔6〕。”遂著论,论其大略。后余游四方,不见居士者久之,故自金陵已后,皆不撰述〔7〕。或曰:“居士死于白下〔8〕。”或曰:“尚在滇南未死也〔9〕。”

〔1〕五载春官:从嘉靖四十五年(1566)到隆庆四年(1570),李贽在礼部作官。春官,礼部的官。

〔2〕潜心道妙:专心研究“道”的深奥理论。李贽研究王守仁的学说是从这时开始的。

〔3〕九原:墓地。

〔4〕故其思白斋公也益甚:所以李贽更加怀念他的父亲白斋公。

〔5〕志:放在墓里刻有死者生平事迹的石刻。

〔6〕顾虎头:东晋画家顾恺之,小字虎头。这里代指李贽的好友顾养谦。

〔7〕撰:记述。

〔8〕白下:今南京。

〔9〕滇南:云南南部。

文章写了李贽全家颠沛流离、子女冻饿而死的惨痛经历,对其仕途也进行了简要的叙述。从某些侧面反映出李贽进步思想产生的社会根源。这篇文章还是研究李贽生平事迹的重要资料。

何心隐论

这篇文章选自《焚书》卷三杂述。何心隐(1517—1579),明学者。泰州学派代表人物之一。曾在家乡创办“聚和堂”,试行其社会理想。到处聚徒讲学,曾以计促严嵩罢相,为严党所仇。后得罪张居正,卒遭杀害。这篇文章写于万历十六年(1588)何心隐被害十年之后。

何心隐,即梁汝元也〔1〕。余不识何心隐,又何以知梁汝元哉!姑以心隐论之。

世之论心隐者,高之者有三〔2〕,其不满之者亦有三。高心隐者曰:“凡世之人靡不自厚其生〔3〕,公独不肯治生〔4〕。公家世饶财者也,公独弃置不事〔5〕,而直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与世异也。人莫不畏死,公独不畏,而直欲博一死以成名。以为人尽死也,百忧怆心〔6〕,万事瘁形〔7〕,以至五内分裂,求死不得者皆是也。人杀鬼杀〔8〕,宁差别乎〔9〕?且断头则死,断肠则死,孰快?百药成毒,一毒而药,孰毒?烈烈亦死,泯泯亦死〔10〕,孰烈?公固审之熟矣〔11〕,宜公之不畏死也。”

〔1〕梁汝元:何心隐原姓梁,名汝元。他曾以计促严嵩罢相,为严党所仇,遂改姓名。

〔2〕高:推崇,赞扬。

〔3〕靡不自厚其生:没有不想使自己生活得更好的。靡(mǐ),无。厚其生,使生活富足。

〔4〕治生:经营生计。

〔5〕事:管理经营。

〔6〕怆(chuànɡ):忧伤。

〔7〕瘁(cuì):劳累。

〔8〕鬼杀:指老死或病死。

〔9〕宁差别乎:难道还有差别吗?宁(nìnɡ),难道。

〔10〕泯泯(mǐn):消失,丧失。这里指平庸。

〔11〕审:思考。

其又高之者曰:“公诵法孔子者也〔1〕。世之法孔子者,法孔子之易法者耳〔2〕。孔子之道,其难在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3〕,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4〕。故能为出类拔萃之人,为首出庶物之人〔5〕,为鲁国之儒一人,天下之儒一人,万世之儒一人也。公既独为其难者,则其首出于人者以是,其首见怒于人者亦以是矣。公乌得免死哉〔6〕!削迹伐木〔7〕,绝陈畏匡〔8〕,孔圣之几死者亦屡,其不死者幸也。幸而不死,人必以为得正而毙矣〔9〕,不幸而死,独不曰‘仁人志士,有杀身以成仁’者乎〔10〕?死得其死,公又何辞也!然则公非畏死也。非不畏死也,任之而已矣〔11〕。且夫公既如是而生矣,又安得不如是而死乎?彼谓公欲求死以成名者非也,死则死矣,此有何名而公欲死之欤?”

