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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文(4)

读律肤说

这篇文章选自《焚书》卷三《杂述》。文章对前后七子的格调说作了新的解释,认为“格”就是人的性格即个性,“调”是文学创作中与作者个性相适应的艺术风格和表现形式。作者的个性风格在作品中自然流露出来,而不应该加以限制。标题的意思是格律诗浅说。

淡则无味,直则无情〔1〕。宛转有态,则容冶而不雅〔2〕;沉着可思,则神伤而易弱。欲浅不得,欲深不得。拘于律则为律所制,是诗奴也,其失也卑,而五音不克谐〔3〕;不受律则不成律,是诗魔也,其失也亢,而五音相夺伦〔4〕。不克谐则无色〔5〕,相夺伦则无声〔6〕。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7〕?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惟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之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复有所谓自然而然也。故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8〕,便是有调,皆情性自然之谓也。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而可以一律求之哉!然则所谓自然者,非有意为自然遂以谓自然也。若有意为自然,则与矫强何异?故自然之道,未易言也。

〔1〕情:情趣。

〔2〕容冶:仪表妖艳。

〔3〕五音:我国五声音阶上的五个级,相当于现行简谱上的1、2、3、4、5.古代叫宫、商、角(jué)、徵(zhǐ)、羽。不克谐:不能和谐。克,能。

〔4〕夺伦:失去次序。

〔5〕色:音色,韵味。

〔6〕声:声调,曲调。

〔7〕牵合矫强:即牵强附会。矫强(qiǎnɡ),勉强。

〔8〕格:品质。

李贽从当时颇为流行的“理在情内”的观点出发,提出礼义存在于性情之中,诗文只要发乎性情,自然会止乎礼义。如果在性情之外另设一礼义标准,使人们约束自己的性情去迎合礼义标准,“矫强附会”,去吟诗作文,就会失去自然美。“出于性情,止乎礼义”是儒家的传统诗教,这种理论承认诗歌表达感情的功能,但是要把诗文中表达的感情约束在封建礼教许可的范围内。李贽突破了儒家的诗教,主张诗文抒发感情要自然,感情要强烈而真实。

读若无母寄书

此文选自《焚书》卷四杂述。若无是李贽的僧徒。这篇文章是李贽读若无母亲书信的读后感。

若无母书云:“我一年老一年,八岁守你,你既舍我出家也罢,而今又要远去。你师当日出家,亦待终了父母,才出家去。你今要远去,等我死了还不迟。”若无答云:“近处住一毫也不曾替得母亲〔1〕。”母云:“三病两痛自是方便,我自不欠挂你〔2〕,你也安心,亦不欠挂我。两不欠挂,彼此俱安。安处就是静处,如何只要远去以求静耶?况秦苏哥从买寺与你以来,待你亦不薄,你想道情,我想世情〔3〕。世情过得,就是道情。莫说我年老,就你二小孩子亦当看顾他。你师昔日出家,遇荒年也顾儿子,必是他心打不过〔4〕,才如此做。设使不顾,使他流落不肖,为人笑耻。当此之时,你要修静,果动心耶,不动心耶?若不动心,未有此理;若要动心,又怕人笑,又只隐忍过日。似此不曾而不动心,与今管他而动心,孰真孰假,孰优孰劣?如此看来,今时管他,迹若动心,然中心安安妥妥〔5〕,却是不动心;若不管他,迹若不动,然中心隐隐痛痛,却是动心。你试密查你心:安得他好,就是常住,就是金刚〔6〕。如此只听人言?只听人言,不查人心,就是被境转了〔7〕。被境转了,就是你不会安心处。你到不去住心地,只要去住境地〔8〕。吾恐龙潭不静,要住金刚;金刚不静,更住何处耶?你终日要讲道,我今日与你讲心。你若不信,又且证之你师,如果在境,当住金刚;如果在心,当不必远去矣。你心不静,莫说到金刚,纵到海外,益不静也。”

〔1〕替:代劳。意思是住在近处也帮助不了母亲。

〔2〕欠挂:牵挂。

〔3〕你想道情,我想世情:你想佛理,而我想的是世态人情。

〔4〕心打不过:忍受不了内心的不安。

〔5〕中心:心中。

〔6〕“你试密查你心”几句:你试着仔细检查一下你的内心:如果心里安然,那就是虚静,就到了最高佛界。密,仔细。常住,指一种永恒常在、不生不灭的虚静境界。金刚,金刚山,又称须弥山、妙高山。佛经说它是南赡部洲等四大洲的中心,处大海之中,上高336万里,顶上为帝释天所居,半腹为四天王所居。

〔7〕被境转:受外界环境条件的制约。

〔8〕你到不去住心地,只要去住境地:你倒不去寻找虚静的心境,就是要去安静的环境。心地,指虚静的心境。境地,指安静的环境。

卓吾子读而感曰:恭喜家有圣母,膝下有真佛〔1〕。夙夜有心师〔2〕。所矢皆海潮音〔3〕,所命皆心髓至言,颠扑不可破〔4〕。回视我辈傍人隔靴搔痒之言〔5〕,不中理也。又如说食示人,安能饱人,徒令傍人又笑傍人,而自不知耻也。反思向者与公数纸,皆是虚张声势,恐吓愚人,与真情实意何关乎!乞速投之水火,无令圣母看见,说我平生尽是说道理害人去也。又愿若无张挂尔圣母所示一纸,时时令念佛学道人观看,则人人皆晓然去念真佛,不肯念假佛矣。能念真佛,即是真弥陀〔6〕,纵然不念一句“弥陀佛”,阿弥陀佛亦必接引〔7〕。何也?念佛者必修行,孝则百行之先。若念佛名而孝行先缺,岂阿弥陀亦少孝行之佛乎?决无是理也。我以念假佛而求见阿弥陀佛,彼佛当初亦念何佛而成阿弥陀佛乎?必定亦只是寻常孝慈之人而已。言出至情,自然刺心,自然动人,自然令人痛哭。想若无必然与我同也,未有闻母此言而不痛哭者也。

〔1〕恭喜家有圣母,膝下有真佛:恭喜家中有懂佛理的母亲,膝下有若无这样的真佛。

〔2〕夙夜有心师:早晚有自己的心指点自己。这反映了王阳明“心学”观点。

〔3〕所矢皆海潮音:所说的全是佛理。矢,陈说。海潮音:佛家语。喻观世音菩萨说法之声音。因海潮音宏壮,且海潮按时而至,与观世音适时说法相类似,所以以此为喻。

〔4〕所命皆心髓至言,颠扑不可破:所写的全是心中最深感悟的话,是永远也不会被推翻的道理。命,命笔,写。颠扑不可破,无论怎样摔打都不会破裂。比喻永远不会被推翻的道理或真理。

〔5〕隔靴搔痒之言:比喻说话作文等不中肯,没有抓住关键问题的语言。

〔6〕弥陀:阿弥陀佛的简称,也就是弥陀佛。此为梵文音译,意译为“无量光”、“无量寿”。大乘佛教之佛名,西方“极乐世界”之教主,为净土宗信仰的主要对象。此佛像常与释迦、药师二佛并坐为三尊。

〔7〕纵然不念一句“弥陀佛”,阿弥陀佛亦必接引:《阿弥陀经》说,念此佛名号,深信无疑,即能往生净土。接引,佛教用语。意思是佛引导信佛的人往西天去。

文章先转述了僧徒若无母亲写给儿子的信。信中劝儿子不要远离亲人去远方学道,只顾道情不顾人情则心不安,心不安就不可能达到虚静的境界而成佛。李贽赞扬若无母亲为圣母,劝若无修行应先敬孝,勿念假佛。李贽的“童心说”就重视人间真情,此处也是道情世情并重,人情佛理兼顾。孝道是儒家伦理,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出李贽儒释兼融的思想。

豫约·感慨平生

文章选自《焚书》卷四杂述。这篇自传记录了李贽的一生。李贽晚年住在麻城芝佛院,七十岁那年为院僧写下几条遗嘱,名为《豫约》,《感慨平生》是其中最后一段。

善因等众菩萨〔1〕,见我涅〔2〕,必定差人来看。夫诸菩萨甚难得,若善因者,以一身而综数产〔3〕,纤悉无遗;以冢妇而养诸姑〔4〕,昏嫁尽礼〔5〕。不但各无间言,亦且咸得欢心,非其本性和平,真心孝友〔6〕,安能如此?我闻其才力、其识见大不寻常,而善因固自视若无有也〔7〕。时时至绣佛精舍〔8〕,与其妹澹师穷究真乘〔9〕,必得见佛而后已〔10〕。故我尤真心敬重之。此皆尔等所熟闻〔11〕,非千里以外人,百年以远事,或出传说未可信也。

〔1〕善因:一个学佛女子的法名。据下文得知她是梅澹然的姐姐。梅的父亲梅国桢曾任兵部右侍郎,是李贽的好友。善因等人曾借书信向李贽请教佛学。菩萨:是李贽对在家奉佛女子的尊称。

〔2〕涅槃(nièpán):佛教用语,原指超脱生死的境界,常用作佛或僧人死的代称。

〔3〕一身而综数产:一个人统管着许多家产。

〔4〕以冢妇而养诸姑:以嫡长子妻的身份赡养几个小姑。

〔5〕昏嫁尽礼:婚嫁完全合乎礼法。昏,通“婚”。

〔6〕孝友:孝敬父母,友爱弟妹。

〔7〕善因固自视若无有也:善因总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才力和见识。

〔8〕绣佛精舍:麻城的一座佛寺。精舍,佛寺。

〔9〕与其妹澹师穷究真乘:同她的妹妹梅澹然一起深钻佛理。澹师,即梅澹然。她当时守寡,常与李贽通信论佛,彼此以“师”相称。

〔10〕见佛:佛教认为修道达到一定的境界,可以见到众佛。

〔11〕尔:你们。指芝佛院的和尚。

尔等但说出家便是佛了,便过在家人了〔1〕。今我亦出家〔2〕,宁有过人者〔3〕?盖大有不得已焉耳,非以出家为好而后出家也,亦非以必出家乃可修道然后出家也。在家不好修道乎?缘我平生不爱属人管。夫人生出世,此身便属人管了。幼时不必言;从训蒙师时又不必言〔4〕;既长而入学〔5〕,即属师父与提学宗师管矣〔6〕;入官〔7〕,即为官管矣。弃官回家,即属本府本县公祖父母管矣〔8〕。来而迎,去而送;出分金〔9〕,摆酒席;出轴金〔10〕,贺寿旦〔11〕。一毫不谨,失其欢心,则祸患立至,其为管束至入木埋下土未已也〔12〕,管束得更苦矣。我是以宁飘流四处〔13〕,不归家也。其访友朋求知己之心虽切,然已亮天下无有知我者〔14〕;只以不愿属人管一节,既弃官,又不肯回家,乃其本心实意。特以世人难信,故一向不肯言之。

〔1〕过在家人:超过了在家信佛的人了。

〔2〕今我亦出家:李贽到了麻城芝佛院后,与朋友及和尚一起生活。62岁时剃发,所以自称“出家”,但李贽并没有认祖师,也没有受戒,算不上当和尚。

〔3〕宁有过人者:难道有超过别人的地方吗?

〔4〕训蒙师:教授幼童识字的老师。

〔5〕入学:即进学。那时秀才有资格进入官办的县学。

〔6〕师父:县学的教官。提学宗师:明朝各省督察所属县学师生的官署称作提学道,提学道的长官叫宗师。

〔7〕入官:进入官场做官。

〔8〕府:明朝地方行政区划,府下管数县。公祖父母:明朝士绅称府、县地方官为“公祖”和“父母”。

〔9〕出分(fèn)金:下属和百姓为地方官办红白喜事而出的礼钱,俗称“出分子”。

〔10〕轴金:礼金。将钱币用纸包成画轴的样子作为贺礼。

〔11〕寿旦:生日。

〔12〕入木:入棺,死的意思。

〔13〕飘流四处:李贽59岁时把家眷送回原籍,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故乡泉州。

〔14〕亮:同“谅”,确实。

然出家遨游,其所游之地,亦自有父母公祖可以管摄得我。故我于邓鼎石初履县时〔1〕,虽身不敢到县庭,然彼以礼帖来,我可无名帖答之乎〔2〕?是以书名帖不敢曰侍生〔3〕,侍生则太尊己;不敢曰治生〔4〕,治生则自受缚。寻思四字回答之,曰“流寓客子”〔5〕。夫流寓则古今时时有之,目令郡邑志书〔6〕,称名宦则必继之以流寓也。名宦者,贤公祖父母也;流寓者,贤隐逸名流也。有贤公祖父母,则必有贤隐逸名流,书流寓则与公祖父母等称贤矣。宦必有名乃纪〔7〕,非名宦则不纪,故曰名宦。若流寓则不问可知其贤,故但曰流寓,盖世未有不是大贤高品而能流寓者。晦庵婺源人〔8〕,而终身延平;苏子瞻兄弟俱眉州人〔9〕,而一葬郏县,一葬颍州。不特是也〔10〕,邵康节范阳人也〔11〕,司马君实陕西夏县人也〔12〕,而皆终身流寓洛阳,与白乐天本太原人而流寓居洛一矣〔13〕。孰谓非大贤上圣而能随寓皆安者乎?是以不问而知其贤也。然既书流寓矣,又书客子,不已赘耶?盖流而寓矣,非筑室而居其地,则种地而食其毛〔14〕,欲不受其管束又不可得也。故兼称客子,则知其为旅寓而非真寓,如司马公、邵康节之流也。去住时日久近,皆未可知,县公虽欲以父母临我〔15〕,亦未可得。既未得以父母临我,则父母虽尊,其能管束得我乎?故兼书四字,而后作客之意与不属管束之情畅然明白,然终不如落发出家之为愈〔16〕。

〔1〕邓鼎石初履县时:邓鼎石即邓应祈,他曾任麻城县令,是李贽的朋友。履(lǚ)县,到县赴任。履,到。

〔2〕名帖:名片。在纸上写上自己的姓名、籍贯、职衔,拜访他人时作传达用。

〔3〕侍生:此处是长辈对晚辈的自谦称。

〔4〕治生:旧时士人对长官的自称。

〔5〕流寓:在异乡居住日久而定居下来。客子:四处飘泊的游子。

〔6〕郡邑志书:旧时编纂的记载某地的历史、地理、人物的书,即省、府、县等地方志。地方志往往记载一些有名望的官吏和流寓在本地的名人事迹。

〔7〕纪:同“记”。

〔8〕晦庵:即朱熹(1130—1200),南宋哲学家,教育家。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侨寓延平(今属福建)。

〔9〕苏子瞻兄弟:苏子瞻,即苏轼,字子瞻,眉州(今四川眉山)人。一生在许多地方做官,死后葬于郏县(今属河南)。苏轼弟苏辙,字子由,死后葬于颍州(今属安徽)。

〔10〕不特是也:不仅是这些人。

〔11〕邵康节:即邵雍(1011—1077),北宋哲学家。字尧夫,谥康节。其祖先范阳人,幼随父迁共城(今河南辉县),后居洛阳。

〔12〕司马君实:司马光(1019—1066),北宋大臣,史学家。字君实,陕州夏县(今属山西)涑水乡人。世称涑水先生。王安石行新政,他竭力反对。后退居洛阳,继续编撰《通鉴》。元丰八年哲宗即位,罢黜新党,司马光为相,八个月后病死。

〔13〕白乐天:即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原籍太原,后迁居下邽(今陕西渭南附近)。曾任翰林学士、左拾遗等职,后因上书言事,贬为江州司马。长庆、宝历年间曾出任杭州、苏州刺史。官终刑部尚书。晚年退居洛阳,以诗酒自娱,崇信佛教,写了很多闲适诗。

〔14〕毛:原指土地上生长的草木,这里指庄稼。

〔15〕县公:指县令。

〔16〕落发:剃发,指当和尚。当时规定僧尼不向国家纳税,不服劳役,见官不下跪。所以李贽认为出家可以不受人管束了。

盖落发则虽麻城本地之人亦自不受父母管束,况别省之人哉!或曰〔1〕:“既如此,在本乡可以落发,又何必麻城?”噫〔2〕!我在此落发,犹必设尽计校〔3〕,而后刀得临头。邓鼎石见我落发,泣涕甚哀,又述其母之言曰:“尔若说我乍闻之〔4〕,整一日不吃饭,饭来亦不下咽,李老伯决定留发也。且汝若能劝得李老伯蓄发,我便说尔是个真孝子,是个第一好官。”呜呼!余之落发,岂容易哉!余唯以不肯受人管束之故,然后落发,又岂容易哉!写至此,我自酸鼻,尔等切勿以落发为好事,而轻易受人布施也!

