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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执著追求

徐悲鸿回到上海后,立即来到辛家花园拜访康有为。康有为对他的归来表示高兴,并感谢他送来的礼物?几本精制的画册。

康有为看了悲鸿在日本的作品,大为赞赏,说:“你很有见识,也大有发展。我们中国有许多好东西,如古代的四大发明,现在都被外国人学去了,而且用法很好,甚至超过了我们。我们的国家要想富强,要想昌盛,也需要学习外国的好东西,不论是东洋的还是西洋的,我们都应该研究、学习。”

徐悲鸿很赞同康有为的见解,并对康有为说起他打算去巴黎学习美术、考察西洋画的想法。康有为说:

“现在欧洲战争打得正凶,目前最好不要去法国,我建议你去北京。一方面北京是我国的文化古都,这对你研究我国古代绘画艺术,接触更多的名人,吸收古代和当代名家的长处会大有益处;另一方面,你还可以继续做准备,一旦战争停止,你便立即申请去欧洲深造,提高自己……”康有为嘱咐悲鸿:“如果你真去北京,走时我给你写几封信,到那儿之后你就去找我的朋友,他们会全力帮助你的。”

徐悲鸿很感谢康有为的指点,决心先到北京谋求发展。

1917年12月,徐悲鸿和蒋碧薇踏上从上海到塘沽的轮船。为了节省路费,悲鸿买的是三等舱的船票。三等舱的乘客大部分是贫苦的劳动人民和落魄的知识分子,船舱里灯光暗淡,灯雾缭绕,乘客坐着、靠着,东倒西歪,这对于在贫困和流浪中长大的悲鸿来说是可以泰然处之的,可这对出身富裕家庭的蒋碧薇来说,却觉得很难堪,有失体面,她心里委曲得很,气呼呼地冲悲鸿嚷道:

“就是你,放着头等舱不坐,非得在这三等舱里挤。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人?浑身一股子味,难闻死了。我和他们在一起算什么?”

徐悲鸿生气地说:“他们怎么了?他们也是人。和他们在一起有什么不行?我就是愿意和这些劳苦大众待在一起!”

“你……”碧薇流着眼泪说:“我连父母都抛下了,可你……”

徐悲鸿不再理会她,只是不停地在速写本上画着。他把对劳动人民的感情都融入绘画里,创作出一幅幅朴实、憨厚、正义的劳动者图画。碧薇望着他那专注的神情,又一次感受到,悲鸿只爱艺术,并不真正爱她。她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悲鸿能拿数以百计的钱去购买艺术品,却不愿多拿几十元为她买张头等舱的船票?生活中的阴影在她的心中继续加大、加深,使她感到无限的忧伤和哀怨。一路上,碧薇不愿和悲鸿多说一句话,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经过几天的颠簸,他们来到了北京。

徐悲鸿先住在东城方中巷。他安顿好妻子,就带着康有为的亲笔信和自己的几幅作品去拜见罗瘿公。罗瘿公是康有为的大弟子,在北京颇有名气。罗瘿公看了悲鸿的作品,非常惊喜,当即给教育部长傅增湘写了一封措辞恳切的推荐信,盛赞徐悲鸿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希望教育部在派遣出国留学生时,能让悲鸿去法国深造。

第二天,徐悲鸿乘车去教育部找傅增湘先生。傅增湘是四川人,他中等身材,体态瘦削,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他读了罗瘿公的推荐信后,态度和蔼地说:

“能不能看看你的作品?”

悲鸿连忙将带来的几幅素描、图画、水彩等作品展示给傅先生。傅先生看后十分高兴,夸奖他是一位很有发展前途的画家。

傅先生热情地对悲鸿说:“可惜现在欧洲战争没有停止,你再耐心等等,如果将来派留学生去法国,我一定会首先考虑你的。”

听了傅增湘的话,徐悲鸿放心了。

在北京等待出国留学的日子里,徐悲鸿结识了北京文化界的华林。华先生经常为北京的报刊撰写文章,文笔锋利。在他的引见下,徐悲鸿有幸与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相识,并结下深厚的友谊。