〔1〕诵法:称诵,效法。

〔2〕易法者:容易效法的地方。

〔3〕不有其家:不顾及自己的家庭。

〔4〕命:生命,这里比喻最宝贵的东西。

〔5〕首出庶物:超群出众。庶物,群类,万物。

〔6〕乌:何。

〔7〕削迹伐木:指孔子在周游列国时四处碰壁之事。削迹,此语出自《庄子·渔父》。孔子离开卫国以后,卫人把他车轮的痕迹也削去了。伐木,见《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从曹国来到宋国,和弟子们在一棵大树下演习周礼,宋国的司马桓魋听说后去杀他,先砍倒大树,吓得孔子和弟子们逃跑了。

〔8〕绝陈畏匡:见《史记·孔子世家》。绝陈,孔子和他的弟子在陈、蔡之间被围困,想跑也跑不了,粮食都吃光了,跟随他的弟子饿得爬不起来了。畏匡,孔子路过匡地时,被匡人拦截,扣留了五天。

〔9〕得正而毙:出自《礼记·檀弓上》,是孔子门徒曾参临死前说的话。原意是死也要合乎“礼”的规定。李贽在这里是“死当其死”的意思,即死得合理、得当。

〔10〕仁人志士,有杀身以成仁:出自《论语·卫灵公》。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

〔11〕任之:任凭,听凭。

其又高之者曰:“公独来独往,自我无前者也〔1〕。然则仲尼虽圣,效之则为颦〔2〕,学之则为步丑妇之贱态,公不尔为也〔3〕。公以为世人闻吾之为,则反以为大怪,无不欲起而杀我者,而不知孔子已先为之矣。吾故援孔子以为法〔4〕,则可免入室而操戈〔5〕。然而贤者疑之,不贤者害之,同志终鲜〔6〕,而公亦竟不幸为道以死也。夫忠孝节义,世之所以死也,以其有名也,所谓死有重于泰山者是也,未闻有为道而死者。道本无名,何以死为?公今已死矣,吾恐一死而遂湮灭无闻也。今观其时武昌上下〔7〕,人几数万,无一人识公者,无不知公之为冤也。方其揭榜通衢〔8〕,列公罪状,聚而观者咸指其诬〔9〕,至有嘘呼叱咤不欲观焉者〔10〕,则当日之人心可知矣。由祁门而江西〔11〕,又由江西而南安而湖广〔12〕,沿途三千馀里,其不识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馀里皆然也。盖惟得罪于张相者有所憾于张相而云然〔13〕,虽其深相信以为大有功于社稷者〔14〕,亦犹然以此举为非是,而咸谓杀公以媚张相者之为非人也。则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星辰,不可以盖覆矣。虽公之死无名可名〔15〕,而人心如是,则斯道之为也,孰能遏之〔16〕?然公岂诚不畏死者?”

〔1〕独来独往,自我无前:有自己的独立人格,不依傍他人,不迷信古人。

〔2〕效之则为颦:即东施效颦,见于《庄子·天运》。美女西施病了,皱着眉头,按着心口。同村的丑女看见了,觉得姿态很美,也学她的样子,却丑得可怕。这里比喻盲目模仿,效果很坏。

〔3〕尔:此。

〔4〕援:引用。

〔5〕入室而操戈:此语出自《后汉书·郑玄传》。郑玄(字康成)曾在何休门下学习经学,后来发表了一些不同于何休的见解,何休不满地说:“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后人常用“入室操戈”比喻利用从某人那里学来的学说,反过来批驳他。

〔6〕鲜(xiǎn):少。

〔7〕武昌:当时湖广巡抚衙门在此。何心隐就是在这里被杀害的。

〔8〕揭榜通衢(qú):把榜文贴在四通八达的大道口。衢,大路。

〔9〕咸指其诬:都说那榜文上所列举的罪状虚妄不实。

〔10〕嘘呼叱咤(chìzhà):叹息声,怒斥声。

〔11〕祁门:今安徽祁门。在安徽南部山区,邻接江西。

〔12〕南安:今江西大庾。湖广:古行省名。指今两湖、两广及贵州一带。何心隐在祁门被捕,经江西、湖南,押解到武昌。

〔13〕张相:张居正(1525—1582),明政治家。湖广江陵(今属湖北)人。万历初年,神宗年幼,前后当国十年,推行改革。各方面都很有成效。李贽高度赞扬张居正是“宰相之杰”。何心隐遇害时,张居正任内阁首辅(宰相)。何心隐与张居正早年曾有过冲突,有人说何的死是张的授意。李贽反对这种说法。他认为何被捕后,张居正虽然有“轻则决罚,重则发遣”的指令,但“杀之之心无有也”。因此“何公死不关江陵(张居正)事”(《焚书·答邓明府》),而是杀害何心隐的人想以此讨好张居正。