〔1〕或:有的人。

〔2〕噫:感叹词。

〔3〕计校(jiào):同“计较”。

〔4〕乍:刚刚,忽然。

虽然,余之多事亦已极矣。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尽磨难,一生坎坷〔1〕,将大地为墨,难尽写也。为县博士〔2〕,即与县令、提学触〔3〕;为太学博士〔4〕,即与祭酒、司业触〔5〕。如秦〔6〕,如陈〔7〕,如潘〔8〕,如吕〔9〕,不一而足矣〔10〕。司礼曹务〔11〕,即与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尽触也〔12〕。高、殷皆入阁〔13〕,潘、陈、吕皆入阁,高之扫除少年英俊名进士无数矣〔14〕,独我以触迕得全〔15〕,高亦人杰哉!最苦者,为员外郎〔16〕,不得尚书谢、大理卿董并汪意〔17〕。谢无足言矣,汪与董皆正人,不宜与余抵。然彼二人者皆急功名,清白未能过人,而自贤则十倍矣〔18〕,余安得免触耶〔19〕?又最苦而遇尚书赵〔20〕。赵于道学有名。孰知道学益有名,而我之触益又甚也!最后为郡守〔21〕,即与巡抚王触〔22〕,与守道骆触〔23〕。王本下流〔24〕,不必道矣,骆最相知,其人最号有能有守〔25〕,有文学,有实行,而终不免与之触,何耶?渠过于刻厉〔26〕,故遂不免成触也。渠初以我为清苦敬我,终反以我为无用而作意害我。则知有己不知有人,今古之号为大贤君子,往往然也。记余尝苦劝骆曰:“边方杂夷〔27〕,法难尽执,日过一日,与军与夷共享太平足矣。仕于此者,无家则难住;携家则万里崎岖而入,狼狈而去。尤不可不体念之!但有一能,即为贤者,岂容备责?但无人告发,即装聋哑,何须细问?盖清谨勇往,只可责己,不可责人,若尽责人,则我之清能亦不足为美矣,况天下事亦只宜如此耶!”嗟嗟!孰知余竟以此相触也哉!虽相触,然使余得以荐人,必以骆为荐首也〔28〕。此余平生之大略也。上之不能如东方生之避世金马门〔29〕,以万乘为僚友〔30〕,含垢忍耻,游戏仕路;最上又不能如胡广之中庸〔31〕,梁江总之头黑〔32〕,冯道之五代〔33〕。贪禄而不能忍诟,其得免于虎口〔34〕,亦天之幸耳!既老而思胜算,就此一著〔35〕,已非上策,尔等安得知耶?

〔1〕坎坷:道路坑坑洼洼,比喻不得志。

〔2〕县博士:县学的教官,即教谕。从1556年起,李贽在共城(今河南辉县)任教谕共5年。

〔3〕触:思想上产生抵触。

〔4〕太学博士:1564年李贽曾任太学博士。明朝政府设立的教育士人的学校称作太学或国子监。太学教授称博士。

〔5〕祭酒:太学的最高长官。司业:太学的次长官,掌儒学训导之政。

〔6〕秦:秦鸣雷,曾任国子监祭酒。

〔7〕陈:陈以勤,曾任国子监祭酒。

〔8〕潘:潘晟(shènɡ),曾任国子监司业。

〔9〕吕:吕调阳,曾任国子监司业。

〔10〕不一而足:不止一种或一次,而是很多。

〔11〕司礼曹务:1566年—1570年,李贽任礼部司务。礼曹,即礼部,是明朝政府的六部之一,管理典章制度、科举、接待外宾等。曹,官署。司务,是礼部一般办事人员。

〔12〕高尚书:指礼部尚书高仪。尚书,明代称中央各部最高长官为尚书。殷尚书:指殷士儋(dān)。王侍郎:指礼部侍郎王希烈。侍郎,明代中央各部次长官。万侍郎:指万士和。

〔13〕入阁:进入内阁。内阁是明代位于六部之上的中央政府机构,相当于其他朝代的相府。

〔14〕高之扫除少年英俊名进士无数矣:明世宗崇奉道教,以致太常寺(中央政府管理祭祀、礼乐的官署)人员杂滥。高仪上书坚持要求淘汰48人。“扫除进士”可能指这一类事。进士,明代的举人经会试(当时礼部举行的考试)考中后,再经殿试(皇帝主持的考试)合格,称进士。

〔15〕独我以触迕得全:只有我虽然得罪了他,却得到保全。迕(wǔ),违背。

〔16〕员外郎:1570年—1577年,李贽任南京(明朝陪都)刑部员外郎。员外郎,明代各部下各司设员外郎一人,为司之次官。

〔17〕尚书谢:指当时南京刑部尚书谢登之。大理卿:明代中央政府设大理寺,复审刑部移交的重犯。大理寺的最高长官称大理卿。董:指董传策。汪:指汪宗伊。

〔18〕而自贤则十倍矣:觉得自己的贤德超过别人十倍。

〔19〕余安得免触耶:我怎么能不和他们发生冲突呢?

〔20〕尚书赵:指当时南京刑部尚书赵锦。

〔21〕为郡守:1577年—1580年,李贽任云南姚安府知府。郡守,明代对府一级行政长官的称呼。

〔22〕巡抚王:指当时赴云南巡视的王凝。巡抚,明代称朝廷委派到地方巡视民政、军政的大臣。

〔23〕守道骆:指当时任云南守道的骆问礼。骆曾上书皇帝,提出十点建议,从朝廷被贬到云南,一度与李贽为友。守道,明代一省的行政长官为布政使,布政使下设各分司道,守道就是其中之一,主要职责是督察地方官。

〔24〕王本下流:王凝本来就品格低下。

〔25〕有能有守:有才能,有操守。

〔26〕渠过于刻厉:他过于苛刻严厉。渠,他。

〔27〕夷:我国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贬称。

〔28〕然使余得以荐人,必以骆为荐首也:假如我有推荐人才的可能时,还是首先推荐骆问礼。

〔29〕东方生:即东方朔(前154—前93),西汉文学家。武帝时,为太中大夫。性诙谐滑稽。善辞赋。《史记·滑稽列传》记载,东方朔自称:“陆沉(沦落)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金马门:汉代未央宫中有宦署门,前有铜马,称为金马门。武帝让学生在此处供职,充当顾问。

〔30〕万乘(shènɡ):指皇帝。古代一辆兵车称一乘,周朝制度天子出兵车万辆。

〔31〕胡广:字伯始,东汉人。任公卿之职三十多年,经历安、顺、冲、质、桓、灵六帝,都受优待。《后汉书》中记载胡广在人面前常低眉下气,设法避免权势者的侵害。他精通朝廷的章程,办事老练圆滑,所以京城中有一则谚语说:“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

〔32〕江总:南朝陈文学家。字总持,济阳考城(今河南民权东北)人。仕梁、陈、隋三代。陈时官至尚书令。世称“江令”,不理政务,日与孔范等陪侍陈后主游宴后宫,制作艳词,时号狎客。头黑:指江总年轻貌美,陪伴皇帝玩乐,以此代替作官从政。

〔33〕冯道(882—954):五代时瀛州景城(今河北沧州西)人,字可道,自号长乐老。后唐、后晋时,历任宰相;契丹灭后晋,又附契丹任太傅;后汉时,任太师;后周时,又任太师、中书令。后世因其历仕数姓,每加非议。

〔34〕得免于虎口:在官场这个危险的境地能免受伤害。

〔35〕就此一著:就同上司发生冲突这一点而言。

故余尝谓世间有三种人决宜出家。盖三种而出家,非避难,即无计治生〔1〕,利其闲散,可以成就吾之懒也〔2〕,无足言也。三种者何?盖世有一种如梅福之徒〔3〕,以生为我酷〔4〕,形为我辱〔5〕,智为我毒〔6〕,身为我桎梏〔7〕,的然见身世之为赘疣〔8〕,不得不弃官而隐夫洪崖、玉笥之间者〔9〕,一也。

〔1〕无计治生:没有办法谋生。

〔2〕可以成就吾之懒也:可以满足自己懒惰的要求。

〔3〕梅福:西汉末九江人,弃官家居后,又离家出走,随女婿严光隐居在富春山。

〔4〕以生为我酷:把人生看作残酷的事。

〔5〕形为我辱:把形体看作耻辱。

〔6〕智为我毒:把智慧看成是毒药。

〔7〕身为我桎梏:把肉体看作枷锁。桎梏(zhìkù),脚镣手铐。

〔8〕的然见身世之为赘疣:的确看出了人生在世是多馀无用的。的,的确。赘疣,皮肤上多馀而无用的肉结,比喻多馀无用的东西。

〔9〕洪崖、玉笥:地名。洪崖在今江西境内。玉笥(sì)是会稽山的一峰,在今浙江境内。

又有一种,如严光、阮籍、陈抟、邵雍辈〔1〕,苟不得比于吕尚之遇文王〔2〕,管仲之遇齐桓〔3〕,孔明之遇先主〔4〕,傅说之遇高宗〔5〕,则宁隐无出。故夫子曰:“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女,则何以哉〔6〕?”又曰:“沽之哉!我待价者也〔7〕。”是以孔子终身不仕而隐也。其曰“有道则仕,无道则怀”〔8〕,不过以赞伯玉等云耳〔9〕。若夫子苟不遇知己善价,则虽有道之世,不肯沽也。此又一种也。夫天下曷尝有知己之人哉〔10〕?况真为天下知己之主欤!其不得不隐居于岩穴、钓台、苏门之山〔11〕,固其所矣〔12〕。

〔1〕严光:一名遵。东汉初会稽余姚(今属浙江)人,字子陵。曾与刘秀同学。刘秀即位后,他改名隐居。后被召到京师洛阳,任谏议大夫,他不肯受,归隐于富春山。年八十,卒于家。阮籍(210—263):字嗣宗,魏晋之际名士。阮籍本有济世志,但生于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很难保全生命。阮籍不参与世事,他虽然对司马氏集团不满,但又不敢正面反抗,只能用纵酒、谈玄作消极抵制。陈抟(?—989):五代宋初道士。字图南,自号扶摇子。生于唐末。后唐长兴中,举进士不第,隐居武当山,服气辟谷。后移居华山。周世宗、宋太祖、宋太宗都让他做官,他坚决不做。邵雍(1011—1077):北宋哲学家。字尧夫,谥康节。其先范阳人。幼随父迁共城(今河南辉县)。隐居苏门山百源之上,后人称为百源先生。屡授官不赴。后居洛阳,与司马光、吕公著等从游甚密。理学象数学派的创立者。

〔2〕苟:如果。吕尚之遇文王:周代齐国的始祖。姜姓,吕氏,名望,字尚父。西周初年官太师(武官名),又称师尚父。辅佐武王灭商有功。后封于齐。有太公之称。俗称姜太公。姜太公年七十馀岁时,周文王出猎在渭水边遇到他,立他为太师。

〔3〕管仲:即管敬仲(?—前645),春秋初期政治家。名夷吾,字仲。由鲍叔牙推荐,被齐桓公任命为卿,尊称“仲父”。管仲在齐进行改革,国力大振,帮助齐桓公以“尊王攘夷”相号召,使齐桓公成为春秋时的第一个霸主。

〔4〕孔明之遇先主:孔明即诸葛亮(181—234),三国蜀汉政治家、军事家。字孔明。东汉末,隐居邓县隆中(今湖北襄阳西),留心世事,被称为“卧龙”。建安十二年(207),刘备三顾草庐,他向刘备提出占据荆(今湖南、湖北)、益(今四川)两州,谋取西南各族统治者的支持,联合孙权,对抗曹操,统一全国的建议,即所谓“隆中对”。从此成为刘备的主要谋士,建立了蜀汉政权,曹丕代汉,说刘备称帝,诸葛亮任丞相。

〔5〕傅说之遇高宗:传说商王武丁(死后被称为高宗)做梦得到一个贤人,叫作说(yuè),使人求访,在傅岩(地名)找到了他。他当时以犯人的身份做苦工,武丁举他为相。

〔6〕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女,则何以哉:出自《论语·先进》。你们平时在家时,总说没有人了解你,如果有人了解你,你用什么来治国?

〔7〕沽之哉!我待价者也:出自《论语·子罕》。子贡曾问孔子,假如有一块美玉,是收藏起来,还是卖掉呢?孔子说:“卖掉它,我是在等待好价钱呢!”沽,卖。

〔8〕有道则仕,无道则怀:出自《论语·卫灵公》。意为天下政治清明就做官,天下混乱就把本领藏起来。

〔9〕不过以赞伯玉等云耳:这句话不是孔子要奉行的原则,不过是用来赞扬蘧伯玉罢了。伯玉,蘧(qú)伯玉,春秋时卫国大夫,孔丘在卫国时,曾住在他家。

〔10〕曷(hé):何。

〔11〕岩穴:指山间隐居之所,如陈抟等住的地方。钓台:此处指浙江富春山严光垂钓的地方。苏门之山:指共城(今河南辉县)苏门山,阮籍、邵雍曾在此游历或隐居。

〔12〕固其所矣:这本来是他们的安身之处啊!

又有一种,则陶渊明辈是也〔1〕:亦贪富贵,亦苦贫穷。苦贫穷,故以乞食为耻,而曰“扣门拙言词”;〔2〕爱富贵故求为彭泽令〔3〕,因遣一力与儿〔4〕,而曰“助汝薪水之劳”〔5〕。然无耐其不肯折腰何〔6〕,是以八十日便赋《归去》也〔7〕。此又一种也。

〔1〕陶渊明:又名陶潜(356—427),字元亮。东晋诗人。他曾做过几个小官,但时间都不长。后来终因看不惯官场的污浊,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辞去彭泽令之职归隐田园,最后在贫病交加中去世。

〔2〕扣门拙言词:出自陶渊明的诗《乞食》。敲别人家的门求助时,羞得不好开口。

〔3〕爱富贵故求为彭泽令:陶渊明曾向人请托,任彭泽(今属江西)县令。

〔4〕因遣一力与儿:于是派了一个佣人给儿子。

〔5〕助汝薪水之劳:这句话出自萧统《陶渊明传》。意思是帮助你们干些打柴担水的活。

〔6〕无耐:无奈。

〔7〕是以八十日便赋《归去》也:所以陶渊明作县令80天之后便作了《归去来兮辞》,辞官归隐。

适怀林在傍研墨〔1〕,问曰:“不审和尚于此三种何居〔2〕?”余曰:“卓哉!梅福、庄周之见〔3〕,我无是也。必遇知己之主而后出,必有盖世真才,我无是才也,故亦无是见也。其唯陶公乎?”夫陶公清风千古,余又何人,敢称庶几〔4〕?然其一念真实,受不得世间管束,则偶与同耳,敢附骥耶〔5〕!

〔1〕怀林:人名。芝佛院的一个和尚,经常在李贽身旁学习佛理并照顾李贽。

〔2〕不审:不知。

〔3〕庄周:即庄子(前369—前286),战国时哲学家。做过蒙地的漆园吏,家贫,曾借粟于监河侯,但拒绝了楚威王的厚币礼聘。庄子是战国中期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他的思想有消极悲观的色彩。

〔4〕庶几:差不多,相类。

〔5〕附骥:依附有名的人而成名。骥,好马,比喻杰出人才。

以上六条,末条复潦倒哀鸣,可知余言之不顾矣!劝尔等勿哭勿哀,而我复言之哀哀,真情实意,固自不可强也。我愿尔等勿哀,又愿尔等心哀,心哀是真哀也。真哀自难止,人安能止?

李贽述及自己出家为僧的原因在于“怕受管束”。人自出生起便受到种种管束,所以漂泊他乡,自称“流寓客子”,为了彻底地摆脱管束,李贽削发为僧。李贽在官场上与上司同僚抵触,最终弃官出家。这种不愿被管束的思想,有一定的个性解放的倾向。李贽进入仕途而又弃官,弃官又客居黄安,不归故乡,表现出“异端”人物的叛逆行为。

李贽在《续焚书》卷一《与周友山》一文中说:“并及余之平生,后人欲见李卓老者,即此可当年谱矣。”《感慨平生》“言语真切至到,文词惊天动地”。

红拂

文章选自《焚书》卷四杂述。红拂是唐传奇《虬髯客传》中的人物。隋末天下大乱,杨素的宠妓红拂慧眼识英雄,私奔李靖。故事在英雄豪迈之气中穿插着儿女之情,很有情趣。

此记关目好,曲好,白好,事好。乐昌破镜重合〔1〕,红拂智眼无双〔2〕,虬髯弃家入海〔3〕,越公并遣双妓,皆可师可法,可敬可羡,孰谓传奇不可以兴,不可以观,不可以群,不可以怨乎〔4〕?

饮食宴乐之间,起义动慨多矣〔5〕。今之乐犹古之乐〔6〕,幸无差别视之其可!

〔1〕乐昌破镜重合:南朝陈代将要灭亡的时候,驸马徐德言把一个铜镜破开,跟妻子乐昌公主各藏一半,预备失散后当做信物,以后果然由这个线索而夫妻团聚。(见唐代孟棨的《本事诗》)后来比喻夫妻失散或决裂后重新团圆。

〔2〕红拂:唐传奇《虬髯客传》中的人物,杨素的宠妓,她慧眼识英雄,私奔李靖,二人在客店中又遇到意在图王的“虬髯客”。

〔3〕虬髯弃家入海:虬髯客见到李公子即李世民,知天下有主,又不甘称臣,遂远去海岛称王。

〔4〕孰谓传奇不可以兴,不可以观,不可以群,不可以怨乎:取意于《论语·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5〕起义动慨:立义明理,感人奋起。

〔6〕今之乐犹古之乐: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下》。孟子原意是:只要与民同乐,今乐与古乐的作用是一样的。

李贽意在说明传奇这种艺术形式与古代的《诗经》一样,具有兴观群怨的艺术功能,不应该轻视传奇的艺术价值。

曹公二首

文章选自《焚书》卷五读史。曹公是指汉末三国魏之曹操。这两个短篇文章表现了曹操爱才、知人的个性。

曹公欲以爱女嫁丁仪〔1〕,五官中郎将曰〔2〕:“妇人观貌,而丁仪目眇〔3〕,恐爱女不悦。”后公与仪会,因坐而剧谈〔4〕,勃然起曰〔5〕:“丁掾好士〔6〕,即使其两目盲,犹当嫁女与之,何况但眇〔7〕?是儿误我!”呜呼!曹公爱才而忘其眇,爱才而忘其爱,爱才而忘其女之所不爱,若曹公真可谓爱才之极矣!然丁掾亦何可当也?夫人以目眇为病,而丁掾独以目眇见为奇,吾是以知曹公之具眼矣。是故独能以双眼视丁掾也。是故丁掾可以失爱女,而不可以失岳翁!纵可以不称岳翁,而不得不称以知己之主!