一日,徐悲鸿在罗瘿公陪同下,去蔡公馆拜访蔡元培先生。蔡先生见悲鸿来访,非常惊喜。他把徐悲鸿请进客厅,接过悲鸿递来的画赞不绝口:“悲鸿先生才气横溢,可谓难得之才。我国近四万万同胞中,有很多智谋出众的人,他们还不为世人所知,徐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个啊!”罗瘿公点头称是。

三人谈古论今,很是融洽。在谈到中国画的传统艺术风格时,蔡元培先生说:“徐先生,你的大作,我亲眼见到的不多,但感觉很好。特别是你画的奔马,洒脱、有力,很能鼓舞士气。徐先生,你为什么对马这么有兴趣呢?”

“蔡先生,你真是太过奖了。我的画还很不成熟,以后还要请蔡先生多指教。”悲鸿说,“马是农民的重要工具,与人们的生产、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并且马是勇往直前的象征。”

蔡元培连声称赞:“好,你说得真好!正因为你有这样的思想感情,才能画出富有人的奋斗精神的奔马。”

蔡先生是一位爱才的前辈,他看到悲鸿年轻有为,生气勃勃,就聘请徐悲鸿担任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

年轻的徐悲鸿接受了蔡元培的聘书,暂时在北京居住下来。

北京是一座有着几千年灿烂文化的古都,红色的宫墙、雄伟的宫殿、高大的松柏,都强烈震撼着徐悲鸿的心灵。他徜徉在北京街头,用心去感受劳动人民智慧的光芒,吮吸中国古代文化的气息。在故宫博物院,悲鸿看到了大量的古代文物,如古代绘画、陶瓷、青铜器、玉器等,开阔了他的眼界,提高了他的欣赏水平。

徐悲鸿在北京大学工作后,除指导“画法研究会”的学生作画外,还给他们讲授绘画理论。当时,北京的知识界十分活跃,《新青年》、《每周评论》等进步刊物,对封建思想展开猛烈的抨击,传播着民主主义的思想和文化,徐悲鸿受到深刻的影响。在讲学中,他针对画坛盲目袭古的弊端,一针见血地指出:“古法之佳者导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者增之,西方绘画之可采者融之。”他从写实的角度对当时的人物画提出了批评,指出:写人不准,少法度,指少一节,臂腿如直筒,身不能转,头不能仰而侧视,手不能向画面而伸……此尚不改正不求进,尚成何学?既改正又求进,复何必云皈依何家派耶?这些针对时弊的论点,对当时的美术界犹如一枚炸弹,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

蔡元培校长听了徐悲鸿的讲演,很是赞赏。他立刻通知《北京大学日刊》主编徐宝璜教授,尽快把徐悲鸿的新思想发表在《北京大学日刊》上。于是,在1918年5月23日、24日、25日的《北京大学日刊》上,连载了悲鸿的讲演稿。

文章发表后,在北京大学引起轰动,也受到保守主义者的评击。但悲鸿的卓见却得到了广大青年和主张革新的人士的支持。著名诗人陈散原之子陈师曾就十分赞赏他的观点。陈师曾也在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任导师,他经常和悲鸿在一起谈画,也时常和他一同到故宫博物馆去欣赏古代名作。

有一次,他们领学生来到故宫,在宋代画家范宽的杰作《溪山行旅图》前站住。

“你们看”,悲鸿指着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对学生们说,“宋代画家都是刻意写实的,非常重视神似。范宽住在太华,那里有雄伟的高山,所以他的画多是层峦叠嶂。这足以说明一个人的作品之所以能有真情实感,必须是有真实感受,这样才能让别人感动。”

陈师曾在一旁点头称是。徐悲鸿兴致勃勃地说:“我觉得唐代的一些画家,像吴道子、曹霸、王维等,他们的作品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但一定是美妙无比的。因为当时的人们在谈论他们的作品时,都是极为称颂的。如杜甫称赞曹霸的画马‘一洗万古凡空马’;苏东坡称赞王维‘吾于维也敛衽无间言’,至于吴道子,苏东坡尊之为‘画圣’。王维多才多艺,他的作品是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让人陶醉……”