〔14〕社稷(jì):指国家。社,土地神。稷,谷神。

〔15〕无名可名:没有名义可以指称、说出。

〔16〕遏(è):阻挡,制止。

时无张子房〔1〕,谁为活项伯〔2〕?时无鲁朱家〔3〕,谁为脱季布〔4〕?吾又因是而益信谈道者之假也。由今而观,彼其含怒称冤者,皆其未尝识面之夫,其坐视公之死,反从而下石者〔5〕,则尽其聚徒讲学之人。然则匹夫无假,故不能掩其本心;谈道无真,故必欲硋其出类〔6〕。又可知矣。夫惟世无真谈道者〔7〕,故公死而斯文遂丧。公之死顾不重耶!而岂直泰山氏之比哉!此三者,皆世之贤人君子,犹能与匹夫同其真者之所以高心隐也〔8〕。

〔1〕张子房:即张良(?—前186),汉初大臣,字子房,是帮助刘邦建立西汉王朝的重要谋士之一。

〔2〕项伯:项羽叔父。他与刘邦谋士张良友善。项伯多次杀人,张良曾把他藏匿起来。《史记·留侯世家》对此有记载。

〔3〕鲁朱家:鲁人,名朱家,汉初游侠。

〔4〕季布:秦末汉初楚人,曾在项羽部下为将,多次率兵攻打刘邦。项羽失败后,刘邦悬赏捉拿季布,朱家托人向刘邦说情,季布得到赦免。《史记·季布列传》有记载。

〔5〕下石:即落井下石,比喻乘人危急的时候加以陷害。

〔6〕(chǎn):同“铲”。

〔7〕谈道者:这里指耿定向。耿定向怕触犯张居正厌恶讲学的禁忌,坐视相交数十年、号称知己的何心隐陷于死地,而不敢援救。

〔8〕高:赞扬。

其病心隐者曰〔1〕:“人伦有五〔2〕,公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间,则偏枯不可以为训〔3〕。与上,与下侃侃〔4〕,委蛇之道也〔5〕,公独危言危行,自贻厥咎〔6〕,则明哲不可以保身。且夫道本人性,学贵平易。绳人以太难〔7〕,则畔者必众〔8〕;责人于道路,则居者不安〔9〕;聚人以货财〔10〕,则贪者竞起。亡固其自取矣。”此三者,又世之学者之所以为心隐病也〔11〕。

〔1〕病:不满,指责。

〔2〕人伦有五:指儒家提出的人与人的关系准则: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3〕偏枯:中医指半身不遂的病。这里指偏于一方面,何氏只重视师友,忽略了其他四方面。

〔4〕“与上,与下侃侃”句出自《论语·乡党》:“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如也。”(yínyín),恭而有礼的样子。侃侃,温和快乐的样子。

〔5〕委蛇(yí):言辞、声音婉转。

〔6〕自贻厥咎:自讨苦吃。贻,留给,留下。厥(jué),其。咎(jiù),罪过。

〔7〕绳:约束。

〔8〕畔(pàn):同“叛”。

〔9〕责人于道路,则居者不安:可能指何心隐被捕后,在押赴武昌的路上,多次上书给朝廷,引起了当权者的反感。

〔10〕聚人以货财:指何心隐常以财物帮助朋友。

〔11〕病:批评,指责。

吾以为此无足论矣。此不过世之庸夫俗子,衣食是耽〔1〕,身口是急,全不知道为何物,学为何事者,而敢妄肆讥诋,则又安足置之齿颊间耶!独所谓高心隐者,似亦近之,而尚不能无过焉。然余未尝亲睹其仪容,面听其绪论,而窥所学之详,而遽以为过〔2〕,抑亦未可〔3〕。吾且以意论之,以俟世之万一有知公者可乎〔4〕?