〔1〕丁仪:三国魏沛人,字正礼。与曹植友善,后被曹丕借故杀害。

〔2〕五官中郎将:曹丕,当时为五官中郎将。

〔3〕目眇:一只眼瞎了。

〔4〕剧谈:畅谈。

〔5〕勃然:兴奋地。

〔6〕丁掾好士:丁仪被曹操提为掾(yuàn),所以称丁掾。好士,很有才能的人。

〔7〕但眇:只瞎了一只眼。

魏武病头风〔1〕,方伏枕时,一见陈琳檄〔2〕,即跃然起曰:“此愈我疾!此愈我疾〔3〕!”夫文章可以起病,是天下之良药,不从口入而从心授也。病即起于见文章,是天下之真药,不可以形求,而但可以神领也。夫天下之善文章,如良医之善用药,古今天下亦不少矣。故不难于有陈琳,而独难于有魏武。设使呈陈琳之檄于凡有目者之前,未必不皆以为好,然未必遽皆能愈疾也。唯愈疾,然后见魏武之爱才最笃〔4〕,契慕独深也〔5〕。故吾不喜陈琳之能文章,而喜陈琳之遇知己。盖知己甚难,虽琳亦不容不怀知己之感矣。唐之明皇〔6〕,岂不是能文章者?然杜甫《三大礼赋》〔7〕,浩然“不才”诗〔8〕,已弃之如秦、越人矣〔9〕,况六朝之庸主哉〔10〕!况沈、谢引短推长〔11〕,僧虔秃笔自免〔12〕,孝标空续《辨命》哉〔13〕!

〔1〕头风:中医学病名。指头痛经久不愈,时作时止。

〔2〕陈琳(?—217):汉末文学家。字孔璋,广陵射阳(今江苏宝应东北)人。“建安七子”之一。初从袁绍,后归曹操,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所草书檄甚多。檄:这里指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为声讨曹操的檄文。

〔3〕愈:治愈。

〔4〕笃(dǔ):忠心。

〔5〕契慕独深:意气相投和钦慕之情很深。

〔6〕唐之明皇:唐玄宗李隆基,其谥号为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所以称唐明皇。

〔7〕《三大礼赋》:唐玄宗天宝元年二月十八日亲祭老子于太清宫,十九日祭太庙,二十日合祭天地于南郊,此称三大礼。杜甫于天宝初应进士不第,后献《三大礼赋》等文章自荐于上。赋微含劝谏之意。

〔8〕浩然“不才”诗:唐代诗人孟浩然,早年隐居鹿门山,四十岁应举不第。其《岁暮归南山》诗中有“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句,表示他的不满。

〔9〕秦、越人:秦、越是春秋时的二国名,一在西北,一在东南,相距遥远,所以秦、越人疏远而陌生。

〔10〕况六朝之庸主哉:六朝指三国的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均建都于建康(今江苏南京),合称六朝。因各朝时间短暂,所以其君主多为庸主。

〔11〕况沈、谢引短推长:南朝的沈约和谢脁善为永明诗体,讲究声韵,对近体诗的形式影响重大。引短推长,指对四声的讲究。

〔12〕僧虔秃笔自免:事见《南史·王昙首传附王僧虔传》。“孝武(宋孝武帝刘骏)欲擅书名,僧虔不敢显迹,大明(孝武年号)世常用掘笔书,以此见容。”掘,通“屈”。

〔13〕孝标空续《辨命》哉:南朝梁学者、文学家刘峻,字孝标。曾注《世说新语》,为世所重。梁武帝招文学之士,峻率性而动,不能随众,遭帝恶,自此不再引见,也终不见用。刘峻就著《辨命论》来表明心迹。事详见《南史·刘怀珍传附刘峻传》。

《曹公二首》盛赞曹公知人爱才。曹操以才择婿,不以貌择婿,愿把爱女嫁给瞎了一只眼的丁仪。曹操正患头风,读陈琳声讨曹操的檄文,治愈了曹操的头痛。李贽把曹操与历史上不识贤才的君主进行对比,感慨万千。李贽对丁仪和陈琳遇到知人之主感到非常羡慕。

贾谊

文章选自《焚书》卷五。贾谊(前200—前168),西汉政治家、文学家。少有博学能文之誉,文帝初召为博士。不久迁太中大夫,好议国家大事,受到排挤。主张削弱诸侯王的势力,巩固中央集权,重农抑商,并力主抗击匈奴。所著政论文有《陈政事疏》、《过秦论》等,为西汉鸿文。后人辑其著作成《新书》十卷共五十八篇,今人辑有《贾谊集》。

班固赞曰〔1〕:“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2〕,其论甚美,通达国体〔3〕,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4〕。使时见用,功化必盛〔5〕,为庸臣所害〔6〕,甚可悼痛!追观孝文玄默躬行〔7〕,以移风俗〔8〕,谊之所陈略施行矣。及欲改定制度〔9〕,以汉为土德〔10〕,色上黄〔11〕,数用五〔12〕,及欲试属国〔13〕,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14〕,其术固以疏矣〔15〕。谊亦天年早终〔16〕,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17〕。凡所著述五十八篇〔18〕,掇其切要于事者著于《传》云〔19〕。”

〔1〕班固(32—92):东汉史学家、文学家。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曾为兰台史令,转迁为郎,典校秘书。奉诏修成《汉书》,历二十馀年,开创了断代史体例。后人辑其所著辞赋杂文为《班兰台集》。赞:一种文体。用于歌颂赞美,多数有韵。史赞则为对所记人物、史实的评价,包括赞美和批评,多用散文。

〔2〕刘向(约前77—前6):西汉经学家、文学家。本名更生,字子政,沛(今江苏沛县)人。曾任谏议大夫。成帝时,任光禄大夫,终中垒校尉。曾校订整理群书,著成《别录》。三代:指夏、商、周。

〔3〕国体:国家体制。

〔4〕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即使是古代的伊尹、管仲也不能超过他。伊尹,商代初年的政治家,曾帮助汤攻灭夏桀。管仲,春秋初期政治家,名夷吾,字仲,颍上(今安徽颍上)人,曾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

〔5〕功化:功业和教化。

〔6〕为庸臣所害:被平庸无能的大臣所陷害。这里是说贾谊受到权臣周勃、灌婴的排挤。

〔7〕孝文:即汉文帝刘桓(前202—前157),他接受贾谊的建议,重农抑商、加强中央集权制、防御匈奴的侵扰。玄默躬行:深思默想,身体力行。

〔8〕移:改变。

〔9〕改定制度:指贾谊任太中大夫时,上书汉文帝制定新的礼仪制度。

〔10〕土德:古代阴阳五行家以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性为五德,认为历史上的改朝换代是由于五德的相生相克造成的。周以火德据有天下,灭火者为水,所以秦为水德;土能克水,所以汉以土德据有天下。这就是五德相承之说。

〔11〕色上黄:汉为土德,土为黄色,所以崇尚黄色。上,崇尚。举行典礼之时,车马服饰一律要用黄色。

〔12〕数用五:因土居五行之五,所以汉朝用数字崇尚五。

〔13〕属国:指当时的少数民族政权。贾谊曾要求汉文帝让他担任属国之官,“以主匈奴”,并保证能“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

〔14〕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贾谊向汉文帝建议对付匈奴奴隶主侵扰的一种怀柔策略。五饵三表,据颜师古注《汉书·贾谊传》:“《贾谊书》谓爱人之状,好人之技,仁道也;信为大操,常义也;爱好有实,已诺可期,十死一生,彼将必至。此三表也。赐之盛服车乘以坏其目;赐之盛食珍味以坏其口;赐之音乐妇人以坏其耳;赐之高堂邃宇、府库奴婢以坏其腹;于来降者,上以召幸之,相娱乐,亲酌而手食之,以坏其心。此五饵也。”系,缚,拴,引申为制服。单于,汉时匈奴对其君主的称号。

〔15〕疏:疏阔,粗疏不切实际。

〔16〕天年早终:死得过早。天年,寿命。贾谊只活了33岁就病死了。

〔17〕遇:这里指被国君赏识、重用。

〔18〕五十八篇:指贾谊所著的《新书》十卷五十八篇。

〔19〕掇其切要于事者著于《传》云:选择那些切合于事理的著述写在他的传里。掇(duō),取。

李卓吾曰:班氏文儒耳〔1〕,只宜依司马氏例以成一代之史〔2〕,不宜自立论也。立论则不免搀杂别项经史闻见〔3〕,反成秽物矣〔4〕。班氏文才甚美,其于孝武以前人物〔5〕,尽依司马氏之旧,又甚有见,但不宜更添论赞于后也。何也?论赞须具旷古双眼〔6〕,非区区有文才者所能措也〔7〕。刘向亦文儒也,然筋骨胜,肝肠胜〔8〕,人品不同,故见识亦不同,是儒而自文者也。虽不能超于文之外,然与固远矣。

〔1〕班氏:指班固。文儒:擅长写文章的儒生。

〔2〕司马氏:司马迁。

〔3〕经史:经书和史书。

〔4〕秽物:污秽杂乱的东西。

〔5〕孝武:指汉武帝刘彻。

〔6〕旷古双眼:自古以来都难得的眼力,这里指超越前人的独到见解。

〔7〕措:办。

〔8〕筋骨胜,肝肠胜:刘向的文章、品格不同于一般文人。虽未超出文儒范围,但比班固高明。筋骨:指气节。肝肠,性格和品质。

汉之儒者咸以董仲舒为称首〔1〕,今观仲舒不计功谋利之云〔2〕,似矣。而以明灾异下狱论死〔3〕,何也?夫欲明灾异,是欲计利而避害也。今既不肯计功谋利矣,而欲明灾异者何也?既欲明灾异以求免于害,而又谓仁人不计利〔4〕,谓越无一仁又何也〔5〕?所言自相矛盾矣。且夫天下曷尝有不计功谋利之人哉〔6〕!若不是真实知其有利益于我,可以成吾之大功,则乌用正义明道为耶〔7〕?其视贾谊之通达国体,真实切用何如耶?

〔1〕咸:全,都。董仲舒(前179—前104):西汉哲学家,今文经学大师。广川(今河北景县西南)人。曾任博士、江都相和胶西王相。他的思想以儒家宗法思想为中心,杂以阴阳五行说,把神权、君权、父权、夫权贯穿在一起,形成封建神学体系。思想体系的中心是“天人感应”说,还提出“三纲五常”的封建伦理。著作有《春秋繁露》(可能经后人的附益修改)及《董子文集》。

〔2〕计功谋利之云:这是对董仲舒“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汉书·董仲舒传》)两句话的概括。董仲舒主张不计较功名,不谋取货利,儒家要以“道”、“义”为根本。

〔3〕灾异:古代阴阳家认为天人交感,人事不善,天帝就用灾害和变异加以警戒。下狱论死:公元前135年,长陵高园殿失火,辽东高帝庙又失火,董仲舒写了一道奏章,说火灾是由于帝王政令失常,奏章尚未誊清,被人发现,交给汉武帝,被撤职下狱,几乎杀头,不久后获释。

〔4〕仁人:仁德之人。

〔5〕越无一仁:越国没有一个有仁德的人。据《汉书·董仲舒传》说,董仲舒为江都相时,一天江都易王和董仲舒谈论吴越之事,认为越王勾践与大夫泄庸、文种、范蠡(lǐ)攻打并灭掉吴国,并称赞大夫泄庸等三人是越国的“三仁”。董仲舒不同意易王的看法,他举柳下惠的例子说明仁人连谋伐别国的话都不愿意听,何况越国是用欺诈的手段伐吴的呢?因此董仲舒认为“越无一仁”。

〔6〕曷(hé)尝:何尝。

〔7〕乌:哪,何。

班氏何知,知有旧时所闻耳,而欲以贬谊,岂不可笑!董氏章句之儒也〔1〕,其腐固宜。虽然,董氏特腐耳〔2〕,非诈也,直至今日,则为穿窬之盗矣〔3〕。其未得富贵也,养吾之声名以要朝廷之富贵〔4〕,凡可以欺世盗名者,无所不至。其既得富贵也,复以朝廷之富贵养吾之声名,凡所以临难苟免者,无所不为。岂非真穿窬之人哉!是又仲舒之罪人,班固之罪人,而亦敢于随声雷同以议贾生,故余因读贾、晁二子经世论策〔5〕,痛班氏之溺于闻见,敢于论议,遂为歌曰:驷不及舌〔6〕,慎莫作孽!通达国体,刘向自别。三表五饵,非疏匪拙〔7〕。此何人斯?千里之绝〔8〕。汉廷诸子,谊实度越〔9〕。利不可谋,何其迂阔!何以用之?皤须鹤发〔10〕。从容庙廊〔11〕,冠冕佩〔12〕。世儒拱手,不知何说〔13〕。

〔1〕章句之儒:董仲舒是分析古书章节句读的文士。

〔2〕特:只是。

〔3〕穿窬之盗:挖洞越墙的盗贼。窬(yú),从墙上爬过去。

〔4〕要(yāo):索求。

〔5〕晁:即晁错(前200—前154),西汉政论家。颍川(今河南禹县)人。文帝时,曾为太子家令,得太子(即景帝)的信任,号智囊。景帝即位,任御史大夫。他坚持“重本抑末”的政策,并主张纳粟受爵,又建议募民充实塞下,积极备御匈奴贵族的攻掠,逐步削夺诸侯王国的封地,以巩固中央集权制度,得到景帝采纳。不久,吴楚等七国以诛晁错为名,发动武装叛乱,晁错被袁盎等所谮,被杀。所著政论有《论募民徙塞下书》、《论贵粟疏》等,《汉书·艺文志》有《晁错》三十一篇,今佚,有清马国翰等人辑本。

〔6〕驷不及舌:《论语·颜渊》:“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意思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7〕非疏匪拙:既不疏阔,也不愚拙。匪,非。

〔8〕千里之绝:千里马少有。千里,千里马,比喻英才。绝,少有。

〔9〕汉廷诸子,谊实度越:在汉廷之中,贾谊的确是才能过人。度越,超过。

〔10〕皤(pó)须鹤发:白须白发。皤,素白之色。

〔11〕庙廊:指朝廷。

〔12〕冠冕佩:戴着贵冠,佩着玉饰。冠,动词,戴着。冕,古时官位在大夫以上所戴的帽子。,形似环而有缺口的玉饰。

〔13〕不知何说:不知是什么道理。说,缘故,道理。

这是李贽的一篇读史札记。全文论点鲜明,议论深刻。文中称颂贾谊是汉初卓越的政治家,肯定他巩固中央集权和抵御匈奴侵扰的策略“通达国体,真实切用”。对董仲舒也进行了评论。董仲舒“不肯计功谋利”,其实又“欲计利而避害”,有自相矛盾之处。对班固和刘向则有褒有贬。李贽借题发挥,还批评了欺世盗名的“穿窬之人”。最后以小诗概括全文,愤是非之颠倒。

思旧赋

《思旧赋》出自《焚书》卷五读史。《思旧赋》是向秀思念故友嵇康、吕安的抒情短赋。全篇总共不足二百字,这种欲言而难语的表达方式可以看出作者心情的沉重与悲痛,以及当时政治的黑暗与恐怖。李贽评赋论人,认为向秀为“最无骨头者”。

向秀《思旧赋》〔1〕,只说康高才妙技而已〔2〕。夫康之才之技,亦今古所有;但其人品气骨,则古今所希也。岂秀方图自全,不敢尽耶?则此赋可无作也,旧亦可无尔思矣。秀后康死,不知复活几年,今日俱安在也?康犹为千古人豪所叹,而秀则已矣,谁复更思秀者,而乃为此无尽算计也耶!且李斯叹东门〔3〕,比拟亦大不伦〔4〕。“竹林七贤”,此为最无骨头者,莫曰先辈初无臧贬“七贤”者也。

〔1〕向秀:即向子期(约227—272),魏晋之际哲学家、文学家。字子期。河内怀(今河南武陟西南)人。“竹林七贤”之一。官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擅诗赋,作《思旧赋》颇有名。

〔2〕康高才妙技:《思旧赋》中有“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之句,表现嵇康才华横溢,琴艺精湛。

〔3〕且李斯叹东门:秦二世二年,李斯被腰斩于咸阳市,谓其子曰:“吾欲与汝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思旧赋》云:“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4〕比拟亦大不伦:比拟也大不相同。伦,相同,等同。李贽认为李斯贪恋权位,而嵇康不依附司马氏,人格高下绝然不同,不可类比。

《文心雕龙·指瑕》指出了《思旧赋》的瑕疵:“向秀之赋嵇生,方罪于李斯,与其失也,虽宁僭无滥,然高厚之诗,不类甚矣。”李贽知人论世,评赋论人。评论向秀为“最无骨头者”,当令向秀汗颜泉下。

李涉赠盗

本文选自《焚书》卷五。李涉是唐代诗人,自号“清溪子”,他曾写过一首赠盗诗。

唐李涉《赠盗》诗曰:“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1〕。”刘伯温《咏梁山泊分赃台》诗云〔2〕:“突兀高台累土成〔3〕,人言暴客此分赢〔4〕。饮泉清节今寥落〔5〕,何但梁山独擅名!”《汉书》云:“吏皆虎而冠〔6〕。”《史记》云:“此皆劫盗而不操戈矛者〔7〕。”李卓吾曰:此皆操戈矛而不畏官兵捕盗者。因记得盗赠官吏亦有诗一首,并录附之:未曾相见心相识,敢道相逢不识君?一切萧何今不用〔8〕,有赃抬到后堂分〔9〕。肯怜我等夜行苦〔10〕,坐者十三行十五〔11〕。若谓私行不是公,我道无私公奚取?君倚奉公戴虎冠〔12〕,谁得似君来路宽〔13〕?月有棒钱日有廪〔14〕,我等衣食何盘桓〔15〕!君若十五十三俱不许,我得持强分廪去,驱我为盗宁非汝〔16〕!