徐悲鸿侃侃而谈,情绪高涨,眉宇间浮现出真诚的喜悦。他面对聚精会神的学生,激动地说:

“我最讨厌董其昌和四王(指清代画家王时敏、王鉴、王原邦、王□)山水。董其昌是个大官僚,他借着自己的地位,建立了一种不好的画风,那就是画家可以不懂写生,不师法造化,但不可不识古代画家的画风和派别。董其昌不仅以地位傲人,而且以富厚自骄,他既是大官僚、大地主,又是一个大收藏家,但他的画只能是投机取巧的末流文人画。四王山水也一样,只是阁体的八股山水,毫无生气。可至今还有些人很信奉他们,真是不可思议啊!”悲鸿的言谈中,透出他对权势的鄙夷。

陈师曾笑着接话说:“你的评论和你的为人一样,真可谓爱憎分明。可是,要想清除陋习,开一代新风,谈何容易啊!”

徐悲鸿自信地说:“虽然我们还年轻,但开一代新风的责任正落在我们青年人的肩上。中国画自明朝末年以来,便处在这种毫无生气、陈陈相因的积习中,这其间虽有少数优秀画家出现,但不能扭转局面,整个画界还都是守旧派占上风,思想和笔墨都十分僵化。时代在不断地向前推进,艺术也应该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绝不能故步自封,复古守旧。我觉得,现在的中国画如果能在古代绘画的传统上,再吸取一些西方绘画的优秀技法,用来丰富和发展我国的民族绘画,一定会大有成效的。这就需要我们青年人去努力。所以,我很希望有机会能到欧洲去学习学习。”

学生们被他精辟的论述感染了,一个个情绪饱满,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

“悲鸿,时间不早了,学生们还要吃饭呢。”陈师曾笑着提醒徐悲鸿。

徐悲鸿看了看表,不好意思地说:“噢,太晚了,以后我们再接着谈。”

暑假到了,徐悲鸿带着蒋碧薇和李石曾夫妇、顾孟余夫妇等北京大学教授,前往香山碧云寺避暑,写生作画。

夏日的香山,郁郁葱葱,峰峦叠嶂,寺庙隐在深山中,重门叠户,曲径通幽。

徐悲鸿置身于苍松翠柏中,感其意,动其情,创作了《西山古松柏》、《晴岗翠嶂》等画。他除了画画、教画,还利用空闲时间观赏了许多古代名作,如明代边文进、孙隆的双钩着色画;明代林良、徐渭及清末朱耷的水墨写意画;清代恽寿平的没骨画;唐代韩干、曹霸,宋代李公麟,元代赵孟□的马;还有各种小品,像边寿民的芦雁,杨晋的牛,赵虎(赵兼善)的虎,尹驴(尹野)的驴,吴道子、任伯年的人物,以及高凤翰的左手画,高其佩的指画……名家大师的手笔,使悲鸿受益匪浅,他感到自己的眼界开阔了,自己的艺术知识丰富了。

香山归来,悲鸿的创作热情愈来愈高,对于名家之作,他潜心研究,仔细揣摩,尽力收藏。他把名作的画理、画法进行归纳,结合自己的创作体会,加以创新,走自己的写实主义道路。

徐悲鸿谦虚好学,从不独自为尊。有一天,他在陈师曾家里看到了一把红花绿叶团扇,赶忙拿起来,认真观看。画面优美的构图吸引了他,他禁不住惊奇地叫道:

“妙!实在是妙哇!立意新,构图新,笔墨技法也新,这真是意新笔奇,是一幅难得的天下第一好画!”

陈师曾佩服地说:“真是慧眼识真品。徐先生,你很有眼力,堪称是一位难得的鉴赏家了。这是白石先生的一幅画。”

“齐先生才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大师。南吴(吴昌硕)北齐(齐白石),可以媲美。”徐悲鸿感叹地说,“我要是艺术大学的校长,一定聘请白石先生为教授。这样的人才在当今是很难寻到的。”

“现在画风腐败,拉帮结伙,像白石这样的艺术家,不仅当不了教授,还有讥讽、辱骂他的呢!”