〔1〕耽(dān):沉溺,入迷。

〔2〕遽(jù):匆忙。

〔3〕抑:或许。

〔4〕俟(sì):等。

吾谓公以“见龙”自居者也〔1〕,终日见而不知潜,则其势必至于亢矣〔2〕,其及也宜也。然亢亦龙也,非他物比也。龙而不亢,则上九为虚位〔3〕;位不可虚,则龙不容于不亢。公宜独当此一爻者〔4〕,则谓公为上九之大人可也,是又余之所以论心隐也。

〔1〕见(xiàn):同“现”。《周易·乾卦》中“九二”的爻辞是“现龙在田”,意思是龙摆脱了地下潜伏状态,出现在地面上。用“见龙”象征有“君德”而不在君位的人。

〔2〕亢(kànɡ):过分、极度。

〔3〕则上九为虚位:那么“上九”的位置就虚设了。上九,《周易·乾卦》中“上九”的爻辞是“亢龙有悔”,意思是:龙达到了最高的地位,但是,“物极则反”,产生了相反的后果。用“亢龙”象征“德盛名高”而遭遇祸患的“圣人”。

〔4〕爻(yáo):组成八卦的长短横道。

16世纪曾在中国土地上搞过乌托邦社会实验的何心隐,于1579年被湖广巡抚王之垣以“妖逆”、“大盗犯”的罪名被捕,在武昌拷打致死。李贽为何心隐申张正义,肯定何心隐死得伟大,何心隐死得壮烈,为真正实现孔子之道而杀身成仁,为追求自由而献出了生命。李贽赞扬何心隐是龙,是高尚正直的君子。对残酷杀害何心隐的封建统治者以及见死不救落井下石的假道学加以揭露和痛斥。李贽对杀害何心隐这一事件进行猛烈抨击,从一个侧面表现了他对封建统治者实行封建文化专制和对知识分子进行血腥镇压的强烈不满。

夫妇论因畜有感

这篇文章选自《焚书》卷三,同见于《初谭集》卷一。“因畜(xù)有感”,即由夫妇养育子女之事而产生的感想。

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上下。夫妇正,然后万事无不出于正。夫妇之为物始也如此。极而言之,天地一夫妇也,是故有天地然后有万物。然则天下万物皆生于两,不生于一,明矣。而又谓一能生二〔1〕,理能生气,太极能生两仪〔2〕,何欤?夫厥初生人〔3〕,惟是阴阳二气〔4〕,男女二命,初无所谓一与理也,而何太极之有?以今观之,所谓一者果何物?所谓理者果何在?所谓太极者果何所指也?若谓二生于一,一又安从生也?一与二为二〔5〕,理与气为二,阴阳与太极为二,太极与无极为二〔6〕。反覆穷诘,无不是二,又乌睹所谓一者〔7〕,而遽尔妄言之哉〔8〕!故吾究物始〔9〕,而见夫妇之为造端也〔10〕。是故但言夫妇二者而已,更不言一,亦不言理。一尚不言,而况言无?无尚不言〔11〕,而况言无无?何也?恐天下惑也。

〔1〕一能生二:《老子》第四十二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意思是说万物是由“道”产生的。此处所说的“一”是指宋明理学中的“理”,“二”是指“理”所生出的“阴阳”。

〔2〕太极:我国古代哲学中指宇宙的本原,为原始的混沌之气。两仪:指天地。

〔3〕厥(jué):其。

〔4〕阴阳二气:我国古代哲学指宇宙中贯通物质和人事的两大对立面。

〔5〕一与二为二:这里的“一”指朱熹所说的理,“二”指阴阳二气。朱熹认为天地之间有“理”也有“气”,但“理”决定着“气”。李贽认为离开具体事物之上的“一”并不能单独存在,万物无不生于具体的“二”,从而否定了先于事物存在的“天理”。

〔6〕无极:本是道家用语,出自《老子》。道家把所谓的先于万物存在并且产生万物的神秘本源称作“道”,而“道”又是无形无象的,所以叫作“无”或“无极”。宋代理学家沿用这一术语,有时把“太极”称作“无极”,但有时又将“太极”和“无极”说成含意不同的两个概念。