〔1〕李涉《赠盗》:原诗为《井栏砂宿遇夜客》:“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2〕刘伯温:即刘基(1311—1375),明初大臣。字伯温,著有《诚意伯文集》。梁山泊:古地名,在今山东东平。相传宋末农民起义曾在此活动。

〔3〕突兀:高耸。

〔4〕暴客:暴徒,强盗。赢:指盗窃或抢劫的成果。

〔5〕饮泉清节:据《说苑·谈丛》记载:“水名盗泉,孔子不饮,丑其声也。”盗泉故址在今山东泗水东北。这里指保持高尚情操的人。

〔6〕吏皆虎而冠:出自《汉书·酷吏传》。官吏都是戴着官帽的老虎。冠,戴帽子。

〔7〕此皆劫盗而不操戈矛者:官吏都是不拿兵器的强盗。

〔8〕萧何:汉初大臣。沛县(今属江苏)人,曾为沛县吏。楚汉战争中,以丞相的身份留守关中,对建立汉朝起了重要的作用。定律令制度,所作《九章律》,今佚。这里代指执法公正的官吏。

〔9〕后堂:这里指背人的地方。

〔10〕夜行苦:指夜里进行的偷盗活动。

〔11〕坐者十三行十五:你们这些官吏坐着就拿十分之三,而盗贼才拿十分之五。

〔12〕君倚奉公戴虎冠:你们打着“奉公”的牌子吓唬人。

〔13〕谁得似君来路宽:谁也没有你们那么广的财路。

〔14〕廪(lǐn):本义为粮仓,这里指朝廷发给官吏的禄米。

〔15〕盘桓(huán):意同“徘徊”,这里指来回地走,到哪里去找。

〔16〕宁:难道。

李贽通过评论唐朝和元朝的某些诗文,一针见血地指出贪官污吏是公开合法的大盗,那些民间盗贼都是官逼民反所造就的。

封使君

文章选自《焚书》卷五读史。《述异记》记载了汉宣城郡守封邵化为虎而食郡民的故事。

古传记言汉宣城郡守封邵〔1〕,一日化为虎,食郡民。民呼曰,封使君,即去不复来。其地谣曰:“莫学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张禺山有诗云:“昔日封使君,化虎方食民;今日使君者,冠裳而吃人。”又曰:“昔日虎使君,呼之即惭止;今日虎使君,呼之动牙齿。”又曰:“昔时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则吞人畜,小不遗鱼虾。”或曰此诗太激。禺山曰:“我性然也。”升庵戏之曰〔2〕:“东坡嬉笑怒骂皆成诗,公诗无嬉笑,但有怒骂耶?”李卓吾复谑之曰:果哉怒骂成诗也!升庵此言,甚于怒骂。

〔1〕古传记言:详见《述异记》。

〔2〕升庵:即杨慎(1488—1559),明文学家。字用修,号升庵。正德间试进士第一,授翰林修撰。世宗时,谪戍云南永昌。其诗富有才情,但有拟古倾向。贬谪后的作品,抒发感愤。对民间文学也很重视。后人辑其重要作品编为《升庵集》。

这是一篇讽刺小品。李贽把古代故事和同代人的小诗连缀起来,表现出腐败无能的官吏“生不治民死食民”的社会现实。

诗画

文章选自《焚书》卷五读史。这篇文章是谈艺术理论的。

东坡先生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1〕。”升庵曰〔2〕:“此言画贵神,诗贵韵也。然其言偏,未是至者。晁以道和之云〔3〕:‘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其论始定〔4〕。”卓吾子谓改形不成画,得意非画外,因复和之曰:“画不徒写形,正要形神在;诗不在画外,正写画中态。”杜子美云:“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5〕。”此诗中画也,可以作画本矣。唐人画《桃源图》,舒元舆为之记云〔6〕:“烟岚草木,如带香气。熟视详玩,自觉骨戛青玉,身入镜中〔7〕。”此画中诗也,绝艺入神矣。吴道子始见张僧繇画〔8〕,曰:“浪得名耳。”已而坐卧其下,三日不能去。庾翼初不服逸少〔9〕,有家鸡野鹜之论,后乃以为伯英再生〔10〕。然则入眼便称好者,决非好也,决非物色之人也〔11〕,况未必是吴之与庾,而何可以易识?噫!千百世之人物,其不易识,总若此矣。

〔1〕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苏轼诗《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的前四句。见《苏轼诗集》卷二十九。

〔2〕升庵:明代文学家杨慎,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人。正德间试进士第一,授翰林修撰。世宗时,谪戍云南永昌。著作达一百馀种,后人辑其重要者编为《升庵集》。散曲有《陶情乐府》。

〔3〕晁以道:即晁说之,字以道,慕司马光之为人,自号景迂。宋元丰进士。博览群书,善画山水,工诗,通《六经》,著有《景迂先生集》等。

〔4〕“画写物外形”几句:引文见《升庵集》卷六十六《论诗画》。

〔5〕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出自杜甫《涪江泛舟送韦班归京》:“追饯同舟日,伤春一水间。飘零为客久,衰老羡君还。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天涯故人少,更益鬓毛斑。”

〔6〕舒元舆:唐元和年进士,尝为《牡丹赋》,时称为工。后文宗观牡丹,凭栏诵赋,为之泣下。著有文集一卷。

〔7〕“烟岚草木”几句:见《升庵集》卷六十六《桃源图》。戛(jiá),轻轻地敲打。

〔8〕吴道子:唐代画家。浪迹洛阳时,玄宗闻其名,任以内教博士,奉诏作画,改名道玄。擅长佛教和道教人物画,笔迹磊落,势状雄峻,生动而有立体感。长于壁画,在长安、洛阳两地寺观作壁画三百馀间,情状各异。早年笔法较细,中年变得遒劲、圆润。点画之间,时见缺落,有笔不周而意周之妙。后人把吴道子和张僧繇并称“疏体”。张僧繇:南朝梁画家。在宫廷秘阁中掌管画事,历官右军将军、吴兴太守。擅人物故事画及宗教画。所绘佛像,自成样式,有“张家样”之称,为雕塑者所模拟。亦精肖像,作风俗画,兼工画龙,有画龙点睛、破壁飞去的神话。后人论其作画用笔多依书法,点曳斫拂,如钩戟利剑。点画时有缺落而形象具备,一变东晋顾恺之、南朝宋陆探微连绵循环的“密体”画法,后人把张僧繇和唐吴道子并称为“疏体”画法。

〔9〕庾翼(305—345):东晋颍川鄢陵(今河南鄢陵西北)人,字稚恭。庾亮之弟。咸康六年(340)亮死,代镇武昌,任都督江荆司雍梁益六州诸军事、荆州刺史。以北伐为己任,建元元年(343),不顾朝中大臣阻挠,移屯襄阳,征发所统六州内的车牛驴马和地主的奴仆当兵,遭到朝臣反对,唯桓温、庾冰等赞同。不久兵败病死。逸少:即东晋书法家王羲之,人称王右军,工书法,博采众长,精研体势,推陈出新。其书备精诸体,尤擅正行,字势雄强多变,为历代学书者所宗尚,影响极大。

〔10〕伯英:东汉书法家张芝,字伯英。善章草,后去旧习,省减章草点画波磔,演为今草,人称“草圣”。王羲之对汉、魏书迹,首推钟繇、张芝两家,认为其馀不足观。张芝对王羲之、王献子父子影响很大。

〔11〕物色之人:指有一定鉴别能力的人。物色,古时祭祀时用的牲体的毛色。

对于诗和画,李贽的见解是:“画不徒写形,正要形神在;诗不在画外,正写画中态。”画要形神尊备,诗要富有形象性。

党籍碑

文章选自《焚书》卷五读史。北宋末年,权奸蔡京等人指斥元祐年间司马光、苏轼等309人为朋党,并镌名立碑,号曰党人碑,也称党籍碑。胡翰于碑后作文称“书柳州元祐党籍碑后”。

“安石误国之罪〔1〕,本不容诛〔2〕;而安石无误国之心,天地可鉴〔3〕。主意于误国而误国者〔4〕,残贼之小人也,不待诛也;主意利国而误国者,执拗之君子也〔5〕,尚可怜也〔6〕。”卓吾曰:“公但知小人之能误国,而不知君子之尤能误国也。小人误国犹可解救,若君子而误国,则未之何矣〔7〕。何也?彼盖自以为君子而本心无愧也。故其胆益壮而志益决,孰能止之?如朱夫子亦犹是矣〔8〕。故予每云贪官之害小,而清官之害大;贪官之害但及于百姓,清官之害并及于儿孙。余每每查之,百不失一也。”

〔1〕安石:北宋杰出的政治家和文学家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庆历二年(1042)进士,宋神宗时宰相。创立新法,改革旧制。

〔2〕本不容诛:本来天理不容,应该诛杀。

〔3〕天地可鉴:天地可以证明。鉴,镜子。

〔4〕主意于误国而误国者:主观意图要误国而误国的人。

〔5〕执拗(niù):固执任性,不听从别人的意见。

〔6〕可怜:值得同情。

〔7〕未之何:没有什么办法。未,无。

〔8〕朱夫子:即朱熹。南宋著名理学家。强调天理与人欲之对立。他的理学在明清两代被视为儒学之正宗地位。

这篇小品文主旨不在考证王安石误国,而在阐述清官、君子也能误国,因为他们“本心无愧”,“其胆益壮”,很难阻止他们。清官和君子的危害殃及子孙后代,这里李贽主要指王安石及朱熹。在政治思想领域的危害影响更加深远。

孔明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

文章选自《焚书》卷五。诸葛亮抄写《申子》、《韩非子》、《管子》、《六韬》等书,用来教导蜀汉后主刘禅。《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裴松之注有记载。

唐子西云〔1〕:“人君不论拨乱守文〔2〕,要以制略为贵〔3〕。《六韬》述兵权〔4〕,多奇计,《管子》慎权衡〔5〕,贵轻重〔6〕;《申》、《韩》核名实〔7〕,攻事情〔8〕。施之后主〔9〕,正中其病〔10〕。药无高下,要在对病〔11〕。万全良药,与病不对,亦何补哉?”又观《古文苑》〔12〕,载先主临终敕后主之言曰〔13〕:“申、韩之书,益人意智,可观诵之。”《三国志》载孟孝裕问正太子〔14〕,正以虔恭仁恕答〔15〕。孝裕曰:“如君所道,皆家门所有耳〔16〕。吾今所问,欲知其权略知调何如也。”

〔1〕唐子西:唐庚,字子西,北宋人,著有《唐庚文录》。引文出自唐庚的《三国杂事·诸葛亮丞相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各一通》。

〔2〕拨乱:指封建君主开国创业。守文:守成,指继位的国君保持祖辈的事业。

〔3〕制略:法制和策略。

〔4〕《六韬》:中国古代兵书。旧题周吕望(姜太公)撰。经后人研究,大多认为是战国晚期至秦汉之间作品。现存六卷,即《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共六十篇。为历代政治家、军事家所重视。

〔5〕《管子》:战国时齐稷下学者托名管仲所作。其中也有汉代附益部分,共二十四卷。原本八十六篇,今存七十六篇。分为八类。内容宠杂,包含有道、名、法等家的思想以及天文、历数、舆地、经济和农业等知识。其中《牧民》、《形势》、《权修》、《乘马》等篇存有管仲遗说。慎权衡:这句话出自《史记·管晏列传》:管仲“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慎权衡的意思是慎重地分析事情的得失利弊。

〔6〕贵轻重:这里指重视经济问题。《管子》中的《轻重》篇是中国古代典籍中阐述经济问题篇幅较多的著作。在生产、分配、交易、消费和财政等方面均有所论述。

〔7〕《申》:《申子》,相传战国时申不害著。内容多为刑名权术之学,属于法家著作。《韩》:即《韩非子》,战国末哲学家、法家主要代表人物韩非所著,今存五十五篇。韩非的学说为封建专制统治奠定了理论基础。核名实:韩非主张核实名义和实际是否一致,研究事物的实际情况。

〔8〕攻事情:研究事情的具体情况。攻,研究。

〔9〕施之后主:诸葛亮把这些书推荐给后主刘禅。后主,三国时蜀汉后主刘禅(shàn),刘备的儿子,小字阿斗。初由丞相诸葛亮辅政,亮死,他信任宦官黄皓,朝政日趋腐败。炎兴元年(263),魏军迫成都,刘禅出降。后被封为安乐公。

〔10〕正中其病:正好击中他的要害。

〔11〕要在对病:关键在于对症。

〔12〕《古文苑》:总集名。编者不详。二十一卷。相传是唐人旧藏本,北宋孙洙得于佛寺经龛中。南宋韩元吉分为九卷;后章樵又加增订,并为注释,分为二十一卷。录周代至南朝齐代诗文二百六十馀篇,分为二十类,其文都是史传和《文选》所不载的。

〔13〕先主:即刘备。敕(chì):君主对臣下的诏命。

〔14〕《三国志》:西晋陈寿所撰的史书。分为《魏书》、《蜀书》、《吴书》。孟孝裕问郤(xì)正:《三国志·蜀书》记载孟光向郤正询问刘禅的情况,郤正回答说:“刘禅对人恭敬,有仁爱宽恕之心。”孟光说:“你说的这些是一般贵家子弟都有的,我所要问的是太子治国的智慧和才干如何。”孟孝裕,孟光,字孝裕,刘备时为议郎,刘禅时为大司农。郤正,字令光,刘禅时为秘书令。太子,指刘禅。

〔15〕虔恭仁恕:待人虔诚恭敬,仁爱宽恕。

〔16〕家门:古时称卿大夫的家为家门。

由此观之,孔明之喜申、韩审矣〔1〕,然谓其为对病之药,则未敢许。夫病可以用药,则用药以对病为功,苟其用药不得,则又何病之对也?刘禅之病,牙关紧闭,口噤不开〔2〕,无所用药者也,而问对病与否可欤?且申、韩何如人也?彼等原与儒家分而为六。既分为六〔3〕,则各自成家;各自成家,则各各有一定之学术,各各有必至之事功。举而措之〔4〕,如印印泥,走作一点不得也〔5〕。独儒家者流,泛滥而靡所适从〔6〕,则以所欲者众耳。故汲长孺谓其内多欲而外施仁义〔7〕,而论六家要指者〔8〕,又以“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八字盖之〔9〕,可谓至当不易之定论矣〔10〕。

〔1〕孔明之喜申、韩审矣:孔明喜欢申不害和韩非的学说是很明白的。孔明,即诸葛亮,字孔明。审,清楚,明白。

〔2〕口噤(jìn)不开:闭住嘴。

〔3〕分为六: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出现了许多学说和学派。主要有儒家、法家、墨家、道家、名家、阴阳家。

〔4〕举而措之:提出主张并加以实施。举,提出。措,实施。

〔5〕走作一点不得也:一点也不能走样。

〔6〕靡(mǐ):无,没有。

〔7〕汲长孺谓其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史记·汲郑列传》记载,汲长孺曾对汉武帝说:“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汲长孺说汉武帝“内多欲”是指他抱负大,要求太多。汲长孺,即汲黯,字长孺,武帝时,任东海太守,继为主爵都尉。好黄老之术,常直言切谏。因主张与匈奴和亲为武帝疏远。后出为淮阳太守,在任十年死。

〔8〕六家要指:指西汉史学家司马谈论述六家学说要旨的文章,在司马迁所作的《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可以看到。指,同“旨”。

〔9〕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这是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中评论儒家的两句话。

〔10〕至当不易:非常恰当而不可改变。

孔明之语后主曰〔1〕:“苟不伐贼〔2〕,王业亦亡。与其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孔明已知后主之必亡也,而又欲速战以幸其不亡〔3〕,何哉?岂谓病虽进不得药,而药终不可不进,以故犹欲侥幸于一逞乎?吾恐司马懿、曹真诸人尚在〔4〕,未可以侥幸也。六出祁山〔5〕,连年动众,驱无辜赤子转斗数千里之外〔6〕,既欲爱民,又欲报主,自谓料敌之审,又不免幸胜之贪,卒之胜不可幸,而将星于此乎终陨矣〔7〕,盖唯其多欲,故欲兼施仁义;唯其博取,是以无功徒劳。此八字者,虽孔明大圣人不能免于此矣。

〔1〕语(yù):告诉。

〔2〕贼:指曹魏。

〔3〕幸:希望。

〔4〕司马懿:字仲达。初为曹操主簿,多谋略,善权变。后任太子中庶子,为曹丕所器重。魏明帝时,任大将军,多次率军对抗诸葛亮,为魏重臣。后专国政,死后其子继续专权,其孙司马炎代魏称帝,建立晋朝,追尊司马懿为宣帝。曹真:曹魏大将,曾封邵陵侯,是诸葛亮北伐时的劲敌。