徐悲鸿一听,激动了:“岂有此理,辱骂齐先生的人,根本就不是艺术家,而是十足的流氓!”

离开陈师曾的家,悲鸿的心中还在愤愤不平,他真心渴望能有一个真正的艺术世界。路过书店门口,看到很多人都在争相购买刚出版的杂志《新青年》,便也抢着买了一本。

晚饭后,他打开《新青年》认真翻看着。忽然,鲁迅的名字映入他的眼帘,一看标题《狂人日记》,就一口气读下去。当他读到“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这段话时,他不禁喊出声来:“说得太对了,将来的世上容不得人吃人!”

这声音惊醒了已经入睡的蒋碧薇。她不耐烦地嚷道:“你这是干什么?又打又叫的,神经病。”

“薇薇,你快来看看,这是鲁迅写的《狂人日记》,精彩极了。真是了不起,鲁迅的笔就像一把刀,解剖了这个社会。我一定要想办法认识一下鲁迅先生,当面向他请教。”

蒋碧薇气呼呼地用被蒙上头,不再理会他了。

说来也巧,过了一些日子,徐悲鸿收到了北京大学教授刘半农的请帖,邀请他于1918年12月22日晚,到东安市场中兴荣楼与鲁迅先生聚会。

徐悲鸿高兴极了,盼着这一天快快到来。12月22日是星期天,晚饭后,徐悲鸿就顶着寒风,走出家门。刺骨的冷风吹打着他的脸,路边不时有乞丐向他讨钱。一个瘦弱的老太太领着两个孩子,请求悲鸿给一点施舍,让他们吃上一顿饱饭。悲鸿望着那一老两少孤苦伶仃的样子,一种强烈的同情心油然而生。他想到了自己的遭遇,泪水溢满了眼眶。他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围在小一点的孩子脖子上,又掏出一些钱来,放在老太太手里,哽咽地说:“去买点吃的吧,不要饿坏了。”老太太连连道谢。悲鸿不忍再看他们,疾步向前走去。他边走边想:中国的现实不正是《狂人日记》中描写的那样吗?人吃人,处处充满着险恶、虚伪。

徐悲鸿来到中兴荣楼,刘半农和鲁迅先生已经先到了。悲鸿高兴地同鲁迅先生握手问候,随后倾心而谈。他们从上海谈到日本,从中国的过去谈到中国的现在。两人一见如故,各抒情怀。他们针对时弊,抨击其腐败,嘲讥当权者;而对艺术的发展,则感悟至深,提倡创新、改革。

鲁迅点燃一支烟,深有感触地说:“画画和做文章一样,都是用笔作战的战士。太伟大的变革,我们是无力表现的,不过我从来不悲观。我们即便不能表现它的全部,也可以表现它的一角。”

徐悲鸿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关于作画,我有一个体会,倘若不去表现人民大众的思想情绪,只是关起门来照着芥子园画谱和“四王的模式作画,那是比较容易办到的。但这样的画,不管你画得多么细腻、多么好看,也没什么意思。然而,要想冲破‘四王’,反映社会现实,实在是难啊!”

“不错,是很艰难。不过战士是不怕艰难的。”鲁迅斩钉截铁地说,“地上本没有路,人走得多了就自然成了路。所以,我们要用手中的笔,冲杀出一条路来。而你的画,就已经冲破了‘四王’,路已经在你的脚下展现了,不是吗?”鲁迅笑了起来。

徐悲鸿和鲁迅热烈地交谈着。他们谈得那么投机,真有相见恨晚之感。

与鲁迅的这次相会,对徐悲鸿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有很大帮助。作为一个青年画家,他立志要把自己的命运同祖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为中国的强大、为民族的自尊,尽到自己的一分力量。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徐悲鸿正在家中作画,听到有人敲门,便起身去开门。

“徐先生住在这儿吗?”只见一个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的青年站在门外。

徐悲鸿仔细打量着他:高高的身材,穿着普通,两道剑眉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年龄约有二十上下。