〔7〕乌:哪里。

〔8〕遽(jù):仓促地、轻率地。

〔9〕故吾究物始:所以我研究万物产生的根源。

〔10〕而见夫妇之为造端也:发现夫妇是一切事物的开端。

〔11〕无:《老子》第四十章中有“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话,宋明理学中也有“无形而有理”、“无中说有”之说法。

夫惟多言数穷〔1〕,而反以滋人之惑,则不如相忘于无言,而但与天地人物共造端于夫妇之间,于焉食息〔2〕,于焉语语已矣〔3〕。《易》曰:“大哉乾元〔4〕,万物资始〔5〕。至哉坤元〔6〕,万物资生。资始资生,变化无穷。保合太和〔7〕,各正性命。”夫性命之正,正于太和〔8〕;太和之合,合于乾坤〔9〕。乾为夫,坤为妇。故性命各正,自无有不正者〔10〕。然则夫妇之所系为何如〔11〕,而可以如此也夫!可以如此也夫!

〔1〕多言数穷:议论太多,注定行不通。此语出自《老子》。数(shù),注定。

〔2〕食息:吃饭和休息。

〔3〕语语:说话,讨论。

〔4〕乾元:指天。

〔5〕资:凭借。

〔6〕坤元:指地。

〔7〕保合太和:调和着阴阳会合之气,可以决定万物的属性和性命。保合,保全,调和。太和,阴阳会合之气。

〔8〕夫性命之正,正于太和:万物的属性和性命合于正道,决定于阴阳二气的调和。

〔9〕太和之合,合于乾坤:阴阳二气的会合,归总为上天和大地。

〔10〕故性命各正,自无有不正者:天地合乎正道,就没有不合乎正道的了。

〔11〕系:关系。

李贽此文中的“夫妇”,是借喻生成万物的天地。这是一篇关于宇宙生成问题的哲学论文,大约写于1588年。

宋明理学认为在天地万物产生之前,有一种绝对精神的“理”,“理”派生并主宰一切,是世界的本源。针对理学家的论断,李贽明确地提出“天下万物皆生于二,不生于一”的命题。万物是由事物的两个对立面,即“阴阳二气”作用而成的。当然,李贽对世界本源的认识是朴素的。

战国论

此文选自《焚书》卷三杂述。李贽提出:“夫春秋之后为战国,既为战国之时,则自有战国之策。”社会条件变了,当然不能用春秋之策来治理天下。

余读《战国策》而知刘子政之陋也〔1〕。夫春秋之后为战国〔2〕,既为战国之时,则自有战国之策。盖与世推移,其道必尔〔3〕。如此者,非可以春秋之治治之也明矣〔4〕。况三王之世欤〔5〕!

〔1〕《战国策》:属国别体杂史,是战国时期的史料汇编。原名《国策》、《国事》、《事语》、《短长》等,作者不止一人,次序混乱,语多重复。刘子政:即刘向(前77—前6),字子政。西汉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刘向对《战国策》进行了整理编订,仿《国语》体例分国编次,列为西周、东周、秦、齐、楚、赵、韩、魏、燕、宋、卫、中山十二策,共33篇,并定名为《战国策》。

〔2〕春秋:我国历史上的一个时期(前772—前481),因鲁国编年史《春秋》包括这一段时期而得名。现在一般把公元前770年到公元前476年划为春秋时代。战国:我国历史上的一个时代(前475—前221)。