〔5〕六出祁山:相传三国蜀汉的诸葛亮曾六出祁山攻魏。但据《三国志·诸葛亮传》记载,诸葛亮攻魏为五次,出祁山仅两次。祁山,在今甘肃礼县东北,为兵家必争之地。

〔6〕赤子:婴儿,这里喻指老百姓。

〔7〕将(jiànɡ)星:迷信说法,认为帝王将相是天星下凡,天上星落,地上人亡。陨(yǔn):坠落,指诸葛亮之死。公元234年八月,诸葛亮积劳成疾,死于五丈原(今陕西眉县西南)军中。

愚尝论之〔1〕,成大功者必不顾后患,故功无不成,商君之于秦〔2〕,吴起之于楚是矣〔3〕。而儒者皆欲之,不知天下之大功,果可以顾后患之心成之乎否也,吾不得而知也。顾后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庄周之徒是已〔4〕。是以宁为曳尾之龟,而不肯受千金之币;宁为濠上之乐,而不肯任楚国之忧〔5〕。而儒者皆欲之,于是乎又有居朝廷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之论〔6〕。不知天下果有两头马乎否也〔7〕,吾又不得而知也。墨子之学术贵俭〔8〕,虽天下以我为不拔一毛不恤也〔9〕,商子之学术贵法,申子之学术贵术,韩非子之学术兼贵法、术,虽天下以我为残忍刻薄不恤也。曲逆之学术贵诈〔10〕,仪、秦之学术贵纵横〔11〕,虽天下以我为反覆不信不恤也〔12〕。不惮五就之劳〔13〕,以成夏、殷之绩,虽天下后世以我为事两主而兼利,割烹要而试功〔14〕,立太甲而复反可也〔15〕。此又伊尹之学术以任〔16〕,而直谓之能忍诟焉者也〔17〕。以至谯周、冯道诸老〔18〕,宁受祭器归晋之谤〔19〕,历事五季之耻〔20〕,而不忍无辜之民日遭涂炭〔21〕,要皆有一定之学术,非苟苟者〔22〕。各周于用〔23〕,总足办事〔24〕,彼区区者欲选择其名实俱利者而兼之〔25〕,得乎?此无他,名教累之也〔26〕。以故瞻前虑后,左顾右盼。自己既无一定之学术,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耶?而又好说“时中”之语以自文〔27〕,又况依仿陈言,规迹往事〔28〕,不敢出半步者哉!故因论申、韩而推言之,观者幸勿以为余之言皆经史之所未尝有者可也。

〔1〕愚:自称的谦词。

〔2〕商君:即商鞅,战国时政治家。初为魏相公叔痤家臣,后入秦说服秦孝公变法图强。孝公六年(前356),实行变法。孝公死后,被贵族诬害,车裂而死。

〔3〕吴起:战国时兵家,善用兵。初任鲁将,继任魏将,屡建战功,被魏文侯任为西河守。文侯死,遭陷害,逃往楚国,不久任令尹。佐楚悼王实行变法,使楚国富强。楚悼王死,被旧贵族杀害,变法失败。

〔4〕庄周:战国中期宋国蒙(今山东曹县)人,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楚威王曾重金聘他为相,被他拒绝。

〔5〕宁为曳(yì)尾之龟,而不肯受千金之币;宁为濠上之乐,而不肯任楚国之忧:这两句出自《庄子·秋水》。庄周曾对楚王派来的使者说,自己宁愿像乌龟那样拖着尾巴在泥土中爬来爬去,而不愿受重聘到楚国作官。庄周曾和惠施(战国时期名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在濠水边上辩论,庄周说鱼在水里从容地游动是鱼的快乐。惠施反问道,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呢?庄周回答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懂鱼的快乐呢?濠上之乐反映了庄周愿做水中自由的鱼,反映了其逃避现实的思想。曳,牵引。币,钱。任,承担。

〔6〕居朝廷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这两句话出自北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而有所变化。《岳阳楼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7〕两头马:比喻既考虑后患,又想成就功业。

〔8〕墨子之学术贵俭:墨子名翟,墨家学派的创始人,他反对奢侈,提倡节约。墨子自己也过着俭朴清苦的生活。

〔9〕天下以我为不拔一毛不恤也:天下人认为我一毛不拔也无所顾忌。恤(xù),考虑,顾忌。

〔10〕曲逆之学术贵诈:西汉陈平被封为曲逆侯,他善用计谋,在帮助刘邦建立汉王朝的过程中起了一定的作用。

〔11〕仪、秦之学术贵纵横:战国时期的纵横家张仪和苏秦主张合纵、连横。苏秦游说六国联合抗秦,称为合纵。张仪游说六国服从秦国,称为连横。

〔12〕天下以我为反覆不信不恤也:天下人认为我反复无常、不讲信用也无所顾忌。

〔13〕惮(dàn):害怕。五就之劳:商初大臣伊尹曾五次找到夏桀,又五次找到商汤,要求为他们效劳。就,往。

〔14〕割烹要(yāo)而试功:此句出自《孟子·万章上》。伊尹想实现自己的主张,却没有机会接近商汤,就当了商汤后妃的厨师。商汤很赞赏他的烹调技术,他就借谈烹调之机谈论治国之道,后来商汤就任用伊尹为相。

〔15〕立太甲而复反:汤死后,伊尹曾拥立汤的孙子太甲为君,因太甲违反商汤的法度,不理国政,被伊尹放逐。三年后太甲悔过,伊尹又恢复了他的君位。

〔16〕任:承担责任。

〔17〕诟(ɡòu):耻辱。

〔18〕谯(qiáo)周(约201—271):三国巴西西充(今四川阆中西南)人,字允南。通经学,善书札。诸葛亮领益州牧,任为劝学从事,后任中散大夫、光禄大夫。炎兴元年(263),劝蜀主刘禅降魏,受魏封为阳城亭侯。入晋,任骑都尉。冯道(882—954):五代时瀛州景城(今河北沧州西)人,字可道,自号长乐老。后唐、后晋时,历任宰相;契丹灭后晋,又附契丹任太傅;后汉时,任太师;后周时,任太师、中书令。后世因其历仕数,每加非议。

〔19〕祭器归晋:谯周出卖了蜀汉,把王权给了晋朝。祭器,祭祀祖先的礼器,这里代指国家政权。

〔20〕五季之耻:指冯道历事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朝代。

〔21〕涂炭:泥潭和柴火,比喻极困苦的境遇。

〔22〕苟苟:苟且偷生。

〔23〕各周于用:以上所说的各家,他们的主张都切合实用。

〔24〕总足办事:总足以办成事。

〔25〕区区者:小人,这里指儒者。

〔26〕名教:名声和教化。

〔27〕时中:语出《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时时保持中庸,不偏不倚。

〔28〕规迹:踩着别人的脚印。

李贽赞扬了商鞅、申不害等人,他们“各各有一定之学术,各各有必至之事功”,他们的学说“各周于用,总足办事”。

李贽在文中赞扬冯道、谯周二人不过是借以发挥他的“民本思想”。李贽赞美冯、谯二人不是欣赏他们左右逢源、固位荣身,而是钦佩他们把百姓的存亡置于君主和自身荣辱之上,“宁受祭器归晋之谤,历事五季之耻,而不忍无辜之民日遭涂炭”。

读书乐引

文章选自《焚书》卷六。《读书乐》是李贽写的四言诗。《读书乐引》是诗的引言。袁中道《珂雪斋集·李温陵传》曰:“公遂至麻城龙潭湖上,与僧无念、周友山、丘坦之、杨定见聚,闭门下键,日以读书为事。”李贽的生活是以读书为乐。

曹公云〔1〕:“老而能学,唯吾与袁伯业〔2〕。”夫以四分五裂,横戈支戟〔3〕,犹能手不释卷,况清远闲旷哉一老子耶〔4〕!虽然,此亦难强〔5〕。

〔1〕曹公:即曹操(155—220),字孟德,汉末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

〔2〕“老而”二句:出自《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曰:“长大而能勤学者,惟吾与袁伯业耳。”袁伯业,袁遗,字伯业,袁绍从兄,尝为山阳太守,扬州刺史,与曹操一起兴兵讨伐过董卓。

〔3〕横戈支戟:身边放着戈、戟等武器,表示正在用兵打仗之际。横,横放着。支,竖起。

〔4〕清远闲旷:清静而多闲暇。当时李贽落发为僧。老子:李贽自称卓吾老子。

〔5〕强:勉强。

余盖有天幸焉:天幸生我目,虽古稀犹能视细书〔1〕;天幸生我手,虽古稀犹能书细字。然此未为幸也〔2〕。天幸生我性〔3〕,平生不喜见俗人,故自壮至老,无有亲宾往来之扰〔4〕,得以一意读书。天幸生我情〔5〕,平生不爱近家人,故终老龙湖〔6〕,幸免俯仰逼迫之苦〔7〕,而又得以一意读书。然此亦未为幸也。

〔1〕古稀:古人称七十岁为“古稀”之年。细书:小字。

〔2〕然此未为幸:但这还不能算是幸运。

〔3〕天幸我生性:我幸运地生就这样一种脾气。

〔4〕亲宾:亲戚朋友。

〔5〕情:性情。

〔6〕终老龙湖:在龙湖度过晚年。龙湖,在湖北麻城,李贽寄居之地。袁宗道《白苏斋类集·龙湖》:“龙湖,一云龙潭,去麻城三十里。万山瀑流,雷奔而下,与溪中石骨相触,水力不胜石,激而为潭。潭深十馀丈,望之深青,如有龙眠……潭右,为李宏甫精舍。”

〔7〕幸免俯仰逼迫之苦:幸运地免除了抚养子女和赡养父母等家事的拖累。俯,向下,这里指抚养子女。仰,向上,这里指赡养父母。

天幸生我心眼〔1〕,开卷便见人,便见其人终始之概〔2〕。夫读书论世,古多有之,或见皮面,或见体肤,或见血脉,或见筋骨,然至骨极矣。纵自谓能洞五脏〔3〕,其实尚未刺骨也〔4〕。此余之自谓得天幸者一也。天幸生我大胆,凡昔人之所忻艳以为贤者〔5〕,余多以为假,多以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弃者、唾且骂者,余皆的以为可托国托家而托身也〔6〕。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7〕,非大胆而何?此又余之自谓得天之幸者二也。有此二幸,是以老而乐学,故作《读书乐》以自乐焉。

〔1〕心眼:眼力,见识。

〔2〕概:概况,概貌。

〔3〕洞:洞察。

〔4〕刺:至。

〔5〕忻艳:羡慕。忻(xīn),同“欣”,喜欢。

〔6〕的(dí):确实。

〔7〕戾(lì):背离。

李贽老而乐学,有幸得目、性、情,可以使他“一意读书”;得“心眼”和“大胆”,使他有胆量、有见识。袁中道《珂雪斋集·李温陵传》曰:“于是上下数千年之间,别出手眼,凡古所称为大君子者,有时攻其所短;而所称为小人不足齿者,有时不没其所长。”李贽读书,总是在反对传统成见。《读书乐引》是李贽对自己思想的总结。

寄答京友

文章选自《焚书》增补二。这封信谈的是人才问题。一般人认为发现人才是件难事,而李贽却认为有才能的人被任用,且用得合适是件更难的事。

“才难,不其然乎〔1〕!”今人尽知才难,尽能言才难,然竟不知才之难〔2〕,才到面前竟不知爱,幸而知爱,竟不见有若己有者,不见有称喜赞扬不啻若自其口出者〔3〕,如孔北海之荐祢正平〔4〕,跣足救杨彪也〔5〕。何也?以其非真惜才也;虽惜才,亦以借才之好名,以好名故而惜之耳。则又安望其能若己有、不啻若口出如孔北海然也?呜呼!吾无望之矣!

〔1〕才难,不其然乎:人才难得,不是那样吗?语出《论语·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乱臣:能治乱的臣子。

〔2〕不知才之难:不知人才培养之难。

〔3〕不见有称喜赞扬不啻若自其口出者:看不到不只是口头上爱才而实际上也真爱才的人。啻(chì),不止。

〔4〕如孔北海之荐祢正平:如孔融向曹操举荐祢衡。孔北海,即孔融,汉末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孔子的二十代孙。曾任北海相,时称孔北海。为人恃才负气,言论往往与传统观念相背。后因触怒曹操被杀。祢正平,汉末文学家祢衡,字正平。少有才辩,性刚傲物。曹操召为鼓史,大会宾客,欲当众辱之,反为衡所辱。操怒,遣送荆州刘表。又不合,转送江夏太守黄祖,终被杀。

〔5〕跣足救杨彪也:《三国志·崔琰传》注:“续汉书曰:大尉杨彪与袁术婚烟,术僭号,太祖(曹操)与彪有隙,因是执彪,将杀焉。融闻之,不及朝服,往见太祖。”他据理力争,最后说:“孔融,鲁国男子。明日便当褰衣而去,不复朝矣。”最后曹操放了杨彪。跣(xiǎn),光着脚。

举春秋之天下〔1〕,无有一人能惜圣人之才者〔2〕,故圣人特发此叹〔3〕,而深羡于唐、虞之隆也〔4〕。然则才固难矣,犹时时有之〔5〕;而惜才者则千古未见其人焉。孔子惜才矣,又知人之才矣,而不当其位〔6〕。入齐而知晏平仲〔7〕,居郑而知公孙子产〔8〕,闻吴有季子〔9〕,直往观其葬〔10〕,其惜才也如此,使其得志,肯使之湮灭而不见哉!然则孔子之叹才难,非直叹才难也,直叹惜才者之难也〔11〕。

〔1〕春秋:我国历史上的一个时代(前722—前481),因史书《春秋》记录了这一时期而得名。

〔2〕圣人:旧时指品德高尚、智慧高超的人物。这里指孔子。

〔3〕故圣人特发此叹:所以孔子才发出“才难,不其然乎”的感叹。

〔4〕而深羡于唐虞之隆也:而对唐尧虞舜时期人才备受重视而感到羡慕。

〔5〕时时有之:经常出现。

〔6〕不当其位:不临其位,指没作官,无权力。

〔7〕晏平仲:春秋时齐国的贤大夫晏婴,字平仲。著名政治家。历仕灵公、庄公、景公三代。曾预言齐政权将由田氏取代,后终于得到证实。关于他的言行,有战国时人辑成的《晏子春秋》。

〔8〕公孙子产:公孙侨,字子产。春秋时郑国的贤相。在郑国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如铸“刑书于鼎”,将法律条文公布于众,不毁乡校,以听取“国人”意见等。《论语·公冶长》对其评价很高。“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9〕季子:又称季札,公子札。春秋时吴王寿梦少子,有贤名,寿梦欲立之,辞不受,封于延陵,因号延陵季子。

〔10〕葬:坟墓。

〔11〕“然则孔子之叹才难”三句:如此看来孔子感叹“才难”,不只是叹息人才难得,更感叹惜才者难得。直,第一个之意为“只”,第二个之意为“径直”。

夫才有巨细,巨才方可称才也。有巨才矣,而肯任事者为尤难。既有大才,又能不避祸害,身当其任,勇以行之,而不得一第,则无凭,虽惜才,其如之何〔1〕!幸而登上第,有凭据,可藉手以荐之矣,而年已过时〔2〕,则虽才如张襄阳〔3〕,亦安知听者不以过时而遂弃〔4〕,其受荐者又安知不以既老而自懈乎〔5〕?

〔1〕“既有大才”几句:一个人有巨大的才能,又不害怕祸患,敢于承担责任,大胆地举荐人才,可是又不能科举及第去作官,就没有权力,即使爱惜人才,又能怎么样呢!第,科第,科举时代谓中试为得第。

〔2〕年:年岁。

〔3〕张襄阳:可能是指唐人张柬之,字孟将,襄阳人。永昌元年(689)以贤良征试,擢为监察御史。武则天时曾任宰相,后乘其病发动政变恢复中宗帝位,擢天官尚书,封汉阳郡公。后受武三思排挤,被贬,愤恨而死。

〔4〕弃:弃置不顾。

〔5〕受荐者又安知不以既老而自懈乎:被举荐的人又怎么知道不会因为自己年龄偏大而自我松懈,不求上进呢?

夫凡有大才者,其可以小知处必寡〔1〕,其瑕疵处必多〔2〕,非真具眼者与之言必不信〔3〕。当此数者〔4〕,则虽大才,又安所施乎〔5〕?故非自己德望过人,才学冠世,为当事者所倚信〔6〕,未易使人信而用之也。然非委曲竭忠,真若自己有,真不啻若口出,纵人信我,亦未必能信我所信之人,憾不得与之并时,朝闻而夕用之也。呜呼!可叹也夫!

〔1〕小知处:即小聪明。

〔2〕瑕疵:小毛病、小缺点。瑕,玉上的斑点。疵,缺点,毛病。

〔3〕真具眼者:真正有眼力的人。

〔4〕当此数者:碰到这种命数。

〔5〕又安能施乎:又到哪里去施展呢?