“我就是徐悲鸿。”悲鸿答道。

陌生青年一听这话,便“咕咚”一声,双膝下跪,一边磕头一边大声说:“俺是慕名而来的。俺叫李英杰(李若禅),从山东来。俺想跟您学画,请您无论如何也要收下俺这穷小子。俺现在没钱,等以后有了钱,俺再孝敬您和师母……”

徐悲鸿被他率直的行为和坦诚的话引得放声大笑。他连忙扶起跪在地上的李英杰,把他让在椅子上坐下,问起缘由。李英杰告诉徐悲鸿,自己一个人在北京,举目无亲,全凭拉洋车挣钱,一边维持生活,一边学习绘画。悲鸿心中十分感动,他由此想到自己闯荡上海的经历。悲鸿微笑着对他说:“拉洋车可苦啦,你能受得了吗?”

“俺从小就喜欢画天上的飞鸟、田野里的花,可别人却瞧不起俺。有钱人耻笑俺,挖苦俺,骂俺家的坟头上没长这棵蒿子,还说俺这双抓牛屎的手,永远拿不了笔……”李英杰喘着气,不服地说,“俺就是不信,就是不服,就是要争这口气!为了争这口气,俺来到北京,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只要能学到画。听别人说,您是一位有骨气的大画家,就想拜您为师……”

徐悲鸿听了他的话,十分惊喜。他高兴地说:“好,我就喜欢这种性格。你可以到画法研究会去学画,也可以到我家里来共同讨论一些绘画问题。有困难来找我,我一定帮助你。今天,我就收下你这个山东学生。”

李英杰笑了,眼里闪着泪花。从此,他便正式走上了绘画的道路,并且取得很大成就。

徐悲鸿在北京过得比较舒心。他除了上课、作画外,还经常和朋友聚会,一起听京剧。他觉得京剧和绘画在艺术境界上是相通的。

罗瘿公也是一个京戏迷,经常出入于戏院。每当有好戏上演,罗瘿公总是叫上悲鸿一同观看,特别是程砚秋的演出,罗瘿公场场必到,并将戏院的前几排座位都包下来,买了票送给朋友,悲鸿自然而然地成为最热情的观众之一。他对京剧的爱好也由此加深,渐渐地,自己也能唱些段落了。

然而,蒋碧薇却对京剧不感兴趣。她既不愿陪悲鸿去看戏,又不愿一个人独自在家。她对罗瘿公栽培、爱护程砚秋也表示不满。

“哼!罗瘿公这么卖劲地捧程砚秋,图个什么呢?只不过说明文人无行罢了。”蒋碧薇带着不满的口气嘲讽说。

徐悲鸿吃惊地望着妻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为什么不能这样说?罗瘿公为了捧程砚秋,把自己家搅得乱七八糟,这还不够,他又搅到别人家里来!”

“薇薇,”悲鸿耐着性子说,“罗先生是个好人,他重才爱才,这和无聊的文人寻欢作乐不一样。程砚秋有才华,罗先生是在培植一颗艺术明珠,培养一位有才华的京剧艺术家,使中国京剧后继有人。”

“艺术,说得好听!你也不过是跟他一起捧捧戏子罢了!”

“你……”

悲鸿说不下去了。他感到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横在他们之间,特别是对艺术和艺术家的态度上,他们之间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距离。徐悲鸿感到苦恼,蒋碧薇也不愉快。可是,徐悲鸿对京剧的热爱和兴趣却并未因碧薇的反对而稍减。他仍然坚持去看程砚秋的戏,也去看梅兰芳的戏。他从京剧中汲取艺术营养,感叹京剧界人才辈出的喜人景象。每次看完戏出来,他都拿中国画和京剧来对比,感到它们的发展是多么的不平衡。中国画日趋颓败的现状,更加激起他强烈的责任感。

有一天,著名京剧大师梅兰芳首场演出《天女散花》,罗瘿公特邀徐悲鸿前去观看。悲鸿一听是梅兰芳的戏,自然很高兴,吃完晚饭就直奔戏院。

台上,梅兰芳水袖轻舞,唱腔圆润;台下,人头攒动,掌声不绝。《天女散花》的首场演出,获得了惊人的成功,整个北京城都为之轰动了。罗瘿公和徐悲鸿都很兴奋,对梅兰芳先生取得的成功表示祝贺。