〔3〕尔:如此。

〔4〕非可以春秋之治治之也明矣:不可以用治理春秋的办法来治理战国,这是很明白的。治治,第一个治是治理春秋的办法,是名词;第二个治是动词,治理。

〔5〕三王:关于三王的说法不一。这里指夏禹、商汤、周文王。

五霸者〔1〕,春秋之事也。夫五霸何以独盛于春秋也?盖是时周室既衰,天子不能操礼乐征伐之权以号令诸侯,故诸侯有不令者,方伯、连帅率诸侯以讨之〔2〕,相与尊天子而协同盟〔3〕,然后天下之势复合于一。此如父母卧病不能事事,群小构争〔4〕,莫可禁阻,中有贤子自力家督〔5〕,遂起而身父母之任焉。是以名为兄弟,而其实则父母也。虽若侵父母之权,而实父母赖之以安,兄弟赖之以和,左右童仆诸人赖之以立,则有劳于厥家大矣〔6〕。管仲相桓〔7〕,所谓首任其事者也。从此五霸迭兴,更相雄长,夹辅王室,以藩屏周。百足之虫〔8〕,迟迟复至二百四十馀年者〔9〕,皆管仲之功、五霸之力也。诸侯又不能为五霸之事者,于是有志在吞周,心图混一,如齐宣之所欲为者焉〔10〕。晋氏为三〔11〕,吕氏为田〔12〕,诸侯亦莫之正也。则安得不遂为战国而致谋臣策士于千里之外哉!其势不至混一,故不止矣。

〔1〕五霸:春秋时最有实力的五个诸侯王,即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

〔2〕方伯:一方诸侯的首领。连帅:十国诸侯的首领。

〔3〕尊天子而协同盟:尊重天子,使诸侯同盟协调一致。

〔4〕构争:造成争斗。

〔5〕家督:原指长子,这里指主管家事的人。

〔6〕厥:其。

〔7〕管仲:即管敬仲。春秋初期政治家。名夷吾,字仲。被齐桓公任命为卿,尊称“仲父”。他在齐进行改革,国力大振。帮助齐桓公以“尊王攘夷”相号召,使齐桓公成为春秋时第一个霸主。

〔8〕百足之虫:《淮南子》有“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一语。这里比喻日趋衰落但仍保存着空架子的周王朝。

〔9〕二百四十馀年:指春秋时期总年数,即从鲁隐公元年(前722)起,至鲁哀公十四年(前481)止,计二百四十一年,这是根据《春秋》记事起止年代计算的。

〔10〕齐宣:即齐宣王(?—前301),战国时齐国君。齐宣王六年(前314),乘燕国内乱,派匡章率军攻占燕国,燕国人民纷起反抗,被迫撤退。后曾和楚联合与秦、韩、魏三国作战,在濮水被打败。他企图扩大疆土,使其他诸侯称臣。

〔11〕晋氏三分:公元前403年,卿大夫韩、赵、魏三家瓜分了晋国,形成了韩、赵、魏三个封建国家。

〔12〕吕氏为田:齐国本是周初吕尚的封地。公元前481年,田成子杀死齐简公,夺取了齐国政权。公元前386年,周安王承认田氏为诸侯。

刘子政当西汉之末造〔1〕,感王室之将毁。徒知羡三王之盛,而不知战国之宜,其见固已左矣〔2〕,彼鲍、吴者〔3〕,生于宋、元之季,闻见塞胸,仁义盈耳,区区褒贬,何足齿及!乃曾子固自负不少者也〔4〕,咸谓其文章本于《六经》矣〔5〕,乃讥向自信之不笃,邪说之当正〔6〕,则亦不知《六经》为何物,而但窃褒贬以绳世〔7〕,则其视鲍与吴亦鲁、卫之人矣〔8〕。

〔1〕末造:末年。

〔2〕左:偏差。

〔3〕鲍:鲍彪,字之虎,宋代人,著有《鲍氏战国策注》。吴:吴师道,字正傅,元代人,著有《战国策校注》等。

〔4〕曾子固:即曾巩(1019—1083),北宋文学家,字子固。唐宋八大家之一。曾为《战国策》作序。

〔5〕《六经》:被儒家奉为经典的六部书,即《诗》、《书》、《礼》、《易》、《乐》、《春秋》。

〔6〕自信之不笃,邪说之当正:刘向认为《战国策》所记的奇谋异策值得一读。曾巩在《战国策·序》中批评刘向助长诈谋,堵塞仁义,受了流俗的迷惑而不自信,批评刘向应该修正的邪说而没有修正。

〔7〕绳:木工用的墨线,引申为用某一标准来衡量。

〔8〕鲁、卫:春秋时的两个诸侯国,这里借喻为兄弟,比喻不相上下。《论语·子路》:“鲁卫之政,兄弟也。”