〔6〕当事者:执政掌权的人。

李贽认为人才难得,爱惜人才的人更难得。当权者中爱惜人才的人尤其难得。孔子虽然爱惜人才,但不当其位,手中无权,不能任用人才,不能发挥人才的作用,这是非常遗憾的。当政者爱惜人才,委以重任,发挥作用,才能使国家富强。对待人才要有正确的认识:首先不以是否登第为凭据,要看是否有真才实学;其次人无完人,不能因为人才有缺点而弃置不用。李贽提出爱惜人才的重要性,对今天仍有一定的借鉴作用。

与友人论文

文章选自《续焚书》卷一书汇。李贽这篇文章是探讨写文章的问题。

凡人作文,皆从外边攻进里去〔1〕;我为文章,只就里面攻打出来,就他城池,食他粮草,统率他兵马,直冲横撞,搅得他粉碎,故不费一毫气力而自然有馀也。凡事皆然,宁独为文章哉!只自各人自有各人之事,各人题目不同,各人只就题目里滚出去,无不妙者。如该终养者只宜就终养作题目〔2〕,便是切题,便就是得意好文字。若舍却正经题目不做,却去别寻题目做,人便理会不得,有识者却反生厌矣。此数语比《易说》是何如?

〔1〕皆从外边攻进里去:离主题比较远,逐渐靠近主题。

〔2〕终养(yànɡ):指古人辞官以奉养父母或祖父母。

李贽认为写文章要直奔主题,不要偏离主题。以比喻的手法介绍了自己的写作经验,从“城里面打出来”,即从主题写起,不费一毫气力。

与城老

文章选自《续焚书》卷一书汇。马伯时号城所,简称城老。官曾至侍御史,因上书直言明神宗朱翊钧之过而被贬斥为民,他是李贽晚年的挚友。

本选初十日吉,欲赴沁水之约〔1〕。闻分巡之道欲以法治我〔2〕,此则治命〔3〕,决不可违也。若他往,是违治命矣,岂出家守法戒者之所宜乎!止矣〔4〕!止矣!宁受枉而死以奉治命,决不敢侥幸苟免以逆治命,是的也〔5〕。

〔1〕欲赴沁水之约:即刘东星之约。山西沁水是刘东星的老家。刘东星是李贽的好朋友。

〔2〕分巡之道:指当地的分巡道。明朝在按察司之下设按察分司,在按察使之下置按察副使、按察佥事等员,任按察分司之职,分察府、州县,称分巡道。

〔3〕治命:地方长官的命令。

〔4〕止矣:停止赴沁水之约。

〔5〕是的也:这是确当的。的,确当。

大抵七十之人,平生所经风浪多矣。平生所贵者无事,而所不避者多事。贵无事,故辞官辞家,避地避世,孤孤独独,穷卧山谷也。不避多事,故宁义而饿,不肯苟饱〔1〕;宁屈而死,不肯幸生。此其志颇与人殊。盖世人爱多事,便以无事为孤寂;乐无事,便以多事为桎梏〔2〕。唯我能随寓而安,无事固其本心,多事亦好度日。使我苟不值多事〔3〕,安得声名满世间乎?自天台与我再合并以来〔4〕,一年矣,今又幸有此好司道知我〔5〕,是又不知何处好风吹得我声名入于分巡之耳也。为之忻幸者数日,更敢往山西去耶?只有黄安订约日久,不得不往。原约共住至腊尽〔6〕,兄无事可与凤里送我到彼〔7〕。盖黄安去此不远,有治命总不曾避;若山西则出境远矣,治命或不得达,是以决未敢去。

〔1〕故宁义而饿,不肯苟饱:所以宁可为了正义而挨饿,也不肯苟且得以饱食。

〔2〕桎梏:脚镣和手铐,比喻对人的束缚。

〔3〕使我苟不值多事:如果我苟且不值得去多事。使,如果。

〔4〕自天台与我再合并以来:自从耿定向和我停止论战以来。天台,耿定向。再合并,重新合而为一,指双方停止论战以来。

〔5〕司道:指前文之分巡道,与下文之分巡同。

〔6〕腊尽:腊月底。腊,指腊月,阴历十二月;古自周代始称阴历十二月之祭为腊,故名十二月为腊月。

〔7〕凤里:杨凤里,李贽的朋友。

再为我谢东里公肯念我〔1〕,为我辨释。生非木石,岂能忘恩哉!但谓湖上之筑皆出友山〔2〕,则诬友山甚矣。友山鄙吝不堪,此处不曾舍半分,唯维摩庵是友山七十金全物耳,所费之数只此矣。此湖上筑皆四方大贤及京师尊贵闻有塑佛功德〔3〕,争捐俸而来,以图福报,岂生真有德以感动之耶〔4〕!然亦不满革车之数〔5〕,所赖众僧出力,一人可当人家二十人,买办便宜,一件可抵人家二十件,以此用财少而成功倍耳。既幸落成,佛光灿然,正拟请东公诸公来游〔6〕,而忽有沁水之招,是以暂已;今有治命,则远出不成,请诸公尚有日也。

〔1〕东里公:邓东里,当时有声望的人。

〔2〕湖上之筑:指芝佛院、芝佛上院及李贽所备死后埋骨之塔。后均被地方官下令拆毁。

〔3〕功德:佛教名词。功,做善事。德,得福报。一般指念佛、诵经、布施等,佛教认为做这些事可得善报。

〔4〕生:李贽自称。

〔5〕然亦不满革车之数:指不够买一辆兵车之资。革车,古之战车。

〔6〕东公:即上文的东里公,邓东里。

这封写给马伯时的信说,朋友刘东星邀李贽去山西沁水,但又听说地方官要逮捕法办他,于是暂不赴邀,坐候逮捕,表现出李贽坚持正义,宁屈而死、不肯幸生的气节。最后谈龙湖建筑费用的来源。

与耿克念

这两封信选自《续焚书》卷一。耿克念应为耿汝念,是李贽好友耿定理之子。1596年,耿定向的门生、湖广分巡道史旌贤来到黄安,扬言要把“大坏风化”的李贽驱逐出麻城,李贽在这两封信里,表现了他无所畏惧的气慨。

其一

我欲来已决〔1〕,然反而思之,未免有瓜田之嫌〔2〕,恐或以我专往黄安求解免也〔3〕,是以复辍不行〔4〕,烦致意叔台并天台勿怪我可〔5〕。

丈夫在世,当自尽理〔6〕。我自六七岁丧母,便能自立,以至于今七十,尽是单身度日,独立过时。虽或蒙天庇〔7〕,或蒙人庇,然皆不求自来,若要我求庇于人,虽死不为也。历观从古大丈夫好汉尽是如此,不然,我岂无力可以起家,无财可以畜仆,而乃孤孑无依〔8〕,一至此乎?可以知我之不畏死矣,可以知我之不怕人矣,可以知我之不靠势矣。盖人生总只有一个死,无两个死也,但世人自迷耳〔9〕。有名而死,孰与无名?智者自然了了。

〔1〕我欲来已决:1596年李贽曾应耿家之约,准备去黄安。欲来就是指这件事。

〔2〕瓜田之嫌:出自古乐府《君子行》:“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意思是说在瓜地里不要弯腰提鞋,在李子树下不要整理帽子,以避免偷窃之嫌疑。

〔3〕黄安:今湖北红安县。解免:求情。

〔4〕辍(chuò):停止。

〔5〕叔台:即耿定力,号叔台,耿定理的弟弟。天台:即耿定向,号天台,耿定理的哥哥。

〔6〕当自尽理:应当自己料理生活。

〔7〕或蒙天庇:有时受到上天的保护。蒙,受到。庇(bì),保护。

〔8〕孤孑无依:孤单没有依靠。

〔9〕迷:糊涂。

其二

前书悉达矣,嫌疑之际,是以不敢往,虽逆尊命〔1〕,不敢辞〔2〕。幸告叔台与天台恕我是感!

窃谓史道欲以法治我则可〔3〕,欲以此吓我他去则不可〔4〕。夫有罪之人,坏法乱治〔5〕,案法而究〔6〕,诛之可也,我若告饶,即不成李卓老矣。若吓之去,是以坏法之人而移之使毒害于他方也,则其不仁甚矣!他方之人士与麻城奚择焉〔7〕?故我可杀不可去,我头可断而我身不可辱,是为的论〔8〕,非难明者。

〔1〕尊命:指耿克念邀请李贽去黄安。

〔2〕辞:推辞,回避。

〔3〕窃谓:我自认为。窃:自谦之词。史道:即湖广分巡道史旌贤。

〔4〕他去:去其他地方。

〔5〕坏法乱治:破坏法纪,扰乱治安。

〔6〕案法而究:按照法律进行追究。案,同“按”。

〔7〕奚(xī):何。

〔8〕的(dí):确实。

李贽面对地方官的驱逐,大义凛然地声明:“我可杀不可去,我头可断而我身不可辱”,表现出“不畏死”、“不怕人”、“不靠势”的独立人格。

李贽义正词严地再次申明:绝不向假道学低头求饶,也绝不因恐吓而逃离。他坚信自己。

与友人书

选自《续焚书》卷一书汇。这封书信主要是向友人介绍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的情况。

承公问及利西泰〔1〕,西泰大西域人也。到中国十万馀里,初航海至南天竺始知有佛〔2〕,已走四万馀里矣。及抵广州南海,然后知我大明国土先有尧舜,后有周孔。住南海肇庆几二十载〔3〕,凡我国书籍无不读,请先辈与订音释,请明于《四书》性理者解其大义〔4〕,又请明于《六经》疏义者通其解说〔5〕。今尽能言我此间之言,作此间之文字,行此间之仪礼,是一极标致人也。中极玲珑,外极朴实,数十人群聚喧杂、雠对各得〔6〕,傍不得以其间斗之使乱。我所见人未有其比,非过亢则过谄〔7〕,非露聪明则太闷闷者〔8〕,皆让之矣。但不知到此何为,我已经三度相会,毕竟不知到此何干也。意其欲以所学易吾周孔之学,则又太愚,恐非是尔。

〔1〕利西泰:利玛窦(1552—1610),意大利传教士,明万历八年(1580)到广东,汉名为利西泰。后入北京,建天主教堂,从事传教,兼通中西文字、天算、舆地、医药之学,神宗甚器重之,当时诸大臣,如徐光启、李之藻均乐与之游。著译有《乾坤体仪》二卷,《几何学原本》六卷。

〔2〕天竺:古时称印度为天竺。

〔3〕肇庆:在广东省,今为肇庆市。

〔4〕四书:宋代朱熹取《礼记》中《大学》、《中庸》与《论语》、《孟子》合为四书,为之章句集注,亦称四子书。

〔5〕六经:指《诗经》、《尚书》、《礼记》、《周易》、《乐记》、《春秋》,为儒家之经典。

〔6〕雠对:以言语应答。

〔7〕亢:高傲。谄:谄媚。

〔8〕:无精打采的样子。

这篇文章谈了李贽对利玛窦比较全面的看法和认识。对利玛窦到中国的情况、为人处事作了概括和说明。对利玛窦来中国传教的目的深表怀疑。这是利玛窦的神学思想与李贽的启蒙思想对立的表现。李贽拜访利玛窦,表现出对外来文化的好奇心和开放的心态。

老人行叙

文章选自《续焚书》卷二序汇。万历二十四年,李贽已七十岁。这一年耿定向虽死,但耿的学生对李贽的攻击更加强烈,李贽往北去投靠朋友,这篇文章是由北返南途中所作。

老人之遁迹于龙湖也〔1〕,亦多年矣,舍而北游〔2〕,得无非计乎?何其愈老而愈不惮劳也?夫老人之本心,其大较可知也〔3〕。大较余之初心,不是欲人成佛,便是欲人念佛耳〔4〕,而人多不信,可如何!或信矣,而众魔复害之〔5〕,使之卒不敢信,可如何!因而谤佛沸腾,忧患丛生,终岁闭户而终岁御寇〔6〕,有由也。余虽不欲卒老于行〔7〕,又可得耶?

〔1〕遁迹:逃走。

〔2〕舍而北游:离开龙湖去北方漫游。万历三十四年刘东星邀请李贽去山西沁水。

〔3〕大较:大略、大概。

〔4〕不是欲人成佛,而是欲人念佛耳:不是想让人成为理想的人物,而是想让人拥护自然日用之道。

〔5〕众魔:比喻形形色色的假道学。

〔6〕终岁闭户而终岁御寇:终年闭门不出以抵御各种假道学的攻击。

〔7〕卒老于行:最终老死在路上。

余是以足迹所至,仍复闭户独坐,不敢与世交接〔1〕。既不与世接,则但有读书耳。故或讽诵以适意〔2〕,而意有所拂则书之〔3〕;或俯仰以致慨,而所慨勃勃则书之〔4〕。故至坪上〔5〕,则有《道古录》四十二章书;至云中〔6〕,则有《孙子参同十三篇》书;至西山极乐僧舍〔7〕,则有《净土诀》三卷书。随手辄书,随书辄梓,不能禁也〔8〕。又有《坡公年谱》并《后录》三卷,陈正甫约以七八月馀到金陵来索〔9〕。又有《藏书世纪》八卷,《列传》六十卷。在塞上日〔10〕,余又再加修订,到极乐即付焦弱侯校阅,托为叙引以传矣。今幸偕弱侯联舟南迈〔11〕,舟中无事,又喜朋盍〔12〕,不复为闭户计矣。括囊底,复得遗草,汇为二册,而题曰《老人行》,不亦宜欤!

〔1〕交接:交往。

〔2〕讽诵:背诵和朗读。

〔3〕而意有所拂则书之:与书中的见解不同就写下来。拂,违反,违背。

〔4〕或俯仰以致慨,而所慨勃勃则书之:有时低头叹息,有时仰头大笑,当感慨万千时就写下来。

〔5〕坪上:今山西沁水坪上村,是李贽的友人刘东星的家乡。

〔6〕云中:今山西大同。李贽的友人梅国桢任大同巡抚,接他去大同。

〔7〕西山:今北京西郊。李贽的友人马经纶接他到此。后从北京到南京。

〔8〕随手辄书,随书辄梓,不能禁也:随手写成书,成书就刻印,非常流行,不能禁止。梓,刻版。

〔9〕金陵:今江苏南京。李贽的友人焦弱侯居此。

〔10〕塞上:指大同。长城一带称塞上。

〔11〕南迈:南行。万历二十五年(1597),焦竑在顺天(府名,即今北京市及其周围一带)乡试中所取九名举子,文多险诞语,被贬为福宁州(今福建境内)同知,所以和李贽联舟南行。

〔12〕朋盍:朋友相聚。盍,合。

夫老人初心,盖欲与一世之人同成佛道、同见佛国而已。著书立言,非老人事也。而书日益多,言日益富,何哉?然而老人之初心至是亦徒然耳。则虽曰《老人行》,而实则穷途哭也,虽欲不谓之徒然不可矣。

虽然,百世之下,倘有见是书而出涕者,坚其志无忧群魔,强其骨无惧患害,终始不惑,圣域立跻〔1〕,如肇法师所谓“将头临白刃,一似斩春风”〔2〕,吾夫子所谓“有杀身以成仁”者〔3〕,则所著之书犹能感通于百世之下,未可知也。则此老行也,亦岂可遂谓之徒然也乎哉!

〔1〕圣域立跻:立刻达到佛地,指悟“道”。跻,登,升。

〔2〕如肇法师所谓“将头临白刃,一似斩春风”:肇法师即僧肇,后秦高僧。著有《肇论》、《维摩诘经卷注》等书。据《五灯会元》卷六载:“僧肇法师,遭秦主难,临就刑说谒曰:‘四大元无主,五阴本来空。将头临白刃,一似斩春风。’”四大,佛教用语。印度古代认为地、水、火、风是组成宇宙的四种元素。元,本来。五阴,佛教名词。又称五蕴。蕴是集聚之意。佛教认为人身并无自我实体,是由五种东西(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集合而成。五阴为旧译。阴的意思就是覆蔽。一似,全然像。

〔3〕有杀身以成仁者:《论语·卫灵公》中孔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文章简略叙述李贽被迫出游及沿途各地著述情况。并说明著书立说并非本意,李贽的初心是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而著述越来越多,是由于不敢与世交接,终岁闭户读书所致。他希望自己的著作能对后人产生影响。

圣教小引

文章选自《续焚书》卷二。李贽曾编纂《三教妙述》,又名《言善篇》。《续焚书》卷二有刘晋川序云:“是书凡六百馀篇,皆古圣要语,卓吾汇而辑之,欲以开来学而继往圣,余尚未见,见其小引三首与《言善篇》目而已。”小引三首当指《续焚书》中的《道教钞小引》、《圣教小引》,第三篇未见,可能是“佛教小引”之类。《圣教小引》评介孔学。

余自幼读《圣教》不知圣教,尊孔子不知孔夫子何自可尊,所谓矮子观场,随人说研〔1〕,和声而已〔2〕。是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随而吠之,若问以吠声之故,正好哑然自笑也已。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友朋劝诲,翻阅贝经〔3〕,幸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乃复研穷《学》、《庸》要旨〔4〕,知其宗贯〔5〕,集为《道古》一录〔6〕。于是遂从治《易》者读《易》三年〔7〕,竭昼夜力,复有六十四卦《易因》锓刻行世〔8〕。

〔1〕研:同“妍”,美好的意思。

〔2〕和声:随声附和。

〔3〕贝经:即佛经,古印度佛经是写在贝多树叶上的。

〔4〕《学》、《庸》:即《大学》和《中庸》,都是儒家经典。

〔5〕宗贯:贯串始终的宗旨。

〔6〕《道古》:指李贽的《道古录》。李贽在这部书中,对《大学》和《中庸》作了与朱熹不同的解释。

〔7〕《易》:《周易》,也称《易经》。儒家重要经典之一,是一部占卦书。《周易》通过八卦的形式,推测自然和社会的变化,认为阴阳两种势力的相互作用是产生万物的根源,提出“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等富有朴素辩证法的观点。

〔8〕六十四卦:《周易》中用符号表示的六十四种卦象,《周易》内容包括《经》、《传》两部分,《经》中有六十四卦象的说明。《易因》:李贽研究《周易》的著作。锓(qǐn)刻:雕刻,这里指刊印。

呜呼!余今日知吾夫子矣,不吠声矣〔1〕;向作矮子〔2〕,至老遂为长人矣。虽余志气可取,然师友之功安可诬耶!既自谓知圣,故亦欲与释子辈共之〔3〕,盖推向者友朋之心以及释子,使知其万古一道〔4〕,无二无别,真有如我太祖高皇帝所刊示者〔5〕,已详载于《三教品》刻中矣〔6〕。

〔1〕不吠声矣:不再闻声而叫了。吠,犬叫。

〔2〕向:从前。

〔3〕释子:即和尚。佛教的创始人是释迦牟尼,所以人们把和尚称为释子。

〔4〕道:李贽主张的道,是他所说的人具有的“自然之性”,如穿衣吃饭之类。

〔5〕太祖高皇帝:即明太祖朱元璋。所刊示者:指朱元璋颁行的有关文告中所说的“天下无二道,圣贤无两心”这两句话。

〔6〕《三教品》:书名,李贽著,载《李卓吾遗书》中。

夫释子既不可不知,况杨生定见专心致志以学夫子者耶〔1〕!幸相与勉之!果有定见,则参前倚衡〔2〕,皆见夫子;忠信笃敬,行乎蛮貊决矣〔3〕,而又何患于楚乎〔4〕?