第二天,罗瘿公来到徐悲鸿家,请他为梅兰芳画一幅像。其实,在悲鸿刚来北京,第一次见到梅兰芳时,梅先生就希望得到他的一幅墨迹。当时,悲鸿没有想好要画一幅什么样的画送给梅先生,就迟迟未动笔。今天罗先生又重提此事,悲鸿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考虑再三,决定为梅兰芳作一幅《天女散花图》。为了画好这幅画,徐悲鸿又到戏院观看梅兰芳的演出,一边看一边进行舞合速写,随后,又特意到前门外北芦草园登门造访梅兰芳。

梅兰芳盛情款待了徐悲鸿,并把自己的剧照拿给悲鸿看。

“梅先生,我看了您主演的《天女散花》,觉得这个戏就像一幅好画。我想为您作天女像,能不能看看您的服装、头饰等实物?”徐悲鸿用商量的口吻说。

梅兰芳一听十分高兴,他让家人把戏装、头饰都拿了出来,请徐悲鸿任意观看。悲鸿认真地作了速写,又趁这个机会仔细观察了梅兰芳的相貌特征。

回到家里,徐悲鸿连夜勾画草图,用了几天工夫,一气呵成,画好了一帧长约四尺的立轴《天女散花图》。

在这幅长约四尺的立轴画面上,徐悲鸿又特意为梅兰芳题了一首五言小诗:“花落纷纷下,人凡宁不迷。庄严落萨相,妙丽藐神姿。”题款是“戊午暮春为畹华写其风流曼妙,天女散花之景,江南徐悲鸿”。

在这幅中国画上,既有西洋画的写生技法,又有中国画的线条和勾勒,使婉丽多姿的天女栩栩如生。罗瘿公看后,赞不绝口:“妙笔,妙笔!徐先生真是名不虚传的大师,落笔有神,貌似神似,可称得上是传世之作!”他欣然提笔,在画面上题诗一首:

后人欲识梅郎面,

无术灵方可驻颜。

不有徐生传妙笔,

焉知天女在人间。

这幅画由罗瘿公送给了梅兰芳。梅先生如获至宝,欣喜非常,立刻挂在了客厅里,以供来人欣赏。

徐悲鸿在北京的知名度与日俱增,许多达官显贵都想请他。有一位显赫人物在梅兰芳家看到了《天女散花图》,便朝思暮想怎样请徐悲鸿为自己画一幅像。可他身居要职,不愿登门求画,一怕有失身份,二怕遭到拒绝,想来想去,终于有了主意:宴请徐悲鸿,席间提出请求。

请柬送到徐悲鸿手里,悲鸿不屑一顾,扔到了一边,因为他始终把“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当作自己的座右铭。可蒋碧薇正相反,她极力催促悲鸿前往。悲鸿无奈,只好做了让步,勉强答应赴宴。

蒋碧薇见悲鸿应允了,就翻箱倒柜找出好几套衣服,让悲鸿一一试穿。悲鸿极不耐烦地说:“什么重要人物?就是皇帝宴请,我也只穿这身衣服。”说完就不愉快地走了。

徐悲鸿来到这位要人的官邸,同其他前来赴宴的人走进客厅。

客厅里已站满了许多人,有的西装革履,有的油头粉面,而那些浓装艳抹的女士们,则娇声娇气地相互吹捧。接待人员点头哈腰地请来宾签名,走到徐悲鸿面前,却识为随从,根本没有理会。悲鸿也不理睬别人,独自在一个角落的沙发上坐下。正巧,不远处坐着的两个人正在高谈阔论。那位留着仁丹胡子的“先生”正向同伴吹嘘自己见过徐悲鸿,而且藏有徐先生的大作。悲鸿冷眼打量,心想:“这种人真是‘吹牛’不脸红,我怎么会认得他?”