李贽认为“三王”不足法,“仁义”不足取,《六经》不足据,战国是一个社会变革的时代,社会政治也在相应变化。

刘向向往三代之治,叹战国天下大乱,认为一代不如一代,这是崇古论。李贽分析刘向生活在西汉末年,感王室之衰,借评论战国来抒发天下大乱之忧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徒知羡三王之盛,而不知战国之宜,其见固已左矣”;而鲍彪、吴师道等人,生于宋元之际,被偏见灌塞胸臆,被道学家所影响,对战国的评论很不恰当。文章观点鲜明,锋芒毕露。

杂说

此文选自《焚书》卷三。“说”是文体名,宜于议论、阐述事理。文章对《拜月亭》、《西厢记》、《琵琶记》进行比较,在评论中阐发文学观点,是李贽童心说在戏曲批评中的进一步发挥。

《拜月》、《西厢》〔1〕,化工也〔2〕;《琵琶》〔3〕,画工也〔4〕。夫所谓画工者,以其能夺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无工乎〔5〕?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长,百卉具在,人见而爱之矣,至觅其工,了不可得〔6〕,岂其智固不能得之欤!要知造化无工,虽有神圣,亦不能识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谁能得之?由此观之,画工虽巧,已落二义矣〔7〕。文章之事,寸心千古〔8〕,可悲也夫!

〔1〕《拜月》:即相传为施惠创作的南戏《拜月亭记》。《西厢》:元人王实甫创作的北杂剧《西厢记》。

〔2〕化工:指顺应自然、师法造化的自然美。

〔3〕《琵琶》:即元末明初人高则诚创作的南戏《琵琶记》,根据民间传说“赵贞女和蔡二郎”加工而成。

〔4〕画工:指讲求法度、虚伪矫饰的人工美。

〔5〕无工:不施任何巧饰和造作。

〔6〕了不可得:一点也得不到。

〔7〕二义:二流的。

〔8〕寸心千古:杜甫《偶题》诗有“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句。李贽借这两句诗述说创作之成败甘苦只有作者自己知道,别人难于理解。

且吾闻之:追风逐电之足〔1〕,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2〕;声应气求之夫〔3〕,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4〕;风行水上之文〔5〕,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结构之密,偶对之切;依于理道,合乎法度;首尾相应,虚实相生:种种禅病皆所以语文〔6〕,而皆不可以语于天下之至文也〔7〕。杂剧院本〔8〕,游戏之上乘也〔9〕,《西厢》、《拜月》,何工之有!盖工莫工于《琵琶》矣。此高生者〔10〕,固已殚其力之所能工〔11〕,而极吾才于既竭。惟作者穷巧极工,不遗余力,是故语尽而意亦尽,词竭而味索然亦随以竭。吾尝揽《琵琶》而弹之矣〔12〕:一弹而叹,再弹而怨,三弹而向之怨叹无复存者。此其故何耶?岂其似真非真,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耶!盖虽工巧之极,其气力限量只可达于皮肤骨血之间,则其感人仅仅如是,何足怪哉!《西厢》、《拜月》,乃不如是。

〔1〕追风逐电之足:形容马跑得非常快。

〔2〕牝(pìn)牡骊黄:《淮南子·道应训》有这样一个故事:九方堙为秦穆公相马,穆公问是什么样的马,九方堙说是“牡而黄”的马,派人去看却是一匹“牡而骊”的千里马。九方堙相马已略去了马的表面现象,而深入到马的内在品质。后来用牝牡骊黄指代事物的表象。牝,母马。牡,公马。骊,黑马。黄,黄马。

〔3〕声应气求之夫:《周易·乾卦·文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声应气求指心心相印,意气相投。