〔1〕杨生定见:杨定见,湖北麻城人,李贽的学生。

〔2〕参前倚衡:此语出自《论语·卫灵公》:“子曰:‘言忠信,行笃(dǔ)敬,虽蛮貊(mò)之邦,行矣。……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意思是说话讲究忠信,行为讲究笃敬,即使到了蛮貊地区,你的主张也行得通。……站着,眼前仿佛看到“忠信笃敬”几个字;坐车,仿佛看到这几个字刻在车辕的横木上。这样在哪里也能行得通。参,列,展现。衡,车辕前的横木。参前倚衡是孔子对门徒的要求。李贽在这里引用孔子的话,表明他对杨定见的希望。

〔3〕蛮貊:古代对少数民族的称呼。

〔4〕楚:湖北古代属于楚地。当时李贽和杨定见正在湖北麻城居住。

李贽回顾了自己对孔子和儒教态度的变化,认为要自立是非标准,反对盲目尊孔。李贽讽刺道学家人云亦云,尊孔就像黑夜中“一犬吠影,众犬吠声”,又像矮子看戏,随声附和。孔子这尊偶像就是在人云亦云中树立起来的。李贽到晚年才真正认识孔子,理解儒家思想,认为儒家思想融合了佛教和道教,不断以佛道思想来改造儒家思想,由此李贽对儒家独尊的地位进行否定。

三教归儒说

文章选自《续焚书》卷二序汇。从南北朝以来就有儒道释三教统归于儒而以儒教为最高的说法,李贽对此进行了评论。

儒、道、释之学,一也,以其初皆期于闻道也。必闻道然后可以死,故曰:“朝闻道,夕死可矣〔1〕。”非闻道则未可以死,故又曰:“吾以女为死矣〔2〕。”唯志在闻道,故其视富贵若浮云〔3〕,弃天下如敝屣然也〔4〕。然曰浮云,直轻之耳;曰敝屣,直贱之耳:未以为害也。若夫道人则视富贵如粪秽,视有天下若枷锁,唯恐其去之不速矣。然粪秽臭也,枷锁累也,犹未甚害也。乃释子则又甚矣〔5〕:彼其视富贵若虎豹之在陷阱,鱼鸟之入网罗,活人之赴汤火然〔6〕,求死不得,求生不得,一如是甚也〔7〕。此儒、道、释之所以异也,然其期于闻道以出世一也〔8〕。盖必出世,然后可以免富贵之苦也。

〔1〕朝闻道,夕死可矣:出自《论语·里仁》。早上获得了道,晚上死去也没什么遗憾了。

〔2〕吾以女为死矣:出自《论语·先进》。孔子在匡被囚禁后,颜渊最后才来。孔子说:“我以为你死了。”颜渊说:“您还活着,我怎么敢死呢?”

〔3〕视富贵若浮云:出自《论语·述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4〕弃天下如敝屣然也:《孟子·尽心上》:“舜视弃天下犹弃敝屣也。”敝屣(bìxǐ),破旧的鞋子。

〔5〕释子:佛教徒。佛教的创始人为释迦牟尼,所以佛教徒称为释子。

〔6〕汤:开水。

〔7〕一:竟。

〔8〕出世:超脱人世,摆脱世俗的富贵名利等。

尧之让舜也〔1〕,唯恐舜之复洗耳也〔2〕,苟得摄位〔3〕,即为幸事,盖推而远之,唯恐其不可得也,非以舜之治天下有过于尧,而故让之位以为生民计也。此其至著者也。孔之疏食〔4〕,颜之陋巷〔5〕,非尧心欤!自颜氏没〔6〕,微言绝〔7〕,圣学亡,则儒不传矣。故曰:“天丧予〔8〕。”何也?以诸子虽学〔9〕,夫尝以闻道为心也。则亦不免仕大夫之家为富贵所移尔矣,况继此而为汉儒之附会〔10〕,宋儒之穿凿乎〔11〕?又况继此而以宋儒为标的〔12〕,穿凿为指归乎〔13〕?人益鄙而风益下矣!无怪其流弊至于今日,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14〕,行若狗彘然也〔15〕。

〔1〕尧之让舜:传说尧把帝位让给了舜。

〔2〕洗耳:《高士传·许由》记载:尧叫许由做九州之长,许由不愿做,连听都不愿听,认为这种话脏了自己的耳朵,就到颍河边上洗耳朵。“复洗耳”是指尧让位于舜,唯恐舜不愿意,也像许由一样去洗耳朵。

〔3〕摄位:代行天子的职务。

〔4〕孔之疏食:出自《论语·述而》:“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也。”

〔5〕颜之陋巷:出自《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6〕没(mò):殁,死的意思。

〔7〕微言:含意深刻的微妙言论。

〔8〕天丧予:《论语·先进》:“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9〕诸子:指颜回以外的孔子的其他弟子。

〔10〕汉儒之附会:汉代儒者董仲舒把儒家经典和宗教迷信结合起来,形成了“天人感应”之说。附会,把没有关系的事物说成有关系。

〔11〕宋儒之穿凿:指宋代的程朱理学,认为“理”是离开事物独立存在的客观实体,由它派生和主宰万事万物。穿凿,说不通的硬要使它通。

〔12〕标的(dí):目的。

〔13〕指归:意旨。

〔14〕被(pī):同“披”。

〔15〕彘(zhì):猪。

夫世之不讲道学而致荣华富贵者不少也,何必讲道学而后为富贵之资也?此无他,不待讲道学而自富贵者,其人盖有学有才,有为有守〔1〕,虽欲不与之富贵,不可得也。夫唯无才无学,若不以讲圣人道学之名邀之〔2〕,则终身贫且贱焉,耻矣,此所以必讲道学以为取富贵之资也。然则今之无才无学,无为无识,而欲致大富贵者,断断乎不可以不讲道学矣。今之欲真实讲道学以求儒、道、释出世之旨,免富贵之苦者,断断乎不可以不剃头做和尚矣〔3〕。

〔1〕有守:有操守,品德高尚。

〔2〕邀:索取,谋求。

〔3〕断断乎不可以不剃头做和尚矣:意思是只有剃头出家才能与谋求荣华富贵的假道学划清界限。

在李贽看来,儒、释、道三家,其宗旨是一样的,他们的目的都是在闻道,而且都希望通过闻道来达到出世的目的,以解除富贵带给人的苦恼。李贽认为儒、道、佛三种学说都是出世之学。李贽所谓的出世,就是鄙视权势富贵,其中佛教学说最甚。孔子的门徒除颜渊外已经开始违背师训羡慕富贵;到汉儒宋儒之时,对荣华富贵更加向往;到明代已出现了道貌岸然而行若猪狗的假道学。假道学没有真才实学,只靠讲道学来追名逐利。真正要讲道学而不求功名富贵的人正如作者自己,只能剃头当和尚了。

论交难

文章选自《续焚书》卷二论汇。文章主要谈人际交往问题。批评虚伪狡诈、追名逐利的人际关系。

以上皆易离之交〔1〕,盖交难则离亦难,交易则离亦易。何也?以天下尽市道之交也〔2〕。夫既为市矣,而曷可以交目之〔3〕,曷可以易离病之〔4〕,则其交也不过交易之交耳,交通之交耳。是故以利交易者,利尽则疏;以势交通者,势去则反。朝摩肩而暮掉臂〔5〕,固矣。

〔1〕以上:承接上文。

〔2〕市道:做买卖的方式。

〔3〕而曷可以交目之:怎么可以拿交友的原则来看待它。

〔4〕易离病之:把轻易断交视为毛病。

〔5〕朝摩肩而暮掉臂:早晨肩并肩晚上就分手离开了。这里比喻交情变化迅速。

夫唯君子超然势利之外,以求同志之劝〔1〕,而后交始难耳。况学圣人之学而深乐夫得朋之益者,则其可交必如孔子而后可使七十子之服从也〔2〕。何也?七十子所欲之物,唯孔子有之,他人无有也;孔子所可欲之物,唯七十子欲之,他人不欲也。如此乎其欲之难也〔3〕,是以终七十子之身不知所掉臂也。故吾谓孔子固难遇,而七十子尤难遘也〔4〕。

〔1〕同志之劝:志同道合者的勉励。

〔2〕七十子:孔子门下贤弟子七十二人。

〔3〕如此乎其欲之难也:这样的愿望是很难实现的。

〔4〕遘:遇。

吾又以是观之,以身为市者,自当有为市之货,固不得以圣人而为市井病〔1〕;身为圣人者,自当有圣人之货,亦不得以圣人而兼市井。吾独怪夫今之学者以圣人而居市井之货也〔2〕!阳为圣人,则炎汉宗室既以为篡位而诛之〔3〕;阴为市井,则屠狗少年又以为穿窬而执之〔4〕。非但灭族于圣门,又且囚首于井里〔5〕,比之市交者又万万不能及矣。吾不知其于世当名何等也〔6〕!

〔1〕“以身为市者”三句:靠自身去做交易的自然要有做交易的商品,本来就不应该以圣人的标准来指责商人。

〔2〕吾独怪夫今之学者以圣人而居市井之货也:我特别奇怪当今的学者以圣人自居而居积的却是商人的货色。这里指交往中谋求利益。

〔3〕“阳为圣人”二句:《汉书·王莽传》:“王莽始起外戚,折节力行,以要名誉,宗族称孝,师友归仁。及其居位辅政,成、哀之际,勤劳国家,直道而行,动见称述。岂所谓‘在家必闻,在国必闻’,‘色取仁而行违’者耶?”炎汉,汉属火德,故称炎汉。

〔4〕穿窬:钻洞和爬墙进行偷窃。

〔5〕非但灭族于圣门,而且囚首于井里:王莽不但被皇族灭族,而且像囚徒一样蓬头垢面被拘禁。圣门,即皇族。囚首,像囚徒一样蓬头垢面。

〔6〕当名何等:该属于哪一类人。

势力之交如同做买卖,交易结束就了结了。真正的朋友之交是志同道合的勉励。孔子的七十二贤弟子,志同道合,终生不弃。而假道学常以圣人自居,而像商人一样谋求私利,这些虚伪狡诈的人像王莽一样,没有好下场。

李善长

文章选自《续焚书》卷三读史汇。李善长,明初大臣。字百室,定远(今属安徽)人。洪武初年任左丞相,明初制度多由他参与制定。后因胡惟庸案牵连贬谪,后五年赐死。

李善长安敢望萧侯哉〔1〕!特其一时同起丰沛,迹相类耳〔2〕。汉祖百战以取天下,年年远征,乃令侯独守关中。数千里给饷增兵不绝,厥功大矣〔3〕。且日夜惶惶,恐一言不合,一举措不慎,卒无以当上心,保首领〔4〕。最后仅仅为民请上林空地,片语稍拂上意,然亦有何罪而遂致械系,略不念故人勋旧之情也〔5〕!谁谓汉祖宽仁大度者?吾以为必如我太祖〔6〕,乃可称宽仁大度也。

〔1〕萧乱侯:即汉初元勋萧何。秦末佐刘邦起义。楚汉战争中荐韩信为大将,对刘邦战胜项羽建立汉朝起了重要的作用。后封乱侯。定律令制度,协助高祖消灭韩信、陈豨、英布等异姓诸侯王。

〔2〕特其一时同起丰沛,迹相类耳:刘邦为沛县丰邑人,萧何与刘邦是同乡;朱元璋先祖居沛,自父辈徙居濠州之钟离。濠州今属安徽,辖境当今怀远、定远、凤阳等地。李善长为定远人,李善长与朱元璋也算是同乡。所以刘、萧和朱、李的关系有相似之处。

〔3〕厥:他的。楚汉战争中,萧何以丞相身份留守关中,输送士卒粮饷,支援作战。

〔4〕首领:脑袋。

〔5〕“最后仅仅为民请上林空地”几句:刘邦在外将兵攻战,萧何守关中之地。刘邦对萧何产生了怀疑,有人劝萧何多干一些为己谋利的事使刘邦安心,萧听其计。待高祖回关中,有人拦路告萧强买民地,萧趁机为民请地曰:“长安地狭,上林中多空地,弃,愿令民得入田,毋收槁为禽兽食。”上大怒曰:“相国多受贾人财物,乃为请吾苑!”乃下相国廷尉,械系之。(详见《史记·萧相国世家》)稍拂,略微不合。略不,一点都不。勋旧,有功勋的故旧。

〔6〕太祖:指明太祖朱元璋。

夫君逸臣劳,理也,亦势也。我二祖之勤劳不敢自暇逸〔1〕,三十一年如一日,二十二年如一年者也。昔之治天下于有天下之后者〔2〕,曾有若是者耶?二祖之勤劳以治天下如此,故亦望人之辅之也,亦不顾家顾亲戚而为之也。而善长诸臣无有一人能体其心者。今观欧阳驸马所尚者,太后亲生公主也,一犯茶禁,即置极典,虽太后亦不敢劝〔3〕。其不私亲以为天下榜样,说大昭揭明白矣。善长等到此时,岂犹未知太祖之心耶?善长若犹未知太祖之心,而又何望于善长之弟,与善长之侄若孙若亲戚奴仆等耶!〔4〕今善长且已屡致论列矣〔5〕,犹眷恋崇贵显要,不忍请老何也〔6〕?年已七十有七,方且扬扬然借兵夫〔7〕,起大第,以明得意。呜呼!一介草茅,当四十一岁时救死且不暇〔8〕,于今何如也,而犹以为未足耶?得自经死牖下〔9〕,千幸且万幸,何足怜!