这时,那位请客的大人物走到“仁丹胡子”面前,寒暄了几句,又说:

“您与徐悲鸿相识,一会儿他来了,就帮我招待一下。”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哎,徐先生怎么还没到?是不是不来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梅兰芳先生走进客厅。客厅里的人都一起围上去,徐悲鸿也在一边站起来。梅兰芳一眼就看见了悲鸿,他径直走到悲鸿面前,热情地说:

“徐先生早到了,怎么您在这……”

大人物一愣,不解地望着梅兰芳:“梅先生,这位是……”

梅兰芳惊讶地说:“怎么,你还不认识?他就是画法研究会的导师徐悲鸿啊!”

那位大人物恍然大悟,连连道歉:“失礼,失礼!”

其他客人都睁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徐悲鸿客气地对大人物说:“我本不是来赴宴的,而是对你的盛情表示感谢的。今天家里还有朋友在等我,就不能参加宴会了,请多多包涵。”他又向梅先生道歉:“梅先生,恕我不能陪您,请原谅!”

说完,悲鸿与梅兰芳握握手,便走出宴会大厅。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大人物尴尬地站在门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悲鸿一进家门,正在吹箫的蒋碧薇立刻放下箫,奇怪地问:

“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悲鸿向她述说了事情的经过,碧薇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你这个人啊,就是爱交些没用的有友,连大人物你都敢得罪,能有什么出息!”

“我觉得那里的空气不干净,所以不愿意久待。”徐悲鸿边说边走到画案前。

碧薇很不高兴地说:“你又要画画?”

“是的,《国民》杂志要创刊了,这个刊物的领导人许德珩请我为他们画张封面画,我答应了。”悲鸿说着,便低头研墨,准备作画。

《国民》杂志是一份进步刊物,以反帝爱国为宗旨,许多进步人士十分重视这份刊物的创刊,悲鸿也是如此。他站在案前,挥洒作画,顷刻成幅。只见画面上一个青年人傲然挺立,凝视着远方,背后是巍峨的群山。青年人的眼中含着无限的希望。这幅画寄托了他关心祖国命运和前途的强烈的思想感情。

不久,悲鸿创作的这幅画在北京大学出版的进步刊物《国民》创刊号的封面上发表了。

当时正是五四运动的前夕,苏联十月革命已经成功,但欧战尚未结束,许许多多的爱国学生和知识分子,都十分关心国家的命运,心系国家的安危。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先生采取“兼客并包,思想自由”的办学方针,不仅使北京大学成为学术研究中心,也使北京大学成为刚刚兴起的新文化运动摇篮。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人的文章和讲演,成为人们谈论的中心。新文化运动强烈地震撼着当时的知识分子,徐悲鸿也受到很大影响。他和北大的一些教师们常三五成群地坐在教室里,讨论救国救民之道,抒发各自的抱负。虽然他们还没有透彻地理解和接受马列主义,却接受了“民主与科学”的口号,希望通过这条路来达到救国的目的。

徐悲鸿热爱绘画事业,勤奋作画,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他的画清新幽远,立意深刻,给人以新的启示和美的享受。

欧战结束后,中国教育部开始向欧洲派遣留学生。名单公布后,没有徐悲鸿的名字。悲鸿非常失望和气愤,他给傅增湘先生写信,责备他食言,措辞十分激烈。信寄出后许久,也没有回音,徐悲鸿按捺不住,又去找罗瘿公。

罗瘿公叹息着对徐悲鸿说:“傅部长收到你的信了,他非常生气。”

徐悲鸿十分激动地说:“傅增湘先生既然不打算派我留学,当日就不该答应我。如果这是出自寻常人之口,当然可以不计较,但傅先生是位读书人,我原以为他不会敷衍我。”

徐悲鸿没有放弃希望,耐心等待着。

1919年3月,中国教育部继续派遣留学生。蒋元培校长又给傅增湘部长写信,推荐徐悲鸿。傅先生很快复信,表示不食前言。果然,这次名单上,写有徐悲鸿的名字。

徐悲鸿很高兴,立即去教育部,向傅先生致谢。

很多年以后,徐悲鸿回忆这段往事,感慨地写道:

……我飘零十载,转走千里,求学之难,难至如此。我对黄震之、傅增湘两位先生,是终身感戴其德而不敢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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