〔4〕寻行(hánɡ)数(shǔ)墨之士:指那些只知道寻章摘句、拘泥于文字句读而不明事理的读书人。

〔5〕风行水上之文:《周易·涣卦·彖辞》:“风行水上涣。”原指风吹水上泛起微波。这里指自然感人的好文章。

〔6〕禅病:佛教中和尚因坐禅习静不得法而招致的种种疾病。这里指写文章的种种毛病。

〔7〕至文:最好的文章,即化工之文。

〔8〕杂剧院本:指金元时代的戏剧作品。杂剧,专指北杂剧。院本,戏剧脚本。

〔9〕上乘(chènɡ):上等。

〔10〕高生:指《琵琶记》的作者高明。

〔11〕殚(dān):尽。

〔12〕弹:弹琵琶。这里借指研究《琵琶记》。

意者宇宙之内〔1〕,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议尔。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2〕;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3〕。既已喷玉唾珠〔4〕,昭回云汉〔5〕,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

〔1〕意者:想来。

〔2〕垒块:胸中郁积的不平之气。

〔3〕数奇(jī):命运不好。数,命运的定数。奇,不偶。古代占法以偶数为吉,以奇数为凶。

〔4〕喷玉唾珠:写出珠圆玉润的美文。

〔5〕昭回云汉:《诗经·大雅·云汉》中有“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写出的文章像银河,文采灿烂。昭,光。回,转。云汉,银河。

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余览斯记〔1〕,想见其为人,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故借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2〕。于是焉喜佳人之难得,羡张生之奇遇,比云雨之翻覆〔3〕,叹今人之如土。其尤可笑者:小小风流一事耳,至比之张旭、张颠、羲之、献之而又过之〔4〕。尧夫云〔5〕:“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6〕。”夫征诛揖让何等也?而以一杯一局觑之〔7〕,至眇小矣〔8〕。

〔1〕斯记:指《西厢记》。斯,此。

〔2〕发其端:作为开端。

〔3〕比云雨之翻覆:杜甫《贫交行》:“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把世态人情比作像云雨那样翻覆无常。

〔4〕张旭:字伯高,善草书,好饮酒,醉后狂呼奔走,有时甚至以头濡墨作狂草,时人称之为张颠。羲之、献之:羲之是晋朝大书法家王羲之,字逸少,又称王右军。王献之是王羲之的次子,精于书法。

〔5〕尧夫:宋代理学家邵雍,字尧夫,谥康节。

〔6〕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两句诗见邵雍的《伊川击壤集·首尾吟》。唐尧把帝位让给虞舜,就好像推让三杯酒;周武讨伐夏桀和殷纣,就像下一局棋。在哲人看来,历史上的大事都不值一提。

〔7〕觑(qù):看。

〔8〕眇(miǎo)小:细小,微小。

呜呼!今古豪杰,大抵皆然。小中见大,大中见小,举一毛端建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1〕。此自至理,非干戏论〔2〕。倘尔不信,中庭月下,木落秋空,寂寞书斋,独自无赖〔3〕,试取《琴心》一弹再鼓〔4〕,其无尽藏不可思议〔5〕,工巧固可思也〔6〕。呜呼!若彼作者,吾安能见之欤!

〔1〕小中见大,大中见小,举一毛端建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这几句出自《楞严经》。小中现大,大中现小,如同佛家所说的在毛发尖上能建佛寺,坐在一粒微尘里可以运转大法轮。宝王刹,佛寺。大法轮,佛教把传佛法叫转法轮。

〔2〕干:涉及。

〔3〕无赖:没事可做,无聊。

〔4〕琴心:《西厢记》中第二本第四折《听琴》。

〔5〕无尽藏(zànɡ):佛家语,原指“德”和“德”产生的“业用”(功事)无穷无尽。这里指《西厢记》一类的作品艺术感染力无穷无尽。

〔6〕思:领略。

明代中叶,围绕对《拜月亭》、《西厢记》和《琵琶记》的评价,展开了一场关于戏曲本色的争论。大多数著名戏曲批评家都卷入了这场争论。李贽通过对《拜月亭》、《西厢记》和《琵琶记》的评价,提出了“化工”与“画工”一对美学范畴。化工指顺应自然、师法造化、不露痕迹的自然美;画工指强调法度、虚伪矫饰、穷巧极工的人工美。李贽认为美存在于天地之间,“天之所生,地之所长,百卉俱在,人见而爱之矣”,人们必须通过对自然的观察去了解美、寻求美。只有体现自然美的“化工”之作,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才是天下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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