〔1〕二祖:指明太祖朱元璋,洪武元年(1368)至洪武三十一年(1398)在位,在位三十一年;明成祖朱棣,于永乐元年(1403)至永乐二十二年(1424)在位,共二十二年。

〔2〕昔之治天下于有天下之后者:过去在夺取政权后治理国家功绩卓著的人。

〔3〕“今观欧阳附马所尚者”几句:据《明史》卷一二一记载:“安庆公主,宁国主母妹(即孝慈皇后之亲生女儿)。洪武十四年下嫁欧阳伦。伦颇不法。洪武末,茶禁方严,数遣私人贩茶出境,虽大吏不敢问。有家奴周保者尤横,辄呼有司科民车至数十辆。过河桥巡检司,擅捶辱司吏。吏不堪,以闻。帝大怒,赐伦死,保等皆伏诛。”极典,极刑,指死刑。

〔4〕“而又何望于善长之弟”几句:李善长的弟弟存义之子李佑是胡惟庸从女婿,后胡惟庸谋反,存义父子是同党,并多次劝说李善长。

〔5〕屡致论列:多次招致人们的议论。论列,议论。

〔6〕请老:古代官吏请求退休养老。

〔7〕“年已七十有七”二句:可参见《明史》一二七卷:“又五年,善长年已七十有七,耄不检下。尝欲营第,从信国公汤和假卫卒三百人,和密以闻。四月,京民坐罪应徙边者,善长数请免其私亲丁斌等……”扬扬,得意貌。

〔8〕一介草茅,当四十一岁时救死且不暇:李善长未从朱元璋起事时,住得只有一处草房,勉强维持生活都很困难。不暇,顾不上。

〔9〕得自经死牖下:指李善长因受胡惟庸谋反案牵连被赐死。牖(yǒu),窗。

或曰:“设身处地当如何〔1〕?”曰:“当汉祖大封功臣之日,何乃三杰中人材〔2〕,亦只封文终侯〔3〕,未尝敢与韩彭等埒也〔4〕。我又何人〔5〕,偃然而径据于中山王之上乎〔6〕?百顿首力辞封,甘心退让,自处于刘诚意之下〔7〕,则帝必喜。且夫岁入禄米五千馀石,何人不赡了也,推其半以分给叔兄弟侄,宗党友朋,毋使一人与职任事〔8〕,得以怙势作威福〔9〕,则怨奚自生〔10〕,祸从何至?是谓损福以灭祸,灭福以致福,此天之道而人之事也。”若王国用之疏〔11〕,自妙;然以之陈于我太祖之前,总是隔靴搔痒〔12〕。

〔1〕设身处地当如何:李贽指自己若是李善长该如何想。

〔2〕三杰:指张良、萧何和韩信为汉三杰。

〔3〕文终侯:萧何死后,谥文终侯,未封王。

〔4〕未尝敢与韩彭等埒也:萧何当年不曾敢与韩、彭争功。韩彭,韩信与彭越。韩封齐王,彭封为梁王。埒(liè),等同。

〔5〕我又何人:李贽拟李善长自问。

〔6〕偃然而径据于中山王之上乎:心安理得地位于中山王徐达之上。偃然,安然。中山王,徐达,濠州人,随明太祖起事,南征北战战功显赫,死后追谥为中山王。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位居李善长之后。

〔7〕刘诚意:即刘基。朱元璋起兵,刘基受聘为谋士,协助筹划军事,建立帝业。而后又为之规划典章制度,功勋卓著。明初任御史中丞兼太史令,授弘文馆学士,封诚意伯。洪武四年(1371)辞官居家,不久遭丞相胡惟庸构陷,忧愤而死(一说为胡毒死)。

〔8〕与职任事:任职做官。

〔9〕怙势:仗势。怙(hù),依靠。

〔10〕奚自:自奚,从何处。

〔11〕若王国用之疏:李善长死后,虞部郎中王国用上疏为李氏辩解,说他不可能谋反一事。“太祖得书,竟亦不罪也。”然而也没有给李氏平反。

〔12〕隔靴搔痒:比喻说话作文等不中肯,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

这是一篇历史人物评论。李善长是明初元勋之一,李贽将他与汉初元勋萧何与明代功成身退的刘基进行对比,认为他皆不如。他七十七岁不知请退,贪恋权势、纵容亲戚仗势作恶,终于招来杀身之祸。

庾公不遣的卢

文章选自《续焚书》卷三阅古事。庾公即庾亮,晋朝人。官中书令、征西将军,封永昌县公,谥文康。庾亮有一匹妨主的骡马,他宁愿把这种危险留给自己,也不愿去妨害他人,表现出高尚的品德。

不豪则自不达〔1〕,不达则自非豪,唯达故豪,一也。但世有慕名作达者,似达而非达;亦有效颦为达者〔2〕,虽达亦不达。

〔1〕不豪则自不达:不豪放则自然不能通达。

〔2〕效颦为达者:像东施效颦一样模仿别人来表现自己的通达。

庾公之不遣的卢也〔1〕,曰:“昔孙叔敖杀两头蛇以为后人……效之,不亦达乎〔2〕!”方叔敖少时,宁知杀两头蛇之为达而后杀之耶?自分必死,故归而向其母泣。唯自分必死,故宁我见之而死,不欲后人复见之而死也,是之为真达也;遂从而杀之,是之为真豪也。彼岂有心仿效甚人来耶?

〔1〕的卢:《相马经》中说:“马白额入口齿者,名曰榆雁,一名的卢,奴乘客死,主乘弃市,凶马也。”的卢又作“的颅”。

〔2〕“昔孙叔敖杀两头蛇以为后人”句:《新序》卷一记载:“孙叔敖为婴儿之时,出游见两头蛇,杀而埋之。归而泣,其母问其故,叔敖对曰:‘闻见两头蛇者死,向者吾见之,恐去母而死也。’其母曰:‘蛇今安在?’曰:‘恐他人又见,杀而埋之矣。’其母曰:‘吾闻有阴德者,天报以福,汝不死。’及长,为楚令尹,未治而国人信其仁也。”(《〈新序〉详注》,刘向撰,赵仲邑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页)

是故阮浑欲学达〔1〕,而嗣宗不许〔2〕,恶其效也。山公之荐咸曰〔3〕:“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也。使在官人之职〔4〕,必妙绝于时。”识其真也。噫!是岂易与讲道学者谈耶!

〔1〕阮浑:阮籍之子。

〔2〕嗣宗:即阮籍,字嗣宗。“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生活在司马氏集团向曹氏集团夺权斗争最激烈的时期。他对司马氏集团不满,但也不敢正面反抗,只能纵酒、谈玄,消极抵制。《世说新语·任诞》记载:“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亦欲作达。步兵曰:‘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步兵:阮籍曾任步兵校尉。仲容:阮籍的侄儿阮咸,“竹林七贤”之一。

〔3〕山公:山涛,字巨源。“竹林七贤”之一。后依附司马氏集团,任尚书吏部郎。

〔4〕官人:任用为官。山涛曾举荐阮咸为吏部郎。

豪放任达是魏晋风度的一种表现。李贽借庾亮效法孙叔敖以学达和阮籍不准其子阮浑学达来说明豪放任达出自于人的性格,非模仿所成。最后批评讲道学者,并非模仿圣人就能成为圣人。

孔融有自然之性

文章选自《续焚书》卷三阅古事。孔融是汉末文学家,曾任北海相,时称孔北海。为人恃才负气,言论往往与传统观念相背。后因触怒曹操,被江夏太守黄祖所杀。为“建安七子”之一。

自然之性,乃是自然真道学也,岂讲道学者所能学乎?既不能学,又冒引圣言以自其不能〔1〕,视融之六岁便能藏张俭〔2〕,长来便能作书救盛孝章〔3〕,荐祢正平〔4〕,必以不晓事目之矣。

嗟乎!有利于己而欲时时嘱托公事〔5〕,则必称引万物一体之说;有损于己而欲远怨避嫌,则必称引明哲保身之说。使明天子贤宰相烛知其奸〔6〕,欲杜此术,但不许嘱托,不许远嫌,又不许称引古语,则道学之术穷矣。

〔1〕揜(yǎn):同“掩”。遮盖,掩蔽。

〔2〕视融之六岁便能藏张俭:《后汉书·孔融传》记载,张俭是孔融之兄孔褒之友,被追捕,投褒处避难而不遇,孔融藏之。事发后,孔融与兄、母等一家人争当罪,融由此而知名,当时孔融十六岁。

〔3〕长来便能作书救盛孝章:盛宪字孝章,官至吴郡太守,乃一时名士。孙策忌之,欲害宪,孔融写信给曹操,使招致宪以免其难。(详见《文选·论盛孝章书》)后宪未赴招,最终被害。

〔4〕荐祢正平:孔融上书曹操,举荐祢衡。曹操想见祢衡,衡自称有狂病,不肯往。祢衡:字正平。少有才辩,性刚傲物。曹操召为鼓史,大会宾客,欲当众辱之,反为衡所辱。操怒,遣送荆州刘表。又不合,转送江夏太守黄祖,终被杀。

〔5〕有利于己而欲时时嘱托公事:为了对自己有利而需要经常在办理公事的过程中拉关系、走后门。

〔6〕烛知:明白地知道。

李贽认为真道学就是自然之性。以孔融藏张俭、荐祢衡、救盛宪来说明有高尚道德的行为全部出自于自然之性。而假道学假公济私、明哲保身,贤明的天子宰相应杜绝假道学的奸诈虚伪之术。

题孔子像于芝佛院

文章选自《续焚书》卷四。李贽辞官后移居湖北麻城,芝佛院位于麻城以东约三十里处的龙潭湖畔,李贽在这里开始了长达十馀年的讲学著述生活。1588年,李贽迁居于此,公然以“异端”自居。为了表示“从众”,在芝佛院的佛堂上悬挂孔子的画像,并写下了这篇题词,对当时尊孔崇儒思潮进行嘲弄和否定。

人皆以孔子为大圣,吾亦以为大圣;皆以老、佛为异端〔1〕,吾亦以为异端。人人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父师之教者熟也;父师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儒先之教者熟也;儒先亦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曰“圣则吾不能〔2〕”,是居谦也。其曰“攻乎异端〔3〕”,是必为老与佛也。

儒先亿度而言之〔4〕,父师沿袭而诵之,小子聋而听之〔5〕。万口一词,不可破也;千年一律,不自知也。不曰“徒诵其言”,而曰“已知其人”;不曰“强不知以为知”,而曰“知之为知之”〔6〕。至今日,虽有目,无所用矣。

余何人也,敢谓有目?亦从众耳。既从众而圣之〔7〕,亦从众而事之〔8〕,是故吾从众事孔子于芝佛之院〔9〕。

〔1〕老:指老聃(dān),即老子,道家学派的创始人,道教尊为始祖。

〔2〕圣则吾不能:见《孟子·公孙丑上》:“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孟子引述孔子自谦的话。

〔3〕攻乎异端:出自《论语·为政》:“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意思是钻研不正确的学说,那是有害的。攻:攻读,钻研。

〔4〕亿度(duó):主观猜测。亿:通“臆”。

〔5〕矇聋:目不明曰矇,耳不聪曰聋。这里指道学后辈只知听信儒先父师之言而不会独立思考,如同瞎子、聋子。

〔6〕知之为知之:出自《论语·为政》:“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里指出道学家只取孔子原话的上半句,装得一切都知,实则是“强不知以为知”。

〔7〕圣之:把孔子当作圣人。

〔8〕事:侍奉,这里指供奉孔子像。

〔9〕从众:语见《论语·子罕》:“吾从众。”

这篇文章正话反说,冷嘲热讽,思想尖锐,直抒胸臆。深刻揭露了文化专制下思想盲从、学术禁锢,社会文化失去生机活力的根本原因。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一个思想先驱者内心的苦闷和愤慨。李贽批评崇孔之风大胆而深刻,简直令人振聋发聩。

文章层层剥茧,揭露了封建社会尊孔的历史。文中多处引孔子的话来嘲讽这些可笑的儒生。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李卓吾先生遗言

文章选自《续焚书》卷四杂著汇。万历三十年(1602),李贽76岁。李贽为逃避封建统治者的迫害,去通州(今北京通州)投靠马经纶。李贽病重一个多月了。念及旦暮将逝,李贽于二月初五给侍从立下了遗言。

春来多病,急欲辞世。幸于此辞,落在好朋友之手〔1〕。此最难事,此余最幸事,尔等最幸事,尔等不可不知重也。

倘一旦死,急择城外高阜〔2〕,向南开作一坑;长一丈,阔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如是深,如是阔,如是长矣,然后就中复掘二尺五寸深土,长不过六尺有半,阔不过二尺五寸,以安予魄〔3〕。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则用芦席五张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岂有一毫不清净者哉!我心安焉,即为乐土。勿太俗气,摇动人言〔4〕,急于好看,以伤我之本心也。虽马诚老能为厚终之具〔5〕,然终不如安余心之为愈矣〔6〕。此是余第一要紧言语。我气已散,即当穿此安魄之坑。

〔1〕好朋友:指马经纶。

〔2〕高阜:土山高坡。

〔3〕魄:古代指依附于形体而存在的精神。

〔4〕摇动人言:为人们的议论所鼓动而改变主张。

〔5〕虽马诚老能为厚终之具:虽然马经纶能置办厚葬用品。马诚老:马经纶字诚所,官至御史。因触怒神宗,被贬斥为民,回通州家居。厚终之具:指厚葬用品。

〔6〕愈:更好。

未入坑时,且阁我魄于板上〔1〕,用余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换新衣等,使我体魄不安。但面上加一掩面,头照旧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单总盖上下,用裹脚布廿字交缠其上。以得为四人平平扶出,待五更初开门时寂寂抬出,到于圹所,即可装置芦席之上,而板复抬回以还主人矣。既安了体魄,上加二三十根椽子横阁其上。阁了〔2〕,仍用芦席五张铺于椽子之上,即起放下原土,筑实使平,更加浮土,使可望而知其为卓吾子之魄也。周围栽以树木,墓前立一石碑,题曰“李卓吾先生之墓”。字四尺大,可托焦漪园书之〔3〕,想彼亦必无吝。

尔等欲守者,须是实心要守。果是实心要守,马爷决有以处尔等〔4〕,不必尔等惊疑。若实与余不相干,可听其自去。我生时不着亲人相随,没后亦不待亲人看守,此理易明。

幸勿移易我一字一句〔5〕!二月初五日,卓吾遗言。幸听之!幸听之!

〔1〕魄:因魄依附于形体,所以也可指形体。

〔2〕阁:通“搁”。

〔3〕焦漪园:即焦竑,字弱侯,号漪园,又号澹园,明代著名学者,李贽的好朋友。

〔4〕马爷:即马经纶。

〔5〕幸:希望。

李贽的遗嘱嘱咐弟子们葬仪从简。他不仅为了减轻马经纶的经济负担,也是不想大事张扬,招致身后之毁。他把遗嘱抄录数份,寄给焦竑等知己朋友,以作纪念。坦然迎接死神的降临。遗嘱中的葬仪,有着回族的民族色彩。

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

《藏书》是李贽的一部重要历史著作,共六十八卷,为纪传体史书,包括《世纪》和《列传》两部分。始刊于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即李贽去世前三年,这篇文章为《藏书》的前言。

人之是非,初无定质〔1〕;人之是非人也〔2〕,亦无定论。无定质,则此是彼非,并育而不相害。无定论,则是此非彼,亦并行而不相悖矣。然则今日之是非,谓予李卓吾一人之是非可也,谓为千万世大贤大人之公是非,亦可也,谓予颠倒千万世之是非,而复非是予之所非是焉,亦可也。则予之是非,信乎其可矣。前三代〔3〕,吾无论矣;后三代,汉、唐、宋是也;中间千百馀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然则予之是非人也,又安能已〔4〕?夫是非之争也,如岁时然,昼夜更迭,不相一也。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后日又是矣。虽使孔夫子复生于今,又不知作如何是非也,而可遽以定本行罚赏哉〔5〕?

〔1〕定质:固定不变的准则。质:准则。

〔2〕是非人:意思是衡量人的是与非。

〔3〕前三代:指夏、商、周。

〔4〕已:终止。

〔5〕定本:已经校订过的准备发表的版本,比喻准绳、定则。

老来无事,览前目〔1〕,起自春秋,讫于宋元,分为《纪》《传》〔2〕,总类别目〔3〕,用以自怡〔4〕,名之曰《藏书》。《藏书》者何?言此书但可自怡,不可示人,故名曰《藏书》也。而无奈一二好事朋友,索览不已,予又安能以已邪?但戒曰:“览则一任诸君览观〔5〕,但无以孔夫子之定本行罚赏也,则善矣。”

〔1〕(yuán):于是。

〔2〕《纪》《传》:指《藏书》中的《世纪》和《列传》。《纪》指《世纪》,记帝王事。《传》指《列传》,记文臣、武将、学者、农民起义领袖等。

〔3〕总类别目:犹言编类分目。总、别在这里都用作动词。总分为几大类,在大类下再分别罗列细目。

〔4〕自怡:自己欣赏。怡:欢悦。

〔5〕一任:全部听任。

这篇文章表明了李贽的写作动机。在《藏书》里,他对从战国到元朝约八百多个历史人物重新评价。这篇总目前论涉及真理的相对性。真理不应该永世不变,真理是发展的。李贽要以自己所处的时代精神,去替代孔子时代的是非标准。李贽认为是非标准的更迭,犹之岁时昼夜的更迭,是一种循环或反复,这种认识无疑是有时代局限的。

这篇文章是李贽自撰的《藏书》总序,是他自己为《藏书》所作的辩护词,也是他反对文化专制主义的宣言,渴望实现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的呼吁书。

冯道传论

文章选自《藏书》卷六十八,结尾略有删节。冯道在五代历仕四姓十二君,历来被认为是没有气节的不忠之臣。《旧五代史》评论:“……事四朝相六帝,可得为忠乎?”李贽为冯道翻案,认为冯道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使百姓免受锋镝之苦,就有功于社稷。李贽把人民的利益置于君王之上,对“不事二主,不做二臣”的忠君思想进行否定。

冯道自谓长乐老子〔1〕,盖真长乐老子者也。孟子曰:“社稷为重,君为轻。”信斯言也,道知之矣。夫社者,所以安民也;稷者,所以养民也,民得安养而后居之责始塞。君不能安养斯民,而后臣独为之安养斯民,而后冯道之责始尽。今观五季相禅〔2〕,替移嘿夺〔3〕,纵有兵革,不闻争城,五十年间,虽然历四姓,事一十二君,并耶律契丹等,而百姓卒免锋镝之苦〔4〕,道务安养之功也。

〔1〕冯道(882—954):五代时瀛州景城(今河北沧州西)人,字可道,自号长乐老。后唐、后晋时历任宰相;契丹灭后晋,又附契丹任太傅;后汉时,任太师;后周时,又任太师、中书令。后世因其历仕数姓,每加非议。

〔2〕禅(shàn):指帝王把帝位让给别人。这里指朝代更迭。

〔3〕嘿(mò)夺:嘿同默,表示比较安静。

〔4〕锋镝(dí):刀刃和箭头,泛指兵器,也借指战争。

在封建社会中,忠君思想是维护封建统治的主要伦理道德。李贽改变了评价君臣的道德标准。由敬天忠君变为“安养斯民”,李贽从民本思想出发否定忠君思想,无疑引起了轩然大波。耿定向作《冯道论》云:“嗟夫!以冯道为有道,是可指孀妇而谓之曰人尽夫也,何以节为云尔。由此推之,故亦可曰人尽忠也,惟荣利之要,朝委质而夕劝进焉弗恤矣;将亦曰人尽父也,惟势位之急,朝伏膝而夕操戈焉弗恤矣。子焉而弗父其父,臣焉而弗君其君,妇焉而弗夫其夫,则是天柱蹶而地维裂也。棼乱离溃,竟成何世哉!”耿定向的这些言论反衬出李贽对封建伦理道德的重要支柱忠君思想的撼动何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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